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义说部 前漢演義   》 第七十一回 報私仇射斃李敢 發詐謀致死張湯      蔡東藩 Cai Dongfan

  卻說李廣因失道誤期,憤急自剄,軍士不及搶救,相率舉哀。就是遠近居民,聞廣自盡,亦皆垂涕。廣生平待士有恩,行軍無犯,故兵民相率畏懷,無論識廣與否,莫不感泣。廣從弟李蔡,才能遠出廣下,反得從徵有功,封樂安侯,遷拜丞相。廣獨拚死百戰,未沐侯封。嘗與術士王朔談及,朔問廣有無濫殺情事?廣瀋吟半晌,方答說道:“我從前為隴西太守,嘗誘殺降羌八百餘人,至今尚覺追悔,莫非為了此事,有傷陰騭麽?”王朔道:“禍莫大於殺已降,將軍不得封侯,確是為此。”就是殺霸陵尉亦屬不合。廣嘆息不已。至是竟剄身絶域,裹屍南歸。有子三人,長名當戶,次名椒,又次名敢,皆為郎官。當戶蚤死,椒出為代郡太守,亦先廣病歿,獨敢方從驃騎將軍霍去病,出發代郡。見前回。去病出塞二千餘裏,與匈奴左賢王相遇,交戰數次,統得勝仗,擒住屯頭王韓王等三人,及虜將虜官等八十三人,俘獲無算。左賢王遁去,遂封狼居胥山,禪姑衍山,登臨瀚海,乃班師回朝。武帝大悅,復增封去病食邑五千八百戶,李敢亦加封關內侯,食邑二百戶。衛青功不及去病,未得益封,惟特置大司馬官職,令青與去病二人兼任。趙食其失道當斬,贖為庶人。這次大舉兩軍,殺獲鬍虜,共計得八九萬名,漢軍亦傷亡數萬,喪失馬匹至十萬有餘。功不補患。
  惟伊稚斜單於倉皇奔竄,與衆相失,右𠔌蠡王還道單於陣亡,自立為單於,招收散卒。及伊稚斜單於歸來,方讓還主位,仍為右𠔌蠡王,單於經此大創,徙居漠北,自是漠南無王庭。趙信勸單於休戰言和,遣使至漢,重議和親。武帝令群臣集議,或可或否,聚訟不休。丞相長史任敞道:“匈奴方為我軍破敗,正可使為外臣,怎得與我朝敵體言和?”武帝稱善,因即令敞偕同鬍使,北往匈奴。好數月不聞復命,想是由敞唐突單於,因被拘留。武帝未免懷憂,臨朝時輒提及和親利弊。博士狄山,卻主張和親。武帝未以為然,轉問御史大夫張湯。湯窺知武帝微意,因答說道:“愚儒無知,何足聽信!”狄山也不肯讓步,便接口道:“臣原是甚愚,尚不失為愚忠;若御史大夫張湯,乃是詐忠!”雖是快語,但言之無益,徒然取死。武帝方寵任張湯,聽狄山言,不禁作色道:“我使汝出守一郡,能勿使鬍虜入寇麽?”狄山答言不能。武帝又問他能任一縣否?山又自言未能。至武帝問居一障,即亭障。山不好再辭,衹得答了一個能字。武帝便遣山往邊,居守一障。纔閱一月,山竟暴斃,頭顱都不知去嚮。時人統言為匈奴所殺,其實是一種疑案,無從證明。不白之冤。朝臣見狄山枉送性命,當然戒懼,何人再敢多嘴,復說和親?但漢兵瘡痍未復,馬亦缺乏,亦不能再擊匈奴。衹驃騎將軍霍去病,聞望日隆,所受祿秩,幾與大將軍衛青相埒,青卻自甘恬退,主寵亦因此漸衰。就是故人門下,亦往往去衛事霍,惟滎陽人任安,隨青不去。
  既而丞相李蔡,坐盜孝景帝園田,下獄論罪,蔡惶恐自殺。從子李敢,即李廣少子,見父與從叔,並皆慘死,更覺銜哀。他自受封關內侯後,由武帝令襲父爵,得為郎中令。自思父死非罪,常欲報仇。及李蔡自殺,越激動一腔熱憤,遂往見大將軍衛青,問及乃父致死原由。兩下稍有齟齬,敢即出拳相餉,嚮衛青面上擊去。青連忙閃避,額上已略略受傷。嗣經青左右搶護,扯開李敢,敢憤憤而去。敢固敢為,惜太敢死!青卻不動怒,但在傢中調養,用藥敷治,數日即愈,並不與外人說知。偏霍去病是青外甥,往來青傢,得悉此事,記在胸中。
  既而武帝至甘泉宮遊獵,去病從行,敢亦相隨,正在馳逐野獸的時候,去病覷敢無備,藉着射獸為名,竟嚮敢猛力射去,不偏不倚,正中要害,立即斃命。當有人報知武帝,武帝還左襢去病,衹說敢被鹿觸斃,並非去病射死。專製君主,無人敢違,衹好替敢拔出箭鏃,舁還敢傢,交他殮葬,便即了事。天道有知,巧為報復,不到一年,去病竟致病死。武帝大加悲悼,賜謚景桓侯,並在茂陵旁賜葬,特築高塚,使象祁連山。令去病子嬗襲封。嬗之子侯,亦為武帝所愛,任官奉車都尉,後至從禪泰山,在道病歿。父子俱當壯年逝世,嬗且無嗣,終絶侯封。好殺人者,往往無後。
  御史大夫張湯,因李蔡已死,滿望自己得升相位,偏武帝不使為相,另命太子少傅莊青翟繼蔡後任。湯以青翟直受不辭,未嘗相讓,遂陰與青翟有嫌,意欲設法構陷,衹因一時無可下手,權且耐心待着。會因湯所擬鑄錢,質輕價重,容易偽造,姦商各思牟利,往往犯法私鑄。有司雖奏請改造五銖錢,但私鑄仍然不絶,楚地一帶,私錢尤多,武帝特召故內史汲黯入朝,拜為淮陽太守,使治楚民,黯固辭不獲,乃入見武帝道:“臣已衰朽,自以為將填溝壑,不能再見陛下,偏蒙陛下垂恩,重賜錄用。臣實多病,不堪出任郡治,情願乞為中郎,出入禁闥,補闕拾遺,或尚得少貢愚忱,效忠萬一。”武帝笑說道:“君果薄視淮陽麽?我不久便當召君。現因淮陽吏民,兩不相安,所以藉重君名,前去臥治呢。”黯衹好應命,謝別出朝。當有一班故友,前來餞行,黯不過虛與周旋。惟見大行李息,也曾到來,不覺觸着一樁心事,惟因大衆在座,不便與言。待息去後,特往息傢回拜,屏人與語道:“黯被徙外郡,不得預議朝政,但思御史大夫張湯,內懷姦詐,欺君罔上,外挾賊吏,結黨為非,公位列九卿,若不早為揭發,一旦湯敗,恐公亦不免同罪了!”卻是個有心人。息本是個模棱人物,怎敢出頭劾湯?不過表面上樂得承認,說了一聲領教,便算敷衍過去。黯乃告辭而往,自去就任。息仍守故態,始終未敢發言。那張湯卻攬權怙勢,大有順我便生,逆我就死的氣勢。大農令顔異,為了白鹿皮幣一事,獨持異議。白鹿皮幣見前文。武帝心下不悅,湯且視如眼中釘,不消多時,便有人上書訐異,說他陰懷兩端,武帝即令張湯查辦。湯早欲將異致死,得了這個機會,怎肯令他再生?當下極力羅織,卻沒有的確罪證,衹有時與座客談及新法,不過略略反唇,湯就援作罪案,復奏上去。謂顔異位列九卿,見有詔令不便,未嘗入奏,但好腹誹,應該論死。武帝不分皂白,居然準奏。看官閱過秦朝苛律,誹謗加誅,至文帝時已將此禁除去,那知張湯,不但規復秦例,還要將腹誹二字,指作異罪,平白地把他殺死,豈非慘聞!異既冤死,又將腹誹論死法,加入刑律。比秦尤暴,漢武不得辭咎。試想當時這班大臣,還有何人再敢忤湯,輕生試法呢?
  御史中丞李文,與湯嚮有嫌隙,遇有文書上達,與湯有關,文往往不為轉圜。湯又欲算計害文,適有湯愛吏魯謁居,不待湯囑,竟使人詣闕上書,誣告文許多姦狀。武帝怎知暗中情弊!當然將原書發出,仍要這老張查問。李文還有何幸,不死也要處死了。又了掉一個。那張湯正在得意,不料一日入朝,竟由武帝啓問道:“李文為變,究係何人詳知情實?原書中不載姓名,可曾查出否?”湯已知告發李文,乃是府史魯謁居所為,此時不便實告,衹得佯作驚疑,半晌纔答道:“這當是李文故人,與文有怨,所以告發隱情。”武帝纔不復問,湯安然趨出,還至府中,正想召入謁居,與他密談,偏經左右報告,說是謁居有病,未能進見。死在眼前,何苦逞刁。湯慌忙親去探問,見謁居病不能興,但在榻上呻吟,說是兩足奇痛。湯啓衾看明,果然兩足紅腫,不由的替他撫摩。一介小吏,乃得主司這般優待,真是聞所未聞。無奈謁居消受不起,過了旬月,竟爾嗚呼畢命。謁居無子,衹有一弟同居長安,傢中亦沒有甚麽積儲,一切喪葬,概由湯出資料理,不勞細敘。忽從趙國奏上一書,內稱張湯身為大臣,竟替府史魯謁居,親為摩足,若非與為大姦,何至如此狎昵,應請從速嚴究雲雲。這封書奏,乃是趙王彭祖出名。彭祖王趙有年,素性陰險,令人不測。從前主父偃受金,亦由他聞風彈劾,緻偃伏誅。見前文。自張湯議設鐵官,無論各郡各國,所有鐵器,均歸朝廷專賣,趙地多鐵,嚮有一項大稅款,得入彭祖私囊,至是憑空失去,彭祖如何甘心?故每與鐵官爭持。張湯嘗使府史魯謁居,赴趙查究,迫彭祖讓交鐵榷,不得再行占據。彭祖因此怨湯,並恨及謁居,暗中遣人入都,密探兩人過惡。可巧謁居生病,湯為摩足,事為偵探所聞,還報彭祖。彭祖遂乘隙入奏,嚴詞糾彈。武帝因事涉張湯,不便令湯與聞,乃將來書發交廷尉。廷尉衹好先捕謁居,質問虛實,偏是謁居已死,無從逮問。但將謁居弟帶至廷中。謁居弟不肯實供,暫係導官。為少府所屬,掌舂禦米。一時案情未决,謁居弟無從脫纍,連日被囚。會張湯至導官署中,有事查驗,謁居弟見湯到來,連忙大聲呼救。湯也想替他解釋,無如自己為案中首犯,未便相應,衹好佯為不識,昂頭自去。謁居弟不知湯意,還道湯抹臉無情,很是生恨,當即使人上書,謂湯曾與謁居同謀,構陷李文。李文事使彼供出,造化亦巧為播弄。武帝正因李文一案,懷疑未釋,一見此書,當更命御史中丞減宣查究。減宣也是個有名酷吏,與張湯卻有宿嫌,既經奉命究治,樂得藉公濟私,格外鉤索,好教張湯死心伏罪。
  復奏尚未呈上,忽又出了一樁盜案,乃是孝文帝園陵中,所有瘞錢,被人盜去。這事關係重大,纍得丞相莊青翟,也有失察處分,衹好邀同張湯,入朝謝罪。湯與青翟,乃是面上交好,意中很加妒忌。當即想就一計,佯為允諾,及見了武帝,卻是兀立朝班,毫無舉動。青翟瞅湯數眼,湯假作不見,青翟不得已自行謝罪,武帝便令御史查緝盜犯,御史首領就是張湯。退朝以後,湯陰召御史,囑他如何辦法,如何定案。原來莊青翟既為丞相,應四時巡視園陵,瘞錢被盜,青翟卻未知為何人所犯,不過略帶三分責任。湯不肯與他同謝,實欲將盜錢一案,盡推卸至青翟身上,而且還要辦他明知故縱的罪名,使他受譴免官,然後自己好代相位。那知御史隱受湯命,卻有人漏泄出去,為相府內三長史所聞,慌忙報知青翟,替他設計,先發製湯。三長史為誰?第一人就是前會稽太守朱買臣,買臣受命出守,本要他預備戰具,往擊東越,嗣因武帝註重北徵,不遑南顧,但由買臣會同橫海將軍韓說,出兵一次,俘斬東越兵數百名,上表獻功。回應前六十二回。武帝即召為主爵都尉,列入九卿。越數年,坐事免官,未幾又超為丞相長史。從前買臣發跡,與莊助同為侍中,雅相友善。張湯不過做個小吏,在買臣前趨承奔走。及湯為廷尉,害死莊助,見前文。買臣失一好友,未免怨湯。偏湯官運亨通,超遷至御史大夫,甚得主寵,每遇丞相掉任,或當告假時候,輒由湯攝行相事。買臣蹭蹬仕途,反為丞相門下的役使,有時與湯相見,衹好低頭參謁。湯故意踞坐,一些兒不加禮貌,因此買臣銜恨越深。還有一個王朝,曾做過右內史,一個邊通,也做過濟南相,俱因失官復起,權任相府長史,為湯所慢。三人串同一氣,伺湯過失,此次聞湯欲害青翟,便齊聲稟白道:“張湯與公定約,面主謝罪,旋即負約,今又欲藉園陵事傾公,公若不早圖,相位即被湯奪去了。為公計畫,請即發湯陰事,先坐湯罪,方足免憂。”青翟志在保位,聽了三長史的言語,當然允許,且令三人代為辦理。三人遂潛命吏役,往拿商人田信等,到案審訊。田信等皆為湯爪牙,與湯營姦牟利,一經廷審,嚴刑逼供,田信等衹得招認。當有人傳入宮中,武帝已有所聞,便召湯入問道:“朝廷每有舉措,如何商人早得聞知,莫非有人泄漏不成?”湯並不謝過,又佯為詫異道:“大約有人泄漏,亦未可知。”一味使詐,總要被人看穿。
  武帝聞言,面有慍色,湯亦趨退。御史中丞減宣,已將謁居事調查確鑿,當即乘間奏聞。雙方夾攻,不怕張湯不死。武帝越覺動怒,連遣使臣責湯,湯尚極口抵賴,無一承認。武帝更令廷尉趙禹,嚮湯詰問,湯仍然不服。禹微笑道:“君也太不知分量呢!試想君决獄以來,殺人幾何?滅族幾何?今君被人訐發,事皆有據,天子不忍加誅,欲令君自為計,君何必嘵嘵置辯?不如就此自决,還可保全家族呢!”湯至此也自知不免,乃嚮禹索取一紙,援筆寫着道:
  臣湯無尺寸之功,起刀筆吏,幸蒙陛下過寵,忝位三公,無自塞責,然謀陷湯者,乃三長史也。臣湯臨死上聞!
  寫畢,即將紙遞交趙禹,自己取劍在手,拚命一揮,喉管立斷,當然斃命。禹見湯已死,乃執湯書還報。湯尚有老母及兄弟子侄等,環集悲號,且欲將湯厚葬。湯實無餘財,傢産不過五百金,俱係所得祿賜,餘無他物。史傳原有是說,但復閱前文,恐是說亦未必盡信。湯母因囑咐傢人道:“湯身為大臣,坐被惡言,終緻自殺,還用甚麽厚葬呢?”傢人乃草草棺殮,止用牛車一乘,載棺出葬,棺外無槨,就土埋訖。先是湯客田甲,頗有清操,屢誡湯不宜過酷,湯不肯聽信,遂有這般結局。傢族保全,還算幸事。惟武帝得趙禹復報,覽湯遺書,心下又不免生悔。嗣聞湯無餘資,湯母禁令厚葬,益加嘆息道:“非此母不生此子!”說着,便命收捕三長史,一體抵罪。朱買臣王朝邊通,駢死市曹。買臣妻如死後有知,可無庸追悔了。就是丞相莊青翟,亦連坐下獄,仰藥自盡。武帝另用太子太傅趙周為丞相,石慶為御史大夫,命釋田信出獄,使湯子安世為郎。惟同時酷吏義縱,已經坐罪棄市,還有王溫舒,後來受贓,亦緻身死族滅。溫舒兩弟及兩妻傢,且各坐他罪,一並族誅。光祿勳徐自為嘆道:“古時罪至三族,已算極刑,王溫舒五族同夷,豈非特別慘報麽?”義縱王溫舒,並見前文。至若御史中丞減宣,亦不得善終,獨趙禹較為和平,總算保全首領,壽考終身。小子有詩詠道:
  天道由來是好生,殺人畢竟少公平,
  試看酷吏多遭戮,才識穹蒼有定衡。
  是時武帝已五次改元,因在汾水上得了一鼎,號為元鼎。元鼎二年,得通西域。欲知西域如何得通,待至下回說明。李廣未嘗非忠臣,李敢亦未嘗非孝子,乃皆以過激致死,甚矣哉血氣之不可妄使也!衛青以廣之失道,責令對簿,迫諸死地,已覺禦下之不情。及為李敢所擊傷,卻退然自阻不願報復,青亦漸知悔過歟?霍去病乃從旁挾忿擅射李敢,殺人者死,漢有明刑,即有議親議貴之條,亦不過貸及一死,烏得麯為掩護,任其妄殺乎?夫惟如武帝之偏憎偏愛,而後權貴得以橫行,甚至酷吏張湯,屢陷人於死罪,冤獄纍纍而不少恤。刀筆吏不可作公卿,汲長孺之言信矣!然勢傾朝野而不能延命,智移人主而不足欺天,徒詡詡然逞一時之權詐,果奚益乎?觀於霍去病之不壽,與張湯之自殺,而後世之得志稱雄者,可廢然返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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