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蝴蝶 春明外史   》 第六十八回 心隔蠻弦還留芳影在 目空螳臂起舞劍光寒      張恨水 Zhang Henshui

  卻說板並引着何楊二人,嚮東城來,過了東單牌樓汽車一拐彎,轉進一個小鬍同。楊杏園心裏很納悶,這地方有什麽可玩的?這時,汽車便在一傢人傢門口停了。那大門是個洋式的圍墻,進裏面是一所院子,院子裏有一幢東洋式的房子。大門上挂着一叢草莖和白紙條一類的東西,在中國是個喪事人傢樹的引魂幡一般,在日本卻是慶賀新年的東西。三人下得車來,板井一個人首先進門。楊杏園輕輕的問道:“這是板井先生……”府上兩個字,還沒有說出,何劍塵好象很驚訝似的,極力的扯了他幾下衣服,不讓他說。楊杏園會意就不作聲。穿過那院子,衹見那屋門上,一個玻璃電燈罩子,上面有三個字“琵琶亭”。將門一推,楊杏園嚇了一大跳,衹見一個東洋婦人,擁抱着一個西裝漢子接吻。他們雖然走進來了,那個東洋女子,卻熟視無睹的,依然和那男子親親熱熱的情話。楊杏園一直到了此時,心裏纔為明白,原來是個日本妓館,何劍塵所說有趣的地方,就是這裏了。這裏是個小過堂,四面是玻璃門圍着,上去兩層術梯,又進一重門,便是那半截樓式的正屋。當板井走到木梯邊下,一個四十來歲東洋婦人出來,和板井一鞠躬,便伏到地板上的席子上。板井便站在木梯邊脫鞋。楊杏園一想,糟了,我這雙毛襪,破了一個窟窿,這一脫鞋,豈不有傷國體?人急智生,便對何劍塵道:“呀!我一樣東西,大概丟在汽車上了,讓我找來,請你等等。”於是抽身便出來,一腳跨上汽車。恰好汽車夫不在車上,連忙將毛襪和襯的綫襪一齊脫下。何消片刻,把毛襪穿起,再把綫襪罩在毛襪上,穿好了,再進門去,何劍塵也脫了鞋,站在梯上等了。這時,楊杏園也就大大方方的脫鞋。那東洋婦人,將鞋子一齊接了過去,放在梯子邊一隻木櫃裏,便讓他們進去。這裏面屋子的花格玻璃門,和外面護檐玻璃門,恰好夾成一條夾道。大傢光着襪子,在這夾道裏走。衹一拐彎,那東洋婦人,推開一扇玻璃門,進了一間屋子。屋子裏,什麽東西也沒有,不過上面有紗罩籠住的電燈,下面鋪着整潔的東洋席子。這屋與別間屋,也是菊花玻璃格扇隔的,推開一重格扇,又進一重,一直走了三重屋,都是一個樣子。最後一重屋,席上多了幾方綢製的軟墊,和一個四方木板的小火籠。籠裏一隻小火盆,正燃着熊熊的炭火。那個東洋婦人,操着極不規則的北京話對大傢說道:“請坐下,請坐下。”於是大傢盤着腿,團團的坐下。就在這個工夫,進來兩個日本女子,都不過二十歲附近。兩個人手上,各托着一隻銅托盤。當她一推開那格扇門,早就蹲下身去,嚮這邊帶跪帶鞠躬,滿面堆下笑容,說了一句日本話。板並聽着笑了,何劍塵也笑了,楊杏園也跟着笑了。她們將東西送過,是三個茶碗,三個小碟子,三雙銀筷。那茶碗裏有大半碗有色的熱水,也不知道是茶不是茶,水裏浸着幾絲一寸來長指頭粗細的糯米糕,還有一兩樣不識的菜葉,飄在面上。這小碟兒,也衹和平常的醬油碟子那麽大,裏頭放着三四條一寸長的成魚,四五條直豆般的小秧瓜,兩三條鹹蘿蔔片。楊杏園心裏想着,這或者是如中國酒席的上小菜一般,一會兒還有好吃的送出來。但是那兩個日妓送了東西來之後,就坐在一處談笑,並沒有離開。接上來了一個年紀小些的妓女,手上托着一個木盤子,裏面放着啤酒瓶和玻璃杯,到了面前,照例一跪一鞠躬。接上便和大傢進酒。她敬酒敬到楊杏園面前,便操了日本話來問他。楊杏園搖搖頭道:“我不懂日本話。”她就說中國話道:“你先生貴姓?”楊杏園道:“姓楊。”她就偏着頭想了一想,說道:“哦!楊,姓楊,我明白了。”楊杏園道:“我可以問你的貴姓嗎?”她倒是說了,可是鬧了半天,還是沒法兒懂。何劍塵纔接過來道:“她叫川島櫻子。”櫻子笑道:“對了,山大影機。”楊杏園聽說,心想道:“你不說我還明白,你一說,我倒糊塗了。”便問何劍塵道:“是哪幾個字?”櫻子捉住楊杏園的手,便用一個指頭,在他手心裏東西南北,亂畫了一陣,說道:“這個影,這個機,明白不明白?”楊杏園笑了一笑,也不說不明白,還是何劍塵說明了四個字,他纔恍然。正在這時,照樣的又有一個日妓,鞠着躬,送了啤酒進來,一直到第四個人頭上,是個小小的身材。楊杏園一見她的面孔,好生面熟,仿佛在哪裏見過。她原坐在板井身邊,板井用中國話給她介紹道:“這位是楊先生,認識不認識?”她對楊杏園望了一望,說道:“認識。”又搖搖頭道:“不認識。”楊杏園這時看清楚了,正是穿黑絨衣服,在北海溜冰的那個女子。原來她是日本妓女,這真是夢想不到的事情了。笑道:“你不認識我,我倒認識你。那天不是在北海溜冰嗎?”於是私問何劍塵她叫什麽名字?何劍塵和她說了一大串日本話,她笑着點點頭,便坐到楊杏園一處,伸手遞了一張小名片過來。楊杏園接着名片一看,乃是芳園杏子。何劍主笑道:“怪不得你二位默契已久,你看她的名字,把你的臺甫,都已包括在內。”杏子問道:“說什麽?不明白。”何劍塵又用日本話,對她說了一遍。芳園杏子對楊杏園望了一望,噗哧一笑。便將他的玻璃杯拿過來,給他斟上一滿杯,說道:“請幹這一杯。”楊杏園道:“我喝得不少了,不能喝了。”杏子將玻璃杯捧在手上,送到楊杏園嘴邊,一定要他喝。楊杏園沒有法子,衹得就在她手上,喝了一口。何劍塵因對楊杏園道:“這也是未免有情吧?”板井聽了何劍塵說,因問道:“什麽?我不明白。”何劍塵於是說了幾句日本話,把意思告訴他聽了。板井一看這種情形,也就哈哈大笑。這時那山島櫻子,已經捧着一柄日本月琴,撲通撲通,彈了起來。杏子含着笑容,也就隨琴調而唱,日本人說話,聲音極是粗野,她那種歌調,卻也不大受聽。板並聽了,倒很像是有趣味似的,另外擁抱着一個日妓,站了起來,在一邊跳舞。那杏子眼睛瞧着板井,扯扯楊杏園的衣服,對着他笑。楊杏園又不能說什麽,也對她一笑。何劍塵讓杏子唱完了,便用日語和她談話。談完了,又對楊杏園道:“怪不得她對你很有意。據她說,她在長崎的時候,有個好友,和你很相象。”說到這裏,故意說兩句文言道:“所謂夫己氏,焉知非有白首之約,嚙臂之盟者耶?”楊杏園衹是以目示意,叫他別說。何劍塵哪裏管,依舊笑道:“可惜你雙方,言語不能瞭解。衹好心有靈犀一點通罷了。”楊杏園道:“你這真打趣得無所謂,不讓主人難為情嗎?”何劍塵道:“主人翁正因為我從中說明,他要給你倆作撮合山呢。”楊杏園道:“全是你一個人的鬼,我要走了。”何劍塵道:“不會把你放下來作押賬,你放心坐下罷。”但是楊杏園以言語不通,衹是喝那清淡的啤酒,究黨乏味,坐了會子,一定要走。何劍塵見他不受強留,也衹得由他,對板井道:“都走吧?”板井以為二人有事,便答應走。芳園杏子見楊杏園要走,又把半玻璃杯酒舉起來,強要楊杏園喝下去。楊杏園見她捧杯在手,不肯放下,也就未便拒絶。杏子等他把酒喝完,轉身就走開。一會兒工夫,她又跑回來,取了楊杏園的大氅,給他披上,臨別的時候,她又是嫣然一笑。大傢出了屋子,那個日本婦人,便在木櫃裏取出鞋子,讓他各人穿上。那板井倒是很客氣,把他的汽車親送何楊二人回傢。楊杏園到傢,一脫大氅,忽覺胸面前有一陣香味,衝了出來。心想我身上並無一件香的東西,這香從何而來,這些日本妓女,身上的香料,實在不少,我衹和她們坐在一處兩個鐘頭,身上就會惹了這很濃的香味,怪是不怪?這樣想時,大襟一掀,又是一陣香味,這香味從大氅裏面出來,决不是粉跡餘香,便拿起大衣來,仔細一看,卻聞見那香氣是從大衣袋裏出來的,心想大衣袋裏如何有氣味呢?順手嚮裏一掏,卻掏出兩件東西來。第一件是一方水紅綢手絹,卻拴了一個同心結子。第二件是一張四寸全身相片。那相片上正是芳園杏子的芳影。他這就明白了,當大傢動身的時候,杏子曾匆匆的跑了開去,然後又把大氅取過來了,不用說,相片和手絹,就是那個時候放進去的。她何以對我一面之交的人,如此做作呢?真個我和她的情人,有些貌似嗎?楊杏園鬍思亂想了一會,卻又把手絹相片放下,轉身一想,我這不是太傻。這不過是妓女一種謊話,藉以打動人心罷了,我何必理她。這晚酒意很濃,老早的便睡了。次日起來以後,聽差的忽然進來說道:“楊先生,有一個和尚要見您。”楊杏園道:“有一個和尚要見我?這很奇了,我哪裏認得和尚呢?但是管他認得不認得,見一見也不要緊,你請他在前面客廳裏坐。”及至自己走到前面去看,原來就是出傢的張敏生悟石和尚。連忙笑道:“悟石師,難得來的,快請到裏面。”於是就把悟石引到自己這屋裏來。悟石道:“楊先生大概不會想到和尚會來找你,就是和尚自己,也沒有想到來找哩。阿彌陀佛,清水老師父前天在廟裏圓寂了。他老人傢圓寂以前,對我說了,叫我上五臺去走一趟,我打算一兩天內就動身。到過五臺之後,我就要遊歷一番。說不定還要到印度去。”楊杏園拱手道:“恭喜恭喜!這是好事。我早就說悟石師的前途,未可限量。”悟石道:“我並不是來辭行,出傢人也用不着辭行。我還是為老師父一件事來的。”說畢,在他的僧衣大衫袖裏,掏出一個手抄本子,捧着交給楊杏園看道:“這是他老人傢半生來所作的詩。不是和尚阿私所好,這詩很有可傳的。他老人傢雖然沒有吩咐我保留,我也不忍拋棄。但是我飄蕩天下,帶着到處走,不是辦法。我想把這事拜托楊先生。”楊杏園不待他說完,連忙說道:“請你放心,我可以負完全責任,將來可以找一個機會付印。”悟石笑道:“楊先生是此中能手,且請看一看再說。不要先依允了,後來一看待不好,又停止了。”楊杏園道:一清水方丈這樣道德清高的人,衹看他行事,就不帶人間煙火氣,决不會做出不好的詩來。不好的詩,我猜他也就不至於做了。”說時,翻開那抄本,衹見都是蠅頭小字,謄寫得很清楚。隨便看了兩首,詩的體格,在王維儲光羲二人之間。笑道:“我就原說不錯,而且不失出傢人的本色。我一定留着印出來的。”悟石合掌道:“那就很為感謝,我要去了。”說畢,轉身便走。
  楊杏園送到大門口,他已揚長而去。由南城到悟石所住的廟裏,路要經過袁衛道傢,他心想袁衛道與清水感情很好,清水已經圓寂三天,這事不能不告訴他一聲。因此特意到袁傢去,把這事報告了。袁衛道聽說,嗟嘆不已,埋怨悟石,怎樣當時不來說。悟石笑道:“老先生當時知道了,他老人傢是去,不知道也是去。況且他老人傢早起還是好好的,到了上午,先盤坐入定,後來囑咐幾句話,就圓寂了。就是要報告,也來不及。”袁衛道點點頭道:“來清去白,好和尚。”後來悟石說要出去遊歷名山大水,走遍天下,袁衛道又贊賞不已。他的兒子袁經武也道:“我們空活一輩子,哪有這個機會?我也願意出傢了。”袁衛道笑道:“你也要出傢?你沒有那個福氣。”他父子二人,都在羨慕出傢,悟石微笑了一笑,嚮他們合掌打個問訊,轉身就走了。袁經武道:“這個人出傢不多久,就修得道德很高了,實在可怪。這樣看來,不見得和尚都是壞人。從前我說看見和尚就生氣,倒是錯了。”袁衛道道:“靠你那股子火氣,和出傢人就沒法子接近,你還說要出傢呢。”袁經武笑道:“古人說,放下屠刀,還立地成佛呢,有一點子火氣,那要什麽緊。”袁衛道笑道:“別和我說嘴了,時候到了,上衙門去罷。”
  袁經武一看壁上的挂鐘,已經十點多了,實在也不能耽擱。戴上一頂帽子,套上一件馬褂,便走出門來。偏是他出門走得匆促,忘記在傢喝一飽茶。街邊有一傢新開的水果鋪,陳列着許多紅紅緑緑的水果。於是一腳走進水果店,在果盤子裏,拿起一個梨同價錢。這水果店裏的掌櫃,是個肉胖子,坐在那裏也不動身,衹把眼睛斜着望了一眼。袁經武道:“這梨多少錢一個?”掌櫃的道:“不打價,十六個子一個。”袁經武道:“這也不是那樣頂好的東西,賣這些個錢,十個子,成也不成?”掌櫃的嫌他不是好東西這一句話,不大受聽,就沒理他。袁經武倒也沒有留意,又在盤子裏將梨挑着看了一看。掌櫃的高聲說道:“你買不買?不買,就別亂動手。”袁經武道:“嘿!做生意人,和氣生財,說話客氣一點。這樣大呼小叫的作什麽?我沒把梨掐一塊,挑着看看,要什麽緊。”掌櫃依舊高聲說道:“愛買不買,我們這東西就不讓看。買一個梨,還不夠你麻煩的,你給我出去罷。”袁經武道:“你又不是批發生意,一個梨當然賣,為什麽這樣兇?”掌櫃的道:“我就有這樣兇!你怎麽樣?”袁經武本來不屑於和這個人生氣,看他那一派驕傲樣子,料他嚮來是這樣藐視主顧慣了的。便冷笑道:“我沒有瞧見過做生意人這樣不講理的!我問你,你是個什麽來頭?”掌櫃的道:“告訴就告訴你,怕你告了我不成,我對你實說了罷,我們少爺是籌邊使邊防軍營長。”袁經武不由哈哈大笑道:“就是這個,還有嗎?”這嗎字剛說完,耳邊聽見身後有響動,趕緊抽身望旁邊一閃,衹見一個穿灰色製服的人,拿着一根藤鞭子,嚮前撲了過來。幸喜袁經武躲閃得快,那人撲了一個空。袁經武瞪着眼睛說道:“你這人好生不講理,怎樣動手就打人?”那人舉着鞭子攔腰又嚮袁經武抽來,口裏說道:“揍你這混帳小子,你媽的!”袁經武倒退兩步,又躲開了。那人追過來打兩回,袁經武都不生氣,惟他開口便傷人父母,就忍耐不住。便道:“要打就打,那很不算什麽。我問你是掌櫃的什麽人?”那人道:“我就告訴你,看你怎麽樣?我叫畢得勝,是這裏朱營長名下的弟兄。”袁經武笑道:“那也難怪,你是要打人,嚮老太爺討好的。可是我姓袁的,平生服軟不服硬,你要打,我也不怕打。今天閑着沒事,找個地方鬧着玩兩手,你看好不好?”這時,他們已鬧到果子鋪門口來了,街上人看見有個穿便衣的要和一個穿製服的打架,就停住腳來看。正這麽鬧着,接上鋪子裏又出來三個穿製服的人。其中有一個,是一套黃呢的製服,而且挂了指揮刀,這樣子,大概就是朱營長了。他一看見袁經武,便喝道:“你是什麽混帳東西,敢在這裏胡闹?”畢得勝道:營長,這小子他充好漢,要和咱們講打。”朱營長聽說這句話,早就挺着胸脯,搶上前來。袁經武不等他上前,已經退到街心。街心裏的人,見有這樣熱鬧的事,就圍了一個人圈圈。袁經武道:“我說較量較量,决計不會逃走的。可是這地方,是來往過路的大道,咱們別因為打架,連累別人不能走道。就是南頭,有一個大敞地。咱們到那兒去玩玩。”朱營長將兩衹手掌,互相將手腕一擦,說道:“好!誰揍贏了誰有理。咱們這就走。”街上幾個警士,看見有人和朱營長在這裏鬧事,不解勸,責任所在,說去解勸,又實在不便上前。急得沒法,衹好轟看的人。現在聽說他們願意走開,喜出望外,自然也犯不着去干涉。那朱營長拖着指揮刀,挺着胸脯在前走,畢得勝拿着鞭子,和其他兩個同伴,押解着袁經武,別讓他逃跑。那些看熱鬧的人,哪裏肯放,也就遙遙的跟了下來。到了敞地上,他們五人一站,周圍又是站滿了的人。袁經武早就看見了,他們並沒有帶手槍,就是朱營長身上有一把指揮刀,畢得勝手上有一根皮鞭子。可是到了這時,畢得勝兩個同伴,各人在街上奪了一根扁擔帶了前來。看的人卻都替袁經武捏着一把汗。他在許多人中間一站,笑道:“怎麽着,你們四位一齊上嗎?”畢得勝一看袁經武從容不迫的樣子,就料定他有點武術,和他一個對一個,恐怕有些敵不過。便道:“我不管那些,揍得贏的就是。”袁經武笑道:“全來也好,打得熱鬧些。我有話在先,憑着許多看熱鬧的人當面,請他們將來作一個證據。我若被你們打死了,不要你們償命。你們呢?”畢得勝道:“自然也是一樣。”袁經武道:“好!你們就動手罷。”在這一句之先,朱營長和他的同伴,丟了一個眼色,又把嘴一努,自己和畢得勝站在對面,讓那兩個拿扁擔的,也各占一方,恰好四人各居東西南北一面。袁經武早看在眼裏的,衹不理他。當他說完了“動手罷”三個字,右邊一個拿扁擔的,對着袁經武的腦袋直砍下來。同時,畢得勝的鞭子,也由背後,橫着抽了過來。袁經武且不理那鞭子,橫着一隻右胳膊,嚮右邊扁擔迎了上去,已算躲開了鞭子。可是那扁擔不偏不歪,正砍在胳膊正中,衹聽見啪軋一聲,哎喲一聲,扁擔中斷,成為兩截,那個拿扁擔的人,竟伏在袁經武腳下。畢得勝還沒看清楚,第二鞭子又來。袁經武身子一閃,畢得勝已竄到身邊,他一伸手拉着鞭子嚮懷裏一帶。恰好左邊那根扁擔,也側着撲了過來。袁經武兩衹手抓住畢得勝,已不能去抵禦。他索性讓那扁擔來得近切,口裏喊道:“好!我給你們一個玩意兒看看,身子一跳,左腳一踢,那一條扁擔竟讓他踢在半空,落到人圈子以外去了。扁擔飛了出去,那人竟也會站不住,仰跌在地上。那畢得勝仍舊被袁經武抓着,擺動不得。袁經武笑着把手一鬆道:“就是這副本領,還兇什麽?”畢得勝哪裏還能打架,衹覺兩條被執的胳膊,象觸了電一般,都酥麻了,便蹲在地下,站不起來。那個朱營長,究竟位分高些,他早就沒預備動手,除了冷不防揀兩下便宜而外,便把這事,交付三個弟兄了。不料這三個人,都衹戰了一個回合,各各躺下,這自己還動什麽手?呆在一邊,卻不知怎樣好?袁經武對朱營長一拱手道;‘營長,您不是說一齊動手嗎?還有您沒來較量,這場架還沒分勝負,我得領教領教!您別瞧這三位都躺下了,一來是他們不留神,二來也是兄弟碰在巧上,未必您上前,也躺下來吧?”他說到這裏,周圍看的人,轟天轟地的笑了起來。朱營長逃又逃不得,打又打不得,便喝道:“你這東西,打倒我三個弟兄,你還敢和我開玩笑?你叫什麽?我要叫警察拿你。”袁經武道:“我們有言在先,打死人都不要償命啦!怎麽着?你們剛剛躺下,就要和我打官司嗎?打官司我也不怕,咱們這一場架,總非得打完不可!”說着,身子衹一聳,便立在朱營長面前。朱營長到了這時,勢成騎虎,不打不行。他就存了先下手為強的念頭,等袁經武過來,抽出指揮刀,劈柴也似的,嚮袁經武腦袋上身上亂砍。袁經武且不奪那刀,也不還手,衹是東問西竄,不讓他砍着。朱營長雖然身上沒有挨到一下,可是砍來砍去,老砍一個空,卻纍出一身的臭汗。袁經武老是這樣躲來躲去,衹把打架當遊戲一般。朱營長越是着急,看的人越是好笑。袁經武也覺鬧得夠了,然後停住腳步,故意讓朱營長砍將過來。身子一偏,朱營長往前一栽。袁經武然後提起後腿對他手腕一踢,將那一把指揮刀踢在地上。一伸手把刀拾將起來,笑着將朱營長一推,對他笑道:“念你是個軍官,我不讓你躺下。別說你這四個人,就是四十個人,也不放在我眼裏。靠你們這樣一點小前程,就作威作福,比你前程大的多着啦,那還了得嗎?今天若是別人,駡是讓你們駡,接是讓你們揍了,遇着我教訓教訓你,那是你合該倒黴。我這算是十二分寬待你們,不要你們的性命,衹掃一掃你的面子就得了。你們以後,別再這樣子,第二回碰到我一樣的人,就不能放過你了。你不信的話,我耍兩套玩意給你看看。”說時,將指揮刀拿在手上,當他是一柄單劍,就將左手一比劍訣,右手拿指揮刀嚮外一指,先起了一個勢子,試了一試。然後上騰下撲,左盤右轉,便舞將起來。他舞得一陣快似一陣,太陽底下,竟看不清指揮刀,衹見一道寒光,在袁經武四周飛舞。舞到吃緊之際,空氣中更是呼呼作響。那道刀光,幾次逼近朱營長,離人衹有幾寸路,卻又收回去,他嚇得那敢作聲。猛然間寒光一閃,袁經武就不見了。衹聽當的一聲,那把指揮刀落在地上。這個時候,看的人不由得轟然一聲,都含有驚異的意味。那朱營長也就目定口呆,半晌說不出話來。再看先在地下躺着的那三位,這時勉強爬了起來,一點力氣都沒有。畢得勝道:“營長,我們今天白白的吃了這一個大虧,不能放過這小子。不知這小子是誰?”這些看的人裏面,有嘴快的,便搭腔道:“論起這人,倒是別和他鬥的好呢。他是袁衛道的兒子,父子倆,都練把式,他父親從前還走鏢啦,誰不知道?”畢得勝道:“這人我知道了,還和咱們同事啦。他就在咱們二爺那裏教把式。”朱營長道:“真的嗎?弄到這樣,咱們還有什麽面子在這兒混事?得了,我也不回去了,另找上司去。若是找得了,咱們一塊兒走,你就回衙門去聽我的信兒罷。”
  朱營長撲了一撲身上的灰,就雇了一輛人力車,到鐵兒鬍同魯公館去。這魯公館的主人魯大昌,是一個現任巡間使,手下帶有幾十萬大兵,擁有兩省的地盤,他所用人,專以師長而論,就有一百多名。而且他極肯顧同鄉,衹要是他夕縣的人,他總得給你一點事幹。於是當時有了一種童謠。乃是:
  會說少縣話,就把洋刀挂。
  據人調查,夕縣的男子,沒有官銜的,衹有兩種半人。一是魯大昌的仇人,二是沒有出世的,還剩下半種人,就是不會說話,或不會走路的小孩。因為小孩裏面也有少數挂官銜的,所以叫做半種。
  朱營長原是夕縣人,衹因差事幹得還好,所以沒有去找魯大昌。現在為了面子關係,衹好靠着夕縣話,去把洋刀挂了。他當時到了鐵兒鬍同,早就見鬍同外三步一警,兩步一兵,殺氣森嚴。朱營長原知道魯大昌在任上,不過到公館去找他的留守副官,現在看這個樣子,鬍同裏已經戒嚴,不知來了什麽人。自己穿了一身武裝,又不便上前去打聽,衹好離了鬍同口,遠遠的站着。衹在這個時候,衹見馬路上遠遠塵頭大起,幾輛油亮嶄新的大汽車,風馳電掣而來。車子兩邊,各站着兩個挂盒子炮的衛兵。車子裏面,卻是些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子。一輛車裏有五個的,一輛車裏有半打的,但至少也是四個,看這些女子的裝束,一望而知,是窯子裏的姑娘。一輛一輛的過去,一直過去六輛,都進了魯公館。朱營長心裏一想,這除了魯大帥自己來了,不會有別人,這樣大叫條子。他自己在這裏,要碰上機會這就更好辦了。自己躊躇了一會子,衹得大了膽子,走上前去。那守衛的兵士,看他的肩章,知道他是一個軍官。走上前一步,問他是哪兒的。朱營長不敢說是見大帥,衹好說是去會黃副官的。兵士一聽他的口音,明明是夕縣話,不敢得罪他,就讓他進鬍同口。到了號房裏,朱營長掏出一張自己的名片,讓傳令兵送了進去。他所要會的這位黃副官,也是和魯大昌一樣的人,非常的照顧同鄉。他一見有同鄉前來拜訪,而且又是一個營長,當然不能拒絶,便說一聲請。朱營長到了副官室裏,不由大出乎意料之外,卻是滿堂不可思議的怪客,簡直不願意進去。要知道是些什麽怪客,且聽下回分解。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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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野史(重版代序)前序
後序續序
第一回 月底宵光殘梨涼客夢 天涯寒食芳草怨歸魂第二回 佳話遍春城高談婚變 啼聲喧粉窟混戰情魔
第三回 消息雨聲中驚雷倚客 風光花落後煮茗勞僧第四回 勤苦捉刀人遙期白首 嬌羞知己語暗約黃昏
第五回 選色柳城疏狂容半夕 銷魂花下遺恨已千秋第六回 萍水約雙棲非雞非鶩 釵光驚一瞥疑雨疑雲
第七回 寂靜禪關奇逢訝奼女 蕭條客館重幣感花卿第八回 佛國謝知音寄詩當藥 瓜棚遲晚唱詠月書懷
第九回 事出有因雙妹通謎語 客來不速一笑蹴簾波第十回 我見猶憐孤燈照斷雁 誰能遣此深夜送飄茵
第十一回 窺影到朱門高堂小宴 聽歌憐翠袖隔座分香第十二回 出𠔌佩蛾眉藏珠自贖 分金快月老沽酒同傾
第十三回 設筵開場歌臺真燦爛 典衣終麯舞袖太郎當第十四回 綺語道溫存聞香止步 晚妝悲薄價泣粉成痕
第十五回 淪落相逢沾泥同惜絮 纏綿示意解渴暗分柑第十六回 欲壑空填花叢迷老吏 墜歡難拾宦境睏英雌
第十七回 目送飛鴻名花原有主 人成逐客覆水不堪收第十八回 私語膩閑人情何綿密 良宵留蕩子鄉本溫柔
第十九回 垂淚還珠歸程添悵惘 忍心碎柬好夢漸闌珊第二十回 紙醉金迷華堂舞魅影 水流花謝情海詠歸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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