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蝴蝶 春明外史   》 第六十八回 心隔蛮弦还留芳影在 目空螳臂起舞剑光寒      Zhang Henshui

  却说板并引着何杨二人,向东城来,过了东单牌楼汽车一拐弯,转进一个小胡同。杨杏园心里很纳闷,这地方有什么可玩的?这时,汽车便在一家人家门口停了。那大门是个洋式的围墙,进里面是一所院子,院子里有一幢东洋式的房子。大门上挂着一丛草茎和白纸条一类的东西,在中国是个丧事人家树的引魂幡一般,在日本却是庆贺新年的东西。三人下得车来,板井一个人首先进门。杨杏园轻轻的问道:“这是板井先生……”府上两个字,还没有说出,何剑尘好象很惊讶似的,极力的扯了他几下衣服,不让他说。杨杏园会意就不作声。穿过那院子,只见那屋门上,一个玻璃电灯罩子,上面有三个字“琵琶亭”。将门一推,杨杏园吓了一大跳,只见一个东洋妇人,拥抱着一个西装汉子接吻。他们虽然走进来了,那个东洋女子,却熟视无睹的,依然和那男子亲亲热热的情话。杨杏园一直到了此时,心里才为明白,原来是个日本妓馆,何剑尘所说有趣的地方,就是这里了。这里是个小过堂,四面是玻璃门围着,上去两层术梯,又进一重门,便是那半截楼式的正屋。当板井走到木梯边下,一个四十来岁东洋妇人出来,和板井一鞠躬,便伏到地板上的席子上。板井便站在木梯边脱鞋。杨杏园一想,糟了,我这双毛袜,破了一个窟窿,这一脱鞋,岂不有伤国体?人急智生,便对何剑尘道:“呀!我一样东西,大概丢在汽车上了,让我找来,请你等等。”于是抽身便出来,一脚跨上汽车。恰好汽车夫不在车上,连忙将毛袜和衬的线袜一齐脱下。何消片刻,把毛袜穿起,再把线袜罩在毛袜上,穿好了,再进门去,何剑尘也脱了鞋,站在梯上等了。这时,杨杏园也就大大方方的脱鞋。那东洋妇人,将鞋子一齐接了过去,放在梯子边一只木柜里,便让他们进去。这里面屋子的花格玻璃门,和外面护檐玻璃门,恰好夹成一条夹道。大家光着袜子,在这夹道里走。只一拐弯,那东洋妇人,推开一扇玻璃门,进了一间屋子。屋子里,什么东西也没有,不过上面有纱罩笼住的电灯,下面铺着整洁的东洋席子。这屋与别间屋,也是菊花玻璃格扇隔的,推开一重格扇,又进一重,一直走了三重屋,都是一个样子。最后一重屋,席上多了几方绸制的软垫,和一个四方木板的小火笼。笼里一只小火盆,正燃着熊熊的炭火。那个东洋妇人,操着极不规则的北京话对大家说道:“请坐下,请坐下。”于是大家盘着腿,团团的坐下。就在这个工夫,进来两个日本女子,都不过二十岁附近。两个人手上,各托着一只铜托盘。当她一推开那格扇门,早就蹲下身去,向这边带跪带鞠躬,满面堆下笑容,说了一句日本话。板并听着笑了,何剑尘也笑了,杨杏园也跟着笑了。她们将东西送过,是三个茶碗,三个小碟子,三双银筷。那茶碗里有大半碗有色的热水,也不知道是茶不是茶,水里浸着几丝一寸来长指头粗细的糯米糕,还有一两样不识的菜叶,飘在面上。这小碟儿,也只和平常的酱油碟子那么大,里头放着三四条一寸长的成鱼,四五条直豆般的小秧瓜,两三条咸萝卜片。杨杏园心里想着,这或者是如中国酒席的上小菜一般,一会儿还有好吃的送出来。但是那两个日妓送了东西来之后,就坐在一处谈笑,并没有离开。接上来了一个年纪小些的妓女,手上托着一个木盘子,里面放着啤酒瓶和玻璃杯,到了面前,照例一跪一鞠躬。接上便和大家进酒。她敬酒敬到杨杏园面前,便操了日本话来问他。杨杏园摇摇头道:“我不懂日本话。”她就说中国话道:“你先生贵姓?”杨杏园道:“姓杨。”她就偏着头想了一想,说道:“哦!杨,姓杨,我明白了。”杨杏园道:“我可以问你的贵姓吗?”她倒是说了,可是闹了半天,还是没法儿懂。何剑尘才接过来道:“她叫川岛樱子。”樱子笑道:“对了,山大影机。”杨杏园听说,心想道:“你不说我还明白,你一说,我倒糊涂了。”便问何剑尘道:“是哪几个字?”樱子捉住杨杏园的手,便用一个指头,在他手心里东西南北,乱画了一阵,说道:“这个影,这个机,明白不明白?”杨杏园笑了一笑,也不说不明白,还是何剑尘说明了四个字,他才恍然。正在这时,照样的又有一个日妓,鞠着躬,送了啤酒进来,一直到第四个人头上,是个小小的身材。杨杏园一见她的面孔,好生面熟,仿佛在哪里见过。她原坐在板井身边,板井用中国话给她介绍道:“这位是杨先生,认识不认识?”她对杨杏园望了一望,说道:“认识。”又摇摇头道:“不认识。”杨杏园这时看清楚了,正是穿黑绒衣服,在北海溜冰的那个女子。原来她是日本妓女,这真是梦想不到的事情了。笑道:“你不认识我,我倒认识你。那天不是在北海溜冰吗?”于是私问何剑尘她叫什么名字?何剑尘和她说了一大串日本话,她笑着点点头,便坐到杨杏园一处,伸手递了一张小名片过来。杨杏园接着名片一看,乃是芳园杏子。何剑主笑道:“怪不得你二位默契已久,你看她的名字,把你的台甫,都已包括在内。”杏子问道:“说什么?不明白。”何剑尘又用日本话,对她说了一遍。芳园杏子对杨杏园望了一望,噗哧一笑。便将他的玻璃杯拿过来,给他斟上一满杯,说道:“请干这一杯。”杨杏园道:“我喝得不少了,不能喝了。”杏子将玻璃杯捧在手上,送到杨杏园嘴边,一定要他喝。杨杏园没有法子,只得就在她手上,喝了一口。何剑尘因对杨杏园道:“这也是未免有情吧?”板井听了何剑尘说,因问道:“什么?我不明白。”何剑尘于是说了几句日本话,把意思告诉他听了。板井一看这种情形,也就哈哈大笑。这时那山岛樱子,已经捧着一柄日本月琴,扑通扑通,弹了起来。杏子含着笑容,也就随琴调而唱,日本人说话,声音极是粗野,她那种歌调,却也不大受听。板并听了,倒很像是有趣味似的,另外拥抱着一个日妓,站了起来,在一边跳舞。那杏子眼睛瞧着板井,扯扯杨杏园的衣服,对着他笑。杨杏园又不能说什么,也对她一笑。何剑尘让杏子唱完了,便用日语和她谈话。谈完了,又对杨杏园道:“怪不得她对你很有意。据她说,她在长崎的时候,有个好友,和你很相象。”说到这里,故意说两句文言道:“所谓夫己氏,焉知非有白首之约,啮臂之盟者耶?”杨杏园只是以目示意,叫他别说。何剑尘哪里管,依旧笑道:“可惜你双方,言语不能了解。只好心有灵犀一点通罢了。”杨杏园道:“你这真打趣得无所谓,不让主人难为情吗?”何剑尘道:“主人翁正因为我从中说明,他要给你俩作撮合山呢。”杨杏园道:“全是你一个人的鬼,我要走了。”何剑尘道:“不会把你放下来作押账,你放心坐下罢。”但是杨杏园以言语不通,只是喝那清淡的啤酒,究党乏味,坐了会子,一定要走。何剑尘见他不受强留,也只得由他,对板井道:“都走吧?”板井以为二人有事,便答应走。芳园杏子见杨杏园要走,又把半玻璃杯酒举起来,强要杨杏园喝下去。杨杏园见她捧杯在手,不肯放下,也就未便拒绝。杏子等他把酒喝完,转身就走开。一会儿工夫,她又跑回来,取了杨杏园的大氅,给他披上,临别的时候,她又是嫣然一笑。大家出了屋子,那个日本妇人,便在木柜里取出鞋子,让他各人穿上。那板井倒是很客气,把他的汽车亲送何杨二人回家。杨杏园到家,一脱大氅,忽觉胸面前有一阵香味,冲了出来。心想我身上并无一件香的东西,这香从何而来,这些日本妓女,身上的香料,实在不少,我只和她们坐在一处两个钟头,身上就会惹了这很浓的香味,怪是不怪?这样想时,大襟一掀,又是一阵香味,这香味从大氅里面出来,决不是粉迹余香,便拿起大衣来,仔细一看,却闻见那香气是从大衣袋里出来的,心想大衣袋里如何有气味呢?顺手向里一掏,却掏出两件东西来。第一件是一方水红绸手绢,却拴了一个同心结子。第二件是一张四寸全身相片。那相片上正是芳园杏子的芳影。他这就明白了,当大家动身的时候,杏子曾匆匆的跑了开去,然后又把大氅取过来了,不用说,相片和手绢,就是那个时候放进去的。她何以对我一面之交的人,如此做作呢?真个我和她的情人,有些貌似吗?杨杏园胡思乱想了一会,却又把手绢相片放下,转身一想,我这不是太傻。这不过是妓女一种谎话,藉以打动人心罢了,我何必理她。这晚酒意很浓,老早的便睡了。次日起来以后,听差的忽然进来说道:“杨先生,有一个和尚要见您。”杨杏园道:“有一个和尚要见我?这很奇了,我哪里认得和尚呢?但是管他认得不认得,见一见也不要紧,你请他在前面客厅里坐。”及至自己走到前面去看,原来就是出家的张敏生悟石和尚。连忙笑道:“悟石师,难得来的,快请到里面。”于是就把悟石引到自己这屋里来。悟石道:“杨先生大概不会想到和尚会来找你,就是和尚自己,也没有想到来找哩。阿弥陀佛,清水老师父前天在庙里圆寂了。他老人家圆寂以前,对我说了,叫我上五台去走一趟,我打算一两天内就动身。到过五台之后,我就要游历一番。说不定还要到印度去。”杨杏园拱手道:“恭喜恭喜!这是好事。我早就说悟石师的前途,未可限量。”悟石道:“我并不是来辞行,出家人也用不着辞行。我还是为老师父一件事来的。”说毕,在他的僧衣大衫袖里,掏出一个手抄本子,捧着交给杨杏园看道:“这是他老人家半生来所作的诗。不是和尚阿私所好,这诗很有可传的。他老人家虽然没有吩咐我保留,我也不忍抛弃。但是我飘荡天下,带着到处走,不是办法。我想把这事拜托杨先生。”杨杏园不待他说完,连忙说道:“请你放心,我可以负完全责任,将来可以找一个机会付印。”悟石笑道:“杨先生是此中能手,且请看一看再说。不要先依允了,后来一看待不好,又停止了。”杨杏园道:一清水方丈这样道德清高的人,只看他行事,就不带人间烟火气,决不会做出不好的诗来。不好的诗,我猜他也就不至于做了。”说时,翻开那抄本,只见都是蝇头小字,誊写得很清楚。随便看了两首,诗的体格,在王维储光羲二人之间。笑道:“我就原说不错,而且不失出家人的本色。我一定留着印出来的。”悟石合掌道:“那就很为感谢,我要去了。”说毕,转身便走。
  杨杏园送到大门口,他已扬长而去。由南城到悟石所住的庙里,路要经过袁卫道家,他心想袁卫道与清水感情很好,清水已经圆寂三天,这事不能不告诉他一声。因此特意到袁家去,把这事报告了。袁卫道听说,嗟叹不已,埋怨悟石,怎样当时不来说。悟石笑道:“老先生当时知道了,他老人家是去,不知道也是去。况且他老人家早起还是好好的,到了上午,先盘坐入定,后来嘱咐几句话,就圆寂了。就是要报告,也来不及。”袁卫道点点头道:“来清去白,好和尚。”后来悟石说要出去游历名山大水,走遍天下,袁卫道又赞赏不已。他的儿子袁经武也道:“我们空活一辈子,哪有这个机会?我也愿意出家了。”袁卫道笑道:“你也要出家?你没有那个福气。”他父子二人,都在羡慕出家,悟石微笑了一笑,向他们合掌打个问讯,转身就走了。袁经武道:“这个人出家不多久,就修得道德很高了,实在可怪。这样看来,不见得和尚都是坏人。从前我说看见和尚就生气,倒是错了。”袁卫道道:“靠你那股子火气,和出家人就没法子接近,你还说要出家呢。”袁经武笑道:“古人说,放下屠刀,还立地成佛呢,有一点子火气,那要什么紧。”袁卫道笑道:“别和我说嘴了,时候到了,上衙门去罢。”
  袁经武一看壁上的挂钟,已经十点多了,实在也不能耽搁。戴上一顶帽子,套上一件马褂,便走出门来。偏是他出门走得匆促,忘记在家喝一饱茶。街边有一家新开的水果铺,陈列着许多红红绿绿的水果。于是一脚走进水果店,在果盘子里,拿起一个梨同价钱。这水果店里的掌柜,是个肉胖子,坐在那里也不动身,只把眼睛斜着望了一眼。袁经武道:“这梨多少钱一个?”掌柜的道:“不打价,十六个子一个。”袁经武道:“这也不是那样顶好的东西,卖这些个钱,十个子,成也不成?”掌柜的嫌他不是好东西这一句话,不大受听,就没理他。袁经武倒也没有留意,又在盘子里将梨挑着看了一看。掌柜的高声说道:“你买不买?不买,就别乱动手。”袁经武道:“嘿!做生意人,和气生财,说话客气一点。这样大呼小叫的作什么?我没把梨掐一块,挑着看看,要什么紧。”掌柜依旧高声说道:“爱买不买,我们这东西就不让看。买一个梨,还不够你麻烦的,你给我出去罢。”袁经武道:“你又不是批发生意,一个梨当然卖,为什么这样凶?”掌柜的道:“我就有这样凶!你怎么样?”袁经武本来不屑于和这个人生气,看他那一派骄傲样子,料他向来是这样藐视主顾惯了的。便冷笑道:“我没有瞧见过做生意人这样不讲理的!我问你,你是个什么来头?”掌柜的道:“告诉就告诉你,怕你告了我不成,我对你实说了罢,我们少爷是筹边使边防军营长。”袁经武不由哈哈大笑道:“就是这个,还有吗?”这吗字刚说完,耳边听见身后有响动,赶紧抽身望旁边一闪,只见一个穿灰色制服的人,拿着一根藤鞭子,向前扑了过来。幸喜袁经武躲闪得快,那人扑了一个空。袁经武瞪着眼睛说道:“你这人好生不讲理,怎样动手就打人?”那人举着鞭子拦腰又向袁经武抽来,口里说道:“揍你这混帐小子,你妈的!”袁经武倒退两步,又躲开了。那人追过来打两回,袁经武都不生气,惟他开口便伤人父母,就忍耐不住。便道:“要打就打,那很不算什么。我问你是掌柜的什么人?”那人道:“我就告诉你,看你怎么样?我叫毕得胜,是这里朱营长名下的弟兄。”袁经武笑道:“那也难怪,你是要打人,向老太爷讨好的。可是我姓袁的,平生服软不服硬,你要打,我也不怕打。今天闲着没事,找个地方闹着玩两手,你看好不好?”这时,他们已闹到果子铺门口来了,街上人看见有个穿便衣的要和一个穿制服的打架,就停住脚来看。正这么闹着,接上铺子里又出来三个穿制服的人。其中有一个,是一套黄呢的制服,而且挂了指挥刀,这样子,大概就是朱营长了。他一看见袁经武,便喝道:“你是什么混帐东西,敢在这里胡闹?”毕得胜道:营长,这小子他充好汉,要和咱们讲打。”朱营长听说这句话,早就挺着胸脯,抢上前来。袁经武不等他上前,已经退到街心。街心里的人,见有这样热闹的事,就围了一个人圈圈。袁经武道:“我说较量较量,决计不会逃走的。可是这地方,是来往过路的大道,咱们别因为打架,连累别人不能走道。就是南头,有一个大敞地。咱们到那儿去玩玩。”朱营长将两只手掌,互相将手腕一擦,说道:“好!谁揍赢了谁有理。咱们这就走。”街上几个警士,看见有人和朱营长在这里闹事,不解劝,责任所在,说去解劝,又实在不便上前。急得没法,只好轰看的人。现在听说他们愿意走开,喜出望外,自然也犯不着去干涉。那朱营长拖着指挥刀,挺着胸脯在前走,毕得胜拿着鞭子,和其他两个同伴,押解着袁经武,别让他逃跑。那些看热闹的人,哪里肯放,也就遥遥的跟了下来。到了敞地上,他们五人一站,周围又是站满了的人。袁经武早就看见了,他们并没有带手枪,就是朱营长身上有一把指挥刀,毕得胜手上有一根皮鞭子。可是到了这时,毕得胜两个同伴,各人在街上夺了一根扁担带了前来。看的人却都替袁经武捏着一把汗。他在许多人中间一站,笑道:“怎么着,你们四位一齐上吗?”毕得胜一看袁经武从容不迫的样子,就料定他有点武术,和他一个对一个,恐怕有些敌不过。便道:“我不管那些,揍得赢的就是。”袁经武笑道:“全来也好,打得热闹些。我有话在先,凭着许多看热闹的人当面,请他们将来作一个证据。我若被你们打死了,不要你们偿命。你们呢?”毕得胜道:“自然也是一样。”袁经武道:“好!你们就动手罢。”在这一句之先,朱营长和他的同伴,丢了一个眼色,又把嘴一努,自己和毕得胜站在对面,让那两个拿扁担的,也各占一方,恰好四人各居东西南北一面。袁经武早看在眼里的,只不理他。当他说完了“动手罢”三个字,右边一个拿扁担的,对着袁经武的脑袋直砍下来。同时,毕得胜的鞭子,也由背后,横着抽了过来。袁经武且不理那鞭子,横着一只右胳膊,向右边扁担迎了上去,已算躲开了鞭子。可是那扁担不偏不歪,正砍在胳膊正中,只听见啪轧一声,哎哟一声,扁担中断,成为两截,那个拿扁担的人,竟伏在袁经武脚下。毕得胜还没看清楚,第二鞭子又来。袁经武身子一闪,毕得胜已窜到身边,他一伸手拉着鞭子向怀里一带。恰好左边那根扁担,也侧着扑了过来。袁经武两只手抓住毕得胜,已不能去抵御。他索性让那扁担来得近切,口里喊道:“好!我给你们一个玩意儿看看,身子一跳,左脚一踢,那一条扁担竟让他踢在半空,落到人圈子以外去了。扁担飞了出去,那人竟也会站不住,仰跌在地上。那毕得胜仍旧被袁经武抓着,摆动不得。袁经武笑着把手一松道:“就是这副本领,还凶什么?”毕得胜哪里还能打架,只觉两条被执的胳膊,象触了电一般,都酥麻了,便蹲在地下,站不起来。那个朱营长,究竟位分高些,他早就没预备动手,除了冷不防拣两下便宜而外,便把这事,交付三个弟兄了。不料这三个人,都只战了一个回合,各各躺下,这自己还动什么手?呆在一边,却不知怎样好?袁经武对朱营长一拱手道;‘营长,您不是说一齐动手吗?还有您没来较量,这场架还没分胜负,我得领教领教!您别瞧这三位都躺下了,一来是他们不留神,二来也是兄弟碰在巧上,未必您上前,也躺下来吧?”他说到这里,周围看的人,轰天轰地的笑了起来。朱营长逃又逃不得,打又打不得,便喝道:“你这东西,打倒我三个弟兄,你还敢和我开玩笑?你叫什么?我要叫警察拿你。”袁经武道:“我们有言在先,打死人都不要偿命啦!怎么着?你们刚刚躺下,就要和我打官司吗?打官司我也不怕,咱们这一场架,总非得打完不可!”说着,身子只一耸,便立在朱营长面前。朱营长到了这时,势成骑虎,不打不行。他就存了先下手为强的念头,等袁经武过来,抽出指挥刀,劈柴也似的,向袁经武脑袋上身上乱砍。袁经武且不夺那刀,也不还手,只是东问西窜,不让他砍着。朱营长虽然身上没有挨到一下,可是砍来砍去,老砍一个空,却累出一身的臭汗。袁经武老是这样躲来躲去,只把打架当游戏一般。朱营长越是着急,看的人越是好笑。袁经武也觉闹得够了,然后停住脚步,故意让朱营长砍将过来。身子一偏,朱营长往前一栽。袁经武然后提起后腿对他手腕一踢,将那一把指挥刀踢在地上。一伸手把刀拾将起来,笑着将朱营长一推,对他笑道:“念你是个军官,我不让你躺下。别说你这四个人,就是四十个人,也不放在我眼里。靠你们这样一点小前程,就作威作福,比你前程大的多着啦,那还了得吗?今天若是别人,骂是让你们骂,接是让你们揍了,遇着我教训教训你,那是你合该倒霉。我这算是十二分宽待你们,不要你们的性命,只扫一扫你的面子就得了。你们以后,别再这样子,第二回碰到我一样的人,就不能放过你了。你不信的话,我耍两套玩意给你看看。”说时,将指挥刀拿在手上,当他是一柄单剑,就将左手一比剑诀,右手拿指挥刀向外一指,先起了一个势子,试了一试。然后上腾下扑,左盘右转,便舞将起来。他舞得一阵快似一阵,太阳底下,竟看不清指挥刀,只见一道寒光,在袁经武四周飞舞。舞到吃紧之际,空气中更是呼呼作响。那道刀光,几次逼近朱营长,离人只有几寸路,却又收回去,他吓得那敢作声。猛然间寒光一闪,袁经武就不见了。只听当的一声,那把指挥刀落在地上。这个时候,看的人不由得轰然一声,都含有惊异的意味。那朱营长也就目定口呆,半晌说不出话来。再看先在地下躺着的那三位,这时勉强爬了起来,一点力气都没有。毕得胜道:“营长,我们今天白白的吃了这一个大亏,不能放过这小子。不知这小子是谁?”这些看的人里面,有嘴快的,便搭腔道:“论起这人,倒是别和他斗的好呢。他是袁卫道的儿子,父子俩,都练把式,他父亲从前还走镖啦,谁不知道?”毕得胜道:“这人我知道了,还和咱们同事啦。他就在咱们二爷那里教把式。”朱营长道:“真的吗?弄到这样,咱们还有什么面子在这儿混事?得了,我也不回去了,另找上司去。若是找得了,咱们一块儿走,你就回衙门去听我的信儿罢。”
  朱营长扑了一扑身上的灰,就雇了一辆人力车,到铁儿胡同鲁公馆去。这鲁公馆的主人鲁大昌,是一个现任巡间使,手下带有几十万大兵,拥有两省的地盘,他所用人,专以师长而论,就有一百多名。而且他极肯顾同乡,只要是他夕县的人,他总得给你一点事干。于是当时有了一种童谣。乃是:
  会说少县话,就把洋刀挂。
  据人调查,夕县的男子,没有官衔的,只有两种半人。一是鲁大昌的仇人,二是没有出世的,还剩下半种人,就是不会说话,或不会走路的小孩。因为小孩里面也有少数挂官衔的,所以叫做半种。
  朱营长原是夕县人,只因差事干得还好,所以没有去找鲁大昌。现在为了面子关系,只好靠着夕县话,去把洋刀挂了。他当时到了铁儿胡同,早就见胡同外三步一警,两步一兵,杀气森严。朱营长原知道鲁大昌在任上,不过到公馆去找他的留守副官,现在看这个样子,胡同里已经戒严,不知来了什么人。自己穿了一身武装,又不便上前去打听,只好离了胡同口,远远的站着。只在这个时候,只见马路上远远尘头大起,几辆油亮崭新的大汽车,风驰电掣而来。车子两边,各站着两个挂盒子炮的卫兵。车子里面,却是些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子。一辆车里有五个的,一辆车里有半打的,但至少也是四个,看这些女子的装束,一望而知,是窑子里的姑娘。一辆一辆的过去,一直过去六辆,都进了鲁公馆。朱营长心里一想,这除了鲁大帅自己来了,不会有别人,这样大叫条子。他自己在这里,要碰上机会这就更好办了。自己踌躇了一会子,只得大了胆子,走上前去。那守卫的兵士,看他的肩章,知道他是一个军官。走上前一步,问他是哪儿的。朱营长不敢说是见大帅,只好说是去会黄副官的。兵士一听他的口音,明明是夕县话,不敢得罪他,就让他进胡同口。到了号房里,朱营长掏出一张自己的名片,让传令兵送了进去。他所要会的这位黄副官,也是和鲁大昌一样的人,非常的照顾同乡。他一见有同乡前来拜访,而且又是一个营长,当然不能拒绝,便说一声请。朱营长到了副官室里,不由大出乎意料之外,却是满堂不可思议的怪客,简直不愿意进去。要知道是些什么怪客,且听下回分解。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 Previous Chapter   Next Chapter >>   
是野史(重版代序)前序
后序续序
第一回 月底宵光残梨凉客梦 天涯寒食芳草怨归魂第二回 佳话遍春城高谈婚变 啼声喧粉窟混战情魔
第三回 消息雨声中惊雷倚客 风光花落后煮茗劳僧第四回 勤苦捉刀人遥期白首 娇羞知己语暗约黄昏
第五回 选色柳城疏狂容半夕 销魂花下遗恨已千秋第六回 萍水约双栖非鸡非鹜 钗光惊一瞥疑雨疑云
第七回 寂静禅关奇逢讶姹女 萧条客馆重币感花卿第八回 佛国谢知音寄诗当药 瓜棚迟晚唱咏月书怀
第九回 事出有因双妹通谜语 客来不速一笑蹴帘波第十回 我见犹怜孤灯照断雁 谁能遣此深夜送飘茵
第十一回 窥影到朱门高堂小宴 听歌怜翠袖隔座分香第十二回 出谷佩蛾眉藏珠自赎 分金快月老沽酒同倾
第十三回 设筵开场歌台真灿烂 典衣终曲舞袖太郎当第十四回 绮语道温存闻香止步 晚妆悲薄价泣粉成痕
第十五回 沦落相逢沾泥同惜絮 缠绵示意解渴暗分柑第十六回 欲壑空填花丛迷老吏 坠欢难拾宦境困英雌
第十七回 目送飞鸿名花原有主 人成逐客覆水不堪收第十八回 私语腻闲人情何绵密 良宵留荡子乡本温柔
第十九回 垂泪还珠归程添怅惘 忍心碎柬好梦渐阑珊第二十回 纸醉金迷华堂舞魅影 水流花谢情海咏归槎
No.   [I]   [II]   III   [IV]   Page

Comments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