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经典 歧路燈   》 第七十一回 濟寧州財心親師範 補過處正言訓門徒      李緑園 Li Luyuan

  且說譚紹聞近日光景,傢中費用,頗欲賦“室人交謫”之句;門外索討,也難作摧沮敗興之詩。夏逢若雖日日着人來請欲求幫助,爭乃手頭乏睏,無以相賻。初喪送過十兩,已屬勉強。衹得推着不去,也顧不得姜氏一段深情。日日衹嚮盛宅想討本身二百兩銀子,以作目前排遣之用。
  一日攜德喜徑至奶奶廟街。到了大門,滿相公陪着,上了大廳。盛希僑恰在廳上,同一個蘇州戲子講唱戲的話,說:“本日戲閑一天,唱一本兒,明日再往城隍廟去唱。”戲子見有客來,縮身而退。盛希僑道:“來的正好。”譚紹聞未及坐下,盛希僑早嚮條幾上拿過有字的一張紙,遞給紹聞道:“你看這罷。”譚紹聞接紙在手,衹見上邊寫道:本縣莅祥已久,每遇兄弟構訟,雖庭斷剖决,而自揣俗吏德薄,毫無化導,以致人倫風澌,殊深退食之慚。茲據該生所陳,情詞愷惻,尚不失故傢風規,可矜亦可嘉也。姑免伏階,以杜鬩墻。準銷案。
  譚紹聞道:“這是何日批的?”叩盛希僑道:“就是昨日批的,叫寶劍兒對你說。”寶劍道:“小的那日遞字,老爺坐大堂。有許多人遞狀遞呈子,老爺叫站東過西。點罷名,就在大堂上看一張,批一張。也有問住原告,說要打他,趕下去的;也有吩咐本日即拘,午後候審的;也有批過刻下發於承發房填狀榜的。小的央承發房寫個批稿帶回來,承發房說:‘忙的要緊。舊日老爺都是接了狀,遲了一兩日纔發出來。惟有這位老爺性急,並不與內邊師爺商量,當堂就批,發房就叫填榜。堂上問完了事,就要過朱。你去外邊少等,俟榜發後,你各人抄了去罷。’小的又隨即與原寫代書十個錢,少刻就在照壁上抄的回來。”譚紹聞道:“這事怎的與令弟清楚呢?”盛希僑道:“我昨日已處明了。這種事若請人和處,不說我的親戚都隔省,就是央本城朋友街坊,我就羞死了。我衹把捨二弟叫到後樓下,同着傢母,我說:‘把那兩頃地,你與你嫂子各人一傢佃戶分了罷。’捨二弟尚未說不依,我老婆就說是外父做官,在任上與他的私積,毫不與盛宅相幹。衹是信口兒鬍嚷。我想着打他,他上了樓,放上門帕子,一片鬍吵。捨二弟又提起一千二百銀子,說是我舊日賣業偷剩下來的。我懶得與他分辨,也不提山陝社、賢弟銀子那話。我衹說:‘與你一半五百兩何如?’捨二弟又跳出院子嚷。我衹是氣的要死。我說:‘娘說句話罷。’母親說:‘地全是他嫂子的,銀子全與瑗兒罷。’我說:‘好極!好極’我即刻到賬房,取了那一千銀子,在樓下過與他。他說聽的極真是一千二百兩。我急了,賭了個咒,這纔依了。你說是該這樣處不該這樣處?”譚紹聞道:“但衹是我那二百兩,用的甚急。”盛希僑道:“咱的生意是做不成了,我扣下你的二百兩做啥哩?我已叫滿相公安插。——老滿,你問的銀子何如?”滿相公道:“原有一宗,衹是三分四分息,說不妥當。我已托人與他三分半,今日日夕等回信哩。”譚紹聞道:“如此,我回去罷。”盛希僑笑道:“我不騙你的銀子。日夕有信,明月我着人送二百兩。倘不足用,咱再商量,倘今日揭不出來,晚上先把賬房八十兩帶回使用着。我叫老滿再與咱酌處。”
  話猶未完,寶劍兒來請看戲。盛希僑道:“快請二爺去。”
  那個蘇班老生拿着戲本兒來求點戲,盛希僑道:“不用點,就唱《殺狗勸夫》。”戲子領命而回。衹聽得一聲號頭響,鑼鼓喧豗,盛希僑道:“咱去罷。”譚紹聞、滿相公俱到東廳。戲子說了關目,演將起來。
  盛希僑道:“二爺哩?”寶劍兒道:“二爺去王府街說一宗緊話哩。”滿相公走到盛希僑跟前,附耳道:“王府街姚二相公,與二少爺合夥計做六陳行哩。”盛希僑哈哈笑道:“發財!發財!咱就看咱的戲,不必攪二老爺的貴幹。”
  卻說譚紹聞眼中看戲,心中有賬,遂不覺背上有芒,氈上就有針了。意欲挨至晚上,那滿相公日夕見回信的事,必有實確,衹得強坐着。那戲唱到殺狗時,盛希僑問寶劍道:“大奶奶在後邊看戲不曾?”寶劍到堂簾邊問了一聲,簾內丫頭應道:“大奶奶在這吃茶哩。”寶劍回覆了。盛希僑大聲道:“看!看這賢德婦人勸丈夫,便是這樣的。滿相公,取兩吊錢來,單賞這一個旦腳。果然做戲做的好,我心裏喜歡。”滿相公到賬房取了兩千錢來,盛希僑吩咐寶劍兒賞在場上。那《殺狗勸夫》的旦腳,望上謝了賞。盛希僑道:“世上竟有這樣好女人。”
  滿相公道:“戲是勸世文。不過藉古人的好事歹事,寫個榜樣勸人。”譚紹聞道:“這做勸世文的人,也是抱了一片苦心。其實與他也毫無要緊。”盛希僑道:“正為他說的毫不幹己,咱自己犯了病癥,便自覺心動彈哩。”
  不多一時,見寶劍兒嚮滿相公耳邊唧噥了一兩句,衹聽得滿相公說:“不行也罷。”譚紹聞料到揭債無成,不覺暗嘆了一句道:“事不諧矣!”
  霎時戲止飯熟,都到廳上用饌。飯畢,譚紹聞要走,盛希僑再三輓留,譚紹聞堅執不允。盛希僑道:“戲今日衹閑一天,我所以說叫他唱唱。若明日還有戲時,我斷斷不叫你走。老滿,你把賬房八十兩,交與譚賢弟。你明日再問一大宗,除交譚賢弟一百二十兩外,剩下咱使喚。”滿相公到賬房拿上廳來,盛希僑道:“權收下這八十兩,你且濟急。後邊事咱再商量,遲早咱要做個生意纔好。”譚紹聞道:“是了。”德喜兒將銀子包封拿着。盛希僑道:“老滿送客。”又細聲道:“我到戲上再叫他加上些做作,好勸化那攪傢不賢的人。叫他再添上兩句,說:‘這是俺丈夫傢兄弟,不是俺娘傢孩子他舅。’”譚紹聞笑道:“這纔化的太太們明白。”說着,盛希僑已跑過東院去。
  滿相公送譚紹聞至大門而回。
  卻說譚紹聞到傢,雙慶歷數了今日討債之人,譚紹聞好不悶悶。到了晚上睡下,左盤右算,端的無法。忽然想起婁師爺來,現在升任濟寧州,路途不遠,何不弄些貨兒,走走衙門?
  一來抽豐,二來避債,豈不兩得其便?
  算計了一夜,次日早晨,便使人到城南把王象藎叫到傢中。
  譚紹聞道:“我一嚮不曾叫你管事。如今我要上婁師爺任上去打個抽豐,想叫你跟我去,與你計議。咱幾日起身呢?”王象藎道:“要上濟寧去,衹可備些土物瞧瞧師爺,不可弄東西銷售。”譚紹聞道:“你說的是太平車兒話。我如今諸事窘迫,是要藉婁師爺做官體面,把東西出脫。或是同僚屬員,或是????店當商,或是本地交官紳衿,送他些東西,價一償十,得了銀子濟急的意思。”王象藎道:“這事婁師爺必不肯做。婁師爺念大爺舊交,與大相公師弟情腸,要送銀子時,胸中自有定見;有東西銷售也不得多,無東西銷售也不肯少。況銷售東西,薦長隨,未必不與官方有礙,且先薄了婁師爺與大爺相交情分。”
  王氏聽見道:“王中你且下樓吃飯去。”王象藎退身而出。
  王氏說道:“一個男人傢,心裏想做事,便一刀兩斷做出來。你心裏既想上濟寧尋你先生幫幫,他該幫你多少呢?萬一你先生說:‘我想替你打個外轉兒,你空偏手兒來,叫我也沒法。’正是俗話說,巧媳婦做不上沒米粥。到那時,你該再回祥符來辦東西不成?明知王中好說扭竅掃興的話,你偏偏又叫他回來商量,弄的你三心二意圖啥哩?”譚紹聞道:“我是出遠門,得他跟的去纔好,王中牢靠些。”王氏道:“德喜兒近來極中用,就叫他跟的去。那王中若跟你從濟寧回來,他一發有了功勞,往後你不調遣他,他還調遣咱一傢子哩。你不信,你試試。”譚紹聞道:“到底王中牢靠,德喜孩氣。”王氏道:“王中見了你先生,他墊上舌,你先生還要給你氣受哩。你還想銀子麽?”這受氣二字正觸着譚紹聞的毛病,說:“也是。我再酌度。”
  飯畢,王象藎到樓門邊,意欲有言。王氏道:“大相公是叫你商量,他去了,叫你時常到城裏望望。別的沒事,你回去罷。這是二兩黑藍綫,捎回去叫大兒使用。這是兩副緑帶兒,也捎回去,叫他母女兩個紮腿。”譚紹聞接過遞與王象藎。王象藎已知話難再說,衹得悵悵去訖。
  這譚紹聞得了母親慫恿.叫德喜跟着,拿了銀子到筆墨鋪、綢緞店置買東西。裝了一個皮箱。又買了商傢個桐木貨箱,裝上筆墨。遂叫的小車行雇覓一把雙手孝感車兒,擇日起程。王氏叫巫翠姐整了餞行小內宴。次日出門,皮箱貨箱煞在車上,褡褳被窩裝在一旁,譚紹聞或坐或走,公然是個走世道、串衙門的行徑。
  過了黃河,曉行夜宿,到了濟寧。飯鋪吃飯,先問婁刺史官評,真正個個念佛。又問在署不曾,那些人道:“聽的人說,朝廷修淮河高傢堰,叫回空糧船,裝載山東物料。婁老爺驗放,不在衙門。”譚紹聞急問:“何時回衙?”那些人道:“俺們不過衹聽說,大老爺為辦這事不在衙門。那回來的事,俺們如何知曉?相公到城中間,就明白了。”譚如聞聞此,徑自添上一個悶字。但既已到此,衹得進城。
  到衙門口一個飯鋪內,脫去行路衣服,洗了手臉。皮箱中取出新衣換了,護書內取出門生手本。推的車到儀門停祝德喜將手本投在宅門,門上接入內傳。內邊正是婁樗管理內務,見了手本,急喚兄弟婁樸說道:“譚世兄來了。”二人急忙到了二堂。傳說有請,譚紹聞進來。兄弟二人扯住手,到了書房——匾上題“補過處”——坐下。正是他鄉遇故人之喜,忙傳搬運行李,德喜磕了頭,自去照料。這些湯沐盥盆,點心食碟之類,不必浪費筆墨。
  譚紹聞問道:“老師何時回署?”婁樸道:“昨日有人來說,發了二幫。如今三幫想已將完,約略十日即回。”婁樸問省城中舊好,遂說起張類村老伯得子之喜,又說起寄居宅外之事。婁樸道:“衹要這小賢弟成人,也不枉張老伯一生忠厚,省的大傢相好的,每日替他牽挂這宗事。他今既與賢弟相近,你需要縈點兒心。”閑話到晚,即與婁樸在內書房聯榻。
  次日早,拜兩位幕友。一位年尊的是浙江山陰人,約有六旬以外,姓荀,表字藥階,長髯彎腰,與婁潛齋賓主已久;一位年紀二十五歲,姓莫字慎若,就是荀藥階表侄。二人旋即答拜訖。此後便在東房清籟堂上同飯,晚間共酌。夜深,自偕婁樸在補過處對臥。單候刺史公回署。
  到第三日夜酌,這荀藥階善飲,莫、譚、婁三位少年相陪。
  譚紹聞略露一點銷貨口角。荀藥階道:“譚世兄與太尊師生舊好,何事不可通融?但弟於太尊初任館陶時,便是賓主,至今又謬托久敬,知其性情甚悉。就不妨在世兄前,交淺言深。總之貴師做人,是一個最祥慈最方正的。即如衙門中,醫卜星相,往往交薦,直是常事。貴老師遇此等事,刻下就送程儀,從不會面。即有薦筆墨、綢緞、山珍海味的書札,貴老師總是留得些須,十倍其價以贈之。或有送戲的,署中不過一天,請弟們同賞。次日便送到隍廟,令城中神人胥悅去了。三日之後,賞他十兩銀,就完局。若戲子求別為吹噓,貴老師從不肯許,也不見旦腳磕頭的事。久之,諸般也漸稀疏,近日一發全無。譚世兄或有所攜的貴珍,貴老師必不肯纍及同僚州縣以及本城????、當。依弟愚見,倒不如韞櫝為高。”譚紹聞心中暗道:“誰料王中竟成了一個做大人的知己。”婁樸道:“傢父性情板正,或者不免有得罪人處。”荀藥階道:“弟在山左作幕已久,初到濟南府,口尚無須,今已成蒼然叟矣。官場所經甚多,見那營鑽刺、走聲氣者,原有一兩個爬上去的;而究之取厭於上臺,見嗤於同寅,因而挫敗的也就不少。有一等中正淳樸,實心為民的官,因為不能奉承上司,原有幾個吃虧的;內中也極有為上司所默重,升轉擢遷的。即如令尊老先生,何嘗曉得通聲氣、走門路?一般也會升轉。前日青州府缺出,省城敝友有個秘信,說濟寧有分。所以說躁者未必得,靜者未必失。做官衹留下自己人品,即令十年不擢何妨?後來晚生下輩,會說清白吏子孫,到人前氣長些。若喪了自己的人品,即令一歲九遷,到卸卻紗帽上床睡時,衹覺心中不安;子孫後來氣短。不見章惇為相,子孫不敢認他是祖宗,這是何苦的呢?即如婁世兄,異日自是翰詹仙品,那就不用說了;萬一就了民社之任,即照令尊這樣做官,就是個治行譜。”三位少年莫不拱手心服。更漏三鼓,各分手歇訖。
  譚紹聞與婁樸回到補過處同睡。譚紹聞道:“荀先生所言,句句有理。”婁樸道:“此是幕友中最難得的人。第一件品行端方,第二件學問廣博;那案捲諳練,算法精通,特是末技。所以傢父做官這幾年,賓主再離不開的。”睡下夜景不提。
  又過了數日,婁刺史回衙而來。進了內署,徑到補過處。
  譚紹聞上前叩首行禮。這婁潛齋桑梓誼重,桃李情殷,一手輓住紹聞說道:“你原該來看看我,我也極想你。看你容顔,也就蒼疏上來。”紹聞叩訖起來,照位各坐。紹聞道:“老師在館陶時,門生就要瞻依,爭乃諸事牽扯,不能前來。近日隔違太久,渴慕愈深,所以特來。”婁潛齋道:“你爹爹是舊年埋過的了。”紹聞道:“彼時多承老師賜賻。”潛齋道:“少年迫肩,永訣已過十年。賢契今日形神,酷類你爹爹三十歲時的狀貌。在賢契原自不覺,我卻不勝存歿之感。樗兒,樸兒,你們年輕,要知你譚伯壯年的相貌,你就看這光景。古雲:父子之間形不似而神似。今且神似而形並似。我已漸入老境,對此不覺喟然。”在婁潛齋說的,原是朋友深情。在譚紹聞聽來,早已小鹿撞心,衹是低頭不語。
  小廝請洗臉,婁潛齋因道:“我竟是餓了。我暫且回去,吃個點心。連日不在署中,案牘想已盈案。你們相陪說話,我等少暇,好好細敘傢常。”自回後署去訖。
  到了次日,紹聞道:“前日未見老師,所以不敢稟師母安。今已見過老師,懇世兄到三堂代稟,說小弟拜見師母。”這婁潛齋傢法森嚴,宅眷住的內宅門,從無外姓傍個影兒。婁樗代稟一聲,內太太傳出:“說明已知,後堂窄狹得緊,不勞罷。”
  紹聞衹得行了遙拜之禮,婁樗、婁樸二人還禮訖。
  一日,樗、樸兄弟稟於潛齋道:“譚世兄有帶的東西,求衙中銷售。”潛齋不覺失聲嘆道:“品斯下矣!”婁樗道:“前日聶先生求銷售,咱尚有饋贈。何況譚世兄世交,豈不念譚老伯生前素好。”潛齋道:“正為此耳。當日聶先生乃誤受冠縣駱寅翁之薦,延之幕中。誰知此人竟是這個光景:出門拜客,要坐大轎,挨到黃昏,定打燈籠。其實做官的,常欿然不足。
  他那個光景,竟是前世焚修,今生積到了幕友地位。人前故作傲態,背地裏異樣輕佻。我實是耐不得,卻又礙於情面,不知費了多少委麯周旋纔辭了他。前日他求銷售東西,他跟的尚升到了簽押房磕頭。我問聶先生近況,尚升說:‘聶先生到了濟南府,各色兒去幹,不上半年,把束金化完了。一年沒館,就是夏天當皮服,鼕天典紗衣。不得已了,纔弄些東西走衙門。’我為他一年筆硯之勞,所以前日差人上省公幹,送了他二十兩薪水之資。不料今日這般舉動,乃出吾徒。不說我授經之恥,正是使你譚伯蒙羞於地下。我若是依世故場上,胡亂給他周旋,豈不是幽冥之中,負我良友?你們係世兄弟,便於說話,千萬不可叫他把抽豐意思露口於我,好留他多住幾日。臨行我自有安排。”兩人會意聲諾。
  到了次日,該擺酒款待。小廝們到清籟堂掃地揩幾,潛齋吩咐即在內書房設席。午堂已畢,三主一客,俱在補過處內酌。
  潛齋乃是師尊,南面正座。譚紹聞坐在東邊,樗、樸兄弟西邊相陪。斟上杯時,婁潛齋道:“連日未得說說傢常,今日少暇,問問咱祥符事。”因說及孔耘軒選官上任與否,並張類村得子之事,婁潛齋不勝代喜。但紹聞把賣房一事隱起,衹說是藉住的。至於張宅醋談,紹聞也不敢過詳。因問及程嵩淑,譚紹聞道:“年來不曾見這位老叔,因此不曉的這位老叔近日何事。”
  婁潛齋道:“我卻曉的他近日所為。他近日訊宋元八傢詩遜,前日有札到署,叫我作序文。你程叔並不曉的,我每日簿書案牘,荒於筆墨,怎敢佛頭加穢。”譚紹聞道:“那八傢?”
  婁潛齋道:“宋四傢尤、楊、範、陸,元四傢虞、楊、範、揭。”
  潛齋又指陳八傢中之次最,這紹聞那的能答。婁樸衹得躬身回應。譚紹聞恨不得另岔話頭。婁潛齋因道:“賢契近日所為,我頗知一二。像是嫖、賭二字,賢契已破了令尊之戒,傢業漸至凋零?”紹聞道:“門生少年狂悖,原為匪人所誘。這也不敢欺瞞老師。但近日愧悔無地,亟欲自新,所以來投老師。”
  潛齋道:“賢契果然改悔,歸而求之,你程叔便是餘師。據你說年來不曾見他,則此中情事顯然:大約是你不敢見他;你程叔不屑見你。他是個性情亢爽、語言直快的人,我們年齒相若,尚以他為畏友。但接引後進的婆心,你程叔卻是最熱腸的。賢契若肯遵令先君‘用心讀書’的遺囑,不用你親近正人,那程嵩老這個正人,先親近你了。但他的性情,遇見好的,接引之心比別人更周;遇見不妥的,拒絶之情比別人更快。你如今即到衙門,若肯立志嚮上,我就一力擔承。你傢下事,咱商量着,替你區處。前輩說:子弟不可隨任讀書,不惟無益,且壞氣質。
  惟我這個衙門,紗帽下還是一個書生,二堂後仍然是一個傢居。
  迂腐兩個字,我捨不得開撥了;俗吏兩個字,我卻不肯聊復爾爾。我時常在省下與同僚相會,見有幾個恁的光景,自謂得意官兒。我今日也不忍把他那形狀,述之於子侄門人,傷了您類村伯所說的‘陰騭’兩個字。所以我這衙門,尚是子弟住得的。
  到明日即令德喜帶回傢信,說你在我衙門讀書,你母親也是無慮的。就立起個課程,講書會文,我即顧不的照應,我不惜另為延師。賢契以為何如?”這紹聞雖怯於讀書,卻喜於避債,有何不肯?但心下想着:“我與婁樸同年上學,並頭比肩。他今日已列科名,指日還想大魁,我是一個白叮到會課時,婁樸自是韓潮蘇海,我學業久既荒廢,衹怕出辭氣時,那鄙、倍二位尊客,筆尖兒一請即來。如何是好?”少不得堅以念母為辭。其實衹願老師給銀子,且多着些纔好——這又是譚紹聞心麯內默禱的兩句話。
  正飲酒間,忽的小廝拿一張稟帖來,上邊寫的:“為報明事”——乃是南鄉四十裏,鄉民毆打,登時殞命的案情。婁潛齋即吩咐相驗,叫仵作刑房伺候前往。紹聞道:“天色已晚,明日早去何如?”潛齋道:“賢契那知做官的苦衷。從來獄貴速理。人命重情,遲此一夜,口供就有走滾,情節便有遷就。刑房仵作胥役等輩,嗜財之心如命,要錢之膽如天。惟有這疾雷不及掩耳之法,少可以杜些弊竇,且免些鄉民守候死戶,安插銀錢之纍。”因回顧婁樸道:“我常叫你用心讀書,寫楷書,留心古學,中了進士,必定翰苑纔好,將來好登清要。不然者,歸班就選,到一行做吏時,少不了目睹死屍,還要用手掐捺。遇見一起子強盜,銬鎖一堂,鬼形魔狀,要在他口裏討真情,豈不難甚?即如今日師弟、父子、叔侄正好說傢常話,陡然就要出城四十裏。兒輩不必以我為憐,衹以我為鑒,則讀書之心,自然不煩繩束而就緊了。”說完,更衣出堂,雲板響亮,自赴南鄉而去。
  這婁樗、婁樸方恨大人未能盡情垂訓,這紹聞卻幸恩師暫輟了直言讜論,心中暗自快活。因此得與同輩聯坐,少不拘束了,豈不快哉?
  次日潛齋回署,與荀先生商量申詳命案的事,不必旁及。
  譚紹聞在署中作何光景呢?且聽下回分解。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 前一章回   後一章回 >>   
第一回 念先澤千裏伸孝思 慮後裔一掌寓慈情
第二回 譚孝移文靖祠訪友 婁潛齋碧草軒授徒第三回 王春宇盛饌延客 宋隆吉鮮衣拜師
第四回 孔譚二姓聯姻好 周陳兩學表賢良第五回 慎選舉悉心品士 包文移巧詞漁金
第六回 婁潛齋正論勸友 譚介軒要言叮妻第七回 讀畫軒守候翻子史 玉衡堂膺薦試經書
第八回 王經紀糊塗薦師長 侯教讀偷惰縱學徒第九回 柏永齡明君臣大義 譚孝移動父子至情
第十回 譚忠弼覲君北面 婁潛齋偕友南歸第十一回 盲醫生亂投藥劑 王妗奶勸請巫婆
第十二回 譚孝移病榻囑兒 孔耘軒正論匡婿第十三回 薛婆巧言鬻婢女 王中屈心挂畫眉
第十四回 碧草軒父執讜論 崇有齋小友巽言第十五回 盛希僑過市遇好友 王隆吉夜飲訂盟期
第十六回 地藏庵公子占兄位 內省齋書生試賭盆第十七回 盛希僑酒鬧童年友 譚紹聞醉哄孀婦娘
第十八回 王隆吉細籌悅富友 夏逢若猛上側新盟第十九回 紹聞詭謀狎婢女 王中危言杜匪朋
第二十回 孔耘軒暗沉腹中淚 盛希僑明聽耳旁風第二十一回 夏逢若酒後騰邪說 茅拔茹席間炫豔童
第二十二回 王中片言遭虐斥 紹聞一諾受梨園第二十三回 閻楷思父歸故裏 紹聞愚母比頑童
第   [I]   [II]   III   [IV]   [V]   頁

評論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