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经典 脂硯齋重評石頭記   》 第七十一回 嫌隙人有心生嫌隙 鴛鴦女無意遇鴛鴦      脂硯齋 Zhi Yanzhai

   【蒙回前總批:敘賈母開壽誕,與寧府祭宗祠是一樣手筆,俱為五鳳裁詔體。】
  話說賈政回京之後,諸事完畢,賜假一月在傢歇息。因年景漸老,事重身衰,又近因在外幾年,骨肉離異,今得晏然復聚於ナ遙躍蹕殘也瘓 R揮Υ笮∈攣褚桓乓娣⒏隊詼韌猓皇強詞椋屏吮閿肭蹇兔竅縷宄躍疲蛉占湓誒錈婺缸臃蚱薫殘鶥炻淄ャ侵幀?BR>因今歲八月初三日乃賈母八旬之慶,又因親友全來,恐筵宴排設不開,便早同賈赦及賈珍賈璉等商議,議定於七月二十八日起至八月初五日止榮寧兩處齊開筵宴,寧國府中單請官客,榮國府中單請堂客,大觀園中收拾出綴錦閣並嘉蔭堂等幾處大地方來作退居。二十八日請皇親駙馬王公諸公主郡主王妃國君太君夫人等,二十九日便是閣下都府督鎮及誥命等,三十日便是諸官長及誥命並遠近親友及堂客。初一日是賈赦的傢宴,初二日是賈政,初三日是賈珍賈璉,初四日是賈府中閤族長幼大小共湊的傢宴。初五日是賴大林之孝等傢下管事人等共湊一日。自七月上旬,送壽禮者便絡繹不絶。禮部奉旨:欽賜金玉如意一柄,彩緞四端,金玉環四個,帑銀五百兩。元春又命太監送出金壽星一尊,沉香拐一隻,伽南珠一串,福壽香一盒,金錠一對,銀錠四對,彩緞十二匹,玉杯四衹。餘者自親王駙馬以及大小文武官員之傢凡所來往者,莫不有禮,不能勝記。堂屋內設下大桌案,鋪了紅氈,將凡所有精細之物都擺上,請賈母過目。賈母先一二日還高興過來瞧瞧,後來煩了,也不過目,衹說:“叫鳳丫頭收了,改日悶了再瞧。”
  至二十八日,兩府中俱懸燈結彩,屏開鸞鳳,褥設芙蓉,笙簫鼓樂之音,通衢越巷。寧府中本日衹有北靜王、南安郡王、永昌駙馬、樂善郡王並幾個世交公侯應襲,榮府中南安王太妃、北靜王妃並幾位世交公侯誥命。賈母等皆是按品大妝迎接。大傢廝見,先請入大觀園內嘉蔭堂,茶畢更衣,方出至榮慶堂上拜壽入席。大傢謙遜半日,方纔入席。上面兩席是南北王妃,下面依敘,便是衆公侯誥命。左邊下手一席,陪客是錦鄉侯誥命與臨昌伯誥命,右邊下手一席,方是賈母主位。邢夫人王夫人帶領
  仁 鳳姐並族中幾個婦,兩溜雁翅站在賈母身後侍立。林之孝賴大傢的帶領衆媳婦都在竹簾外面侍候上菜上酒,周瑞傢的帶領幾個丫鬟在圍屏後侍候呼喚。凡跟來的人,早又有人別處管待去了。一時臺上參了場,臺下一色十二個未留發的小廝侍候。須臾,一小廝捧了戲單至階下,先遞與回事的媳婦。這媳婦接了,纔遞與林之孝傢的,用一小茶盤托上,挨身入簾來遞與尤氏的侍妾佩鳳。佩鳳接了纔奉與尤氏。尤氏托着走至上席,南安太妃謙讓了一回,點了一出吉慶戲文,然後又謙讓了一回,北靜王妃也點了一出。衆人又讓了一回,命隨便揀好的唱罷了。少時,菜已四獻,湯始一道,跟來各傢的放了賞。大傢便更衣復入園來,另獻好茶。
  南安太妃因問寶玉,賈母笑道:“今日幾處廟裏念‘保安延壽經’,他跪經去了。”又問衆小姐們,賈母笑道:“他們姊妹們病的病,弱的弱,見人靦腆,所以叫他們給我看屋子去了。有的是小戲子,傳了一班在那邊廳上陪着他姨娘傢姊妹們也看戲呢。”南安太妃笑道:“既這樣,叫人請來。”賈母回頭命鳳姐兒去把史、薛、林帶來,“再衹叫你三妹妹陪着來罷。”鳳姐答應了,來至賈母這邊,衹見他姊妹們正吃果子看戲,寶玉也纔從廟裏跪經回來。鳳姐兒說了話。寶釵姊妹與黛玉探春湘雲五人來至園中,大傢見了,不過請安問好讓坐等事。衆人中也有見過的,還有一兩傢不曾見過的,都齊聲誇贊不絶。其中湘雲最熟,南安太妃因笑道:“你在這裏,聽見我來了還不出來,還衹等請去。我明兒和你叔叔算帳。”因一手拉着探春,一手拉着寶釵,問幾歲了,又連聲誇贊。因又鬆了他兩個,又拉着黛玉寶琴,也着實細看,極誇一回。又笑道:“都是好的,你不知叫我誇那一個的是。”早有人將備用禮物打點出五分來:金玉戒指各五個,腕香珠五串。南安太妃笑道:“你姊妹們別笑話,留着賞丫頭們罷。”五人忙拜謝過。北靜王妃也有五樣禮物,餘者不必細說。
  吃了茶,園中略逛了一逛,賈母等因又讓入席。南安太妃便告辭,說身上不快,“今日若不來,實在使不得,因此恕我竟先要告別了。”賈母等聽說,也不便強留,大傢又讓了一回,送至園門,坐轎而去。接着北靜王妃略坐一坐也就告辭了。餘者也有終席的,也有不終席的。
  賈母勞乏了一日,次日便不會人,一應都是邢夫人王夫人管待。有那些世傢子弟拜壽的,衹到廳上行禮,賈赦、賈政、賈珍等還禮管待,至寧府坐席。不在話下。
  這幾日,尤氏晚間也不回那府裏去,白日間待客,晚間在園內李氏房中歇宿。這日晚間伏侍過賈母晚飯後,賈母因說:“你們也乏了,我也乏了,早些尋一點子吃的歇歇去。明兒還要起早鬧呢。”尤氏答應着退了出來,到鳳姐兒房裏來吃飯。鳳姐兒在樓上看着人收送禮的新圍屏,衹有平兒在房裏與鳳姐兒疊衣服。尤氏因問:“你們奶奶吃了飯了沒有?”平兒笑道:“吃飯豈不請奶奶去的。”尤氏笑道:“既這樣,我別處找吃的去。餓的我受不得了。”說着就走。平兒忙笑道:“奶奶請回來。這裏有點心,且點補一點兒,回來再吃飯。”尤氏笑道:“你們忙的這樣,我園裏和他姊妹們鬧去。”一面說,一面就走。平兒留不住,衹得罷了。
  且說尤氏一徑來至園中,衹見園中正門與各處角門【庚辰夾批:伏下文。】仍未關,猶吊着各色彩燈,因回頭命小丫頭叫該班的女人。那丫鬟走入班房中,竟沒一個人影,回來回了尤氏。尤氏便命傳管傢的女人。這丫頭應了便出去,到二門外鹿頂內,乃是管事的女人議事取齊之所。到了這裏,衹有兩個婆子分菜果呢。因問:“那一位奶奶在這裏?東府奶奶立等一位奶奶,有話吩咐。”這兩個婆子衹顧分菜果,又聽見是東府裏的奶奶,不大在心上,因就回說:“管傢奶奶們纔散了。”小丫頭道:“散了,你們傢裏傳他去。”婆子道:“我們衹管看屋子,不管傳人。姑娘要傳人再派傳人的去。”小丫頭聽了道:“噯呀,噯呀,這可反了!怎麽你們不傳去?你哄那新來了的,怎麽哄起我來了!素日你們不傳誰傳去!這會子打聽了梯己信兒,或是賞了那位管傢奶奶的東西,你們爭着狗顛兒似的傳去的,不知誰是誰呢。璉二奶奶要傳,你們可也這麽回?”這兩個婆子一則吃了酒,二則被這丫頭揭挑着弊病,便羞激怒了,因回口道:“扯你的鱢!我們的事,傳不傳不與你相幹!你不用揭挑我們,你想想,你那老子娘在那邊管傢爺們跟前比我們還更會溜呢。什麽‘清水下雜面,你吃我也見’的事,各傢門,另傢戶,你有本事,排場你們那邊人去。我們這邊,你們還早些呢!”丫頭聽了,氣白了臉,因說道:“好,好,這話說的好!”一面轉身進來回話。
  尤氏已早入園來,因遇見了襲人、寶琴、湘雲三人同着地藏庵的兩個姑子正說故事頑笑,尤氏因說餓了,先到怡紅院,襲人裝了幾樣葷素點心出來與尤氏吃。兩個姑子、寶琴、湘雲等都吃茶,仍說故事。那小丫頭子一徑找了來,氣狠狠的把方纔的話都說了出來。尤氏聽了,冷笑道:“這是兩個什麽人?”兩個姑子並寶琴湘雲等聽了,生怕尤氏生氣,忙勸說:“沒有的事,必是這一個聽錯了。”兩個姑子笑推這丫頭道:“你這孩子好性氣,那糊塗老嬤嬤們的話,你也不該來回纔是。咱們奶奶萬金之軀,勞乏了幾日,黃湯辣水沒吃,咱們哄他歡喜一會還不得一半兒,說這些話做什麽。”襲人也忙笑拉出他去,說:“好妹子,你且出去歇歇,我打發人叫他們去。”尤氏道:“你不要叫人,你去就叫這兩個婆子來,到那邊把他們傢的鳳兒叫來。”襲人笑道:“我請去。”尤氏道:“偏不要你去。”兩個姑子忙立起身來,笑道:“奶奶素日寬洪大量,今日老祖宗千秋,奶奶生氣,豈不惹人談論。”寶琴湘雲二人也都笑勸。尤氏道:“不為老太太的千秋,我斷不依。且放着就是了。”
  說話之間,襲人早又遣了一個丫頭去到園門外找人,可巧遇見周瑞傢的,這小丫頭子就把這話告訴周瑞傢的。周瑞傢的雖不管事,因他素日仗着是王夫人的陪房,原有些體面,心性乖滑,專管各處獻勤討好,所以各處房裏的主人都喜歡他。他今日聽了這話,忙的便跑入怡紅院來,一面飛走,一面口內說:“氣壞了奶奶了,可了不得!我們傢裏,如今慣的太不堪了。偏生我不在跟前,若在跟前,且打給他們幾個耳颳子,再等過了這幾日算帳。”尤氏見了他,也便笑道:“周姐姐你來,有個理你說說。這早晚門還大開着,明燈蠟燭,出入的人又雜,倘有不防的事,如何使得?因此叫該班的人吹燈關門。誰知一個人芽兒也沒有。”周瑞傢的道:“這還了得!前兒二奶奶還吩咐了他們,說這幾日事多人雜,一晚就關門吹燈,不是園裏人不許放進去。今兒就沒了人。這事過了這幾日,必要打幾個纔好。”尤氏又說小丫頭子的話。周瑞傢的道:“奶奶不要生氣,等過了事,我告訴管事的打他個臭死。衹問他們,誰叫他們說這‘各傢門各傢戶’的話!我已經叫他們吹了燈,關上正門和角門子。”正亂着,衹見鳳姐兒打發人來請吃飯。尤氏道:“我也不餓了,纔吃了幾個餑餑,請你奶奶自吃罷。”
  一時周瑞傢的得便出去,便把方纔的事回了鳳姐,又說:“這兩個婆婆就是管傢奶奶,時常我們和他說話,都似狠蟲一般。奶奶若不戒飭,大奶奶臉上過不去。”鳳姐道:“既這麽着,記上兩個人的名字,等過了這幾日,捆了送到那府裏憑大嫂子開發,或是打幾下子,或是開恩饒了他們,隨他去就是了,什麽大事。”周瑞傢的聽了,巴不得一聲兒,素日因與這幾個人不睦,出來了便命一個小廝到林之孝傢傳鳳姐的話,立刻叫林之孝傢的進來見大奶奶,一面又傳人立刻捆起這兩個婆子來,交到馬圈裏派人看守。
  林之孝傢的不知有什麽事,此時已經點燈,忙坐車進來,先見鳳姐。至二門上傳進話去,丫頭們出來說:“奶奶纔歇了。大奶奶在園裏,叫大娘見了大奶奶就是了。”林之孝傢的衹得進園來到稻香村,丫鬟們回進去,尤氏聽了反過意不去,忙喚進他來,因笑嚮他道:“我不過為找人找不着因問你,你既去了,也不是什麽大事,誰又把你叫進來,倒要你白跑一遭。不大的事,已經撒開手了。”林之孝傢的也笑道:“二奶奶打發人傳我,說奶奶有話吩咐。”尤氏笑道:“這是那裏的話,衹當你沒去,白問你。這是誰又多事告訴了鳳丫頭,大約周姐姐說的。傢去歇着罷,沒有什麽大事。”李紈又要說原故,尤氏反攔住了。林之孝傢的見如此,衹得便回身出園去。可巧遇見趙姨娘,姨娘因笑道:“噯喲喲,我的嫂子!這會子還不傢去歇歇,還跑些什麽?”林之孝傢的便笑說何曾不傢去的,如此這般進來了。又是個齊頭故事。趙姨娘原是好察聽這些事的,且素日又與管事的女人們扳厚,互相連絡,好作首尾。方纔之事,已竟聞得八九,聽林之孝傢的如此說,便恁般如此告訴了林之孝傢的一遍,林之孝傢的聽了,笑道:“原來是這事,也值一個屁!開恩呢,就不理論,心窄些兒,也不過打幾下子就完了。"趙姨娘道:"我的嫂子,事雖不大,可見他們太張狂了些。巴巴的傳進你來,明明戲弄你,頑算你。快歇歇去,明兒還有事呢,也不留你吃茶去。"說畢,林之孝傢的出來,到了側門前,就有方纔兩個婆子的女兒上來哭着求情。林之孝傢的笑道:“你這孩子好糊塗,誰叫你娘吃酒混說了,惹出事來,連我也不知道。二奶奶打發人捆他,連我還有不是呢。我替誰討請去。”這兩個小丫頭子纔七八歲,原不識事,衹管哭啼求告。纏的林之孝傢的沒法,因說道:“糊塗東西!你放着門路不去,卻纏我來。你姐姐現給了那邊太太作陪房費大娘的兒子,你走過去告訴你姐姐,叫親傢娘和太太一說,什麽完不了的事!”一語提醒了一個,那一個還求。林之孝傢的啐道:“糊塗攮的!他過去一說,自然都完了。沒有個單放了他媽,又衹打你媽的理。”說畢,上車去了。
  這一個小丫頭果然過來告訴了他姐姐,和費婆子說了。這費婆子原是邢夫人的陪房,起先也曾興過時,衹因賈母近來不大作興邢夫人,所以連這邊的人也減了威勢。凡賈政這邊有些體面的人,那邊各各皆虎視耽耽。這費婆子常倚老賣老,仗着邢夫人,常吃些酒,嘴裏鬍駡亂怨的出氣。如今賈母慶壽這樣大事,幹看着人傢逞纔賣技辦事,呼幺喝六弄手腳,心中早已不自在,指雞駡狗,閑言閑語的亂鬧。這邊的人也不和他較量。如今聽了周瑞傢的捆了他親傢,越發火上澆油,仗着酒興,指着隔斷的墻【庚辰雙行夾批:細緻之甚。】大駡了一陣,便走上來求邢夫人,說他親傢並沒什麽不是,“不過和那府裏的大奶奶的小丫頭白鬥了兩句話,周瑞傢的便調唆了咱傢二奶奶捆到馬圈裏,等過了這兩日還要打。求太太──我那親傢娘也是七八十歲的老婆子──和二奶奶說聲,饒他這一次罷。”邢夫人自為要鴛鴦之後討了沒意思,後來見賈母越發冷淡了他,鳳姐的體面反勝自己,且前日南安太妃來了,要見他姊妹,賈母又衹令探春出來,迎春竟似有如無,自己心內早已怨忿不樂,衹是使不出來。又值這一幹小人在側,他們心內嫉妒挾怨之事不敢施展,便背地裏造言生事,調撥主人。先不過是告那邊的奴才,後來漸次告到鳳姐“衹哄着老太太喜歡了他好就中作威作福,轄治着璉二爺,調唆二太太,把這邊的正經太太倒不放在心上。”後來又告到王夫人,說:“老太太不喜歡太太,都是二太太和璉二奶奶調唆的。”邢夫人縱是鐵心銅膽的人,婦女傢終不免生些嫌隙之心,近日因此着實惡絶鳳姐。今聽了如此一篇話,也不說長短。
  至次日一早,見過賈母,衆族人中到齊,坐席開戲。賈母高興,又見今日無遠親,都是自己族中子侄輩,衹便衣常妝出來,堂上受禮。當中獨設一榻,引枕靠背腳踏俱全,自己歪在榻上。榻之前後左右,皆是一色的小矮凳,寶釵、寶琴、黛玉、湘雲、迎春、探春、惜春姊妹等圍繞。因賈□(左王右扁)之母也帶了女兒喜鸞,賈瓊之母也帶了女兒四姐兒,還有幾房的孫女兒,大小共有二十來個。賈母獨見喜鸞和四姐兒生得又好,說話行事與衆不同,心中喜歡,便命他兩個也過來榻前同坐。寶玉卻在榻上腳下與賈母捶腿。首席便是薛姨媽,下邊兩溜皆順着房頭輩數下去。簾外兩廊都是族中男客,也依次而坐。
  先是那女客一起一起行禮,後方是男客行禮。賈母歪在榻上,衹命人說“免了罷”,早已都行完了。然後賴大等帶領衆人,從儀門直跪至大廳上,磕頭禮畢,又是衆傢下媳婦,然後各房的丫鬟,足鬧了兩三頓飯時。然後又擡了許多雀籠來,在當院中放了生。賈赦等焚過了天地壽星紙,方開戲飲酒。直到歇了中臺,賈母方進來歇息,命他們取便,因命鳳姐兒留下喜鸞四姐兒頑兩日再去。鳳姐兒出來便和他母親說,他兩個母親素日都承鳳姐的照顧,也巴不得一聲兒。他兩個也願意在園內頑耍,至晚便不回傢了。
  邢夫人直至晚間散時,當着許多人陪笑和鳳姐求情說:“我聽見昨兒晚上二奶奶生氣,打發周管傢的娘子捆了兩個老婆子,可也不知犯了什麽罪。論理我不該討情,我想老太太好日子,發狠的還捨錢捨米,周貧濟老,咱們傢先倒折磨起人傢來了。不看我的臉,權且看老太太,竟放了他們罷。”說畢,上車去了。鳳姐聽了這話,又當着許多人,又羞又氣,一時抓尋不着頭腦,憋得臉紫漲,回頭嚮賴大傢的等笑道:【庚辰雙行夾批:又寫笑,妙!凡鳳真怒處必曰“笑”,絲絲不錯。】“這是那裏的話。昨兒因為這裏的人得罪了那府裏的大嫂子,我怕大嫂子多心,所以盡讓他發放,並不為得罪了我。這又是誰的耳報神這麽快。”王夫人因問為什麽事,鳳姐兒笑將昨日的事說了。尤氏也笑道:“連我並不知道。你原也太多事了。”鳳姐兒道:“我為你臉上過不去,所以等你開發,不過是個禮。就如我在你那裏有人得罪了我,你自然送了來盡我。憑他是什麽好奴才,到底錯不過這個禮去。這又不知誰過去沒的獻勤兒,這也當一件事情去說。”王夫人道:“你太太說的是。就是珍哥兒媳婦也不是外人,也不用這些虛禮。老太太的千秋要緊,放了他們為是。”說着,回頭便命人去放了那兩個婆子。鳳姐由不得越想越氣越愧,不覺的灰心轉悲,滾下淚來。因賭氣回房哭泣,又不使人知覺。偏是賈母打發了琥珀來叫立等說話。琥珀見了,詫異道:“好好的,這是什麽原故?那裏立等你呢。”鳳姐聽了,忙擦幹了淚,洗面另施了脂粉,方同琥珀過來。
  賈母因問道:“前兒這些人傢送禮來的共有幾傢有圍屏?”鳳姐兒道:“共有十六傢有圍屏,十二架大的,四架小的炕屏。內中衹有江南甄傢【庚辰雙行夾批:好,一提甄傢。蓋真事將顯,假事將盡。】一架大屏十二扇,大紅緞子緙絲‘滿床笏’,一面是泥金‘百壽圖’的,是頭等的。還有粵海將軍鄔傢一架玻璃的還罷了。”賈母道:“既這樣,這兩架別動,好生擱着,我要送人的。”鳳姐兒答應了。鴛鴦忽過來嚮鳳姐兒面上衹管瞧,引的賈母問說:“你不認得他?衹管瞧什麽。”鴛鴦笑道:“怎麽他的眼腫腫的,所以我詫異,衹管看。”賈母聽說,便叫進前來,也覷着眼看。鳳姐笑道:“纔覺的一陣癢癢,揉腫了些。”鴛鴦笑道:“別又是受了誰的氣了不成?”鳳姐道:“誰敢給我氣受,便受了氣,老太太好日子,我也不敢哭的。”賈母道:“正是呢。我正要吃晚飯,你在這裏打發我吃,剩下的你就和珍兒媳婦吃了。你兩個在這裏幫着兩個師傅替我揀佛豆兒,你們也積積壽,前兒你姊妹們和寶玉都揀了,如今也叫你們揀揀,別說我偏心。”說話時,先擺上一桌素的來。兩個姑子吃了,然後纔擺上葷的,賈母吃畢,擡出外間。尤氏鳳姐兒二人正吃,賈母又叫把喜鸞四姐兒二人也叫來,跟他二人吃畢,洗了手,點上香,捧過一升豆子來。兩個姑子先念了佛偈,然後一個一個的揀在一個簸籮內,每揀一個,念一聲佛。明日煮熟了,令人在十字街結壽緣。賈母歪着聽兩個姑子又說些佛傢的因果善事。
  鴛鴦早已聽見琥珀說鳳姐哭之事,又和平兒前打聽得原故。晚間人散時,便回說:“二奶奶還是哭的,那邊大太太當着人給二奶奶沒臉。”賈母因問為什麽原故,鴛鴦便將原故說了。賈母道:“這纔是鳳丫頭知禮處,難道為我的生日由着奴才們把一族中的主子都得罪了也不管罷。這是太太素日沒好氣,不敢發作,所以今兒拿着這個作法子,明是當着衆人給鳳兒沒臉罷了。”正說着,衹見寶琴等進來,也就不說了。賈母因問:“你在那裏來?”寶琴道:“在園裏林姐姐屋裏大傢說話的。”賈母忽想起一事來,忙喚一個老婆子來,吩咐他:“到園裏各處女人們跟前囑咐囑咐,留下的喜姐兒和四姐兒雖然窮,也和傢裏的姑娘們是一樣,大傢照看經心些。我知道咱們傢的男男女女都是‘一個富貴心,兩衹體面眼’,未必把他兩個放在眼裏。有人小看了他們,我聽見可不依。"婆子應了方要走時,鴛鴦道:"我說去罷。他們那裏聽他的話。"說着,便一徑往園子來。
  先到稻香村中,李紈與尤氏都不在這裏。問丫鬟們,說“都在三姑娘那裏呢。”鴛鴦回身又來至曉翠堂,果見那園中人都在那裏說笑。見他來了,都笑說:“你這會子又跑來做什麽?”又讓他坐。鴛鴦笑道:“不許我也逛逛麽?”於是把方纔的話說了一遍。李紈忙起身聽了,就叫人把各處的頭兒喚了一個來。令他們傳與諸人知道。不在話下。這裏尤氏笑道:“老太太也太想的到,實在我們年輕力壯的人捆上十個也趕不上。”李紈道:“鳳丫頭仗着鬼聰明兒,還離腳蹤兒不遠。咱們是不能的了。”鴛鴦道:“罷喲,還提鳳丫頭虎丫頭呢,他也可憐見兒的。雖然這幾年沒有在老太太、太太跟前有個錯縫兒,暗裏也不知得罪了多少人。總而言之,為人是難作的:若太老實了沒有個機變,公婆又嫌太老實了,傢裏人也不怕;若有些機變,未免又治一經損一經。如今咱們傢裏更好,新出來的這些底下奴字號的奶奶們,一個個心滿意足,都不知要怎麽樣纔好,少有不得意,不是背地裏咬舌根,就是挑三窩四的。我怕老太太生氣,一點兒也不肯說。不然我告訴出來,大傢別過太平日子。這不是我當着三姑娘說,老太太偏疼寶玉,有人背地裏怨言還罷了,算是偏心。如今老太太偏疼你,我聽着也是不好。這可笑不可笑?”探春笑道:“糊塗人多,那裏較量得許多。我說倒不如小人傢人少,雖然寒素些,倒是歡天喜地,大傢快樂。我們這樣人傢人多,外頭看着我們不知千金萬金小姐,何等快樂,殊不知我們這裏說不出來的煩難,更利害。”寶玉道:“誰都象三妹妹好多心。事事我常勸你,總別聽那些俗語,想那俗事,衹管安富尊榮纔是。比不得我們沒這清福,該應濁鬧的。”尤氏道:“誰都像你,真是一心無挂礙,衹知道和姊妹們頑笑,餓了吃,睏了睡,再過幾年,不過還是這樣,一點後事也不慮。”寶玉笑道:“我能夠和姊妹們過一日是一日,死了就完了。什麽後事不後事。”李紈等都笑道:“這可又是鬍說。就算你是個沒出息的,終老在這裏,難道他姊妹們都不出門的?”尤氏笑道:“怨不得人都說他是假長了一個胎子,究竟是個又傻又呆的。”寶玉笑道:“人事莫定,知道誰死誰活。倘或我在今日明日,今年明年死了,也算是遂心一輩子了。”衆人不等說完,便說:“可是又瘋了,別和他說話纔好。若和他說話,不是呆話就是瘋話。”喜鸞因笑道:“二哥哥,你別這樣說,等這裏姐姐們果然都出了閣,橫竪老太太、太太也寂寞,我來和你作伴兒。”李紈尤氏等都笑道:“姑娘也別說呆話,難道你是不出門的?這話哄誰。”說的喜鸞低了頭。當下已是起更時分,大傢各自歸房安歇,衆人都且不提。
  且說鴛鴦一徑回來,剛至園門前,衹見角門虛掩,猶未上閂。此時園內無人來往,衹有該班的房內燈光掩映,微月半天。【庚辰雙行夾批:是月起更處旬時也。】鴛鴦又不曾有個作伴的,也不曾提燈籠,獨自一個,腳步又輕,所以該班的人皆不理會。偏生又要小解,因下了甬路,尋微草處,行至一湖山石後大桂樹陰下來。【庚辰雙行夾批:是八月,隨筆點景。】剛轉過石後,衹聽一陣衣衫響,嚇了一驚不小。定睛一看,衹見是兩個人在那裏,見他來了,便想往石後樹叢藏躲。鴛鴦眼尖,趁月色見準一個穿紅裙子梳鬅頭高大豐壯身材的,【庚辰雙行夾批:是月下所見之像,故不寫至容貌也。】是迎春房裏的司棋。鴛鴦衹當他和別的女孩子也在此方便,見自己來了,故意藏躲恐嚇着耍,【庚辰雙行夾批:此見得是女兒們常事,觀書者自亦為如此事。】因便笑叫道:“司棋你不快出來,嚇着我,我就喊起來當賊拿了。這麽大丫頭了,沒個黑傢白日的衹是頑不夠。”這本是鴛鴦的戲語,叫他出來。誰知他賊人膽虛,【庚辰雙行夾批:更奇,不知所為何事。】衹當鴛鴦已看見他的首尾了,生恐叫喊起來使衆人知覺更不好,且素日鴛鴦又和自己親厚不比別人,便從樹後跑出來,一把拉住鴛鴦,便雙膝跪下,衹說:“好姐姐,千萬別嚷!”鴛鴦反不知因何,忙拉他起來,笑問道:“這是怎麽說?”司棋滿臉紅脹,又流下淚來。鴛鴦再一回想,那一個人影恍惚象個小廝,心下便猜疑了八九,【庚辰雙行夾批:是聰敏女兒,妙!】自己反羞的面紅耳赤,【庚辰雙行夾批:是嬌貴女兒,筆筆皆到。】又怕起來。因定了一會,忙悄問:“那個是誰?”司棋復跪下道:“是我姑舅兄弟。”鴛鴦啐了一口,道:“要死,要死。”【庚辰雙行夾批:如見其面,如聞其聲。】司棋又回頭悄道:“你不用藏着,姐姐已看見了,快出來磕頭。”那小廝聽了,衹得也從樹後爬出來,磕頭如搗蒜。鴛鴦忙要回身,司棋拉住苦求,哭道:“我們的性命,都在姐姐身上,衹求姐姐超生要緊!”鴛鴦道:“你放心,我橫竪不告訴一個人就是了。”一語未了,衹聽角門上有人說道:“金姑娘已出去了,角門上鎖罷。”鴛鴦正被司棋拉住,不得脫身,聽見如此說,便接聲道:“我在這裏有事,且略住手,我出來了。”司棋聽了,衹得鬆手讓他去了──【蒙回末總批:敘一番燈火未息,門戶未關。敘一番趙姨失體,費婆憋氣。敘一番林傢托大,周傢獻勤。敘一番鳳姐灰心,鴛鴦傳信。非為本文渲染,全為下文引逗,良工苦心,可謂慘淡經營。】
  【蒙回末總批:司棋事後從鴛鴦誤嚇得來,是善周全處。方與鴛鴦前後行景不致矛盾。何等精細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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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集】紅樓一春夢
戚蓼生序甲戌本凡例
第一回 甄士隱夢幻識通靈 賈雨村風塵懷閨秀第二回 賈夫人仙逝揚州城 冷子興演說榮國府
第三回 金陵城起復賈雨村 榮國府收養林黛玉第四回 薄命女偏逢薄命郎 葫蘆僧亂判葫蘆案
第五回 遊幻境指迷十二釵 飲仙醪麯演紅樓夢第六回 賈寶玉初試雲雨情 劉姥姥一進榮國府
第七回 送宮花賈璉戲熙鳳 宴寧府寶玉會秦鐘第八回 比通靈金鶯微露意 探寶釵黛玉半含酸
第九回 戀風流情友入傢塾 起嫌疑頑童鬧學堂第十回 金寡婦貪利權受辱 張太醫論病細窮源
第十一回 慶壽辰寧府排傢宴 見熙鳳賈瑞起淫心第十二回 王熙鳳毒設相思局 賈天祥正照風月鑒
第十三回 秦可卿死封竜禁尉 王熙鳳協理寧國府第十四回 林如海捐館揚州城 賈寶玉路謁北靜王
第十五回 王鳳姐弄權鐵檻寺 秦鯨卿得趣饅頭庵第十六回 賈元春纔選鳳藻宮 秦鯨卿夭逝黃泉路
第十七回 大觀園試纔題對額 榮國府歸省慶元宵第十八回 皇恩重元妃省父母 天倫樂寶玉呈纔藻
第十九回 情切切良宵花解語 意綿綿靜日玉生香第二十回 王熙鳳正言彈妒意 林黛玉俏語謔嬌音
第二十一回 賢襲人嬌嗔箴寶玉 俏平兒軟語救賈璉第二十二回 聽麯文寶玉悟禪機 製燈迷賈政悲讖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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