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经典 金瓶梅 Golden Lotus   》 第七十二回 潘金蓮摳打如意兒 王三官義拜西門慶      蘭陵笑笑生 Lan Lingxiaoxiaosheng

  詞曰:掉臂疊肩情態,炎涼冷暖紛紜。興來閹竪長兒孫,石女須教有孕。
  莫使一朝勢謝,親生不若他生。爹爹媽媽嚮何親?掇轉窟臀不認。
  話說西門慶與何千戶在路不題。單表吳月娘在傢,因西門慶上東京,見傢中婦女多,恐惹是非,吩咐平安無事關好大門,後邊儀門夜夜上鎖。姊妹每都不出來,各自在房做針指。若敬濟要往後樓上尋衣裳,月娘必使春鴻或來安兒跟出跟入。常
  時查門戶,凡事都嚴緊了。這潘金蓮因此不得和敬濟勾搭。衹賴奶子如意備了舌,逐日衹和如意兒合氣。
  一日,月娘打點出西門慶許多衣服、汗衫、小衣,教如意兒同韓嫂兒漿洗。不想這邊春梅也洗衣裳,使秋菊問他藉棒槌。這如意兒正與迎春捶衣,不與他,說道:“前日你拿了個棒槌,使着罷了,又來要!趁韓嫂在這裏,要替爹捶褲子和汗衫兒哩。”那秋菊使性子走來對春梅說:“平白教我藉,他又不與。迎春倒說拿去,如意兒攔住了不肯。”春梅道:“耶[口樂],耶[口樂]!怎的這等生分?大白日裏藉不出個幹燈盞來。藉個棒槌使使兒,就不肯與將來,替娘洗了這裹腳,教拿甚麽捶?秋菊,你往後邊問他們藉來使使罷。”這潘金蓮正在房中炕上裹腳,忽然聽得,又因懷着仇恨,尋不着頭由兒,便駡道:“賊淫婦怎的不與?你自傢問他要去,不與,駡那淫婦不妨事。”這春梅一衝性子,就一陣風走來李瓶兒那邊,說道:“那個是外人也怎的?棒槌藉使使就不與。如今這屋裏又鑽出個當傢的來了!”
  如意兒道:“耶[口樂],耶[口樂]!放着棒槌拿去使不是,誰在這裏把住?就怒說起來。大娘吩咐,趁韓媽在這裏,替爹漿出這汗衫子和綿綢褲子來。秋菊來要,我說待我把你爹這衣服捶兩下兒着,就架上許多誑,說不與來?早是迎春姐聽着。”不想潘金蓮隨即跟了來,便駡道:“你這個老婆不要說嘴!死了你傢主子,如今這屋裏就是你?你爹身上衣服不着你恁個人兒拴束,誰應的上他那心!俺這些老婆死絶了,教你替他漿洗衣服?你拿這個法兒降伏俺每,我好耐驚耐怕兒!”如意兒道:“五娘怎的說這話?大娘不吩咐,俺們好掉攬替爹整理的?”金蓮道:“賊[扌歪]剌骨,雌漢的淫婦,還強說甚麽嘴!半夜替爹遞茶兒扶被兒是誰來?討披襖兒穿是誰來?你背地幹的那繭兒,你說我不知道?就偷出肚子來,我也不怕!”
  如意道:“正經有孩子還死了哩,俺每到的那些兒!”這金蓮不聽便罷,聽了心頭火起,粉面通紅,走嚮前一把手把老婆頭髮扯住,衹用手摳他腹。虧得韓嫂兒嚮前勸開了。金蓮駡道:“沒廉恥的淫婦,嘲漢的淫婦!俺每這裏還閑的聲喚,你來雌漢子,你在這屋裏是甚麽人?你就是來旺兒媳婦子從新又出世來了,我也不怕你!
  ”那如意兒一壁哭着,一壁輓頭髮,說道:“俺每後來,也不知甚麽來旺兒媳婦子,衹知在爹傢做奶子。”金蓮道:“你做奶子,行你那奶子的事,怎的在屋裏狐假虎威,成起精兒來?老娘成年拿雁,教你弄鬼兒去了!”
  正駡着,衹見孟玉樓後邊慢慢的走將來,說道:“六姐,我請你後邊下棋,你怎的不去,卻在這裏亂些甚麽?”一把手拉到他房裏坐下,說道:“你告我說,因為什麽起來?”這金蓮消了回氣,春梅遞上茶來,喝了些茶,便道:“你看教這賊淫婦氣的我手也冷了,茶也拿不起來。我在屋裏正描鞋,你使小鸞來請我,我說且躺躺兒去。[扌歪]在床上也未睡着,衹見這小肉兒百忙且捶裙子。我說你就帶着把我的裹腳捶捶出來。半日衹聽的亂起來,卻是秋菊問他要棒槌使,他不與,把棒槌匹手奪下了,說道:‘前日拿個去不見了,又來要!如今緊等着與爹捶衣服哩!
  ’教我心裏就惱起來,使了春梅去駡那賊淫婦:‘從幾時就這等大膽降服人,俺每手裏教你降伏!你是這屋裏什麽兒?壓折轎竿兒娶你來?你比來旺兒媳婦子差些兒!’我就隨跟了去,他還嘴裏[石必]裏剝剌的,教我一頓捲駡。不是韓嫂兒死氣力賴在中間拉着我,我把賊沒廉恥雌漢的淫婦口裏肉也掏出他的來!大姐姐也有些不是,想着他把死的來旺兒賊奴才淫婦慣的有些折兒?教我和他為冤結仇,落後一染膿帶還垛在我身上,說是我弄出那奴才去了。如今這個老婆,又是這般慣他,慣的恁沒張倒置的。你做奶子行奶子的事,許你在跟前花黎鬍哨?俺每眼裏是放不下沙子的人。有那沒廉恥的貨,人也不知死的那裏去了,還在那屋裏纏。但往那裏回來,就望着他那影作個揖,口裏一似嚼蛆的,不知說些甚麽。到晚夕要茶吃,淫婦就連忙起來替他送茶,又替他蓋被兒,兩個就弄將起來。就是個久慣的淫婦!衹該丫頭遞茶,許你去撐頭獲腦雌漢子?為什麽問他要披襖兒,沒廉恥的便連忙鋪裏拿了綢段來,替他裁披襖兒?你還沒見哩:斷七那日,他爹進屋裏燒紙去,見丫頭、老婆在炕上撾子兒,就不說一聲兒,反說道:‘這供養的匾食和酒,也不要收到後邊去,你每吃了罷。’這等縱容着他。這淫婦還說:‘爹來不來?俺每好等的。’不想我兩三步叉進去,唬得他眼張失道,就不言語了。什麽好老婆?一個賊活人妻淫婦,就這等餓眼見瓜皮,不管好歹的都收攬下。原來是一個眼裏火爛桃行貨子。
  那淫婦的漢子說死了。前日漢子抱着孩子,沒在門首打探兒?還瞞着人搗鬼,張眼溜睛的。你看他如今別模改樣的,又是個李瓶兒出世了!那大姐姐成日在後邊衹推聾裝啞的,人但開口,就說不是了。”那玉樓聽了,衹是笑。因說:“你怎知道的這等詳細?”金蓮道:“南京瀋萬三,北京枯柳樹。人的名兒,樹的影兒,怎麽不曉得?雪裏埋死屍──自然消將出來。”玉樓道:“原說這老婆沒漢子,如何又鑽出漢子來了?”金蓮道:“天下着風兒晴不的,人不着謊兒成不的!他不攛瞞着,你傢肯要他!想着一來時,餓答的個臉,黃皮寡瘦的,乞乞縮縮那個腔兒!吃了這二年飽飯,就生事兒,雌起漢子來了。你如今不禁下他來,到明日又教他上頭上臉的。一時捅出個孩子,當誰的?”玉樓笑道:“你這六丫頭,到且是有權屬。”說畢,坐了一回,兩個往後邊下棋去了。正是:三光有影遺誰係?萬事無根衹自生。
  話休饒舌,有日後晌時分,西門慶來到清河縣。吩咐賁四、王經跟行李先往傢去,他便送何千戶到衙門中,看着收拾打掃公廨幹淨住下,方纔騎馬來傢。進入後廳,吳月娘接着,舀水淨面畢,就令丫鬟院子內放桌兒,滿爐焚香,對天地位下告許願心。月娘便問:“你為什麽許願心?”西門慶道:“休說起,我拾得性命來傢。昨日十一月二十三日,剛過黃河,行到沂水縣八角鎮上,遭遇大風,沙石迷目,通行不得。天色又晚,百裏不見人,衆人都慌了。況馱垛又多,誠恐鑽出個賊來怎了?比及投到個古寺中,和尚又窮,夜晚連燈火也沒個兒,衹吃些豆粥兒就過了一夜。次日風住,方纔起身,這場苦比前日更苦十分。前日雖熱,天還好些。這遭又是寒冷天氣,又耽許多驚怕。幸得平地還罷了,若在黃河遭此風浪怎了?我在路上就許了願心,到臘月初一日,宰豬羊祭賽天地。”月娘又問:“你頭裏怎不來傢,卻往衙門裏做甚麽?”西門慶道:“夏竜溪已升做指揮直駕,不得來了。新升是匠作監何太監侄兒何千戶──名永壽,貼刑,不上二十歲,捏出水兒來的一個小後生,任事兒不知道。他太監再三央及我,凡事看顧教導他。我不送到衙門裏安頓他個住處,他知道甚麽?他如今一千二百兩銀子──也是我作成他──要了夏竜溪那房子,直待夏傢搬取了傢小去,他的傢眷纔搬來。前日夏大人不知什麽人走了風與他,他又使了銀子,央當朝林真人分上,對堂上朱太尉說,情願以指揮職銜再要提刑三年。朱太尉來對老爺說,把老爺難的要不得。若不是翟親傢在中間竭力維持,把我撐在空地裏去了。去時親傢好不怪我,說我幹事不謹密。不知是什麽人對他說來。”月娘道:“不是我說,你做事有些三慌子火燎腿樣,有不的些事兒,告這個說一場,告那個說一場,恰似逞強賣富的。正是有心算無心,不備怎提備?人傢悄悄幹的事兒停停妥妥,你還不知道哩!”西門慶又說:“夏大人臨來,再三央我早晚看顧看顧他傢裏,容日你買分禮兒走走去。”月娘道:“他娘子出月初二日生日,就一事兒去罷。你今後把這狂樣來改了。常言道:‘逢人且說三分清,未可全拋一片心。’老婆還有個裏外心兒,休說世人。”
  正說着,衹見玳安來說:“賁四問爹,要往夏大人傢說去不去?”西門慶道:“你教他吃了飯去。”玳安應諾去了。李嬌兒、孟玉樓、孫雪娥、潘金蓮、大姐都來參見道萬福,問話兒,陪坐的。西門慶又想起前番往東京回來,還有李瓶兒在,一面走到他房內,與他靈床作揖,因落了幾點眼淚。如意兒、迎春、綉春都嚮前磕頭。月娘隨即使小玉請在後邊,擺飯吃了,一面吩咐拿出四兩銀子,賞跟隨小馬兒上的人,拿帖兒回謝周守備去了。又叫來興兒宰了半口豬、半腔羊、四十斤白麵、一包白米、一壇酒、兩腿火熏、兩衹鵝、十衹雞,又並許多油????醬醋之類,與何千戶送下程。又叫了一名廚役在那裏答應。
  正在廳上打點,忽琴童兒進來說道:“溫師父和應二爹來望。”西門慶連忙請進溫秀纔、伯爵來。二人連連作揖,道其風霜辛苦。西門慶亦道:“蒙二公早晚看傢。”伯爵道:“我早起來時,忽聽房上喜鵲喳喳的叫。俺房下就先說:‘衹怕大官人來傢了,你還不快走了瞧瞧去?’我便說:‘哥從十二日起身,到今還未上半個月,怎能來得快?’房下說:‘來不來,你看看去!’教我穿衣裳到宅裏,不想哥真個來傢了。恭喜恭喜!”因見許多下飯酒米裝在廳臺上,便問道:“送誰傢的?”西門慶道:“新同僚何大人,一路同來,傢小還未到。今在衙門中權住,送份下程與他。又發柬明日請他吃接風酒,再沒人,請二位與吳大舅奉陪。”伯爵道:“又一件:吳大舅與哥是官,溫老先生戴着方巾,我一個小帽兒怎陪得他坐!不知把我當甚麽人兒看,我惹他不笑話?”西門慶笑道:“這等把我買的緞子忠靖巾藉與你戴着,等他問你,衹說是我的大兒子,好不好?”說畢,衆人笑了。伯爵道:“說正經話,我頭八寸三,又戴不得你的。”溫秀纔道:“學生也是八寸三分,倒將學生方巾與老翁戴戴何如?”西門慶道:“老先生不要藉與他,他到明日藉慣了,往禮部當官身去,又來纏你。”溫秀纔笑道:“老先生好說,連我也扯下水去了。”少頃,拿上茶來吃了。溫秀纔問:“夏公已是京任,不來了?”西門慶道:“他已做堂尊了,直掌鹵簿,穿麟服,使藤棍,如此華任,又來做甚麽!”須臾,看寫了帖子,擡下程出門,教玳安送去了。西門慶就拉溫秀纔、伯爵到廂房內暖炕上坐去了。又使琴童往院裏叫吳惠、鄭春、邵奉、左順四名小優兒明日早來伺候。
  不一時,放桌兒陪二人吃酒。西門慶吩咐:“再取雙鐘箸兒,請你姐夫來坐坐。”良久,陳敬濟走來,作揖,打橫坐下。四人圍爐把酒來斟,因說起一路上受驚的話。伯爵道:“哥,你的心好,一福能壓百禍,就有小人,一時自然都消散了。
  ”溫秀纔道:“善人為邦百年,亦可以勝殘去殺。休道老先生為王事驅馳,上天也不肯有傷善類。”西門慶因問:“傢中沒甚事?”敬濟道:“傢中無事。衹是工部安老爹那裏差人來問了兩遭,昨日還來問,我回說還沒來傢哩。”
  正說着,忽有平安來報:“衙門令史和衆節級來稟事。”西門慶即到廳上站立,令他進見。二人跪下:“請問老爹幾時上任?官司公用銀兩動支多少?”西門慶道:“你們衹照舊時整理就是了。”令史道:“去年衹老爹一位到任,如今老爹轉正,何老爹新到任,兩事並舉,比舊不同。”西門慶道:“既是如此,添十兩銀子與他就是了。”二人應喏下去。西門慶又叫回來吩咐:“上任日期,你還問何老爹擇幾時。”二人道:“何老爹擇定二十六日。”西門慶道:“既如此,你每伺候就是了。”二人去了。就是喬大人來拜望道喜。西門慶留坐不肯,吃茶起身去了。西門慶進來,陪二人飲至掌燈方散。西門慶往月娘房裏歇了一宿。
  到次日,傢中置酒,與何千戶接風。文嫂又早打聽得西門慶來傢,對王三官說了,具個柬帖兒來請。西門慶這裏買了一副豕蹄、兩尾鮮魚、兩衹燒鴨、一壇南酒,差玳安送去,與太太補生日之禮。他那裏賞了玳安三錢銀子,不在話下。正廳上設下酒,錦屏耀目,桌椅鮮明。吳大舅、應伯爵、溫秀纔都來的早,西門慶陪坐吃茶,使人邀請何千戶。不一時,小優兒上來磕頭。伯爵便問:“哥,今日怎的不叫李銘?”西門慶道:“他不來我傢來,我沒的請他去!”
  正說話,衹見平安忙拿帖兒稟說:“帥府周爺來拜,下馬了。”吳大舅、溫秀纔、應伯爵都躲在西廂房內。西門慶冠帶出來,迎至廳上,敘禮畢,道及轉升恭喜之事。西門慶又謝他人馬。於是分賓主而坐。周守備問京中見朝之事,西門慶一一說了。周守備道:“竜溪不來,一定差人來取傢小上京去。”西門慶道:“就取也待出月。如今何長官且在衙門權住着哩。夏公的房子與了他住,也是我替他主張的。”守備道:“這等更妙。”因見堂中擺設桌席,問道:“今日所延甚客?”西門慶道:“聊具一酌,與何大人接風。同僚之間,不好意思。”二人吃了茶,周守備起身,說道:“容日合衛列位,與二公奉賀。”西門慶道:“豈敢動勞,多承先施。”作揖出門,上馬而去。西門慶回來,脫了衣服,又陪三人在書房中擺飯。何千戶到午後方來,吳大舅等各相見敘禮畢,各敘寒溫。茶湯換罷,各寬衣服。何千戶見西門慶傢道相稱,酒筵齊整。四個小優銀箏象板,玉阮琵琶,遞酒上坐。直飲至起更時分,何千戶方起身往衙門中去了。吳大舅、應伯爵、溫秀纔也辭回去了。
  西門慶打發小優兒出門,吩咐收了傢夥,就往前邊金蓮房中來。婦人在房內濃施朱粉,復整新妝,薫香澡牝,正盼西門慶進他房來,滿面笑容,嚮前替他脫衣解帶,連忙叫春梅點茶與他吃了,打發上床歇宿。端的被窩中相挨素體,枕席上緊貼酥胸,婦人云雨之際,百媚俱生。西門慶抽拽之後,靈犀已透,睡不着,枕上把離言深講。交接後,淫情未足,又從下替他品簫。這婦人衹要拴西門慶之心,又況拋離了半月在傢,久曠幽懷,淫情似火,得到身,恨不得鑽入他腹中。將那話品弄了一夜,再不離口。西門慶要下床溺尿,婦人還不放,說道:“我的親親,你有多少尿,溺在奴口裏,替你咽了罷,省的冷呵呵的,熱身子下去凍着,倒值了多的。”
  西門慶聽了,越發歡喜無已,叫道:“乖乖兒,誰似你這般疼我!”於是真個溺在婦人口內。婦人用口接着,慢慢一口一口都咽了。西門慶問道:“好吃不好吃?”
  金蓮道:“略有些鹹味兒。你有香茶與我些壓壓。”西門慶道:“香茶在我白綾襖內,你自傢拿。”這婦人嚮床頭拉過他袖子來,掏摸了幾個放在口內,纔罷。正是:侍臣不及相如渴,特賜金莖露一杯。
  看官聽說:大抵妾婦之道,鼓惑其夫,無所不至,雖屈身忍辱,殆不為恥。若夫正室之妻,光明正大,豈肯為也!是夜,西門慶與婦人盤桓無度。
  次早往衙門中與何千戶上任,吃公宴酒,兩院樂工動樂承應。午後纔回傢,排軍隨即擡了桌席來。王三官那裏又差人早來邀請。西門慶纔收拾出來,左右來報:“工部安老爹來拜。”慌的西門慶整衣出來迎接。安郎中食寺丞的俸,係金鑲帶,穿白鷳補子,跟着許多官吏,滿面笑容,相攜到廳敘禮,彼此道及恭賀,分賓主坐下。安郎中道:“學生差人來問幾次,說四泉還未回。”西門慶道:“正是。京中要等見朝引奏,纔起身回來。”須臾,茶湯吃罷,安郎中方說:“學生敬來有一事不當奉瀆:今有九江太府蔡少塘,乃是蔡老先生第九公子,來上京朝覲,前日有書來,早晚便到。學生與宋鬆泉、錢雲野、黃泰宇四人作東,欲藉府上設席請他,未知允否?”西門慶道:“老先生尊命,豈敢有違。約定幾時?”安郎中道:“在二十七日。明日學生送分子過來,煩盛使一辦,足見厚愛矣。”說畢,又上了一道茶,作辭,起身上馬,喝道而去。
  西門慶即出門,往王招宣府中來赴席。到門首,先投了拜帖。王三官連忙出來迎接,至廳上敘禮。大廳正面欽賜牌額,金字題曰“世忠堂”,兩邊門對寫着“喬木風霜古,山河[石帶]礪新”。王三官與西門慶行畢禮,尊西門慶上坐,他便傍設一椅相陪。須臾拿上茶來,交手遞了茶,左右收了去。彼此扳了些說話,然後安排酒筵遞酒。原來王三官叫了兩名小優兒彈唱。西門慶道:“請出老太太拜見拜見。”慌的王三官令左右後邊說。少頃,出來說道:“請老爹後邊見罷。”王三官讓西門慶進內。西門慶道:“賢契,你先導引。”於是逕入中堂。林氏又早戴着滿頭珠翠,身穿大紅通袖袍兒,腰係金鑲碧玉帶,下着玄錦百花裙,搽抹的如銀人也一般。西門慶一面施禮:“請太太轉上。”林氏道:“大人是客,請轉上。”讓了半日,兩個人平磕頭,林氏道:“小兒不識好歹,前日衝瀆大人。蒙大人又處斷了那些人,知感不盡。今日備了一杯水酒,請大人過來,老身磕個頭兒謝謝。如何又蒙大人賜將禮來?使我老身卻之不恭,受之有愧。”西門慶道:“豈敢。學生因為公事往東京去了,誤了與老太太拜壽。些須薄禮,胡亂送與老太太賞人。”因見文嫂兒在旁,便道:“老文,你取副盞兒來,等我與太太遞一杯壽酒。”一面呼玳安上來。原來西門慶氈包內,預備着一套遍地金時樣衣服,放在盤內獻上。林氏一見,金彩奪目,滿心歡喜。文嫂隨即捧上金盞銀臺。王三官便要叫小優拿樂器進來彈唱。林氏道:“你叫他進來做甚麽?在外答應罷了。”當下,西門慶把盞畢,林氏也回奉了一盞與西門慶謝了。然後王三官與西門慶遞酒,西門慶纔待還下禮去,林氏便道:“大人請起,受他一禮兒。”西門慶道:“不敢,豈有此禮?”林氏道:“好大人,怎這般說!你恁大職級,做不起他個父親!小兒自幼失學,不曾跟着好人。若是大人肯垂愛,凡事指教他為個好人,今日我跟前,就教他拜大人做了義父。
  但有不是處,一任大人教誨,老身並不護短。”西門慶道:“老太太雖故說得是,但令郎賢契,賦性也聰明,如今年少,為小試行道之端,往後自然心地開闊,改過遷善。老太太倒不必介意。”當下教西門慶轉上,王三官把盞,遞了三鐘酒,受其四拜之禮。遞畢,西門慶亦轉下與林氏作揖謝禮,林氏笑吟吟還了萬福。自此以後,王三官見着西門慶以父稱之。正是:常將壓善欺良意,權作尤雲[歹帶]雨心。
  復有詩以嘆之:從來男女不通酬,賣俏營姦真可羞。
  三官不解其中意,饒貼親娘還磕頭。
  遞畢酒,林氏吩咐王三官:“請大人前邊坐,寬衣服。”玳安拿忠靖巾來換了。不一時,安席坐下。小優彈唱起來,廚役上來割道,玳安拿賞賜伺候。當下食割五道,歌吟二套,秉燭上來,西門慶起身告辭。王三官再三款留,又邀到他書院中。獨獨的三間小軒裏面,花竹掩映,文物瀟灑。正面懸着一個金粉箋扁,曰“三泉詩舫”,四壁挂四軸古畫。西門慶便問:“三泉是何人?”王三官衹顧隱避,不敢回答。半日纔說:“是兒子的賤號。”西門慶便一聲兒沒言語。擡過高壺來,又投壺飲酒。四個小優兒在旁彈唱。林氏後邊衹顧打發添換菜蔬果碟兒上來。
  吃到二更時分,西門慶已帶半酣,方纔起身,賞了小優兒並廚役,作辭回傢。
  到傢逕往金蓮房中。原來婦人還沒睡,纔摘去冠兒,輓着雲髻,淡妝濃抹,正在房內茶烹玉蕊,香裊金猊等待。見西門慶進來,歡喜無限。忙嚮前接了衣裳,叫春梅點了一盞雀舌芽茶與西門慶吃。西門慶吃了,然後春梅脫靴解帶,打發上床。婦人在燈下摘去首飾,換了睡鞋,上床並頭交股而寢。西門慶將一隻胳膊與婦人枕着,摟在懷中,猶如軟玉溫香一般,兩個酥胸相貼,臉兒廝[“溫”換“氵”為“扌”
  ],鳴咂其舌。不一時,甜唾融心,靈犀春透。婦人不住手下邊捏弄他那話。西門慶因問道:“我的兒,我不在傢,你想我不想?”婦人道:“你去了這半個來月,奴那刻兒放下心來!晚間夜又長,獨自一個偏睡不着。隨問怎的暖床暖鋪,衹是害冷。腿兒觸冷伸不開,衹得忍酸兒縮着,白盼不到,枕邊眼淚不知流了多少。落後春梅小肉兒見我短嘆長吁,晚間逗着我下棋,坐到起更時分,俺娘兒兩個一炕兒通廝腳兒睡。我的哥哥,奴心便是如此,不知你的心兒如何?”西門慶道:怪油嘴,這一傢雖是有他們,誰不知我在你身上偏多。”婦人道:“罷麽,你還哄我哩!你那吃着碗裏看着鍋裏的心兒,你說我不知道?想着你和來旺兒媳婦子蜜調油也似的,把我來就不理了。落後李瓶兒生了孩子,見我如同烏眼雞一般。今日都往那裏去了?止是奴老實的還在。你就是那風裏楊花,滾上滾下,如今又興起如意兒賊[扌歪]剌骨來了。他隨問怎的,衹是奶子,見放着他漢子,是個活人妻。不爭你要了他,到明日又教漢子好在門首放羊兒剌剌。你為官為宦,傳出去好聽?你看這賊淫婦,前日你去了,同春梅兩個為一個棒槌,和我大嚷大鬧,通不讓我一句兒。”西門慶道:“罷麽,我的兒,他隨問怎的,衹是個手下人。他那裏有七個頭八個膽敢頂撞你?你高高手兒他過去了,低低手兒他敢過不去。”婦人道:“[口耶][口樂],說的倒好聽!沒了李瓶兒,他就頂了窩兒。學你對他說:‘你若伏侍的好,我把娘這分傢當就與你罷。’你真個有這個話來?”西門慶道:“你休鬍猜疑,我那裏有此話!你寬恕他,我教他明日與你磕頭陪不是罷。”婦人道:“我也不要他陪不是,我也不許你到那屋裏睡。”西門慶道:“我在那邊睡,非為別的,因越不過李大姐情,在那邊守守靈兒,誰和他有私????私醋!”婦人道:“我不信你這摭溜子。人也死了一百日來,還守什麽靈?在那屋裏也不是守靈,屬米倉的,上半夜搖
  鈴,下半夜丫頭聽的好梆聲。”幾句說的西門慶急了,摟過脖子來親了個嘴,說道:“怪小淫婦兒,有這些張緻的!”於是令他吊過身子去,隔山討火,那話自後插入牝中,接抱其股,竭力扇[石崩]的連聲響亮。一面令婦人呼叫大東大西,問道:“你怕我不怕?再敢管着!”婦人道:“怪奴才,不管着你好上天也!我曉的你也丟不開這淫婦,到明日,問了我方許你那邊去。他若問你要東西,須對我說,衹不許你悄悄偷與他。若不依,我打聽出來,看我嚷不嚷!我就擯兌了這淫婦,也不差甚麽兒。又相李瓶兒來頭,教你哄了,險些不把我打到贅字號去。你這爛桃行貨子,豆芽萊──有甚正條捆兒也怎的?老娘如今也賊了些兒了。”說的西門慶笑了。當下兩個[歹帶]雨尤雲,纏到三更方歇。正是:帶雨籠煙世所稀,妖嬈身勢似難支。
  終宵故把芳心訴,留得東風不放歸。
  兩個並頭交股睡到天明,婦人淫情未足,便不住手捏弄那話,登時把麈柄捏弄起來,叫道:“親達達,我一心要你身上睡睡。”一面爬伏在西門慶身上倒澆燭,接着他脖子衹顧揉搓,教西門慶兩手扳住他腰,扳的緊緊的,他便在上極力抽提,一面爬伏在他身上揉一回,那話漸沒至根,餘者被托子所阻,不能入。婦人便道:“我的達達,等我白日裏替你作一條白綾帶子,你把和尚與你的那末子藥裝些在裏面,我再墜上兩根長帶兒。等睡時,你紮他在根子上,卻拿這兩根帶紮拴後邊腰裏,拴的緊緊的,又柔軟,又得全放進,卻不強如這托子硬硬的,格的人疼?”西門慶道:“我的兒,你做下,藥在磁盒兒內,你自傢裝上就是了。”婦人道:“你黑夜好歹來,咱兩個試試看好不好?”於是,兩個玩耍一番。
  衹見玳安拿帖兒進來,問春梅:“爹起身不曾?安老爹差人送分資來了。又擡了兩壇酒、四盆花樹進來。”春梅道:“爹還沒起身,教他等等兒。”玳安道:“他好少近路兒,還要趕新河口閘上回話哩。”不想西門慶在房中聽見,隔窗叫玳安問了話,拿帖兒進去,拆開看,上寫道:奉去分資四封,共八兩。惟少塘桌席,餘者散酌而已。仰冀從者留神,足見厚愛之至。外具時花四盆,以供清玩;浙酒二樽,少助待客之需。
  希莞納,幸甚。
  西門慶看了,一面起身,且不梳頭,戴着氈巾,穿着絨氅衣走出廳上,令安老爹人進見。遞上分資。西門慶見四盆花草:一盆紅梅、一盆白梅、一盆茉莉、一盆辛夷,兩壇南酒,滿心歡喜。連忙收了。發了回帖,賞了來人五錢銀子,因問:“老爹們明日多咱時分來?用戲子不用?”來人道:“都早來。戲子用海????的。”說畢,打發去了。西門慶叫左右把花草擡放藏春塢書房中擺放,一面使玳安叫戲子去,一面兌銀子與來安兒買辦。那日又是孟玉樓上壽,院中叫小優兒晚夕彈唱。
  按下一頭。卻說應伯爵在傢,拿了五個箋帖,教應保捧着盒兒,往西門慶對過房子內央溫秀纔寫請書。要請西門慶五位夫人,二十八日傢中做滿月。剛出門轉過街口,衹見後邊一人高叫道:“二爹請回來!”伯爵扭頭回看是李銘,立住了腳。
  李銘走到跟前,問道:“二爹往那裏去?”伯爵道:“我到溫師父那裏有些事兒去。”李銘道:“到傢中還有句話兒說。”衹見後邊一個閑漢,掇着盒兒,伯爵不免又到傢堂屋內。李銘連忙磕了個頭,把盒兒掇進來放下,揭開卻是燒鴨二衹、老酒二瓶,說道:“小人沒甚,這些微物兒孝順二爹賞人。小的有句話逕來央及二爹。
  ”一面跪在地下不起來。伯爵一把手拉起來,說道:“傻孩兒,你有話衹管說,怎的買禮來?”李銘道:“小的從小兒在爹宅內,答應這幾年,如今爹到看顧別人,不用小的了。就是桂姐那邊的事,各門各戶,小的實不知道。如今爹因怪那邊,連小的也怪了。這負屈銜冤,沒處伸訴,逕來告二爹。二爹到宅內見爹,千萬替小的加句美言兒說說。就是桂姐有些一差半錯,不幹小的事。爹動意惱小的不打緊,同行中人越發欺負小的了。”伯爵道:“你原來這些時沒往宅內答應去。”李銘道:“小的沒曾去。”伯爵道:“嗔道昨日擺酒與何老爹接風,叫了吳惠、鄭春、邵奉、左順在那裏答應,我說怎的不見你。我問你爹,你爹說:‘他沒來,我沒的請他去!’傻孩兒,你還不走跳些兒還好?你與誰賭氣?”李銘道:“爹宅內不呼喚,小的怎的好去?前日他每四個在那裏答應,今日三娘上壽,安官兒早晨又叫了兩名去了;明日老爹擺酒,又是他們四個。倒沒小的,小的心裏怎麽有個不急的!衹望二爹替小的說個明白,小的還來與二爹磕頭。”伯爵道:“我沒有個不替你說的。
  我從前已往不知替人完美了多少勾當,你央及我這些事兒,我不替你說?你依着我,把這禮兒你還拿回去。你是那裏錢兒,我受你的!你如今就跟了我去,等我慢慢和你爹說。”李銘道:“二爹不收此禮,小的也不敢去了。雖然二爹不希罕,也盡
  小的一點窮心。”再三央告,伯爵把禮收了。討出三十文錢,打發拿盒人回去。於是同出門,來到西門慶對門房子裏。進到書院門首,搖的門環兒響,說道:“葵軒老先生在傢麽?”溫秀纔正在書窗下寫帖兒,忙應道:“請裏面坐。”畫童開門,伯爵在明間內坐的。溫秀纔即出來相見,敘禮讓坐,說道:“老翁起來的早,往那裏去來?”伯爵道:“敢來煩瀆大筆寫幾個請書兒。如此這般,二十八日小兒滿月,請宅內他娘們坐坐。”溫秀纔道:“帖在那裏?將來學生寫。”伯爵即令應保取
  出五個帖兒,遞過去。溫秀纔拿到房內,纔寫得兩個,衹見棋童慌走來說道:“溫師父,再寫兩個帖兒──大娘的名字,要請喬親傢娘和大妗子去。頭裏琴童來取門外韓大姨和孟二妗子那兩個帖兒,打發去了不曾?”溫秀纔道:“你姐夫看着,打發去這半日了。”棋童道:“溫師父寫了這兩個,還再寫上四個,請黃四嬸、傅大娘、韓大嬸和甘夥計娘子的,我使來安兒來取。”不一時打發去了。衹見來安來取
  這四個帖兒,伯爵問:“你爹在傢裏,是衙門中去了?”來安道:“爹今日沒往衙門裏去,在廳上看收禮哩。”溫秀纔道:“老先生昨日王宅赴席來晚了。”伯爵問起那王宅,溫秀纔道:“是招宣府中。”伯爵就知其故。良久,來安等了帖兒去,方纔與伯爵寫完。伯爵即帶了李銘過這邊來。
  西門慶蓬着頭,衹在廳上收禮,打發回帖,旁邊排擺桌面。見伯爵來,唱喏讓坐。伯爵謝前日厚情,因問:“哥定這桌席做什麽?”西門慶把安郎中來央浼作東,請蔡知府之事,告他說了一遍。伯爵道:“明日是戲子是小優?”西門慶道:“叫了一起海????子弟,我這裏又預備四名小優兒答應。”伯爵道:“哥,那四個?”
  西門慶道:“吳惠、邵奉、鄭春、左順。”伯爵道:“哥怎的不用李銘?”西門慶道:“他已有了高枝兒,又稀罕我這裏做什麽?”伯爵道:“哥怎的說這個話?你喚他,他纔敢來。我也不知道你一嚮惱他。但是各人勾當,不幹他事。三嬸那邊幹事,他怎的曉得?你到休要屈了他。他今早到我那裏,哭哭啼啼告訴我:‘休說小
  的姐姐在爹宅內,衹小的答應該幾年,今日有了別人,到沒小的。’他再三賭身罰
  咒,並不知他三嬸那邊一字兒。你若惱他,卻不難為他了。他小人有什麽大湯水兒?你若動動意兒,他怎的禁得起!”便教李銘:“你過來,親自告訴你爹。你衹顧躲着怎的?自古醜媳婦免不得見公婆。”
  那李銘站在[木鬲]子邊,低頭斂足,就似僻廳鬼兒一般看着二人說話。聽得伯爵叫他,連忙走進去,跪着地下,衹顧磕頭,說道:“爹再訪,那邊事小的但有一字知道,小的車碾馬踏,遭官刑揲死。爹從前已往,天高地厚之恩,小的一傢粉身碎骨也報不過來。不爭今日惱小的,惹的同行人恥笑,他也欺負小的,小的再嚮那裏尋個主兒?”說畢,號淘痛哭,跪在地下衹顧不起來。伯爵在旁道:“罷麽,哥也是看他一場。大人不見小人之過,休說沒他不是,就是他有不是處,他既如此,你也將就可恕他罷。”又叫李銘:“你過來,自古穿青衣抱黑柱,你爹既說開,就不惱你了,你往後也要謹慎些。”李銘道:“二爹說的是,知過必改,往後知道了。”西門慶沉吟半晌,便道:“既你二爹再三說,我不惱你了,起來答應罷。”
  伯爵道:”你還不快磕頭哩!”那李銘連忙磕個頭,立在旁邊。伯爵方纔令應保取
  出五個請帖兒來,遞與西門慶道:“二十八日小兒彌月,請列位嫂子過捨光降光降。”西門慶看畢,教來安兒:“連盒兒送與大娘瞧去。──管情後日去不成。實和你說,明日是你三娘生日,傢中又是安郎中擺酒,二十八日他又要看夏大人娘子去,如何去的成?”伯爵道:“哥殺人哩!嫂子不去,滿園中果子兒,再靠着誰哩!
  我就親自進屋裏請去。”少頃,衹見來安拿出空盒子來了:“大娘說,多上覆,知道了。”伯爵把盒兒遞與應保接去,笑了道:“哥,你就哄我起來。若是嫂子不去,我就把頭磕爛了,也好歹請嫂子走走去。”西門慶教伯爵:“你且休去,等我梳起頭來,咱每吃飯。”說畢,入後邊去了。
  這伯爵便嚮李銘道:“如何?剛纔不是我這般說着,他甚是惱你。他有錢的性兒,隨他說幾句罷了。常言:嗔拳不打笑面。如今時年,尚個奉承的。拿着大本錢做買賣,還帶三分和氣。你若撐硬船兒,誰理你!全要隨機應變,似水兒活,纔得轉出錢來。你若撞東墻,別人吃飯飽了,你還忍餓。你答應他幾年,還不知他性兒?明日交你桂姐趕熱腳兒來,兩當一:就與三娘做生日,就與他陪了禮兒來,一天事都瞭瞭。”李銘道:“二爹說的是。小的到傢,過去就對三媽說。”說着,衹見來安兒放桌兒,說道:“應二爹請坐,爹就出來。”
  不一時,西門慶梳洗出來,陪伯爵坐的,問他:“你連日不見老孫、祝麻子?”伯爵道:“我令他來,他知道哥惱他。我便說:‘還是哥十分情分,看上顧下,那日蜢蟲螞炸一例撲了去,你敢怎樣的!’他每發下誓,再不和王傢小廝走。說哥昨日在他傢吃酒來?他每也不知道。”西門慶道:“昨日他如此這般,置了一席大酒請我,拜認我做幹老子,吃到二更來了。他每怎的再不和他來往?衹不幹礙着我的事,隨他去,我管他怎的?我不真是他老子,管他不成!”伯爵道:“哥這話說絶了。他兩個,一二日也要來與你服個禮兒,解釋解釋。”西門慶道:“你教他衹顧來,平白服甚禮?”一面來安兒拿上飯來,無非是炮烹美口餚饌。西門慶吃粥,伯爵用飯。吃畢,西門慶問:“那兩個小優兒來了不曾?”來安道:“來了這一日了。”西門慶叫他和李銘一答兒吃飯。一個韓佐,一個邵謙,嚮前來磕了頭,下邊吃飯去了。
  良久,伯爵起身,說道:“我去罷,傢裏不知怎樣等着我哩。小人傢兒幹事最苦,從爐臺底下直買到堂屋門首,那些兒不要買?”西門慶道:“你去幹了事,晚間來坐坐,與你三娘上壽,磕個頭兒,也是你的孝順。”伯爵道:“這個一定來,還教房下送人情來。”說畢,一直去了。正是:酒深情不厭,知己話偏長。
  莫負相欽重,明朝到草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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