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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鉴赏 》 唐詩鑒賞辭典 》
戴叔倫
劉學鍇 Liu Xuekai
袁行霈 Yuan Hangpei
除夜宿石頭驛
戴叔倫
旅館誰相問?寒燈獨可親。
一年將盡夜,萬裏未歸人。
寥落悲前事,支離笑此身。
愁顔與衰鬢,明日又逢春。
長期飄泊,客中寂寞,又值除夕之夜,還獨自滯跡在他鄉逆旅,此情此景,更何以堪。這首詩就真切地抒寫了詩人當時的際遇,藴蓄着無窮的感慨和凄涼之情。
此詩當作於詩人晚年任撫州(今屬江西)刺史時期。這時他正寄寓石頭驛(在今江西新建縣贛江西岸),可能要取道長江東歸故鄉金壇(今屬江蘇)。“旅館誰相問?寒燈獨可親。”起句突兀,卻在情理之中。除夕之夜,萬傢團聚,自己卻還是浮沉宦海,奔走旅途,孤零零地在驛館中藉宿。長夜枯坐,舉目無親,又有誰來問寒問暖。人無可親,眼下就衹有寒燈一盞,搖曳作伴。“誰相問”,用設問的語氣,更能突出旅人凄苦不平之情。“寒燈”,點出歲暮天寒,更襯出詩人思傢的孤苦冷落的心情。
一燈相對,自然會想起眼前的難堪處境:“一年將盡夜,萬裏未歸人。”出句明點題中“除夜”,對句則吐露與親人有萬裏相隔之感。清人瀋德潛說此句“應是萬裏歸來,宿於石頭驛,未及到傢也。不然,石城(“石頭城”的簡稱)與金壇相距幾何,而云萬裏乎?”(《唐詩別裁》)這固然是一種理解。但不能因石頭驛與金壇相距不遠,就不能用“萬裏”。衹要詩人尚未到傢,就會有一種遠在天涯的感覺。“萬裏”,似不應指兩地間的實際路程,而是就心理上的距離說的。這一聯,摒棄謂語,衹用兩個名詞,連同前面的定語“一年將頸、“萬裏未歸”,構成對仗,把悠遠的時間性和廣漠的空間感,對照並列在一起,自有一種暗中俯仰、百感蒼茫的情思和意境,顯示出詩人高超的藝術概括力,具有深沉的形象感染力。
這一晚,多少往事涌上心頭。“寥落悲前事,支離笑此身”,就寫出了這種沉思追憶和憶後重又回到現實時的自我嘲笑。“支離”,本指形體不全,這裏指流離多玻據記載,戴叔倫任官期間,治績斐然。晚年在撫州時曾被誣拿問,後得昭雪。詩人一生行事,抱有濟時之志,而現在不但沒能實現,反落得病骨支離,江湖飄泊,這怎能不感到可笑呢?這“笑”,含藴着多少對不合理現實的憤慨不平,是含着辛酸眼淚的無可奈何的苦笑。
然而,前景又如何呢?“愁顔與衰鬢,明日又逢春。”一年伊始,萬象更新,可是詩人的愁情苦狀卻不會改變。一個“又”字,寫出詩人年年待歲,迎來的衹能是越來越可憐的老境,一年不如一年的凄慘命運。這個結尾,給人以沉重的壓抑感和不盡的凄苦況味。全詩寫情切摯,寄慨深遠,一意連綿,凄惻動人,自非一般無病呻吟者可比
(徐竹心)
三閭廟
戴叔倫
沅湘流不盡,屈子怨何深!
日暮秋風起,蕭蕭楓樹林。
三閭廟,是奉祀春秋時楚國三閭大夫屈原的廟宇,據《清一統志》記載,廟在長沙府湘陰縣北六十裏(今汨羅縣境)。此詩為憑吊屈原而作。
司馬遷論屈原時說:“屈平正道直行,竭忠盡智,以事其君,讒人間之,可謂窮矣。信而見疑,忠而被謗,能無怨乎?”(《史記·屈原列傳》)詩人圍繞一個“怨”字,以明朗而又含蓄的詩句,抒發對屈原其人其事的感懷。
沅、湘是屈原詩篇中常常詠嘆的兩條江流。《懷沙》中說:“浩浩沅湘,分流汩兮。修路幽蔽,道遠忽兮。”《湘君》中又說:“令沅湘兮無波,使江水兮安流。”詩以沅湘開篇,既是即景起興,同時也是比喻:沅水湘江,江流何似?有如屈子千年不盡的怨恨。騷人幽怨,何以形容?好似沅湘深沉的流水。前一句之“不頸,寫怨之綿長,後一句之“何深”,表怨之深重。兩句都從“怨”字落筆,形象明朗而包孕深廣,錯綜成文而回環婉麯。李瑛《詩法易簡錄》認為:“詠古人必能寫出古人之神,方不負題。此詩首二句懸空落筆,直將屈子一生忠憤寫得至今猶在,發端之妙,已稱絶調。”是說得頗有見地的。
然而,屈子為什麽怨?怨什麽?詩人自己的感情和態度又怎樣?詩中並沒有和盤托出,而衹是描繪了一幅特定的形象的圖景,引導讀者去思索。江上秋風,楓林搖落,時歷千載而三閭廟旁的景色依然如昔,可是,屈子沉江之後,而今卻到哪裏去呼喚他的冤魂歸來?“裊裊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湛湛江水兮上有楓,目極千裏兮傷春心。魂兮歸來哀江南1這是屈原的《九歌》和《招魂》中的名句,詩人撫今追昔,觸景生情,藉來化用為詩的結句:“日暮秋風起,蕭蕭楓樹林”。季節是“秋風起”的深秋,時間是“日暮”,景色是“楓樹林”,再加上“蕭蕭”這一象聲疊詞的運用,更覺幽怨不盡,情傷無限。這種寫法,稱為“以景結情”或“以景截情”,畫面明朗而引人思索,詩意雋永而不晦澀難解,深遠的情思含藴在規定的景色描繪裏,使人覺得景物如在目前而餘味麯包。試想,前面已經點明了“怨”,此處如果仍以直白出之,而不是將明朗和含蓄結合起來,做到空際傳神,讓人於言外得之,那將會何等索然寡味!此詩結句,歷來得到詩評傢的贊譽。《詩法易簡錄》又贊道:“三、四句但寫眼前之景,不復加以品評,格力尤高。凡詠古以寫景結,須與其人相肖,方有神緻,否則流於寬泛矣。”鐘惺《唐詩歸》則說:“此詩豈盡三閭,如此一結,便不可測。”施補華《峴傭說詩》評道:“並不用意,而言外自有一種悲涼感慨之氣,五絶中此格最高。”無不肯定其意餘象外、含蓄悠永之妙。
詩歌,是形象的藝術,也是最富於暗示性和啓示力的藝術。明朗而不含蓄,明朗就成了一眼見底的淺水沙灘;含蓄而不明朗,含蓄就成了令人不知所云的有字天書。戴叔倫的《三閭廟》兼得二者之長,明朗處情景接人,含蓄處又喚起讀者的想象鼓翼而飛。
(李元洛)
題稚川山水
戴叔倫
鬆下茅亭五月涼,汀沙雲樹晚蒼蒼。
行人無限秋風思,隔水青山似故鄉。
山水詩嚮來多是對自然美的歌詠,但也有一些題詠山水的篇什,歸趣並不在山水,而別有寄意。此詩即是一例。
從詩的內容可知,此篇當作於作者宦遊途中。“鬆下茅亭五月涼,汀沙雲樹晚蒼蒼”,正寫稚川山水,是行旅之中偶值的一番景色。這景色似乎尋常,然而,設身處地站在“五月”“行人”角度,就會發現它的佳處。試想,在仲夏的暑熱中,經日跋涉後,嚮晚突然來到一個有山有水的地方。憩息於“鬆下茅亭”,放眼亭外,在水天背景上,那江中汀洲,隔岸的青山,上與雲平的樹木,色調深沉怡目(“蒼蒼”),象在清水中洗浴過一樣,給人以舒暢之感。“涼”字就傳達了這種快感。
戴叔倫曾說:“詩傢之景,如藍田日暖,良玉生煙,可望而不可置於眉睫之前。”(轉引自《司空表聖文集》捲三)這裏的寫景,着墨不多,有味外味,頗似元人簡筆寫意山水,確有“可望而不可置於眉睫之前”的意趣。
前二句寫稚川山水予人一種美感,後二句則進一步,寫出稚川山水給人一種特殊的感發。第三句的“秋風思”用晉人張翰故事。張翰被齊王冏闢為大司馬東曹掾,因秋風起,思吳中家乡菰菜、鱸魚,遂命駕而歸。這裏的“秋風思”代指鄉情歸思。它喚起人們對故鄉一切熟悉親愛的事物的深切憶念。“行人無限秋風思”,這一情感的爆發,其誘因非他,乃是一個富於詩意的發現──“隔水青山似故鄉”!
按因果關係,行人在發現“隔水青山似故鄉”之後方纔有“無限秋風思”。三、四句卻予以倒置,這是頗具匠心的。由於感情的激動往往比理性的思索更迅速。人受外物感染,往往有不自知其所以然者,那原委往往頗費尋思。把“隔水青山似故鄉”這一動人發現於末句點出,也就更近情理,也更耐人尋味。歐陽詹《蜀門與林藴分路後屢有山川似閩中,因寄林藴,藴亦閩人也》一詩與此詩意近:“村步如延壽,川原似福平。無人相與識,獨自故園情。”它一開篇就寫出那個動人發現,韻味反淺。可見同樣詩意,由於藝術處理不同,也會有高下之分的。
此詩的妙處不在於它寫出一種較為普遍的思想感情,而在於它寫出了這種思想感情獨特的發生過程,從而傳達出一種特殊的生活況味,耐人含詠。
(周嘯天)
蘭溪棹歌
戴叔倫
涼月如眉挂柳灣,越中山色鏡中看。
蘭溪三日桃花雨,半夜鯉魚來上灘。
蘭溪,在今浙江蘭溪縣西南。棹(zhào召)歌,漁民的船歌。這首詩,仿擬民歌的韻緻,以清新靈妙的筆觸,寫出蘭溪一帶的山水之美,漁傢的歡快之情,宛如一支妙麯,一幅佳畫。
首句“涼月如眉挂柳灣”是擡頭仰望天空。“涼月”二字,既寫出月色的秀朗,又點出春雨過後涼爽宜人的氣候。“挂柳灣”,使人想象到月挂梢頭,光瀉蘭溪,細縧弄影,溪月相映增輝的情景。第二句“越中山色鏡中看”,是低頭觀看溪水,把蘭溪山水寫得極為飄逸迷人。“鏡”,是喻溪水,並且暗示出月光的明潔,溪面的平靜,水色的清澈。這裏,詩人沒有着意渲染疏星秀月,夾岸青山,衹說了“鏡中看”三字,而豐富的韻緻恰恰就在這裏。它啓發讀者去想象那幽雅的蘭溪山色,在溪水的倒影中,搖曳生姿,朦朧而飄渺,使人如墜入仙境一般。淡淡的筆墨,描繪出一個多麽美妙的藝術境界。
溪景誠然至美,然而對於泛舟溪上的漁人來說,最大的樂趣還在春潮漁汛:“蘭溪三日桃花雨,半夜鯉魚來上灘。”鯽鯉之類的淡水魚,極愛新水(雨水)、逆流,一連三天的春雨,溪水猛漲,魚群聯翩而來。“桃花雨”不僅明示季節,更見美景快情:春水盎盎,魚搶新水,調皮地涌上溪頭淺灘,撥鰭擺尾,啪啪蹦跳,看到這種情景,怎不使人從心底漾起歡樂之情!
這首詩,從頭至尾沒有寫到“人”,也沒有寫到“情”,而讀來卻使人感到景中有人,景中有情。詩人將山水的明麗動人,月色的清爽皎潔,漁民的欣快歡暢,淋漓盡致地展現在明澈秀麗的畫捲中,讀後給人以如臨其境的美感。從詩的結構看,前二句是靜景,後二句是動景,結句尤為生動傳神,一筆勾勒,把整個畫面畫活了,使人感到美好的蘭溪山水充滿蓬勃生機,是全詩最精彩的點睛之筆。
(傅經順)
蘇溪亭
戴叔倫
蘇溪亭上草漫漫,誰倚東風十二闌?
燕子不歸春事晚,一汀煙雨杏花寒。
這首詩的寫作時間與《蘭溪棹歌》相近。蘇溪在浙江義烏縣附近。
詩中所寫的景是暮春之景,情是怨別之情。“蘇溪亭上草漫漫”,寫出地點和節候。野草茁長,遍地青青,已是暮春時節。這時的溪邊亭上,“春草碧色,春水淥波”,最容易喚起人們的離愁別緒,正為下句中的倚闌人渲染了環境氣氛。“誰倚東風十二闌”,以設問的形式,托出倚闌人的形象。在東風吹拂中,斜倚闌幹的那人是誰呢?這凝眸沉思的身姿,多象《西洲麯》裏的人:“鴻飛滿西洲,望郎上青樓。樓高望不見,盡日闌幹頭。闌幹十二麯,垂手明如玉。……”
這位倚闌人眼中所見、心中所思的是什麽呢?“燕子不歸春事晚,一汀煙雨杏花寒。”燕子還沒有回到舊窩,而美好的春光已快要完了。雖是眼中之景,卻暗喻着心中之情:遊子不歸,紅顔將老。“一汀煙雨杏花寒”,正是“春事晚”的具體描繪。迷蒙的煙雨籠罩着一片沙洲,料峭春風中的杏花,也失去了晴日下豔麗的容光,顯得凄楚可憐。這景色具體而婉麯地傳出倚闌人無端的悵惘,不盡的哀愁。如此寫法,使無形之情因之而可見,無情之景因之而可思。宋人賀鑄《青玉案》詞裏的警句:“試問閑愁都幾許?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可能就是受到這首唐詩的啓發的。
四句詩全是寫景,而景語即情語,情景融渾無跡。詩人描寫暮春景色濃郁而迷蒙,恰和倚闌人沉重而憂鬱的心情契合相印,詩韻人情,雋永醇厚。
(徐永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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