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史 后汉书   》 卷六十六陈王列传第五十六      范晔 Fan Ye    李贤 Li Xian

  陈蕃字仲举,汝南平舆人也。祖河东太守。蕃年十五,尝闲处一室,而庭宇芜秽。父友同郡薛勤来候之,谓蕃曰:“孺子何不洒埽以待宾客?”蕃曰:“大丈夫处世,当埽除天下,安事一室乎1勤知其有清世志,甚奇之。
  初仕郡,举孝廉,除郎中。遭母忧,弃官行丧。服阕,刺史周景辟别驾从事,《续汉志》曰:“别驾从事,校尉行部奉引,总录众事。”以谏争不合,投传而去。投,弃也。传谓符也,音丁恋反。后公府辟举方正,皆不就。
  太尉李固表荐,征拜议郎,再迁为乐安太守。《续汉志》曰,乐安本名千乘,和帝更名也。时李膺为青州刺史,名有威政,属城闻风,皆自引去,蕃独以清绩留。郡人周璆,高洁之士。璆音仇。前后郡守招命莫肯至,唯蕃能致焉。字而不名,特为置一榻,去则县之。璆字孟玉,临济人,有美名。民有赵宣葬亲而不闭埏隧,埏隧,今人墓道也。杜预注《左传》云:“掘地通路曰隧。”因居其中,行服二十余年,乡邑称孝,州郡数礼请之。郡内以荐蕃,蕃与相见,问及妻子,而宣五子皆服中所生。蕃大怒曰:“圣人制礼,贤者俯就,不肖企及。《礼记》曰“三年之丧,可复父母之恩也。贤者俯而就之,不肖者企而及之。”且祭不欲数,以其易黩故也。黩,媟也。《礼记》曰:“祭不欲数,数则烦,烦则不敬。”况乃寝宿冢藏,而孕育其中,诳时惑众,诬污鬼神乎?”遂致其罪。
  大将军梁冀威震天下,时遣书诣蕃,有所请托,不得通,使者诈求谒,蕃怒,笞杀之,坐左转修武令。稍迁,拜尚书。
  时零陵、桂阳山贼为害,公卿议遣讨之,又诏下州郡,一切皆得举孝廉、茂才。蕃上疏驳之曰:“昔高祖创业,万邦息肩,抚养百姓,同之赤子。《尚书》曰:“若保赤子,唯人其康乂。”今二郡之民,亦陛下赤子也。致令赤子为害,岂非所在贪虐,使其然乎?宜严来三府,隐核牧守令长,其有在政失和,侵暴百姓者,即便举奏,更选清贤奉公之人,能班宣法令情在爱惠者,可不劳王师,而群贼弭息矣。又三署郎吏二千余人,三府掾属过限未除,但当择善而授之,简恶而去之。岂烦一切之诏,以长请属之路乎1以此忤左右,故出为豫章太守。性方峻,不接宾客,士民亦畏其高。蕃丧妻,乡人毕至,唯许子将不往,曰:“仲举性峻,峻则少通,故不造也。”征为尚书令,送者不出郭门。
  迁大鸿胪。会白马令李云抗疏谏,桓帝怒,当伏重诛。蕃上书救云,坐免归田里。
  复征拜议郎,数日迁光禄勋。时封赏逾制,内宠猥盛,蕃乃上疏谏曰:“臣闻有事社稷者,社稷是为;有事人君者,容悦是为。今臣蒙恩圣朝,备位九列,见非不谏,则容悦也。夫诸侯上象四七,垂耀在天,下应分土,藩屏上国。上象四七,谓二十八宿各主诸侯之分野,故曰下应分土,言皆以辅王室也。高祖之约,非功臣不侯。而闻追录河南尹邓万世父遵之微功,更爵尚书令黄俊先人之绝封,近习以非义授邑,左右以无功传赏,授位不料其任,裂土莫纪其功,至乃一门之内,侯者数人,故纬象失度,阴阳谬序,稼用不成,民用不康。臣知封事已行,言之无及,诚欲陛下从是而止。又比年收敛,十伤五六,万人饥寒,不聊生活,而采女数千,食肉衣绮,脂油粉黛,不可赀计。赀,量也。鄙谚言‘盗不过五女门’,以女贫家也。今后宫之女,岂不贫国乎!是以倾宫嫁而天下化,《帝王纪》曰“纣作倾宫,多采美女以充之。武王伐殷,乃归倾宫之女于诸侯”也。楚女悲而西宫灾。《公羊传》曰:“西宫灾。”何休注云:“时僖公为齐桓所胁,以齐媵为嫡,楚女废居西宫,而不见恤,悲愁怨旷所生。”且聚而不御,必生忧悲之感,以致并隔水旱之困。夫狱以禁止奸违,官以称才理物。若法亏于平,官失其人,则王道有缺。而令天下之论,皆谓狱由怨起,爵以贿成。夫不有臭秽,则苍蝇不飞。陛下宜采求失得,择从忠善。尺一选举,委尚书三公,尺一谓板长尺一,以写诏书也。使褒责诛赏,各有所归,岂不幸甚1帝颇纳其言,为出宫女五百余人,但赐俊爵关内侯,而万世南乡侯。
  延熹六年,车驾幸广成校猎。广成,苑名,在今汝州梁县西也。蕃上疏谏曰:“臣闻人君有事于苑囿,唯仲秋西郊,顺时讲武,杀禽助祭,以敦孝敬。如或违此,则为肆纵。故皋陶戒舜‘无教逸游’,《尚书咎繇谟》曰:“无教逸欲有邦。”周公戒成王‘无槃于游田’。《尚书无逸篇》之言。虞舜、成王犹有此戒,况德不及二主者乎!夫安平之时,尚宜有节,况当今之世,有三空之厄哉!田野空,朝廷空,仓库空,是谓三空。加兵戎未戢,四方离散,是陛下焦心毁颜,坐以待旦之时也。岂宜扬旗曜武,骋心舆马之观乎!又秋前多雨,民始种麦。今失其劝种之时,而令给驱禽除路之役,非贤圣恤民之意也。齐景公欲观于海,放乎琅邪,晏子为陈百姓恶闻旌旗舆马之音,举首颦眉之感,景公为之不行。周穆王欲肆车辙马迹祭公谋父为诵《祈招》之诗,以止其心。诚恶逸游之害人也。”祭公,祭国公,为周卿士。谋父,名也。《祈招》,逸诗也。《左传》曰:“昔周穆王欲肆其心,周行天下,将皆必有车辙马迹焉。祭公谋父作《祈招》之诗以止王心。其诗曰:‘祈招之愔愔,式昭德音,思我王度,式如玉,式如金。刑人之力,而无醉饱之心。’”书奏不纳。
  自蕃为光禄勋,与五官中郎将黄琬共典选举,不偏权富,而为埶家郎所谮诉,坐免归。顷之,征为尚仆射,转太中大夫。八年,代杨秉为太尉。蕃让曰:“‘不愆不忘,率由旧章,’《诗·大雅》也。言成王令德,不过误,不遗失,循用旧典文章,谓周公之礼法也。臣不如太常胡广。齐七政,训五典,臣不如议郎王畅。聪明亮达,文武兼姿,臣不如弃刑徒李膺。”帝不许。
  中常侍苏康、管霸等复被任用,遂排陷忠良,共相阿媚。大司农刘祐、廷尉冯绲、音古本反。河南尹李膺,皆以忤旨,为之抵罪。蕃因朝会,固理膺等,请加原宥,升之爵任。言及反复,诚辞恳切。帝不听,因流涕而起。时小黄门赵津、南阳大猾张氾等,奉事中官,乘埶犯法,二郡太守刘瓆、成瑨考案其罪,虽经赦令,而并竟考杀之。宦官怨恚,有司承旨,遂奏瓆、瑨罪当弃市。又山阳太守翟超,没入中常侍侯览财产,东海相黄浮,诛杀下邳令徐宣,超、浮并坐髡钳,输作左校。蕃与司徒刘矩、司空刘茂共谏请瓆、瑨、超、浮等,帝不悦。有司劾奏之,矩、茂不敢复言。蕃乃独上疏曰:“臣闻齐桓修霸,务为内政;《国语》曰:“桓帝问管仲曰:‘安国可乎?’对曰:‘未可。君若正卒伍,修甲兵,大国亦如之。若欲速得志于天下诸侯,则可以隐令,可以寄政。’公曰:‘隐令寄政若何?’对曰:‘作内政而寄军令焉。’”《春秋》于鲁,小恶必书。《公羊传》庄公四年,公及齐人狩于郜,讥其与仇狩也。僖公二十年,新作南门,讥其奢也。故曰“小恶必书”也。宜先自整来,后以及人。今寇贼在外,四支之疾;内政不理,心腹之患。臣寝不能寐,食不能饱,实忧左右日亲,忠言以疏,内患渐积,外难方深。陛下超从列侯,继承天位。言桓帝以蠡吾侯即位。小家畜产百万之资,子孙尚耻愧失其先业,况乃产兼天下,受之先帝,而欲懈怠以自轻忽乎?诚不爱己,不当念先帝得之勤苦邪?前梁氏五族,毒遍海内,五侯谓胤、让、淑、忠、戟五人,与冀同时诛。事见《冀传》也。天启圣意,收而戮之,天下之议,冀当小平。明鉴未远,覆车如昨,而近习之权,复相扇结。小黄门赵津、大猾张氾等,肆行贪虐,奸媚左右,前太原太守刘瓆、南阳太守成瑨,纠而戮之。虽言赦后不当诛杀,原其诚心,在乎去恶。至于陛下,有何悁悁?《说文》曰:“悁悁,恚忿。”而小人道长,营惑圣听,遂使天威为之发怒。如加刑谪,已为过甚,况乃重罚,令伏欧刀乎!又前山阳太守翟超、东海相黄浮,奉公不桡,疾恶如仇,超没侯览财物,浮诛徐宣之罪,并蒙刑坐,不逢赦恕,览之从横,没财已幸;宣犯衅过,死有余辜。昔丞相申屠嘉召责邓通,洛阳令董宣折辱公主,而文帝从而请之,光武加以重赏,文帝时,太中大夫邓通爱幸,居上旁有怠嫚礼。氶相申屠嘉入朝,因见之,为檄召通。通至,嘉曰:“通小臣,戏殿上,大不敬,当斩。”通顿首,首尽出血。文帝使使召通,而谢丞相曰“吾弄臣,君释之”也。湖阳公主苍头白日杀人,匿主家,吏追不得。公主出,宣驻车叩马,以刀画地数主。主言于帝,帝赐宣钱三十万。语见《董宣传》。未闻二臣有专命之诛。而今左右群竖,恶伤党类,妄相交构,致此刑谴。闻臣是言,当复啼诉。陛下深宜割塞近习豫政之源,引纳尚书朝省之事,公卿大官,五日壹朝,宣帝五日一听事,自丞相已下,各敷奏其言。简练清高,斥黜佞邪。如是天和于上,地洽于下,休祯符瑞,岂远乎哉!陛下虽厌毒臣言,凡人主有自勉强,敢以死陈。”帝得奏愈怒,竟无所纳。朝廷众庶莫不怨之。宦官由此疾蕃弥甚,选举奏议,辄以中诏谴却,长史已下多至抵罪。犹以蕃名臣,不敢加害。瓆字文理,高唐人。高唐,县名,今博州县也。瑨字幼平,陕人。并有经术称,处位敢直言,多所搏击,知名当时,皆死于狱中。
  九年,李膺等以党事下狱考实。蕃因上疏极谏曰:“臣闻贤明之君,委心辅佐;亡国之主,讳闻直辞。故汤武虽圣,而兴于伊吕;桀纣迷惑,亡在失人。关龙逢,桀臣。王子比干,纣诸父。二人并谏,悉皆诛死。由此言之,君为元首,臣为股肱,同体相须,共成美恶者也。《前书》曰“君为元首,臣为股肱,明其一体相须而成”也。伏见前司隶校尉李膺、太仆杜密、太尉掾范滂等,正身无玷,死心社稷。以忠忤旨,横加考案,或禁锢闭隔,或死徙非所。杜塞天下之口,聋盲一世之人,与秦焚书坑儒,何以为异?秦始皇时,丞相李斯上言曰:“天下已定,百姓力农。今诸生好古,惑乱黔首,臣请史官非《秦记》及天下敢有藏《诗》、《书》、百家语者,悉烧之。”事见《史记》。卫宏《诏定古文官书序》曰:“秦既焚书,患苦天下不从所改更,而诸生到者拜为郎,前后七百人。乃密令种瓜于骊山坑谷中温处,瓜实,诏博士说之,人人不同。乃令就视,为伏机,诸生贤儒皆至焉,方相难不决,因发机从上填之以土,皆压之,终乃无声。”今新丰县温汤处号愍儒乡。汤西有马谷,西岸有坑,古老相传以为秦坑儒处也。昔武王克殷,表闾封墓,《史记》武王克殷,命毕公表商容之闾,闳夭封比干之墓也。今陛下临政,先诛忠贤。遇善何薄?待恶何优?夫谗人似实,巧言如簧,《诗·小雅》曰:“巧言如簧,颜之厚矣。”簧,笙簧也。言谗人之口以喻笙簧也。使听之者惑,视之者昏。夫吉凶之效,存乎识善;成败之机,在于察言。人君者,摄天地之政,秉四海之维,举动不可以违圣法,进退不可以离道规。谬言出口,则乱及八方,何况髡无罪于狱,杀无辜于市乎!昔禹巡狩苍梧,见市杀人,下车而哭之曰:‘万方有罪,在予一人/故其兴也勃焉。《说菀》曰:“禹见罪人,下车泣而问之。左右曰:‘夫罪人不顺,故使杀焉,君王何为痛之至此也/禹曰:‘尧舜之人,皆以尧舜之心为心。今寡人为君也,百姓各自以其心,是以痛之。’”《书》曰:“百姓有罪,在予一人。”《左传》曰:“禹汤罪己,其兴也勃焉。桀纣罪人,其亡也忽焉。”杜预注曰:“勃,盛也。”又青、徐炎旱,五谷损伤,民物流迁,茹菽不足。《广雅》曰:“茹,食也。”而宫女积于房掖,国用尽于罗纨,外戚私门,贪财受赂,所谓‘禄去公室,政在大夫’。《论语》孔子之言也。昔春秋之末,周德衰微,数十年闲无复灾眚者,天所弃也。《春秋感精符》曰:“鲁哀公政乱,绝无日食,天不谴告也。”天之于汉,悢悢无已,悢悢犹眷眷也。故殷勤示变,以悟陛下。除妖去孽,实在修德。臣位列台司,忧责深重,不敢尸禄惜生,坐观成败。如蒙采录,使身首分裂,异门而出,所不恨也。”《谷梁传》曰“公会齐侯于颊谷,齐人使扰施舞于鲁之幕下。孔子曰:‘笑君者罪当死。’使司马行法焉,首足异门而出”也。帝讳其言切,托以蕃辟召非其人,遂策免之。
  永康元年,帝崩。窦后临朝,诏曰:“夫民生树君,使司牧之,必须良佐,以固王业。《前书》谷永曰“臣闻天生蒸人,不能相持,为立王者以统理之”也。前太尉陈蕃,忠清直亮。其以蕃为太傅,录尚书事。”时新遭大丧,国嗣未立,诸尚书畏惧权官,托病不朝。蕃以书责之曰:“古人立节,事亡如存。言人主虽亡,法度尚存,当行之与不亡时同,故曰“如存”。《前书》爰盎曰“主在与在,主亡与亡”也。今帝祚未立,政事日蹙,诸君柰何委荼蓼之苦,息偃在床?《诗·国风》曰:“谁谓荼苦,其甘如荠。”《周颂》曰:“未堪家多难,予又集于蓼。”于义不足,焉得仁乎1诸尚书惶怖,皆起视事。
  灵帝即位,窦太后复优诏蕃曰:“盖褒功以劝善,表义以厉俗,无德不报,《大雅》所叹。《诗·大雅》曰:“无言不仇,无德不报。”太傅陈蕃,辅弼先帝,出内累年。内音纳。《尚书》曰“出纳朕命”也。忠孝之美,德冠本朝;謇愕之操,华首弥固。齐宣王对闾丘邛曰:“夫士亦华发堕颠而后可用。”见《新序》。今封蕃高阳乡侯,食邑三百户。”蕃上疏让曰:“使者即臣庐,授高阳乡侯印绶,既,就也。臣诚悼心,不知所裁。臣闻让,身之文,德之昭也,然不敢盗以为名。窃惟割地之封,功德是为。臣孰自思省,前后历职,无它异能,合亦食禄,不合亦食禄。臣虽无素洁之行,窃慕‘君子不以其道得之,不居也’。《论语》孔子曰:“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若受爵不让,掩面就之,《诗·小雅》曰“受爵不让,至于已斯亡。”注云:“爵禄不以相让,故怨祸及之”也。使皇天震怒,灾流下民,于臣之身,亦何所寄?顾惟陛下哀臣朽老,戒之在得。”《论语》孔子曰:“及其老也,血气既衰,戒之在得。”注云:“得,贪也。”窦太后不许,蕃复固让,章前后十上,竟不受封。
  初,桓帝欲立所幸田贵人为皇后。蕃以田氏卑微,窦族良家,争之甚固。帝不得已,乃立窦后。及后临朝,故委用于蕃。蕃与后父大将军窦武,同心尽力,征用名贤,共参政事,天下之士,莫不延颈想望太平。而帝乳母赵娆,旦夕在太后侧,娆音乃了反。中常侍曹节、王甫等与共交构,谄事太后。太后信之,数出诏命,有所封拜,及其支类,多行贪虐。蕃常疾之,志诛中官,会窦武亦有谋。蕃自以既从人望而德于太后,必谓其志可申,乃先上疏曰:“臣闻言不直而行不正,则为欺乎天而负乎人。危言极意,则群凶侧目,祸不旋踵。钧此二者,臣宁得祸,不敢欺天也。今京师嚣嚣,道路諠哗,言侯览、曹节、公乘昕、王甫、郑?等与赵夫人诸女尚书并乱天下。赵夫人即赵娆也。女尚书,宫内官也。附从者升进,忤逆者中伤。《前书》刘向上书论王凤曰“称誉者登进,忤恨者诛伤”也。方今一朝群臣,如河中木耳,泛泛东西,耽禄畏害。陛下前始摄位,顺天行诛,苏康、管霸并伏其辜。是时天地清明,人鬼欢喜,柰何数月复纵左右?元恶大奸,莫此之甚。今不急诛,必生变乱,倾危社稷,其祸难量。愿出臣章宣示左右,并令天下诸奸知臣疾之。”太后不纳,朝廷闻者莫不震恐。蕃因与窦武谋之,语在《武传》。
  及事泄,曹节等矫诏诛武等。蕃时年七十余,闻难作,将官属诸生八十余人,并拔刃突入承明门,攘臂呼曰:“大将军忠以卫国,黄门反逆,何云窦氏不道邪?”王甫时出,与蕃相迕,迕犹遇也。适闻其言,而让蕃曰:“先帝新弃天下,山陵未成,窦武何功,兄弟父子,一门三侯?又多取掖庭宫人,作乐饮燕,旬月之闲,赀财亿计。大臣若此,是为道邪?公为栋梁,枉桡阿党,复焉求贼1遂令收蕃。蕃拔剑叱甫,甫兵不敢近,乃益人围之数十重,遂执蕃送黄门北寺狱。黄门从官驺驺,骑士也。蹋踧蕃曰:“死老魅!复能损我曹员数,夺我曹禀假不?”即日害之。徙其家属于比景,宗族、门生、故吏皆斥免禁锢。
  蕃友人陈留朱震,时为铚令,铚,县,属沛郡。闻而弃官哭之,收葬蕃尸,匿其子逸于甘陵界中。事觉系狱,合门桎梏。震受考掠,誓死不言,故逸得免。后黄巾贼起,大赦党人,乃追还逸,官至鲁相。
  震字伯厚,初为州从事,奏济阴太守单匡臧罪,并连匡兄中常侍车骑将军超。桓帝收匡下廷尉,以谴超,超诣狱谢。三府谚曰:“车如鸡栖马如狗,疾恶如风朱伯厚。”
  论曰:桓、灵之世,若陈蕃之徒,咸能树立风声,抗论惛俗。而驱驰险厄之中,与刑人腐夫同朝争衡,《前书》班固曰:“相与提衡。”《音义》云:“衡,平也。言二人齐也。”终取灭亡之祸者,彼非不能洁情志,违埃雾也。违,避也。愍夫世士以离俗为高,而人伦莫相恤也。以遁世为非义,故屡退而不去;以仁心为己任,虽道远而弥厉。《论语》曰:“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1及遭际会,协策窦武,自谓万世一遇也。懔懔乎伊、望之业矣!懔懔,有风采之貌也。功虽不终,然其信义足以携持民心。汉世乱而不亡,百余年闲,数公之力也。
  王允字子师,太原祁人也。祁,今并州县也。世仕州郡为冠盖。同郡郭林宗尝见允而奇之,曰:“王生一日千里,王佐才也。”《史记》曰,田光谓燕太子丹曰:“臣闻骥壮盛之时,一日千里;至其老也,驽马先之。”遂与定交。
  年十九,为郡吏。时小黄门晋阳赵津贪横放恣,为一县巨患,允讨捕杀之。而津兄弟谄事宦官,因缘谮诉,桓帝震怒,征太守刘瓆,遂下狱死。允送丧还平原,终毕三年,然后归家。复还仕,郡人有路佛者,少无名行,而太守王球召以补吏,允犯颜固争,球怒,收允欲杀之。刺史邓盛闻而驰传辟为别驾从事。允由是知名,而路佛以之废弃。
  允少好大节,有志于立功,常习诵经传,朝夕试驰射。三公并辟,以司徒高第为侍御史。中平元年,黄巾贼起,特选拜豫州刺史。辟荀爽、孔融等为从事,上除禁党。讨击黄巾别帅,大破之,与左中郎将皇甫嵩、右中郎将朱俊等受降数十万。于贼中得中常侍张让宾客书疏,与黄巾交通,允具发其奸,以状闻。灵帝责怒让,让叩头陈谢,竟不能罪之。而让怀协忿怨,以事中允。中,伤也。明年,遂传下狱。传,逮也。
  会赦,还复刺史。旬日闲,复以它罪被捕。司徒杨赐以允素高,不欲使更楚辱,更,经也。楚,苦痛。乃遣客谢之曰:“君以张让之事,故一月再征。凶慝难量,幸为深计。”深计谓令自死。又诸从事好气决者,共流涕奉药而进之。允厉声曰:“吾为人臣,获罪于君,当伏大辟以谢天下,岂有乳药求死乎1投杯而起,出就槛车。既至廷尉,左右皆促其事,朝臣莫不叹息。大将军何进、太尉袁隗、司徒杨赐共上疏请之曰:“夫内视反听,则忠臣竭诚;宽贤矜能,则义士厉节。内视,自视也。反听,自听也。言皆恕己,不责于人也。是以孝文纳冯唐之说,文帝时,魏尚为云中守,下吏免。冯唐为郎中署长,奏言曰:“臣闻魏尚为云中守,上功首虏差六级,陛下下之吏,削其爵。愚以为陛下法太明,赏太轻,罚太重。”帝即日赦尚复为云中太守。晋悼宥魏绛之罪。《左传》曰,晋悼公之弟杨干乱行于曲梁,魏绛戮其仆。公怒之。绛曰:“臣闻师众以顺为武,军事有死无犯为敬。臣惧其死,以及杨干,无所逃罪。”公曰:“寡人有弟不能教训,使干大命,寡人之过也。子无重寡人之过。”与之礼食,使佐新军。允以特选受命,诛逆抚顺,曾未期月,州境澄清。方欲列其庸勋,请加爵赏,而以奉事不当,当肆大戮。责轻罚重,有亏众望。臣等备位宰相,不敢寝默。诚以允宜蒙三槐之听,以昭忠贞之心。”《周礼》朝士职,三槐、九棘,公卿于下听讼,故曰“三槐之听”。书奏,得以减死论。是冬大赦,而允独不在宥,三公咸复为言。至明年,乃得解释。是时宦者横暴,睚众触死。睚音五懈反。眦音士懈反。前书曰:“原涉好杀,睚眦于尘中,触死者甚多。”允惧不免,乃变易名姓,转侧河内、陈留闲。转侧犹去来也。
  及帝崩,乃奔丧京师。时大将军何进欲诛宦官,召允与谋事,请为从事中郎,转河南尹。献帝即位,拜太仆,再迁守尚书令。
  初平元年,代杨彪为司徒,守尚书令如故。及董卓迁都关中,允悉收敛兰台、石室图书秘纬要者以从。既至长安,皆分别条上。又集汉朝旧事所当施用者,一皆奏之。经籍具存,允有力焉。时董卓尚留洛阳,朝政大小,悉委之于允。允矫情屈意,每相承附,卓亦推心,不生乖疑,故得扶持王室于危乱之中,臣主内外,莫不倚恃焉。
  允见卓祸毒方深,篡逆已兆,密与司隶校尉黄琬、尚书郑公业等谋共诛之。乃上护羌校尉杨瓒行左将军事,执金吾士孙瑞为南阳太守,并将兵出武关道,以讨袁术为名,实欲分路征卓,而后拔天子还洛阳。卓疑而留之,允乃引内瑞为仆射,瓒为尚书。
  二年,卓还长安,录入关之功,封允为温侯,食邑五千户。固让不受。士孙瑞说允曰:“夫执谦守约,存乎其时。公与董太师并位俱封,而独崇高节,岂和光之道邪?”《老子》曰:“和其光,同其尘。”允纳其言,乃受二千户。
  三年春,连雨六十余日,允与士孙瑞、杨瓒登台请霁,复结前谋。《说文》曰:“霁,雨止也。”郭璞曰:“南阳人呼雨止曰霁。”瑞曰:“自岁末以来,太阳不照,霖雨积时,月犯执法,执法,星名。《史记》曰“太微南四星曰执法”也。彗孛仍见,昼阴夜阳,雾气交侵,此期应促尽,内发者胜。几不可后,公其图之。”允然其言,乃潜结卓将吕布,使为内应。会卓入贺,吕布因刺杀之。语在《卓传》。帝时疾愈,故入贺也。
  允初议赦卓部曲,吕布亦数劝之。既而疑曰:“此辈无罪,从其主耳。今若名为恶逆而特赦之,适足使其自疑,非所以安之之道也。”吕布又欲以卓财物班赐公卿、将校,允又不从。而素轻布,以剑客遇之。布亦负其功劳,多自夸伐,既失意望,渐不相平。
  允性刚棱疾恶,棱,威棱也,力登反。初惧董卓豺狼,故折节图之。卓既歼灭,自谓无复患难,及在际会,每乏温润之色,杖正持重,不循权宜之计,是以群下不甚附之。
  董卓将校及在位者多凉州人,允议罢其军。或说允曰:“凉州人素惮袁氏而畏关东。今若一旦解兵,则必人人自危。可以皇甫义真为将军,就领其众,因使留陕以安抚之,而徐与关东通谋,以观其变。”允曰:“不然。关东举义兵者,皆吾徒耳。今若距险屯陕,虽安凉州,而疑关东之心,甚不可也。”时百姓讹言,当悉诛凉州人,遂转相恐动。其在关中者,皆拥兵自守。更相谓曰:“丁彦思、蔡伯喈但以董公亲厚,并尚从坐。今既不赦我曹,而欲解兵,今日解兵,明日当复为鱼肉矣。”卓部曲将李傕、郭汜等先将兵在关东,因不自安,遂合谋为乱,攻围长安。城陷,吕布奔走。布驻马青琐门外,《前书音义》曰:“以青画户边镂中,天子制也。”招允曰:“公可以去乎?”允曰:“若蒙社稷之灵,上安国家,吾之愿也。如其不获,则奉身以死之。朝廷幼少,恃我而已,朝廷谓天子也。临难苟免,吾不忍也。努力谢关东诸公,勤以国家为念。”
  初,允以同郡宋翼为左冯翊,王宏为右扶风。是时三辅民庶炽盛,兵谷富实,李傕等欲即杀允,惧二郡为患,乃先征翼、宏。宏遣使谓翼曰:“郭汜、李傕以我二人在外,故未危王公。今日就征,明日俱族。计将安出?”翼曰:“虽祸福难量,然王命所不得避也。”宏曰:“义兵鼎沸,在于董卓,况其党与乎!若举兵共讨君侧恶人,山东必应之,此转福为福之计也。”翼不从。宏不能独立,遂俱就征,下廷尉。傕乃收允及翼、宏,并杀之。
  允时年五十六。长子侍中盖、次子景、定及宗族十余人皆见诛害,唯兄子晨、陵得脱归乡里。天子感恸,百姓丧气,莫敢收允尸者,唯故吏平陵令赵戬弃官营丧。戬音翦。
  王宏字长文,少有气力,不拘细行。初为弘农太守,考案郡中有事宦官买爵位者,虽位至二千石,皆掠考收捕,遂杀数十人,威动邻界。素与司隶校尉胡种有隙,及宏下狱,种遂迫促杀之。宏临命诟诟,骂也,音火豆反。曰:“宋翼竖儒,不足议大计。竖者,言贱劣如僮竖。胡种乐人之祸,祸将及之。”种后眠辄见宏以杖击之,因发病,数日死。
  后迁都于许,帝思允忠节,使改殡葬之,遣虎贲中郎将奉策吊祭,赐东园秘器,赠以本官印绶,送还本郡。封其孙黑为安乐亭侯,食邑三百户。
  士孙瑞字君策,扶风人,颇有才谋。瑞以允自专讨董卓之劳,故归功不侯,所以获免于难。后为国三老、光禄大夫。每三公缺,杨彪、皇甫嵩皆让位于瑞。兴平二年,从驾东归,为乱兵所杀。
  赵戬字叔茂,长陵人,性质正多谋。初平中,为尚书,典选举。董卓数欲有所私授,戬辄坚拒不听,言色强厉。卓怒,召将杀之,众人悚栗,而戬辞貌自若。卓悔,谢释之。长安之乱,容于荆州,刘表厚礼焉。及曹操平荆州,乃辟之,执戬手曰:“恨相见晚。”卒相国钟繇长史。钟繇字元常,魏太祖时为相国。
  论曰:士虽以正立,亦以谋济。若王允之推董卓而引其权,伺其闲而敝其罪,当此之时,天子悬解矣。《庄子》曰:“斯所谓帝之悬解。”悬解喻安泰也。而终不以忤为衅者,知者本于忠义之诚也。故推卓不为失正,分权不为苟冒,伺闲不为狙诈。及其谋济意从,则归成于正也。
  赞曰:陈蕃芜室,志清天纲。人谋虽缉,幽运未当。缉,合也。《易·下系》曰:“人谋鬼谋。”言蕃设谋虽合,而冥运未符也。言观殄瘁,曷非云亡?殄,尽也。瘁,病也。言国将殄瘁,岂不由贤人云亡乎?《诗·大雅》曰“人之云亡,邦国殄瘁”也。子师图难,晦心倾节。谓矫性屈意于董卓。功全元丑,身残余孽。时有隆夷,事亦工拙。诛卓为工,被杀为拙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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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集】二十四史
卷一上光武帝纪第一上卷一下光武帝纪第一下
卷二显宗孝明帝纪第二卷三肃宗孝章帝纪第三
卷四孝和孝殇帝纪第四卷五孝安帝纪第五
卷六孝顺孝冲孝质帝纪第六卷七孝桓帝纪第七
卷八孝灵帝纪第八卷九孝献帝纪第九
卷十上皇后纪第十上卷十下皇后纪第十下
卷十一刘玄刘盆子列传第一卷十二王刘张李彭卢列传第二
卷十三隗嚣公孙述列传第三卷十四宗室四王三侯列传第四
卷十五李王邓来列传第五卷十六邓寇列传第六
卷十七冯岑贾列传第七卷十八吴盖陈臧列传第八
卷十九耿弇列传第九卷二十铫期王霸祭遵列传第十
卷二十一任李万邳刘耿列传第十一卷二十二朱景王杜马刘傅坚马列传第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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