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蝴蝶 廣陵潮   》 第七十二回 小團圓商量聯宅眷 真妖孽研究到文言      李涵秋 Li Hanqiu

  揚州南河下花園巷東首,有住宅一所,前面是個大廳,廳後便是三進住宅。甬道西邊,有個六角小門。進了那門,便是書房。書房背後,闢了一座幽深雅潔的花圃。其時那所住宅,已收拾得非常精緻。一例的楠木椅子,地上的氈毯,屋裏的電燈,應用盡有。第二重上房,格外華麗,爐靄微飄,瓶花欲笑。這一天晚上,有男女二人,對坐在房裏。那女子渾身穿着縞素,流轉星眸,四面望了望,不禁憮然說道:“這一番到狠費了儀姊姊的心力,承她盛愛,替我們佈置得這般周到,纍你明天趕得過去,將一切帳目,調查清楚,好讓我將款子交代給她。至於她待我們的情義,一時也酬報不來,且放着再說。”
  那男子躺在一張沙發椅子上,儘管聽她說,也沒回答,衹是傻傻的望了一會,笑一會,笑得那女子不好意思起來,輕輕啐了一口,低問道:“你敢是癡了?盡笑則甚?”那男子方纔笑着說道:“我癡便不癡,我正在這裏想呢,想我們怕是做夢。”那女子也就盈盈一笑,說道:“清醒白醒,甚麽夢不夢呢。今天在火車上,你也纍得辛苦了,還該回去早點睡覺纔好。”這句話不打緊,轉把那個男子嚇了一跳,頓時收斂笑容,望着她憨憨的說道:“哎呀,好容易將你接得回來,便是做夢也該讓我遂一遂心願,怕醒時懊悔,已是遲了,怎麽你還狠心,催我回去睡覺。”
  這時候已走過一個小婢,到他們兩人面前,各倒了一鐘釅茶。那女子捧着茶杯,嚮唇邊呷了一口,正色說道:“唉,飄泊半生,甚麽酸甜苦辣的味兒,我都嘗過了。我原感激你待我不薄,自從遭了這番魔動,所以巴巴的還叫你來接我。第一件我是孝服在身,一時還不能同你提起婚嫁。我如今已打定主意,你近年的境遇,前日已經告訴過我了。可憐老太太生你一人,今日並不曾得着你一點好處。便是你那太太的性情,也是十分賢慧。一顆珠子能值幾何,你寧可挨着饑餓,都不肯將這珠子割捨。我當時聽見這話,狠感激你的用心。好在我別的沒有安慰你的去處,至於這區區銀錢,除得我們那個給我一千兩現銀而外,其餘珠寶珍飾,算來也值得萬金。我又沒有一個親人,我預備先揀一個好日子,將老太太同你們太太接過來住在一處,我在名目上便算是你的姬侍,藉此可以稍盡我孝敬老太太一片私心。那座書房,便給你在裏面安心求學。後面的上房兩重,一重安置老太太,一重安置你們太太。我呢,便權將這所臥房,當做靜室,長齋綉佛,修一修來世,不至再墮落煙花,沉淪孽海。”那男子聽見她這番侃侃正論,又有些感她,又有些恨她。知道她主意已定,一時斷斷不能輓回,衹得勉強笑說道:“此時我權且依着你,但是你這孝服,多則半年,少則三月,也該除掉了。到了那時候,你總不能再不理我。”那女子笑了笑,重行說道:“等到那時候再議。”
  著者說了這一大篇話,恐怕諸君還不知道這男女是誰呢。原來那女子便是紅珠,那男子便是雲麟。雲麟自往上海去接紅珠時候,淑儀便將這事告訴了他的父親,伍晉芳也狠替雲麟歡喜,便照依淑儀的分付,命人預先在南河下租好房屋,連伺候的幾名傢人,都由伍晉芳替他們雇得妥貼。是以雲麟將紅珠接回揚州,一切不勞費心。所有的用度,後來均由紅珠清算價還。再說雲麟當晚別了紅珠,匆匆回傢,將紅珠所說的辦法,從頭至尾稟告他母親秦氏。柳氏也坐在旁邊靜聽。據雲麟的心理,總以為他母親聽了必然歡喜,及至將話說完,不防秦氏轉沉下臉色,嚮雲麟冷笑道:“你瞧她這話準備怎樣辦法呢?”
  雲麟忙笑道:“做兒子的不能孝順母親,常常纍母親為我們操勞傢務,難得她銀錢寬裕,肯接母親前去享福,兒子已經允許她了。母親幾時高興搬去,就是幾時搬去也好。”秦氏搖頭說道:“可又來了。你做兒子的,不能孝順我,到成大夥兒去纍她一個女孩子,她的銀錢再多些,也是她掙得來的,不應該我們跑去享她這福。還有一說呢,她若果肯嫁了給你,這名目上我便是她婆婆,她便是我的媳婦,一傢骨肉,或者不分彼此,住在一處,也還成了體統。照你適纔口氣,她嫁你不嫁你,還沒有定準,我們冒失住過去,這究竟算是什麽呢?”柳氏也笑起來說道:“婆婆的話,真有至理。所謂非李非柰,可笑人也。”
  雲麟見他母親不肯同紅珠去住,心裏正不自在。又因為母親的議論正大,一時不能駁回,忽然見柳氏在旁邊說這樣話,不覺忿忿的說道:“你便料定她不肯嫁我嗎?甚麽非李非奈,咬文嚼字的打趣我,你上次不是說的,我若要同她會面,除非再蹈那個革命嫌疑,今兒又怎麽樣呢?可是堵住你的嘴了?”柳氏笑道:“她嫁你也好,不嫁你也好,與我有甚相幹?我又不曾妒着你們。照你這樣意思,是凡女人傢,嫁了丈夫的,都該希望那丈夫,遇着有情的妓女,一般纔有享福指望了。”
  秦氏忙攔着說道:“一件事還沒有分曉,你們夫妻不應該就在這裏拌嘴。我替麟兒打算,這紅珠姑娘,年紀輕輕的,也沒有就這樣結局的道理,歸根總須還要嫁人。既要嫁人,除得麟兒是誰呢?並不是我貪圖她的傢私,這事總等我替你們設法,也要顧全她的身分。我心裏已想着一個人了,必須這人出來撮合這事,明公正氣,將她收做偏房,她自然不肯推諉,麟兒且緩着急。”
  黃大媽連日已知道這事了,她兀自非常快活,此刻見他們在這裏談笑,也就插嘴說道:“先前聽見儀小姐他們講起這姑娘來,像是美人兒似的,我活到這麽大了,究竟不曉得這美人是個什麽模樣兒,好少爺,你幾時帶我去見一見她,便是死了,也算長過見識,不枉我生在世上。”
  雲麟見黃大媽說這樣話,不由眉飛色舞,又不好意思去回答她,衹是抿着嘴格格的笑。秦氏笑道:“黃媽你不用着忙,她是見過世面的,禮節兒一定不會訛錯,包管明天她到我們這裏來見我,你有多少捧不着她,你到是提點心兒,將傢裏打掃潔淨些。但凡人傢貧窮不怕人笑,衹怕灰塵垢膩,叫人瞧着生厭,好像入了古廟似的。便在這些上面,可以瞧得出人傢的興衰。”
  黃大媽聽了這話,有些待信不信。主母的分付,又不敢違拗,果然在第二天早晨,真個將房屋裏打掃了一會。凡是條凳桌椅,都用抹布抹得幹幹淨淨。雲麟勉強在傢裏睡了一夜,起身下床,匆匆梳洗,早飛也似的跑到紅珠那裏去了。紅珠剛坐近妝臺旁邊,掠那鬢兒,見了雲麟,含笑說道:“你來得正好,我剛要收拾收拾,到你府上去拜見老太太,同你們太太,卻好纍你引導引導。”
  雲麟將頭搖了幾搖,笑道:“怪不好意思的,你去就去,我替你在這裏看守屋子。還有一句話要叮囑你,我那拙荊,生得狠是不濟,你見了她,你不許發笑,以後並不許拿來打趣我。”紅珠將眼皮兒微擡了擡,不由啐道:“這是什麽話!他有福氣嫁給你,便是我及不來她的地方,我豈有嘲笑她的道理。你懶待同我走也罷,我帶着珍子好了。”當時便命珍子到前面招呼,雇一乘尋常小轎,臨上轎時候,珍子捧出兩個描金匣子,放在轎子裏面,自傢便挾着一幅素花氈毯,一路徑奔筆花巷而來。珍子將門敲了幾下,黃大媽開門不迭,果然見是他們,又驚又喜,早跑進裏邊去通報秦氏。秦氏已有了預備,偕着媳婦迎至二門旁邊,紅珠已經挾着珍子珊珊走入,偷眼瞧見秦氏鬢發半白,慌忙跨入屋內,由珍子將毯子鋪在地上,紅珠端肅跪拜,秦氏衹還了半禮,紅珠站起來,又同柳氏相見,也就跪拜下去。柳氏不敢怠慢,忙回了全禮。然後才分賓主坐下,轎子裏的匣子,重行由珍子取得進來。紅珠命她將匣子開了,捧出一座白玉壽星,一對翡翠如意,另外珠花四支,金釧一副。紅珠站起身子笑說道:“這壽星同如意,是送給老太太的。那珠花金釧,留着給我們太太添妝。這點點物件,原不成個意思,不過聊表寸心,老太太同太太不要笑話。”
  秦氏欠身答道:“這又做什麽呢?姑娘到了揚州,我們還不曾替姑娘接風,今天到先生受了。小兒多蒙錯愛,前年那一次禍事,若非姑娘婆心俠氣,小兒性命已不知作何結局,我們婆媳們常常提起姑娘,非常感激。”紅珠笑道:“老太太說那裏話,雲少爺原是受了人的誣陷,荷蒙天佑,轉危為安,這都是老太太的福氣。這一次不幸身遭大故,又蒙少爺不辭跋涉,前去相接,我昨天還同少爺講的,老太太若不鄙棄婢子出身微賤,那邊房屋狠多,意欲請老太太同太太過去,永遠住在一處,平時可以常常領受老太太的教誨。”秦氏點頭笑道:“小兒也曾告訴過我了,衹是一時還談不到這事,容待過後再行斟酌罷。……”
  她們坐在那裏談話,衹把個黃大媽看得呆了,想世界上竟有這許多標致人物,說我們傢大小姐生得好了,還有一個儀姑娘比她還好。如今看起來,這位姑娘比儀姑娘又覺得風流娜些,真是一個賽過一個。不怪我傢那個雲少爺,同他親熱得如膠似蜜了。……剛自沉吟,忽然想着廚下蒸着點心,原是太太分付,等紅珠姑娘過來給她吃的,忙匆匆的拿了四個青花碟子,裝得滿滿的,送入桌上,設下杯箸。秦氏便湊近前來相陪。紅珠看見黃大媽,便嚮珍子附了一個耳朵,珍子早從身邊取出四塊洋錢,遞給黃大媽說:“這是我們姑娘賞你的。”黃大媽接到手裏,覺得生平還不曾領過這般厚賞,歡喜不迭,隨即扒在地上磕頭。紅珠忙命珍子將她拉着,笑道:“哎呀,怎麽大的年紀,不要折煞了我。……”
  紅珠說話當兒,早流轉眼光,將柳氏細細打量了一番,衹見他荊釵布裙,落落大方,端然坐在那裏,裙幅靜垂,絲毫動也不動。雖然面目不甚妖豔,然而卻是不苟言笑,比較自傢覺得厚重了許多,心中不由暗暗嘆服。見她始終不曾開口,卻又不是惱着自己,當時便搭訕着問道:“連日太太可曾會見伍小姐麽?我們在上海碰過一次,至今狠挂念她。房屋什物,又承她的盛情,替我佈置得妥貼周詳,我打算到她們公館裏去走一趟,又恐怕近於冒昧,幾時請太太替我們介紹介紹,我還有好些話要同她講呢。”
  柳氏這纔含笑答道:“儀妹妹輕易也不出來,姑娘既這般說,改一天請婆婆打發人去請她,順便給姑娘一個信兒,便在捨間同她會一會也好。……”柳氏說完這話,低下頭又不言語了。紅珠坐了一會,也就立起身來,嚮秦氏告別。秦氏也不便強留,從房裏捧出幾盒茶食,命黃大媽送給轎夫,擺在轎子後面,然後笑嚮紅珠說道:“我又沒有什麽好物件贈給姑娘,這點點東西,替姑娘發個吉兆罷。倘遇見閑暇時候,不妨常過來走走。”
  紅珠道謝了兩句,方纔帶着珍子上轎,回去不提。再說雲麟閑着沒事,終日都在紅珠那邊坐地,有時讀書寫字,紅珠也不去擾他。衹是一到夜晚,便催雲麟回去宿歇。雲麟的那幾傢親眷,得了這個信息,沒有一個不替他歡喜。惟有那田煥夫婦,因為自此以後,雲麟獲着這意外際遇,再也不愁窮睏,也就常常的命綉春回傢走動,藉此好聯絡聯絡的意思。紅珠也知道雲麟境遇不寬,當初雖極拮据,總不肯賣掉自己那一顆明珠,心裏老大不狠過意,因此上得便總送銀子過去,給雲麟夫婦使用。柳氏前番聽見紅珠要會淑儀,遂同雲麟商議,揀了一個好日子,去請淑儀,並請紅珠。雲麟自是高興,便去稟告母親,秦氏笑道:“這事卻一定是要做的,請你姨妹妹,還在其次,我想起來,你那儀妹妹的姨娘朱氏,第一是要將她請得過來,我有一件要緊的事,須煩她替我們料理。她的口齒又伶俐,心地又細密,比起你三姨娘來,就大不相同了。”
  雲麟聽出他母親話中用意,衹是傻笑,連連點頭答應,笑問道:“還用寫帖子不用?”秦氏笑道:“這倒可以不必,姨娘姨妹,都是傢裏至親,紅姑娘雖說生分些,然而他同你卻不生分,必定去鬧那排場,轉叫紅姑娘瞧着,疑惑我們將她當做外人看待了。你仔細去想我這話,可是不是?”雲麟臉上一紅,剛要再望下說,忽的黃大媽進來說道:“何先生那邊打發人來請少爺,叫少爺快去,我已替少爺答應下來,叫那人回去了。”雲麟皺眉說道:“又巴巴來請我則甚?誰有這閑工夫去同他廝纏。”秦氏正色道:“麟兒,你不可這般講。他是你的訓蒙老師,一日為師,終身為廝,他想念着你,是他的好意,你不用耽擱,趕快去罷。請客的事,有我同你媳婦料量,包不訛誤的。”
  雲麟沒法,衹得換了一件長衫,命黃大媽關了門,自己徑嚮何其甫傢裏行去。他早知道何先生的書房,不在小時候上學地方了,現已移至舊城府署西首。其時剛是暮春天氣,雲麟走得急促,身上已微微浸了些汗,離何書房不遠一帶地址,狠是荒涼,遍地芳草,都已長得碧緑,還夾雜好些菜花,引得一般小蝴蝶兒,成群結隊的在那裏飛舞。耳邊又送過一陣念書聲音,大半是些天地元黃,宇宙洪荒,嚷得煙舞漲氣。搶了兩步,一眼瞧見何先生手裏拿着一根秤桿,臂上套着小籃子,對面同一個賣茨菇荸薺的漢子,站在門口講話。何先生嚮那漢子問道:“其價幾何?”那漢子翻了一陣白眼,像是不懂的意思。何先生急道:“其價幾何者,問汝之價目,幾何幾何也。”那漢子益發不懂,衹管搖頭不住,雲麟忍不住好笑,暗暗想道:“奇呀,怎麽好幾時不瞧見我們先生,他這文法益發大進了。要是不知道的,還衹當他在這裏研究幾何算學呢。”
  勉強近前叫了一聲先生,何其甫凝神望了望,見是雲麟,卻也不同雲麟打話,依舊幾何幾何的,嚮那漢子辯論。雲麟笑道:“漢子,我們先生問你這荸薺賣幾文一斤?”那漢子笑道:“哦,這就不錯了,茨菇六十四。荸薺四十六。”何先生咂了一頓嘴,接着說道:“噫,自有茨菇荸薺以來,未有如是之重價者也。減其半,與汝之半,可乎其不可乎?汝其明以告我。……”雲麟怕那漢子又不懂得,忙笑着說道:“我們先生還你的價呢,茨菇三十二荸薺二十三,你能賣不能賣?”那漢子聽見這話,氣憤憤的挑起擔子便走,口裏還咭咕說道:“你的荸薺還在田裏,不曾生長呢。怪道同我文縐縐,想是騙我荸薺吃了。呸,清大早起,頭一筆生意,撞着這死書呆子,晦氣晦氣。”何其甫見他不賣,倒也不曾生氣,順手將秤同籃子,擱在門邊,引着雲麟便嚮裏走。雲麟擡頭一望,見那門上貼了一張白紙,上面寫着文言統一研究七個大字,也猜不出是何用意,衹得跟着進了書房。那書房平列衹有三間,七八歲的小學生,都坐滿了。卻好嚴大成也坐在裏面,一見了雲麟笑道:“時哉時哉,文明少年,鬍為乎來哉。”
  雲麟聽了,衹是發怔。勉強坐下,何其甫已沉下臉色問雲麟道:“子來幾日矣?。……”雲麟被他們這一陣文話,弄得不知所以,不由順口就溜出來說道:“昔者……。”何其甫見雲麟說這昔者兩字,登時拍掌大笑,望着嚴大成說道:“子亦知我樂否?可引為文言統一之同調者,捨我雲生其誰與歸。……”說過這話,又鄭鄭重重的說道:“子亦知我召汝之意乎?今日者斯文將喪,妖孽橫興,人將樹白話之旗,奪我文言之幟,障狂瀾於既倒,作砥柱於中流,拚我餘生,以衛聖教,是以設此文言統一研究會,與二三子日夕從事,彼以白話簧鼓後生之耳目,我以文言統一世界之方音,有志竟成,誓進無退。若嚴君大成也,若古君慕孔也,若龔君學禮也,皆吾之同志也。汝雖年少,畢竟老成,昔日既肯為惜字會之功臣,今日豈不能為文言研究會之健將。雲生雲生,吾之衣鉢,將傳於汝矣。勉乎哉,勉乎哉!”
  何其甫年紀已漸漸老上來了,說了這一大篇文言,覺得有些費力,上氣不接下氣,着實喘了一會。雲麟雖然有些明白,終究因為他話裏的之乎也者太多,鬧得有些發昏,幾乎同那賣荸薺的漢子有些仿佛,轉一時不甚摸着頭腦,儘管望着他先生,對答不出話來。畢竟嚴大成比較何先生圓通得許多,他雖然一般主張文言,此時見雲麟悟會不來他先生的語意,倒肯破一破戒,說了幾句白話,嚮雲麟笑道:“我來告訴你罷,外間新近出了一班少年,說中國文言,不能使一般普通人應用,預備全行將文言改革,拿白話去做文章。你的先生痛心疾首,深恐這二千年國粹,一日銷滅,他便發表了一種主張,說他們既想用白話統一全國,我們何不就拿文言來統一全國,假如能使普通的人,一例都懂得文言,但凡尋常講講話兒,都拿文言來替代,不到三五年光景,包管全國的人,就沒有不會講文言的了。既沒有不會講文言的人,這白話定是無形消滅。他懷抱了這樣大願,所以發誓再不去講白話。你適纔不聽見他同那賣荸薺的交涉麽?這就是他實行改革白話的作用了。我們已經聯絡合好幾個同志,便藉這地方做個文言統一研究所,先前本想在油漆鋪裏做他一面金字招牌,後來因為經費難籌,大傢公湊了二十四文,買了一張白紙,寫好了貼在門外,你進來應該瞧見的。”
  雲麟點頭笑道:“瞧見的。但是主張白話的,他們也有個講究。因為近來一班學校學生,讀書不多,那詞藻堆砌,便狠覺得吃力,大約改成白話,容易下筆些,這也怪不得他們。”何其甫怒的說道:“誰叫他們不多讀書呢?”雲麟笑道:“學校科學繁重,那裏有許多功夫讀書。”何其甫又拍案駡道:“,書到不要去讀,到去忙那科學,這科學有什麽益處呢?”雲麟笑道:“科學可以富強。……”
  何其甫驀的想起適纔說話大意,怎麽忘卻引用文言,臉上一紅,忙改口說道:“科學果可以富強乎?吾國閉關時代,本無科學,何以若是其富,若是其強。今日科學興矣,強者已轉而不強,富者已轉而不富。科學歟,吾無以名之,名之曰妖孽。”嚴大成笑道:“彼此者乃師生,安用爭論之閑事,惟有間汝願耶,入夫社耳。入夫社豈同志矣。”雲麟聽他這番文言,益發茫無頭緒,一時實在解釋不得。再望望那些小學生,都擱着書不念,把來拿眼望着他們。不防美娘在對面屋裏,嚮雲麟招了招手,雲麟趁勢走得進去,見美娘肩下,立着個小女孩子。雲麟笑問道:“這是世妹呀,今年約莫也有五六歲了。師母後來生過世弟沒有?”
  美娘笑道:“這女孩子底下,也懷過兩胎,不幸小産了,沒有招得住,”雲麟問道:“世妹生得狠是聰慧,叫什麽名字?”美娘道:“他爹替他取名光孟,說古時候有個賢女孟光,先本擬叫做孟光的,他爹又恐怕同古人相混,所以顛倒喊着,又指望她大來能光大孟夫子學術的意思。我說可惜是個女孩子,她那裏能比譬孟夫子呢。”雲麟笑道:“這個到不好說。目前世界男女是平權的了,男人能彀學問,女人也能。……”
  美娘連連擺手笑道:“你快別這樣說,給他聽見了,又要駡你是反叛,他最可恨的是這些話。你可知道先生他們,招呼你過來的意思麽?固然為的是什麽文言不文言,其實是他們打聽你如今有幾個錢了,什麽你在當初,相與了一個婊子,這婊子嫁過製臺大人的,腰包裏狠豐足,製臺大人死了,目前又轉嫁給你,先生便想嚮你藉點款子,做他們會裏的經費。我看你為人狠是忠厚,你的先生又老了,委實窮睏得狠,你若肯答應,說了數目,我替你去告訴他,包他們聽着歡喜。”
  雲麟笑道:“嫁我這句話,如今還沒有定實,我也不敢欺師母。她的錢便是我的錢,卻從不曾分傢。師母既這樣說,改一天我便送十塊洋錢過來,看可使得?”
  美娘笑道:“有十塊洋錢,盡彀他們好些時吃用了。你跟我來,我把你這話去告訴他知道。”說着,便笑盈盈的扯了孩兒光孟,走入書房。雲麟也背着雙手,跟了出來。美娘望着何其甫笑道:“好呀,我剛纔已嚮你的學生講過了。……”一句話未完,何其甫虎也似的跳起身子,重重對着美娘粉臉,吐了一口又臭又粘的吐沫,嚇得美娘退避不迭,從懷裏掏出手巾擦臉。連嚴大成都覺得過意不去,忙說道:“怎麽怎麽?”
  美娘苦着臉說道:“真是的呢,怎麽拿吐沫吐我?”何其甫指着他說道:“古人不云乎,刑於寡妻,至於兄弟,以迓於傢邦。我輩提倡文言,連女寡妻尚不能感化,而況他人乎哉,而況他人乎哉!”美娘急道:“連日被你這文言,將人頭腦都鬧昏了,我又不曾念過書,叫我這文言怎生講法呢,這不坑死了人。”何其甫跳腳說道:“不曾念過書,難道連個之乎也者已焉哉都沒理會乎?一句話裏攙雜幾個之乎也者已焉哉都不可乎?”嚴大成笑道:“是極是極,大嫂你便依着辦好了。”
  美娘想賭氣不說這話,又覺得這十塊錢狠有關係,衹得捺着性子,想了一會,方纔緩緩的說道:“我同你學生談到借錢的話,。……”說到這裏,忙安了一個之字,底下便照這樣說道:“你學生已經答應我了乎,他問要多少錢纔彀呢也,我說隨你的意思罷者,改一天他準送十塊洋錢來已,做你們會裏的經費焉,你看可使得麽哉?”
  美娘說完了,可巧將這之乎也者已焉哉七個字,安在裏面,一個字不曾漏落,心裏暗暗歡喜。誰知何其甫同嚴大成聽見這話,真是喜得手舞足蹈,又因為適纔吐了美娘,狠不過意,忙近前安慰她說道:“寡妻寡妻,我知罪矣。此一唾沫也,比之春初之微雨,未免擬不於倫,例以痢後之糞花,似覺亦無不可,戲汝焉耳,吐雲乎哉!”美娘見他又掉文起來,含笑轉身進去。這時候何其甫同嚴大成,着實周旋了雲麟一頓,又叮嚀囑付的問他,這十塊洋錢在幾時送來。欲知後事,且閱下文。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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