薇龙心中的惘然、虚飘之感正像白雾,用一幅轻纱将那房子罩在一片朦胧的氛围之中,也就在这氛围中,读者延长了感觉的时间。
在《倾城之恋》中,我们发现的是另一种例子。流苏离了婚的丈夫的死亡在白公馆里引起骚动,家庭内部矛盾的突然明朗化把流苏推离日常情感的轨道,剧烈震动之后的心境中,原本熟悉的环境顿时变得陌生:
……门掩上了,堂屋里暗着,门的上端玻璃格子里透进两个黄色的灯光,落在青砖地上。朦胧中可以看见堂屋里顺着墙高高下下堆着一排书箱、紫檀匣子,刻着绿泥款识。正中天然几上,玻璃罩子里,搁着珐蓝自鸣钟,机括早坏了,停了多年。两旁垂着珠红对联,闪着金色寿字团花,一朵花托着一个墨汁淋漓的大字。在微光里,一个个的字都像浮在半空中,离着纸老远。流苏觉得自己就是对联上的一个字,虚飘飘的,不落实地。白公馆有这么一点像神仙的洞府,这里悠悠忽忽过了一天,世上已经过了一千年。可是这里过了一千年,也同一天差不多。因为每天都是一样的单调与无聊。
突然的转折引起的对于习惯了的事物的重新发现--熟悉的变成陌生的--不仅是对环境,也包括构成环境一部分的人。葛薇龙有了在豪华梁宅的第一次经验之后,家里的佣人便显得有些异样。
……(陈妈)身穿一件簇新蓝竹布罩褂,浆得挺硬,人一窘便在蓝布褂里打磨旋,擦得那竹布淅沥沙啦响,她和梁太太家的睇睇和睨儿一般地打着辫子,她那辫子却扎得杀气腾腾,像武侠小说里的九节钢鞭。薇龙忽然之间觉得自己并不认识她……
《传奇》中的意象新颖、丰富而生动,这后面跃动的是作者活泼泼的直觉。白流苏在黑夜中能直觉地知道花的颜色,张爱玲的直觉则有着更广阔的活动天地。她习惯于具象式的思考,总是希望凭借直觉挖掘出表象后面的本质,而又使抽象的东西感性化。她在很小的时候便乐于相信自己的直觉,比如,凭着“英格兰”、“法兰西”几个字,她便相信前者“应该是蓝天下的小红房子”,后者是“微雨的青色”。她的直觉当然并不总是这样幼稚。她的意象经常具有这样的功能,她能让读者在习见事物构成的表象中直观生活的某些本质方面,或者说她能让读者在感性事物中感觉到本质。在上面引述过的一个段落中,白流苏对那幅对联的重新发现,对于一种气氛的陌生感,不仅披露人物内心感受,那对联,那些摆设……总之,物象本身就在显示着旧式生活特有的情调,体验了那种“悠悠忽忽”的感受,你也便把握了这种生活的某个本质的方面。
白流苏在香港码头下船时的新奇感受不仅展示她内心的波动,而且透过她的感受让读者对香港生活情调有一种直观的把握。
……好容易靠了岸,她方才有机会到甲板上去看海景。那是个火辣辣的下午,望过去最触目的便是码头上围列着的巨型广告牌,红的,桔红的,粉红的,倒映在绿油油的海水里,一条条、一抹抹刺激性的犯冲的色彩蹿上落下,在水里厮杀得异常热闹。流苏想着,在这夸张的城里,就是栽个跟头,只怕也比别处痛些……
“犯冲”、“刺激”,种种不和谐、生硬强烈的对照,不唯香港的南国地方色彩,而且连同殖民地生活固有的杂凑、畸形的情调这些难以言传的本质特征在这里通过流苏的感官而具象化了。那种生活仿佛具体地表现为某种色彩、某种物象,自象景物的意象简直一身二任,它是自身,是人物的感官印象与心理反应的统一,又通过自身呈现着某种本质,不仅符合个别情境的规定、心境的规定,而且符合表象后面的本质的规定。这样的例子在《传奇》中还有,比如初访梁府时葛薇龙细致观察之下的梁家的室内陈设,因引文过长,兹不再举。
《传奇》中的意象功用繁多,它被用来增加小说的画面感,用来强调感官印象,用来映现人物的心理状态。她用不同的手法来使意象显得新奇,它们都服从于一个总的要求:增加小说的感受性--让读者“感觉到”。不论是外界物象,还是内心世界,都让其呈现出感性的面貌,《传奇》世界因而是一个充满了色彩、气味、声音的感性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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