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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 》 四棵樹 》
第72節:素書之美
劉心武 Liu Xinwu
素書之美 還記得四十多年前的那一天,坐在素淨的窗下,讀一本素淨的書。坐的是樸 素的竹椅,窗外是剛謝了秋葉的素枝,連瀉進窗內的秋光也那麽素淨,椅邊小桌 上放一杯白水,用毫無裝飾的玻璃杯盛着,時不時呷一口涼白開,讀上幾頁,便 閉目遐思一陣……唉,那是多麽值得懷念的一幅青春讀書圖! 還記得,有一回讀的是屠格涅夫的《羅亭》,算是長篇小說,但並不怎麽厚, 平明出版社刊印,繁體字竪排,裏面沒有插圖,封面就是全白的底子上,中間一 個比例相宜的竪起的黑色長方形,當中再返白顯示出“羅亭”兩個字。當時平明 出版社出版了一大批那樣的文學書籍,原創的、翻譯的全有,全是那樣的裝幀方 式,真個是非常的素淨。 讀那樣的書,享受到一種素淨之美。《羅亭》一書的思想內涵,特別是主人 公羅亭在俄羅斯那一時期的文學畫廊裏歸屬於“多餘人形象”,其特定的美學意 義,我那時都不可能真正把握通曉,但那一頁頁一行行譯文所傳達出的文學馨香, 卻絲絲縷縷地旋入我的胸臆,令我莫名感動,心靈似乎被無形的塵拂輕柔地除穢, 被托舉到一種素淨高尚的境界。 俄羅斯作傢高爾基童年貧睏,青年時期到處流浪,他在艱難困苦中學會閱讀, 在沒有燈光的夜晚,他用擦亮的炊鍋反射月光,貪婪地吮吸世界名著,有一回他 讀法國文豪福樓拜的《一顆淳樸的心》,那是一篇寫女傭生涯的小說,感動得不行, 他忽然覺得實在神秘——這樣簡單的存在,怎麽能給人心靈如此強烈的震撼?於 是舉起書,反復在月光下探究——書頁,字母,文句,難道是具有魔力的嗎?這 魔力藏在了哪裏? 現在我們都懂得,書之所以能令人感動或有所感悟,關鍵在於其文本,就像 一個人我們之所以認為他好,關鍵在其內在品質一樣。但是,“人靠衣裳馬靠鞍”, 安東? 契訶夫說過:“人的一切都應該是美好的:衣裳,面貌,心靈,思想。”
因此,書也有個包裝的問題,到現在,一般讀者也都懂得,一本書不但應該內容 好,形式上也應該好,這形式包括方方面面:開本,用紙,封面設計(包括封底、 書脊、勒口、書裙等的設計)、扉頁(包括套封)的設計,目錄版式,序跋版式, 最重要的是內文的版式——版心大小,字號,行距,天地留白…… 當年我讀到的平明出版社的那種文學書,限於當時的物質技術條件,在紙質 及印刷墨色等方面很難跟時下的出版物相比,但就整個裝幀設計的通體效果而言, 卻堪稱具有素淨之美,不但高雅,簡直高貴,氤氳出難以言說的純文學氣息。 魯迅先生不但文章好,而且非常重視書的裝幀,他為自己的書設計封面,也 為別的作傢設計封面,他比較喜歡當時國際上頗為流行的表現主義繪畫,常取其 長處去營造一種有動感的裝飾趣味,但他更多的設計方案,是走非常素淨的路子, 看上去簡單到不能再簡單,但那字體字號的選擇,以及綫與綫框的粗細長短和在 頁面上的擺放位置,如何比例得宜,如何既不粗陋更不鄙俗,如何能洋溢出高雅 藴藉的氣息,顯然都是踟躇良久,來回掂掇,纔最後拍板的。他為自己後期雜文 集和瞿秋白《海上述林》的裝幀設計,堪稱素淨之美的經典。 文學書可以有插圖,也可以無插圖。無插圖的文學書衹要文字好,讀起來是“此 時無圖勝有圖”的。上世紀50 年代人民文學出版社出過一套文學名傢在1949 年 以前創作的小說選本,封面非常之素淨,一度是全緑底色,後來更幹脆全白底子, 上面一行大字標明某某小說選,下面一行小字是出版社名稱,裏面全無插圖,但
多數都編選得十分精當,像我精讀過的《吳組湘短篇小說選》,裏面《竹山房》等篇,其文字所喚起的想象,豈止是圖畫,簡直是電影,隨着閱讀,全景,中近 景,特寫,大特寫,反打鏡頭,搖拍……那感覺竟接踵而至,甚至仿佛有音樂時 起時停地伴隨其中,那樣的文本,配上插圖反而令想象力梗阻了。 魯迅先生不排斥必要的插圖,自己繪製過《朝花夕拾》的插圖,也介紹過不 少海外著名插圖傢的作品,像比亞萊茲、𠔌虹兒等的黑白綫畫插圖;他特別喜 愛版畫作品,有的版畫傢的作品不一定是為文章畫的,他卻特意找來插入在他選 定的文章中,或安排在他設計的雜志封面上,如珂羅惠支的銅版畫。美國版畫傢 肯特與作傢房竜為書籍而繪製的黑白版畫與粗綫漫畫,那時候起就已在中國引起 廣泛興趣。上世紀三、四十年代中國有的文化人如豐子愷嘗試用中國毛筆吸收西 洋與東洋技法,畫黑白速寫式的生活漫畫,也往往兼作雜志封面與扉頁的裝幀和 內文的插圖,一時很為流行,其影響一直綿延到今天。這些有插圖的書,總體而 言,還是拒絶鉛華的素淨面目,盡量展示出“卻嫌脂粉污顔色”的天然風韻。 時代在進步,書就總體而言當然也在進步,眼下中國的出版非常繁榮,文學 走嚮了多元,文學書從內容到包裝已是亂花迷眼的局面。而且,文學的概念也擴 展了,除了作為核心樣式的小說、詩歌、散文,一些紀實性的作品,甚至一些學 術、科技方面的著作,也常常與文學雜交,形成詭奇的文本景觀。這些泛文學書 籍的包裝,現在是“八仙過海,各顯其能”。據說眼下中國的文化經濟已經是地 道的“眼球經濟”,要想刺激消費者掏錢來買,首先必須令其“奪目”。為達到“奪 目”效果,已有“無圖不成書”的趨勢。圖文並茂當然不是壞事。而且,將圖與 文有機地融合為一種新的文本,圖不再是所謂“插圖”,圖旁文字也不再是擷取 “正文”片斷的刻板說明,圖本身也具有文本的張力,圖旁說明更具有原創的活力, 這樣的做法,我本人從1986 年就在《收穫》雜志上以《私人照相簿》係列嘗試 過,1999年更推出了十五萬字與二百來幅新老照片和圖畫組成的《樹與林同在》 一書(已有法文全譯本),我還給自己的小說集、隨筆集配過插圖,最近出版的 小說集《站冰》的封面和二十幅插圖就都用的是我的黑白綫畫,可見我現在也還 對營造圖文並茂的文本充滿興趣。但我現在想呼籲的是:不要走嚮“無圖不成書” 的極端。文學書籍裏,應該有一元是素淨派,這樣的文學書從外到裏都可以是無 圖的,然而又是從形式上看也富有美感的。 素淨的文學書現在成了稀缺的商品。進到書店,滿眼花花緑緑,不光是文學 書籍,幾乎絶大部分書都是濃妝豔抹。濃豔當然也是一種裝束風格,不可或缺, 但一味地追求珠光寶氣,以至令人見色不見心,這樣可不好。現在有的泛文學類 書籍追求頁頁配圖,而且追求配彩圖,圖很奪目,文字被排成小號,還常常被印 在襯色上或作成反白,看起來特別費勁,已經很難說是圖文並茂,應該算是彩圖 壓迫文字,整個兒弄成了畫蛇添足。為文字配圖,特別是想讓文與圖互相交融成 一種特殊韻味的文本,那就必須在圖片的選擇上下大工夫,像李輝為大象出版社 主編的幾套具有史料價值的人物類叢書,在這方面就做得非常之好,祝勇出他與 人合作的《藍印花布》,以及出他的《舊宮殿》,圖的考慮在創作進程中就已經融 合進去了,這都是成功的例子。可惜像這樣認真的作者、編者、出版社還不是很 多。我在一傢著名的書店裏瀏覽了一個下午,就遭遇到一連串的遺憾,比如一本 望上去色彩很豔麗的描寫法國風情的書,裏面卻插入了德國甚至美國的風景照片, 顯然是“蘿蔔快了不洗泥”,反正是西方風景的圖片就往上貼,管它準確不準確。 再比如某出版社出李澤厚《美的歷程》的一種新版本,望上去比以往的版本都堂皇,
裏面充滿美麗的插圖,數量非常之多,一翻,不對了,顯然那負責往裏面擺圖的 編輯根本就不熟悉甚至根本就沒通讀過李澤厚的書稿,往裏面填塞的圖片美是真 美,卻完全弄亂了“歷程”,大大傷害了此書的學術價值。這類的失誤,恐怕是 不能用“現在已經進入了讀圖時代”的辯詞加以推諉的吧。也有的書,配的圖大 體不差,印製可謂達到國際水平,但我翻閱之中,因圖過多,很快産生出審美疲勞。 有的書裏章節題目裝飾得花裏鬍哨,尾花碩大,頁邊也鑲上圖案,還動不動搞“出 血”式印裁,有的彩印書“出血”後那書邊看上去很像陸離的蛇皮,這樣的書我 覺得一點也不美。至於乍看金玉耀眼,細翻錯字連篇、圖片雜湊的新書,那就更 讓人倒胃蹙眉了。 有人告訴我,凡書必有圖的編輯出版風氣,是從境外流入的。真是這樣嗎? 我無從作普遍考察,抽樣調查也難。但就我有限的見聞而言,衹覺得儘管當今世 界上圖文並茂的書的確是非常多,卻也仍有不是很少的素淨書在陸續地面世,以 法國而論,伽裏瑪這樣的大出版社也好,午夜出版社這樣的由“新小說派”發起 的特色出版社也好,乃至專出中國題材書籍的小出版社中國藍也好,年年還都在 出素淨的文學書籍,而且銷路也未必就比花花緑緑、大量配圖的書差。 “當今讀者多愛圖”的說法也許有一定道理,成人漫畫也已經在我們的書店 裏露面。文字是青菜,圖畫是冰激凌,有兼而愛之的,有衹愛冰激凌的,但青菜 也仍有人偏愛吧。以中國讀者基數之大,愛青菜的即使不是多數,那數目也應該 非常可觀,足以托起一個可以良性循環甚至可以穩賺的市場。 在我的藏書裏,幾十年前的一些素書,是最視若珍寶的。素淨的環境裏,以 一顆去除躁氣戾氣的素淨心,享受素書之美,真乃人生頭等樂事。
2004 年秋日於溫榆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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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给我换一个看看! 拜托,快把噪音停掉!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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