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思考 與哲學大師一起漫步:與哲學大師的人生對話   》 第72節:三、 他人(2)      高路 Gao Lu

  然而,我也是主體,也長着梅杜莎的眼睛,既然你能註視我,我也能註視你。於是,我開始反註視,對他人進行客體化,實行占有,也就是用我的意識來限製他人的意識。這同樣是我的自由,由於對方被當做客體,他的自由被我限製了。
  "這就是註視,人們互相被客體化,自由在這裏打架。"薩特說,"你們看到了,我是在存在的層面上來談論這一問題的,所以這種主體被客體化狀況具有根本性的意義,從根子上說就是這樣。我曾經寫了一部名叫《隔離審訊》的獨幕劇,來說明人與人的這種關係。劇中有三個人物,兩女一男……"
  "又是三角關係吧?您也不能免俗呀?"楊慧有些遺憾。
  "哪呀?"薩特撇了下嘴角,他的嘴唇挺厚的,不大像歐羅巴人種,"是三角,但不是戀愛。"他解釋道,"這三個人是死人,他們在地獄的一間屋子裏碰面了。他們沒一個是善茬兒,都有着一段見不得人的經歷,如今暴露在另外兩個人的目光下,接受他人的品頭論足。"
  "這仨兒湊一塊兒,準有好戲看。"李智說。
  "可不,"薩特說,"這樣,其中的每個人對另外兩個人來說就成了劊子手。於是那個男的提出了一個要求:眼睛往自個兒心裏頭瞧,不許擡頭看別人,大傢接受了。然而,這根本不可能,另兩個人的毒眼還是看過來,那感覺就像被剝得精光而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一樣,心靈被折磨的滋味實在難熬,還不如遭受各種稀奇古怪的酷刑。最後他們恍然大悟,地獄不是熊熊的火堆,不是燒得通紅的鐵條,而是那一雙雙要把我吃掉的他人的眼睛,地獄就是他人!"
  楊慧打了個哆嗦,也是,要是四周布滿了一雙雙眼睛,死死地盯着你,而後面的心思是恨不得把你解剖了,那是多麽可怕的圖景,真令人毛骨悚然。想到這兒,不由得瞥一眼薩特和李智,他們望着前面,腦子裏正轉着哲學;再看看周圍,人們都在走自己的路,做自己的事,沒人註意她,於是便放下心來。
  薩特覺得通過這部劇還不足以說清問題,又講了個具體實例:性愛。他說:"性愛屬於人與人之間最親密的那一類關係。在人們看來,這種愛都是心甘情願為了對方的。然而是這樣的嗎?就讓我們做些分析吧。愛包含着去愛和被愛這兩個方面,每個戀愛中的人都要求被對方愛,但這樣一來,你就被擺在了客體的位置上,成為'為他的存在'。但你又是'自為的存在',要求成為愛的主體,也就是成為對方心中的一切,從而使對方在被愛中變成客體。在這裏,衝突發生了,任何一方都希望做主體,而讓對方做客體,也就是占有對方,使他的生活圍着你轉,服從你,放棄自己的自由。這就是性愛,在迷人的愛的誓言下實行對他人及其自由的占有。"
  "要是我心甘情願呢?"楊慧朗聲道。
  "這更說明愛情是一場高明的騙局,"薩特說,"竟能讓這樣一位聰明可愛的女性徹底舉手投降。對方愛你,同時又希望你愛他,但實際上在愛你的過程中,被你愛已經逐漸被偷換成了他就是你的世界,你的全部,由此把你的存在和自由整個吞噬了。我的意思是,這未必是他有意謀劃的,而是在無意間就把你徵服了,把你剝奪了,這不正好揭示了愛情是一場陰謀嗎?"
  "連愛情都是這樣,那麽人與人之間除了相互利用不就沒別的了嗎?"李智問。
  "結論應該如此。"薩特攤開手,做了個無奈的姿勢,"如果我把別人當做目的,那麽我就衹好做他的手段,但我是'自為的存在',是主體,因此我不可能作為手段而存在,恰恰相反,我一定把他人當做工具性的對象。這就是說,我的存在是對他人自由的限製。
  "前面我說過,對於存在的惡心的親身體驗我不曾有過,但在他人目光註視下的生存,我卻有切身感受。那是二戰中我被德國人俘獲關進俘虜營期間,可以說是在沙丁魚罐頭裏熬過了兩個月。我的生存空間和界限就是我的皮膚,我日夜感到他人的熱氣緊貼着你逼過來,無時無刻不處在他人的註視下。但他人並不一定總是讓你感到敵對,在那裏,你有權把手放在他們的肩膀上、大腿上,親切而隨意地叫他們'小頭'。後來,我離開俘虜營回來了,竟突然害怕起來,市民社會讓我感到陌生,俘虜營裏人們親密無間的生活倒令人感到依稀留戀。
  "之後,我發現,我們在尋求自由的同時,意識到我們的自由完全依賴於他人的自由,而他人的自由又依賴於我們的自由。誠然,自由作為人的定義,不取决於他人,但一旦承擔了責任,我就不得不在尋求我的自由的同時,尋求他人的自由,我衹有把其他人的自由也當做我的目的,才能把我的自由當做我的目的。當然,要做到這一點,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接着,薩特回憶起一件往事,用以表明自己對他人自由的一貫態度。那時,他在一所中學當哲學教師,班上有17個學生,對哲學課感興趣的衹有12個。他從來不逼着學生聽他的課,允許他們隨時打斷他提出問題。這幫壞小子淨弄一些古怪的問題難為他們的老師,還在黑板上畫他的漫畫,把老師醜化成一個小矮人,儘管他承認自己個子不高,但也不至於那麽矮呀。但他沒有生氣,反而在這幅畫上又加了點什麽。他尊重他們的自由,甚至允許他們在教室裏吸煙,他還跟他們一塊兒練拳擊,藉以瞭解他們頭腦中的想法,畢業時和他們喝得酩酊大醉。
  "您沒讓這幫心狠手毒的傢夥打得鼻青臉腫?"楊慧同情地看着他。
  薩特下意識地摸摸腮幫子,說:"他們敬重他們的老師,下不了手。我得到了回報,大傢喜歡上了哲學課,從前這門課不及格的學生期末都獲得了好成績。"
  "不是您給偷偷增加的分數吧?"楊慧繼續逗他。
  "哪能呢?我是一個誠實的人。"薩特嘿嘿地笑出了聲。
  這時,兩個懷中抱着《人民事業報》的學生迎面走來。薩特接過一摞報紙,邊走邊散發。
  警笛突然響起,由遠而近,街上有人開始跑動。薩特若無其事,繼續散發報紙。
  一輛警車開過來,猛地停在薩特面前。車門打開,跳下幾個警察,一個警察奪過報紙扔在車上,兩個警察抓住薩特的手臂,把他帶上警車。
  薩特上車前扭頭對大傢笑了笑,帶着幾分頑皮,還揮了揮手,手中握着一隻煙斗。
  望着薩特的背影,李智突然想起他的自由理論。薩特顯然是不願意被警察帶走的,然而他現在能自由選擇嗎?譬如從警車上跳下來,回到人們之中?也許薩特會這樣回答,他選擇了站在學生一邊,表明了對壓製個人自由的環境的反對態度,就必須承擔起責任,包括被逮捕;並且,現在也仍然可以選擇在被捕的境遇中做一個什麽樣的人。所以,當下的結果仍然沒有跳出他的自由選擇的範圍。
  警車啓動了。
  他們默默地站着,目送着漸去漸遠的車身。
  註釋:
  (1)薩特(公元1905~1980年):法國存在主義哲學家、文學家、戲劇傢。
  (2)參見何林編著《存在給自由帶上鐐銬》第141頁。
  (3)羅素(公元1872~1970年)英國邏輯實證主義哲學家、數學家、邏輯學家。主張從原始事實出發,以其為基本元素構造整個世界。1921年曾來中國講學。
  (4)卡夫卡·弗朗茨(公元1883~1924年):奧地利作傢。創作風格獨特,善於在作品中營造一種極度的緊張性和令人難以忍受的荒誕感。
  (5)達利·薩爾瓦多(公元1904~1989年):西班牙超現實主義畫傢。接受並改造了超現實主義理論,將其命名為"批判的妄想狂",主張在創作中把表象世界轉換成反映自己內心世界和夢境的手段。
  (6)西蒙娜·德·波伏瓦(公元1908~1986年):法國哲學家、文學家、社會活動傢。21歲時以僅次於薩特的第二名成績通過哲學教師資格考試,是當時通過這一考試的最年輕女性。著有小說、哲學作品多種,其中《第二性》為她贏得了"女權主義運動第二次浪潮之母"的稱號。曾訪問過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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