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经典 匯評證道西遊記   》 第六十九回 心主夜間修藥物君王筵上論妖邪      吳承恩 Wu Chengen

  【李本總批:今日也不少大黃、巴豆醫生。或有以大黃、巴豆、鍋灰、馬尿為秘方者,亦未可知。】
  【澹漪子曰:行者診朱紫王之病,以為驚恐憂思所致。然驚恐者,病之標;憂思者,病之源。急則治標,衹鳥金丹三丸足矣;緩則治本,非金聖回宮不可。仁人君子,為人為徹,自應如此。不然,失群之鳥不雙,縱有通氣寬中之馬兜鈴,豈能治相思病乎?
  世間庸醫,多以大黃為度世金丹,故九製大黃,不問虛實強弱,逢人便進。餘親見老弱之輩,服此而損生者多矣,言之令人切齒。若此篇行者之以烏金丹治病,乃寓言耳。人不問紫金丹而問烏金丹,何耶?】
  話表孫大聖同近侍宦官,到於皇宮內院,直至寢宮門外立定,將三條金綫與宦官拿入裏面,吩咐:“教內宮妃後,或近侍太監,先係在聖躬左手腕下,按寸關尺三部上,卻將綫頭從窗欞兒穿出與我。”真個那宦官依此言,請國王坐在竜床,按寸關尺【李本旁批: 頗有來歷。】以金綫一頭係了,一頭理出窗外。行者接了綫頭,以自己右手大指先托着食指,看了寸脈;次將中指按大指,看了關脈;又將大指托定無名指,看了尺脈;調停自傢呼吸,分定四氣五鬱、七表八裏九候、浮中沉、沉中浮,辨明了虛實之端。又教解下左手,依前係在右手腕下部位。行者即以左手指,一一從頭診視畢,卻將身抖了一抖,把金綫收上身來,厲聲高呼道:“陛下左手寸脈強而緊,關脈澀而緩,尺脈芤且沉;右手寸脈浮而滑,關脈遲而結,尺脈數而牢。夫左寸強而緊者,中虛心痛也;關澀而緩者,汗出肌麻也;尺芤而沉者,小便赤而大便帶血也。右手寸脈浮而滑者,內結經閉也;關遲而結者,宿食留飲也;尺數而牢者,煩滿虛寒相持也。【證道本夾批: 脈理如此爛熟,卻似日日讀《難經》、《脈訣》者。】診此貴恙是一個驚恐憂思,號為雙鳥失群之證。”那國王在內聞言滿 心歡喜,打起精神高聲應道:“指下明白,指下明白!果是此疾!請出外面用藥來也。”大聖卻纔緩步出宮。早有在旁聽見的太監,已先對衆報知。須臾行者出來,唐僧即問如何,行者道:“診了脈,如今對證製藥哩。”衆官上前道:“神僧長老,適纔說雙鳥失群之證,何也?”行者笑道:“有雌雄二鳥,原在一處同飛,忽被暴風驟雨驚散,雌不能見雄,雄不能見雌,雌乃想雄,雄亦想雌:這不是雙鳥失群也?”【證道本夾批: 此又《難經》、《脈訣》所不載矣。】衆官聞說,齊聲喝采道:“真是神僧,真是神醫!”稱贊不已。當有太醫官問道:“病勢已看出矣,但不知用何藥治之?”行者道:“不必執方,見藥就要。”醫官道:“經云藥有八百八味,人有四百四病。病不在一人之身,藥豈有全用之理!如何見藥就要?”行者道:“古人云,藥不執方,合宜而用,故此全徵藥品,而隨便加減也。”那醫官不復再言,即出朝門之外,差本衙當值之人,遍曉滿城生熟藥鋪,即將藥品,每味各辦三斤,送與行者。行者道:“此間不是製藥處,可將諸藥之數並製藥一應器皿,都送入會同館,交與我師弟二人收下。”醫官聽命,即將八百八味每味三斤及藥碾、藥磨、藥羅、藥乳並乳鉢、乳槌之類都送至館中,一一交付收訖。
  行者往殿上請師父同至館中製藥。那長老正自起身,忽見內宮傳旨,教閣下留住法師,同宿文華殿,待明朝服藥之後,病痊酬謝,倒換關文送行。三藏大驚道:“徒弟啊,此意是留我做當頭哩。若醫得好,歡喜起送;若醫不好,我命休矣。你須仔細上心,精虔制度也!”行者笑道:“師父放心在此受用,老孫自有醫國之手。”
  好大聖,別了三藏,辭了衆臣,徑至館中。八戒迎着笑道:“師兄,我知道你了。”行者道:“你知什麽?”八戒道:“知你取經之事不果,欲作生涯無本,今日見此處富庶,設法要開藥鋪哩。”行者喝道:“莫鬍說!醫好國王,得意處辭朝走路,開什麽藥鋪!”八戒道:“終不然,這八百八味藥,每味三斤,共計二千四百二十四斤,衹醫一人,能用多少?不知多少年代方吃得了哩!”行者道:“那裏用得許多?他那太醫院官都是些愚盲之輩,所以取這許多藥品,教他沒處捉摸,不知我用的是那幾味,難識我神妙之方也。”【李本旁批: 乖猴。】
  正說處,衹見兩個館使,當面跪下道:“請神僧老爺進晚齋。”行者道:“早間那般待我,如今卻跪而請之,何也?”館使叩頭道:“老爺來時,下官有眼無珠,不識尊顔。今聞老爺大展三折之肱,治我一國之主,若主上病愈,老爺江山有分,我輩皆臣子也,禮當拜請。”行者見說,欣然登堂上坐,八戒、沙僧分坐左右,擺上齋來。沙僧便問道:“師兄,師父在那裏哩?”行者笑道:“師父被國王留住作當頭哩,衹待醫好了病,方纔酬謝送行。”沙僧又問:“可有些受用麽?”行者道:“國王豈無受用!我來時,他已有三個閣老陪侍左右,請入文華殿去也。”八戒道:“這等說,還是師父大哩。他倒有閣老陪侍,我們衹得兩個館使奉承。且莫管他,讓老豬吃頓飽飯也。”兄弟們遂自在受用一番。
  天色已晚,行者叫館使:“收了傢火,多辦些油蠟,我等到夜靜時方好製藥。”館使果送若幹油蠟,各命散訖。至半夜,天街人靜,萬籟無聲。八戒道:“哥哥,製何藥?趕早幹事。我瞌睡了。”行者道:“你將大黃取一兩來,碾為細末。”沙僧乃道:“大黃味苦,性寒無毒,其性沉而不浮,其用走而不守,奪諸鬱而無壅滯,定禍亂而致太平,名之曰將軍。此行藥耳,但恐久病虛弱,不可用此。”【李本旁批: 莫非又有庸醫以此方殺人者?不可不慮。】行者笑道:“賢弟不知,此藥利痰順氣,蕩肚中凝滯之寒熱。你莫管我,你去取一兩巴豆,去殼去膜,捶去油毒,碾為細末來。”八戒道:“巴豆味辛,性熱有毒,削堅積,蕩肺腑之沉寒,通閉塞,利水𠔌之道路,乃斬關奪門之將,不可輕用。”【證道本夾批: 原來八戒、沙僧都曾讀過《本草》來。】行者道:“賢弟,你也不知,此藥破結宣腸,能理心膨水脹。快製來,我還有佐使之味輔之也。”他二人即時將二藥碾細道:“師兄,還用那幾十味?”行者道:“不用了。”八戒道:“八百八味,每味三斤,衹用此二兩,誠為起奪人了。”行者將一個花磁盞子道:“賢弟莫講,你拿這個盞兒,將鍋臍灰颳半盞過來。”八戒道:“要怎的?”行者道:“藥內要用。”沙僧道:“小弟不曾見藥內用鍋灰。”行者道:“鍋灰名為百草霜,能調百病,你不知道。”那呆子真個颳了半盞,又碾細了。行者又將盞子,遞與他道:“你再去把我們的馬尿等半盞來。”八戒道:“要他怎的?”行者道:“要丸藥。”沙僧又笑道:“哥哥,這事不是耍子。馬尿腥鱢,如何入得藥品?我衹見醋糊為丸,陳米糊為丸,煉蜜為丸,或衹是清水為丸,那曾見馬尿為丸?那東西腥腥鱢鱢,脾虛的人,一聞就吐;再服巴豆大黃,弄得人上吐下瀉,可是耍子?”行者道:“你不知就裏,我那馬不是凡馬,他本是西海竜身。若得他肯去便溺,憑你何疾,服之即愈,【李本旁批: 仗此說明,不然就有馬尿郎中乎!】但急不可得耳。”八戒聞言,真個去到馬邊。那馬斜伏地下睡哩,呆子一頓腳踢起,襯在肚下,等了半會,全不見撒尿。他跑將來對行者說:“哥啊,且莫去醫皇帝,且快去醫醫馬來。那亡人幹結了,莫想尿得出一點兒!”【李本旁批: 趣。】行者笑道:“我和你去。”沙僧道:“我也去看看。”三人都到馬邊,那馬跳將起來,口吐人言,厲聲高叫道:“師兄,你豈不知?我本是西海飛竜,因為犯了天條,觀音菩薩救了我,將我鋸了角,退了鱗,變作馬,馱師父往西天取經,將功折罪。我若過水撒尿,水中遊魚食了成竜;過山撒尿,山中草頭得味,變作靈芝,仙僮采去長壽。我怎肯在此塵俗之處輕拋卻也?”【李本旁批: 的是佛尿,又像慳吝人傢的酒。】行者道:“兄弟謹言,此間乃西方國王,非塵俗也,亦非輕拋棄也。常言道,衆毛攢裘,要與本國之王治病哩。醫得好時,大傢光輝,不然,恐懼不得善離此地也。”那馬纔叫聲“等着!”你看他往前撲了一撲,往後蹲了一蹲,咬得那滿口牙齒乞支支的響亮,僅努出幾點兒,將身立起。八戒道:“這個亡人!就是金汁子,再撒些兒也罷!”那行者見有少半盞,道:“彀了,彀了!拿去罷。”沙僧方纔歡喜。三人回至廳上,把前項藥餌攪和一處,搓了三個大丸子。行者道:“兄弟,忒大了。”八戒道:“衹有核桃大,若論我吃,還不彀一口哩!”遂此收在一個小盒兒裏。兄弟們連衣睡下,一夜無詞。
  早是天曉,卻說那國王耽病設朝,請唐僧見了,即命衆官快往會同館參拜神僧孫長老取藥去。多官隨至館中,對行者拜伏於地道:“我王特命臣等拜領妙劑。”行者叫八戒取盒兒,揭開蓋子,遞與多官。多官啓問:“此藥何名?好見王回話。”行者道:“此名烏金丹。”八戒二人暗中作笑道:“鍋灰拌的,怎麽不是烏金!”多官又問道:“用何引子?”行者道:“藥引兒兩般都下得。有一般易取者,乃六物煎湯送下。”多官問:“是何六物?”行者道:
  半空飛的老鴉屁,緊水負的鯉魚尿,【李本旁批: 甚。】王母娘娘搽臉粉,老君爐裏煉丹灰,玉皇戴破的頭巾要三塊,還要五根睏竜須:六物煎湯送此藥,你王憂病等時除。【李本旁批: 此方醫說說病極效。】
  多官聞言道:“此物乃世間所無者,請問那一般引子是何?”行者道:“用無根水送下。”衆官笑道:“這個易取。”行者道:“怎見得易取?”多官道:“我這裏人傢俗論;若用無根水,將一個碗盞,到井邊,或河下,舀了水急轉步,更不落地,亦不回頭,到傢與病人吃藥便是。”行者道:“井中河內之水,俱是有根的。我這無根水,非此之論,乃是天上落下者,不沾地就吃,纔叫做無根水。”多官又道:“這也容易。等到天陰下雨時,再吃藥便罷了。”遂拜謝了行者,將藥持回獻上。國王大喜,即命近侍接上來。看了道:“此是什麽丸子?”多官道:“神僧說是烏金丹,用無根水送下。”國王便教宮人取無根水,衆官道:“神僧說,無根水不是井河中者,乃是天上落下不沾地的纔是。”國王即喚當駕官傳旨,教請法官求雨。衆官遵依出榜不題。
  卻說行者在會同館廳上叫豬八戒道:“適間允他天落之水,纔可用藥,此時急忙,怎麽得個雨水?我看這王,倒也是個大賢大德之君,我與你助他些兒雨下藥,如何?”八戒道:“怎麽樣助?”行者道:“你在我左邊立下,做個輔星。”又叫沙僧,“你在我右邊立下,做個弼宿,等老孫助他些無根水兒。”好大聖,步了罡訣,念聲咒語,早見那正東上,一朵烏雲,漸近於頭頂上。叫道:“大聖,東海竜王敖廣來見。”行者道:“無事不敢捻煩,請你來助些無根水與國王下藥。”竜王道:“大聖呼喚時,不曾說用水,小竜衹身來了,不曾帶得雨器,亦未有風雲雷電,怎生降雨?”行者道:“如今用不着風雲雷電,亦不須多雨,衹要些須引藥之水便了。”竜王道:“既如此,待我打兩個噴涕,吐些涎津溢,與他吃藥罷。”行者大喜道:“最好,最好!不必遲疑,趁早行事。”那老竜在空中,漸漸低下烏雲,直至皇宮之上,隱身潛象,伉一口津唾,遂化作甘霖。【證道本夾批: 前用竜尿,此復用竜涎,則此藥可名二竜丹。】那滿朝官齊聲喝采道:“我主萬千之喜!天公降下甘雨來也!”國王即傳旨,教:“取器皿盛着,不拘宮內外及官大小,都要等貯仙水,拯救寡人。”你看那文武多官並三宮六院妃嬪與三千彩女,八百嬌娥,一個個擎杯托盞,舉碗持盤,等接甘雨。那老竜在半空,運化津涎,不離了王宮前後,將有一個時辰,竜王辭了大聖回海。衆臣將杯盂碗盞收來,也有等着一點兩點者,也有等着三點五點者,也有一點不曾等着者,共合一處,約有三盞之多,總獻至禦案。真個是異香滿襲金鑾殿,佳味熏飄天子庭!
  那國王辭了法師,將着烏金丹並甘雨至宮中,先吞了一丸,吃了一盞甘雨;再吞了一丸,又飲了一盞甘雨;三次,三丸俱吞了,三盞甘雨俱送下。不多時,腹中作響,如轆轤之聲不絶,即取淨桶,連行了三五次,服了些米飲,禜倒在竜床之上。有兩個妃子,將淨桶撿看,說不盡那穢污痰涎,內有糯米飯塊一團。妃子近竜床前來報:“病根都行下來也!”國王聞此言甚喜,又進一次米飯。少頃,漸覺心胸寬泰,氣血調和,就精神抖擻,腳力強健。下了竜床,穿上朝服,即登寶殿見了唐僧,輒倒身下拜。那長老忙忙還禮。拜畢以禦手攙着,便教閣下:“快具簡帖,帖上寫朕再拜頓首字樣,差官奉請法師高徒三位。一壁廂大開東閣,光祿寺排宴酬謝。”多官領旨,具簡的具簡,排宴的排宴,正是國傢有倒山之力,霎時俱完。
  卻說八戒見官投簡,喜不自勝道:“哥啊,果是好妙藥!今來酬謝,乃兄長之功。”沙僧道:“二哥說那裏話!常言道,一人有福,帶挈一屋。我們在此合藥,俱是有功之人,衹管受用去,再休多話。”咦!你看他弟兄們俱歡歡喜喜,徑入朝來。衆官接引,上了東閣,早見唐僧、國王、閣老,已都在那裏安排筵宴哩。這行者與八戒、沙僧,對師父唱了個喏,隨後衆官都至,衹見那上面有四張素桌面,都是吃一看十的筵席;前面有一張葷桌面,也是吃一看十的珍饈。左右有四五百張單桌面,真個排得齊整——
  古雲珍饈百味,美祿千鐘。瓊膏酥酪,錦縷肥紅。寶妝花彩豔,果品味香濃。鬥糖竜纏列獅仙,餅錠拖爐擺鳳侶。葷有豬羊雞鵝魚鴨般般肉,素有蔬餚筍芽木耳並蘑菇。幾樣香湯餅,數次透酥糖。滑軟黃粱飯,清新菇米糊。色色粉湯香又辣,般般添換美還甜。君臣舉盞方安席,名分品級慢傳壺。
  那國王禦手擎杯,先與唐僧安坐。三藏道:“貧僧不會飲酒。”國王道:“素酒,法師飲此一杯,何如?”三藏道:“酒乃僧傢第一戒。”國王甚不過意道:“法師戒飲,卻以何物為敬?”三藏道:“頑徒三衆代飲罷。”國王卻纔歡喜,轉金卮,遞與行者。行者接了酒,對衆禮畢,吃了一杯。國王見他吃得爽利,又奉一杯。行者不辭,又吃了。國王笑道:“吃個三寶鐘兒。”行者不辭,又吃了。國王又叫斟上,“吃個四季杯兒。”
  八戒在旁見酒不到他,忍得他國國咽唾,又見那國王苦勸行者,他就叫將起來道:“陛下,吃的藥也虧了我,那藥裏有馬——”【證道本夾批:妙人,妙語。】這行者聽說,恐怕呆子走了消息,卻將手中酒遞與八戒。八戒接着就吃,卻不言語。國王問道:“神僧說藥裏有馬,是什麽馬?”行者接過口來道:“我這兄弟,是這般口敞,但有個經驗的好方兒,他就要說與人。陛下早間吃藥,內有馬兜鈴。”【證道本夾批: 馬兜鈴轉語尤妙!如此波瀾,俱極老成。】國王問衆官道:“馬兜鈴是何品味?能醫何證?”時有太醫院官在旁道:主公——【證道本夾批:此醫《本草》何其爛熟。】
  兜鈴味苦寒無毒,定喘消痰大有功。通氣最能除血蠱,補虛寧嗽又寬中。【李本旁批: 敘得有趣。】
  國王笑道:“用得當,用得當!豬長老再飲一杯。”呆子亦不言語,卻也吃了個三寶鐘。國王又遞了沙僧酒,也吃了三杯,卻俱敘坐。
  飲宴多時,國王又擎大爵奉與行者。行者道:“陛下請坐,老孫依巡痛飲,决不敢推辭。”國王道:“神僧恩重如山,寡人酬謝不盡,好歹進此一巨觥,朕有話說。”行者道:“有甚話說了,老孫好飲。”國王道:“寡人有數載憂疑病,被神僧一貼靈丹打通,所以就好了。”行者笑道:“昨日老孫看了陛下,已知是憂疑之疾,但不知憂驚何事?”國王道:“古人云,傢醜不可外談,奈神僧是朕恩主,惟不笑方可告之。”行者道:“怎敢笑話,請說無妨。”國王道:“神僧東來,不知經過幾個邦國?”行者道:“經有五六處。”又問:“他國之後,不知是何稱呼。”行者道:“國王之後,都稱為正宮、東宮、西宮。”國王道:“寡人不是這等稱呼:將正宮稱為金聖宮,東宮稱為玉聖宮,西宮稱為銀聖宮。現今衹有銀、玉二後在宮。”行者道:“金聖宮因何不在宮中?”國王滴淚道:“不在已三年矣。”行者道:“嚮那廂去了?”
  國王道:“三年前,正值端陽之節,朕與嬪後都在禦花園海榴亭下解粽插艾,飲菖蒲雄黃酒,看鬥竜舟。忽然一陣風至,半空中現出一個妖精,自稱賽太歲,說他在麒麟山獬豸洞居住,洞中少個夫人,訪得我金聖宮生得貌美姿嬌,要做個夫人,教朕快早送出。如若三聲不獻出來,就要先吃寡人,後吃衆臣,將滿城黎民,盡皆吃絶。那時節,朕卻憂國憂民,無奈將金聖宮推出海榴亭外,被那妖響一聲攝將去了。【證道本夾批:亦是奇事,可補入《太平廣記》。】寡人為此着了驚恐,把那粽子凝滯在內,況又晝夜憂思不息,所以成此苦疾三年。今得神僧靈丹服後,行了數次,盡是那三年前積滯之物,所以這會體健身輕,精神如舊。今日之命,皆是神僧所賜,豈但如泰山之重而已乎!”
  行者聞得此言,滿心喜悅,將那巨觥之酒,兩口吞之,笑問國王曰:“陛下原來是這等驚憂!今遇老孫,幸而獲愈,但不知可要金聖宮回國?”那國王滴淚道:“朕切切思思,無晝無夜,但衹是沒一個能獲得妖精的。豈有不要他回國之理!”行者道:“我老孫與你去伏妖邪,那時何如?”國王跪下道:“若救得朕後,朕願領三宮九嬪,出城為民,將一國江山盡付神僧,讓你為帝。”八戒在旁見出此言行此禮,忍不住呵呵大笑道:“這皇帝失了體統!怎麽為老婆就不要江山,跪着和尚?”【李本旁批: 為老婆跪和尚者,豈止一朱紫國王也哉!】【證道本夾批: 該笑該笑!此笑不差。】行者急上前,將國王攙起道:“陛下,那妖精自得金聖宮去後,這一嚮可曾再來?”國王道:“他前年五月節攝了金聖宮,至十月間來,要取兩個宮娥,是說伏侍娘娘,朕即獻出兩個。至舊年三月間,又來要兩個宮娥;七月間,又要去兩個;今年二月裏,又要去兩個;【李本旁批: 贈嫁太多。】不知到幾時又要來也。”【證道本夾批: 攝後已可恨矣,索宮娥尤可恨!豈亦為宮娥消災乎?】行者道:“似他這等頻來,你們可怕他麽?”國王道:“寡人見他來得多遭,一則懼怕,二來又恐有傷害之意,舊年四月內,是朕命工起了一座避妖樓,但聞風響,知是他來,即與二後九嬪入樓躲避。”
  行者道:“陛下不棄,可攜老孫去看那避妖樓一番,何如?”那國王即將左手攜着行者出席,衆官亦皆起身。豬八戒道:“哥哥,你不達理!這般禦酒不吃,搖席破坐的,且去看什麽哩?”國王聞說,情知八戒是為嘴,即命當駕官擡兩張素桌面,看酒在避妖樓外伺候。呆子卻纔不嚷,同師父沙僧笑道:“翻席去也。”一行文武官引導,那國王並行者相攙,穿過皇宮到了禦花園後,更不見樓臺殿閣。行者道:“避妖樓何在?”說不了,衹見兩個太監,拿兩根紅漆扛子,往那空地上掬起一塊四方石板。國王道:“此間便是。這底下有三丈多深,穴乙成的九間朝殿,內有四個大缸,缸內滿註清油,點着燈火,晝夜不息。寡人聽得風響,就入裏邊躲避,外面着人蓋上石板。”【證道本夾批: 以窖為樓,此亦從古所未有。】行者笑道:“那妖精還是不害你,若要害你,這裏如何躲得?”正說間,衹見那正南上呼呼的,吹得風響,播土揚塵,唬得那多官齊聲報怨道:“這和尚????醬口,講起什麽妖精,妖精就來了!”慌得那國王丟了行者,即鑽入地穴,唐僧也就跟入,衆官亦躲個幹淨。八戒、沙僧也都要躲,被行者左右手扯住他兩個道:“兄弟們,不要怕得,我和你認他一認,看是個什麽妖精。”八戒道:“可是扯淡!認他怎的?衆官躲了,師父藏了,國王避了,我們不去了罷,炫的是那傢世!”那呆子左掙右掙, 掙不得脫手, 被行者拿定多時,衹見那半空裏閃出一個妖精。你看他怎生模樣——
  九尺長身多惡獰,一雙環眼閃金燈。兩輪查耳如撐扇,四個鋼牙似插釘。
  鬢繞紅毛眉竪焰,鼻垂糟準孔開明。髭髯幾縷朱砂綫,顴骨眯俸滿面青。
  兩臂紅筋藍靛手,十條尖爪把槍擎。豹皮裙子腰間係,赤腳蓬頭若鬼形。
  行者見了道:“沙僧,你可認得他?”沙僧道:“我又不曾與他相識,那裏認得!”又問:“八戒,你可認得他?”八戒道:“我又不曾與他會茶會酒,又不是賓朋鄰里,我怎麽認得他!”行者道:“他卻象東嶽天齊手下把門的那個醮面金睛鬼。”八戒道:“不是,不是!”行者道:“你怎知他不是?”八戒道:“我豈不知,鬼乃陰靈也,一日至晚,交申酉戌亥時方出。今日還在巳時,那裏有鬼敢出來?就是鬼,也不會駕雲。縱會弄風,也衹是一陣旋風耳,有這等狂風?或者他就是賽太歲也。”行者笑道:“好呆子!倒也有些論頭!既如此說,你兩個護持在此,等老孫去問他個名號,好與國王救取金聖宮來朝。”八戒道:“你去自去,切莫供出我們來。”行者昂然不答,急縱祥光,跳將上去。咦!正是:
  安邦先卻君王病,守道須除愛惡心。【李本旁批: 着眼。】
  畢竟不知此去,到於空中,勝敗如何,怎麽擒得妖怪,救得金聖宮,且聽下回分解。
  【悟元子曰:上回因假悟真,則知假之不可不去,真之不可不歸也。然欲去假歸真,莫若先除吾心固必之病,心病一除,真假顯然,而大道易成。故此回叫人盡心知性,以為造命起腳之根本耳。
  “大聖將三條金綫,係於國王三部脈上,將綫頭,從窗欞兒穿出,左右診視。”是以真性為體,以精氣神為用,內外相通,而左右逢原,所以諸般病疾,—一診出,而識國王是驚恐憂思,“雙馬失群”之癥。人生世間,為幻化所誤,非入於驚恐之鄉,即登於憂思之地,無一時不憂思,無一日不驚恐。一經驚恐憂思,則乖和失中,而陰陽相隔,已受大癥,莫可救治。此等病根,若非明師指破,誰肯承當?“國王聞行者說出病源,高聲應道:‘指下明白,指下明白!’”此直下承當,而無容疑議者,從此對癥用藥,何病不除。
  “不必執方,見藥就用。”執中用權,擇善固執也。“藥有八百八味,人有四百四病。豈有全用之理?”法以去弊,弊去則法無用也。“藥不執方,合宜而用。全徵藥品,隨便加減。”因時製宜,加減得法,明損益而知昏曉也。“八百八味,衹醫一人,能用多少?”二八一斤,陰陽得類,圓陀陀,光灼灼,淨倮倮,赤灑灑,不多不少也。
  噫!一些天機,至神至妙,知之者,立躋聖位,修之者永脫苦惱。其如愚盲之輩,不識此神妙之方何哉!神妙之方為何方,即調和陰陽之方,即三傢合一之方。天街人靜,萬籟無聲,此亥未子初,陰極生陽,天心復見之候,正宜趕早幹事,調掣藥物,而不容有緩者。藥物即陰陽二味,調和者即陰中取陽,陽中取陰也。
  大黃性寒,為陰,無也,故無毒;巴豆性燥,為陽,有也,故有毒。每味一兩,一陰一陽之謂道也。百草霜為鍋臍灰,火中之物,陽中之陰,具有己土,故能調百病。竜馬尿同於金汁,水中之物,陰中之陽,具有戊土,故能治諸疾。
  “各用半盞”,自《坤》至《兌》,陰中陽金八兩。自《巽》至《坤》,陽中陰水半斤。金丹之道,取陰陽二味之藥,采金水兩弦之氣,水火相濟,成已成圭,三傢相見,合而為丹。此等藥物,須要真知灼見,心中大徹大悟,方可下手。倘不知有無陰陽之理,必至認假為真,落於後天滓質之物,不但不能治病,而且有以受毒。“碾為細末”,是極深研幾,不得少有一毫着於滓質也。
  所謂“烏金丹”者,是心領神會,頓悟圓通之意,即提綱“心主夜間修藥物”之旨。雖然金丹之道,全賴指引,若不遇明師指引,衹於自心中摸索,即藥物現前,當面不識,未許我食。
  兩般引子,一用六物湯,一用無根水。引一而已,何至有兩?此不可不知。蓋一引其全形,一引其延命。全形者,無為之道,去其病;延命者,有為之術,還其丹。六物湯:“老鴉屁”,為《離》火;“鯉魚尿”,為《坎》水;“王母臉粉”,為己土;“老君爐火”,為戊土;“玉皇破巾”,為《兌》金;“睏竜五須“,為《震》木。攢此六物,烹煎融化而為一氣,有作有為也。“無根水”,守中抱一,無修無證也。“功”者,均為世間希有之事,豈可易得?亦豈可輕傳?苟非有大賢大德之大丈夫,此事難逢。故“行者對八戒道:‘我看這國王,倒也是個大賢大德之君,我與你助他些雨。’兩個兩邊站下,做個輔弼星。”言果遇大賢大德者,不得不度引,以輔助其成道也。
  “行者喚來竜王,唾一口津液,化為甘露,國王收水服藥,即時病根行下,心胸寬泰,氣血調和。”此“附耳低言玄妙旨,提上蓬萊第一峰”。如醍醐灌頂,甘露灑心.一口道破,疑團解散,憂從何來?即古人所謂“始悔從前顛倒見,枝枝葉葉外頭尋”者是也。噫!此道至尊至貴,匪人不與.倘道聽途說,則為輕慢大道,而非守道君子,必遭不測之禍。仙翁於八戒爭嘴,說“有馬”將露消息處,藉行者現身說法,以戒聞道之後,當緘口藏舌,不得口廠將好方兒說與人也。既雲不說,何以又說“馬兜鈴”?讀者至此,未免疑為掩飾之說;既曰掩飾,何必又細問藥性?此中又有深意,不可不知。
  蓋金丹之道,有可說者,有不可說者。可說者,以道全形之道;不可說者,以術延命之道。以道全形之道,乃打通道路,盡性之一着,即學者不親身來求,不妨嚮彼而開導,雖中人亦可授之,為其無大關係也。至於以術延命之理,乃盜天地之造化,竊陰陽之璇璣,天人所秘,萬劫一傳,苟非真正出世丈夫,視天下如敝屣,視富貴如浮雲者,不可傳,為其傳之匪人遭天譴也。“馬兜鈴”,即以道全形之事;馬尿金對,即以術延命之事。馬而曰兜,則馬不行,不行則無為而靜定。“鈴”者,圓通空靈之物,言以道全形之事,乃頓悟圓通,無為靜養之道也。行者治國王病,即以道全形,而不使受其害。其曰“馬兜鈴”,非是掩飾,乃因病用藥耳,故曰“用的當”。
  觀於藥歌中,“苦寒定喘”、“消痰’”、“通氣”、“除蠱”、“補虛”、“寧嗽”、“寬中”,而知無為之道乃是苦定而除污消積,虛中而寧靜圓通也。所可異者,打通病根,既是以道全形,何以行者修“烏金丹”而用一陰一陽之道乎?此理不可不辨,蓋道一而已,而用各不同,師引入於無為,則打通病根而全形;師引入於有為,則返還先天而延命。兩般引子,行者僅以無根水作引,並未以六物湯作引;僅示其馬兜鈴為藥,並未示其馬尿金汁等為藥,於此可以曉然矣。以上言除病之根,以下言修真之事,學者於此等處,須當具衹限,不得忽過。
  “國王道:‘寡人有數載憂疑病,被神僧一帖靈丹打通。’行者道:‘但不知憂疑何事?’”既雲靈丹打通,何以又云不知憂疑何事?豈不令人難解?若不將此分個明白,埋沒仙翁苦心,天下後世無有識者。吾觀今世緇黃,多負有道之名,數十年僅能打通病根,而究其病根因何事而發者,百無一二。此仙翁不得不出過辨纔,藉行者一問,國王一答,為學人開一綫之路也。正宮娘娘稱“金聖”’,東宮稱“玉聖”,西宮稱“銀聖”,以見金丹大道,乃執兩用中,剛健中正,純粹至精之道。若失中正,則非至精,正是妖精。
  端陽節,赤帝行南,日中之候,在卦為《豐》,在月為午,《豐》者……大也,以明而動,盛大之象。然盛極當衰,大極則小,明處即有不明,又有憂道,故國王憂疑之病,生於端陽節。端陽者,陽極生陰之時,故國王與嬪妃禦花園海榴亭解粽飲酒,看鬥竜舟之際,而忽有麒麟山獬豸洞賽太歲,空中現身矣。麒麟有文明之象,明積而成山,則明而誤用,無所不愛。獬豸能別麯直之獸,鑽而成洞,則別而太甚,即有所惡。愛惡一生,恣情縱欲,自賽其大,為害滋甚,所以為妖。
  噫!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也;貧與賤,是人之所惡也。愛惡妖生,本性有昧,以明入暗,真為假蔽。陰陽循環,無有陰而不陽,陽而不陰,此亦人之無可如何者。真性一味,從此人心用事,百優感其心,萬事勞其形,憂思不息,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積久成盅,凝滯心胸,而莫可救解。於斯時也,若非有明師開示大道,瀉盡積滯舊染之污,其不為富貴所迷,棄天爵而要人爵,人於死地也,有幾人哉?國王筵上論妖邪,即此愛富貴而惡貧賤之妖邪,然積滯未瀉之先,而此病根猶未可知。蓋以若無師指人知的,天上神仙無住處也。
  噫!仙翁已將靈丹付於後人,叫瀉積滯,不知有肯瀉者否?或有瀉去積滯者,則是虛中而心虛矣。然虛心須要識心,能識其心,方能虛心;能虛其心,方能實腹,此千古不易之定訣。《悟真》雲:“虛心實腹意俱深,衹為虛心要識心。不若煉鉛先實腹,且叫守取滿堂金。”“國王病除,感行者活命之恩”,是能虛心而識心矣;“行者歡喜吞酒”,是欲虛心而實腹也。行者道:“但不知可要金聖回國?”正是“不若煉鉛先實腹,且叫守取滿堂金”也。蓋金丹之道,以虛心為體,以煉鉛為用。方其虛也,則煉鉛以實之;及其實也,則抱一以虛之。虛心實腹,實腹虛心,毋勞爾形,無搖爾精,形全精足,則仁義禮智根於心。其生色也,粹然見於面,盎於背,施於四體,四體不言而喻。
  “國王哭跪行者,求救金聖降妖。八戒忍不住呵呵大笑道:‘這皇帝失了體統,怎麽為老婆,就不要江山?跪着和尚?”非根心生色而何?觀此而心可不識乎?倘不能識心,而一味虛心,則得藥忘年,煉鉛無計,仍是在人心上作活計,而妖精之來去不定,出入無時,雖能返觀內照,晝夜不息,終久入於地穴,被人蓋上石板,而不得出矣。故行者道:“那妖精還是不害你,若要害你,這裏如何躲得?”真是蟄雷法鼓,震驚一切,何等醒人?
  及“妖精來,行者左右扯住八戒、沙僧道:‘我和你認他一認。’”人衹一心,並無二心,知此心者此心,昧此心者此心。“着有終成幻,去妄不入真。”着有則為愛心,去妄則為惡心;愛惡之心,俱非真心,真心非有非無。曰:“卻像天齊王手下把門的蘸面鬼”;鬼乃無形之物,是已着於無;曰:“就是鬼,那有這等狂風,或是賽太歲”,賽乃示有之義,是已着於有。“行者道:‘你兩個在此,等我問他來’。即縱祥雲,跳將上去。”有無俱不立,內外悉歸空。故結雲:“安邦先卻君王病,守道須除愛惡心。”虛心識心之旨盡於此,從此可以煉鉛矣。
  詩曰:
  虛靈不昧有神方,清夜良心大藥王。
  如果打通真道路,憂疑盡去可還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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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集】西遊記
西遊原旨讀法、新說西遊記總批
第一回靈根育孕源流出心性修持大道生第二回悟徹菩提真妙理斷魔歸本合元神
第三回四海千山皆拱伏 九幽十類盡除名第四回官封弼馬心何足 名註齊天意未寧
第五回亂蟠桃大聖偷丹 反天宮諸神捉怪第六回觀音赴會問原因 小聖施威降大聖
第七回八卦爐中逃大聖 五行山下定心猿第八回我佛造經傳極樂 觀音奉旨上長安
清本第九回 陳光蕊赴任逢災江流僧復仇報本明本第九回袁守誠妙算無私麯 老竜王拙計犯天條
第十回二將軍宮門鎮鬼 唐太宗地府還魂第十一回還受生唐王遵善果 度孤魂蕭瑀正空門
第十二回玄奘秉誠建大會觀音顯象化金蟬第十三回 陷虎穴金星解厄 雙叉嶺伯欽留僧
第十四回心猿歸正 六賊無蹤第十五回蛇盤山諸神暗佑 鷹愁澗意馬收繮
第十六回觀音院僧謀寶貝 黑風山怪竊袈裟第十七回 孫行者大鬧黑風山觀世音收伏熊羆怪
第十八回觀音院唐僧脫難 高老莊行者降魔第十九回雲棧洞悟空收八戒浮屠山玄奘受心經
第二十回黃風嶺唐僧有難 半山中八戒爭先第二十一回護法設莊留大聖須彌靈吉定風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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