他记得当年庙会的地方。还能拿起《群强报》,依稀认得出冯玉祥、赶脚图。每到春秋冬令之时,很多乡人都会来京,雇一头毛驴来京,即使数十余里路,也花不了多少钱,名曰赶脚。
张作霖那些名字。他同许多人一样,就是那么活下来,不用谁来分派,也不用自己去选择,做了一个羊奶厂的工人后,就在他自己的名分上活下来了。
在厂中谁也不大看得起他,他毫不在意。他想:运气不好,谁认识英雄好汉;时来运转,一切自然就不同了。
他寄居在一个卖豆腐的舅舅家里,每天到了上工时候,就走到厂里去。先到泡了点儿紫红消毒药水的盆里去洗洗手,然后就挽起袖子,提了小小白搪瓷桶,到奶棚去挤奶。把归自己经管的十二只羊拉到栏里,挤出羊身上的精华,够了数,又把奶送到管事处去检查。再一一装进
瓶子,给各个订户送去。
挤奶时,他常常想 :"是谁出的主意,想得出把这白汁儿弄出来喂那些先生少爷们呢?"骑车上了街,街上还是那么静悄悄的。巡警阁子的红灯还没灭。他又想 :"公家的电,反正不花钱。"四路电车经过后门匆匆忙忙地开过去,车里空空荡荡。只见那司机手把着光亮亮的铜
把儿,他便想:"干么呢?谁见你这种傻相,管机器!"汽车从身后赶过,嘟嘟嘟地走向前去了。车上有什么女人,他就会想 :"韩家潭的货,卖一回罢了。"
路上若有骑车人同他斗气,赶过他去,他高兴时就把车踏快些,比赛比赛,不高兴时便骂上一句 :"摔死你这东西,赶丧事也不用那么急!"
这时节他刚好去上工。走过后海沿,对湖给太阳旗保护着的宣统岳家公馆,长长围墙下,正簇聚着黑压压的一堆人。他明白那是黑货交易的晓市。那些人还点着小洋灯,小红灯笼。什刹海上浮着一层烟雾,在雾中看去,那光亮使人记起七月的荷灯。
湖面虽还浮着烟雾,鼓楼角却已画上了一笔黎明序曲的银红。这时,天上依然印着一饼失了光芒淡白色的晓月。
一路骑着车,他记起了昨天一件事情:苏州胡同那所永远冒着咖啡味儿的房子,还有那永远系着白围裙势利眼的洋厨子,那条专咬黄脸皮的狼种狗。把铃一按,狗吠了,白围裙来了,咖啡味儿更浓了。"老爷还没起来,要你轻按一点!""你老爷又不是我老爷!我从不把洋人叫老爷!""汪汪汪!"狗叫着,老爷在楼上叫了人。会说中国话咧,毛子直脚杆,好威风,动不动就威胁着:"抓到区里去!""你不要奶了吧,就正合式……"扶着车把,脚下蹬着,他把凡是昨天说的,听的,想的,皆温习了一番。末了他想:要不是让你一手儿,上区里就上区,我怕你毛子!
他赶过土坡尽头的小桥时,离厂只有百十来步了。桥上有从城外进来的鸡蛋挑子和三辆出城的粪车,一来一往,相互让路,慢慢地推着。从人缝里穿过去,不慌不忙走着的,是住在后海一带大户人家的厨子,和提鸟笼的老头儿。
一过桥,他心情就不同了。他快要同一个朋友见面了,那是一只发黄色的母羊。他欢喜那只羊,为它取了个名字叫鹿儿。
上了桥头,向北拐去,沿着芦苇岸是一堵写了斗大黑字的白墙,那正是消磨他的时光和精力的刘氏牧场。
他踏进高门槛儿的车门,把口袋卸在东厢房,就噘着嘴走到后院儿去了。
这儿是他的王土:广漠的人间,那么宽,各处皆结了冰,只有这儿藏着他一点温暖,一点慰藉。一拐影壁,便是一个崭新的世界。空间会变成匈奴的地域,时间会装成苏武年代。塞北的腥 味,缠绵的咩咩,飘满了这块给粪润成焦红了的羊圈。圈里几只有了儿孙的老羊,在刻满了图案画似的蹄迹的地上,正散步着,且低了头嗅着,神气间活像是想从自己黑枣般的粪球中寻求些残余的食料似的。年轻的羊们则多数挤在一处,有些或侧着头撞着那对小犄角,听着那点足以冲破这沉寂空气的脆响。
小蒋刚走近栅门,二十多只羊就扑到门边来把门堵住了。一个个摇动短小的尾巴,挤出颤抖娇嫩的咩咩声……他明白,这一群小东西有的是欢迎这朋友的到来,有的却只希望趁他进来的当儿,跑出这闷圈子去到外边玩玩。这个愿望他可满足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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