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经典 臯鶴堂第一奇書金瓶梅   》 第六十九回招宣府初調林太太麗春院驚走王三官      蘭陵笑笑生 Lan Lingxiaoxiaosheng    張竹坡 Zhang Zhupo

  【總批:此回特與金蓮出身處說報應,則西門之因果不問可知矣。
  夫李桂兒,西門之表子也。乃王三官私之,其氣固不必言。今忽得一人指引,即無林氏,已有差人拿訪之勢,況平林氏囑之,為一舉而兩得平?此西門一生快意事也。夫快意至此,其為願已足,宜乎死期迫之矣。末找伯爵,又為十弟兄一描。
  林太太之敗壞傢風,乃一入門一對聯寫出之,真是一針見血之筆。
  月兒寵而李桂姐疏,又遙與瓶兒、金蓮相映。
  林氏以告引誘三官之人為由,以通西門,然則三官賣了母,林氏又賣了子也。西門之假子,自應此等人做。
  西門通林氏,使不先壓倒王三官,則必不能再調,且必不能林氏請過去,西門請過來。今看他止藉林氏藉話,便一過入王三官求情,則三官不折自倒,而一任林氏與西門停眠整宿矣。齊傢必先修身,信然!
  末寫與桂姐疏談,卻是月兒告西門慶引入林氏之本意,西門在其居中矣。】
  詞曰:
  香煙裊,羅幃錦帳風光好。風光好,金釵斜軃,鳳顛鸞倒。
  恍疑身在蓬萊島,邂逅相逢緣不小。緣不小,最開懷處,蛾眉淡掃。
  ——右調《憶秦娥》
  話說玳安同文嫂兒到傢,平安說:“爹在對門房子裏。”進去稟報。西門慶正在書房中和溫秀纔坐的,見玳安,隨即出來,小客位內坐下。玳安道:“文嫂兒叫了來,在外邊伺候。”西門慶即令:“叫他進來。”那文嫂悄悄掀開暖簾,進入裏面,嚮西門慶磕頭。西門慶道:“文嫂,許久不見你。”文嫂道:“小媳婦有。”西門慶道:“你如今搬在那裏住了?”文嫂道:“小媳婦因不幸為了場官司,把舊時那房兒棄了,如今搬在大南首王傢巷住哩。”西門慶吩咐道:“起來說話。”那文嫂一面站立在旁邊。西門慶令左右都出去,那平安和畫童都躲在角門外伺候,衹玳安兒影在簾兒外邊聽。【夾批:又大書蝶使。】西門慶因問:“你常在那幾傢大人傢走跳?”文嫂道:“就是大街皇親傢,守備府周爺傢,喬皇親、張二老爹、夏老爹傢,都相熟。”【夾批:說出許多,卻不是這一傢。】西門慶道:“你認的王招宣府裏不認的?”文嫂道:“是小媳婦定門主顧,太太和三娘常照顧我的花翠。”【夾批:便連三娘說出。】西門慶道:“你既相熟,我有樁事兒央及你,休要阻了我。”嚮袖中取出五兩一錠銀子與他,悄悄和他說:“如此這般,你怎的尋個路兒把他太太吊在你那裏,【夾批:太太下從未連吊在那裏四字,太太不堪。】我會他會兒,我還謝你。”那文嫂聽了,哈哈笑道:“是誰對爹說來?你老人傢怎的曉得來?”西門慶道:“常言:人的名兒,樹的影兒。我怎得不知道!”文嫂道:“若說起我這太太來,今年屬豬,三十五歲,端的上等婦人,百伶百俐,衹好象三十歲的。他雖是幹這營生,【夾批:太太有營生,奇矣。營生,又有這營生,又奇。】好不幹的細密!就是往那裏去,許多伴當跟隨,徑路兒來,逕路兒去。三老爹在外為人做人,【夾批:為人做人,人如此可嘆。魯莊公惡得無罪哉!】他怎在人傢落腳?──這個人傳的訛了。倒是他傢裏深宅大院,一時三老爹不在,藏掖個兒去,人不知鬼不覺,倒還許。若是小媳婦那裏,窄門窄戶,敢招惹這個事?就是爹賞的這銀子,小媳婦也不敢領去。寧可領了爹言語,對太太說就是了。”西門慶道:“你不收,便是推托,我就惱了。事成,我還另外賞幾個綢緞你穿。”文嫂道:“愁你老人傢沒有也怎的?上人着眼覷,就是福星臨。”磕了個頭,把銀子接了,說道:“待小媳婦悄悄對太太說,來回你老人傢。”西門慶道:“你當件事幹,【夾批:妙。】我這裏等着。你來時,衹在這裏來就是了,我不使小廝去了。”文嫂道:“我知道。不在明日,衹在後日,隨早隨晚,討了示下就來了。”一面走出來。玳安道:“文嫂,隨你罷了,我衹要你一兩銀子,也是我叫你一場。你休要獨吃。”文嫂道:“猢猻兒隔墻掠篩箕,還不知仰着合着哩。”【夾批:一繳妙使。】於是出門騎上驢子,他兒子籠着,一直去了。西門慶和溫秀纔坐了一回,良久,夏提刑來,就冠冕着同往府裏羅同知──名喚羅萬象那裏吃酒去了。直到掌燈以後纔來傢。
  且說文嫂兒拿着西門慶五兩銀子,到傢歡喜無盡,打發會茶人散了。【夾批:細。】至後晌時分,走到王招宣府宅裏,見了林太太,道了萬福。林氏便道:“你怎的這兩日不來看看我?”文嫂便把傢中會茶,趕臘月要往頂上進香一節告訴林氏。【夾批:即以此入,利口可畏。】林氏道:“你兒子去,你不去罷了。”文嫂兒道:“我如何得去?衹教文[糹堂]代進香去罷了。”林氏道:“等臨期,我送些盤纏與你。”文嫂便道:“多謝太太布施。”說畢,林氏叫他近前烤火,【旁批:情景逼真。】丫鬟拿茶來吃了。這文嫂一面吃了茶,問道:“三爹不在傢了?”林氏道:“他又有兩夜沒回傢,衹在裏邊歇哩。逐日搭着這夥喬人,衹眠花臥柳,把花枝般媳婦兒丟在房裏,通不顧,如何是好?”文嫂又問:“三娘怎的不見?”林氏道:“他還在房裏未出來哩。”這文嫂見無人,便說道:“不打緊,太太寬心。小媳婦有個門路兒,管就打散了這夥人,三爹收心,也再不進院去了。【夾批:漸漸說入矣。】太太容小媳婦,便敢說;不容便不敢說。”林氏道:“你說的話兒,那遭兒我不依你來?【夾批:補出不堪。】你有話衹顧說不妨。”這文嫂方說道:“縣門前西門大老爹,如今見在提刑院做掌刑千戶,傢中放官吏債,開四五處鋪面:緞子鋪、生藥鋪、綢絹鋪、絨綫鋪,外邊江湖又走標船,揚州興販????引,東平府上納香蠟,夥計主管約有數十。東京蔡太師是他幹爺,朱太尉是他衛主,翟管傢是他親傢,巡撫巡按都與他相交,知府知縣是不消說。傢中田連阡陌,米爛成倉,【夾批:此處將西門財勢一總。】身邊除了大娘子──乃是清河左衛吳千戶之女,填房與他為繼室──衹成房頭、穿袍兒的,也有五六個。以下歌兒舞女,得寵侍妾,不下數十。端的朝朝寒食,夜夜元宵。今老爹不上三十一二年紀,正是當年漢子,大身材,一表人物。也曾吃藥養龜,慣調風情;【夾批:又將色字一總。】雙陸象棋,無所不通;蹴踘打毬,無所不曉;諸子百傢,拆白道字,眼見就會。端的擊玉敲金,百憐百俐。聞知咱傢乃世代簪纓人傢,根基非淺,【夾批:駡盡。】又見三爹在武學肄業,也要來相交,衹是不曾會過,不好來的。昨日聞知太太貴誕在邇,又四海納賢,【夾批:藴藉。】也一心要來與太太拜壽。小媳婦便道:‘初會,怎好驟然請見的。待小的達知老太太,討個示下,來請老爹相見。’今老太太不但結識他來往相交,衹央浼他把這幹人斷開了,須玷辱不了咱傢門戶。”【夾批:反說,妙甚。】林氏被文嫂這篇話說的心中迷留摸亂,情竇已開,便嚮文嫂兒較計道:【夾批:計較,妙。】“人生面不熟,怎好遽然相見?”文嫂道:“不打緊,等我對老爹說。衹說太太先央浼他要到提刑院遞狀,告引誘三爹這起人,預先請老爹來私下先會一會,此計有何不可?”說得林氏心中大喜,約定後日晚夕等候。
  這文嫂討了婦人示下歸傢,到次日飯時,走來西門慶宅內。西門慶正在對門書院內坐的,忽玳安報:“文嫂來了。”西門慶聽了,即出小客位,令左右放下簾兒。【旁批:簾子一絲不錯。】良久,文嫂進入裏面,磕了頭,玳安知局,就走出來了。【夾批:走的又妙,活是蝶使。】文嫂便把怎的說念林氏:“誇奬老爹人品傢道,怎樣結識官府,又怎的仗義疏財,風流博浪,說得他千肯萬肯,約定明日晚間,三爹不在傢,傢中設席等候。假以說人情為由,暗中相會。”西門慶聽了,滿心歡喜。又令玳安拿了兩匹綢緞賞他。文嫂道,“爹明日要去,休要早了。直到掌燈,街上人靜時,打他後門首扁食巷中【夾批:一笑,後門一。】──他後門旁【夾批:後門二。】有個住房的段媽媽,【夾批:斷林入路之處,故用段媽媽也。】我在他傢等着。爹衹使大官兒彈門,我就出來引爹入港,休令左近人知道。”西門慶道:“我知道。你明日先去,不可離寸地,我也依期而至。”說畢,文嫂拜辭出門,又回林氏話去了。【夾批:寫出蜂媒。】
  西門慶那日,歸李嬌兒房中宿歇,一宿無話。巴不到次日,培養着精神。午間,戴着白忠靖巾,便同應伯爵騎馬往謝希大傢吃生日酒。席上兩個唱的。西門慶吃了幾杯酒,約掌燈上來,就逃席走出來了。騎上馬,玳安、琴童兩個小廝跟隨。那時約十九日,月色朦朧,【夾批:有月兒在,然則月兒蓋十九日之月,上遲而落速也。】帶着眼紗由大街抹過,逕穿到扁食巷王招宣府後門來。那時纔上燈一回,街上人初靜之後。西門慶離他後門半捨,把馬勒住,【夾批:後門三。】令玳安先彈段媽媽傢門。原來這媽媽就住着王招宣傢後房,也是文嫂舉薦,早晚看守後門,【夾批:後門四。】開門閉戶。但有入港,在他傢落腳做窩。文嫂在他屋裏聽見彈門,【夾批:彈門。】連忙開門。【夾批:開門。】見西門慶來了,一面在後門裏【夾批:後門五。】等的西門慶下了馬,除去眼紗兒,引進來,吩咐琴童牽了馬,往對門人傢【夾批:又插對門。】西首房檐下那裏等候,玳安便在段媽媽屋裏存身。【夾批:細,一路寫得隱僻之至。】這文嫂一面請西門慶入來,便把後門關了,【夾批:後門六。】上了栓,由夾道進內。【夾批:夾道。】轉過一層群房,【夾批:群房。】就是太太住的五間正房,旁邊一座便門閉着。【夾批:便門卻是三官娘子住者。】這文嫂輕敲敲門環兒,原來有個聽頭。少頃,見一丫鬟出來,開了雙扉。文嫂導引西門慶到後堂,掀開簾攏,衹見裏面燈燭熒煌,正面供養着他祖爺太原節度頒陽郡王,王景崇的影身圖:【夾批:可憐。】穿着大紅團袖,蟒衣玉帶,虎皮交椅坐着觀看兵書。有若關王之像,衹是髯須短些。【夾批:可憐。一筆。】迎門朱紅匾上寫着“節義堂”三字,【夾批:二筆。】兩壁隸書一聯:“傳傢節操同鬆竹,【夾批:祖宗之心如此。可憐,可嘆。】報國勳功並鬥山。”【夾批:三筆。用三大筆突兀寫來,令人不堪回首舊功勳。】西門慶正觀看之間,衹聽得門簾上鈴兒響,【夾批:細極,是市井暴發人初至勳銘傢者景像。】文嫂從裏拿出一盞茶來與西門慶吃。西門慶便道:“請老太太出來拜見。”文嫂道:“請老爹且吃過茶着,剛纔稟過太太知道了。”不想林氏悄悄從房門簾裏望外邊觀看,【夾批:先看。】見西門慶身材凜凜,一表人物,頭戴白緞忠靖冠,【夾批:又映瓶兒。】貂鼠暖耳,身穿紫羊絨鶴氅,腳下粉底皂靴,就是個──
  富而多詐姦邪輩,壓善欺良酒色徒。
  林氏一見滿心歡喜,因悄悄叫過文嫂來,問他戴的孝是誰的。文嫂道:“是他第六個娘子的孝,新近九月間沒了不多些時。饒少殺,傢中如今還有一巴掌人兒。他老人傢,你看不出來?出籠兒的鵪鶉──也是個快鬥的。”這婆娘聽了,越發歡喜無盡。文嫂催逼他出去,【夾批:出去。】婦人道:“我羞答答怎好出去?請他進來見罷。”【夾批:進來。】文嫂一面走出來,嚮西門慶說:“太太請老爹房內拜見哩。”於是忙掀門簾,西門慶進入房中,但見簾幙垂紅,氈[毛俞]鋪地,麝蘭香靄,氣暖如春。綉榻則鬥帳雲橫,錦屏則軒轅月映。【夾批:寫盡房中,不是西門傢市井氣。】婦人頭上戴着金絲翠葉冠兒,身穿白綾寬綢襖兒,沉香色遍地金妝花緞子鶴氅,大紅宮錦寬襴裙子,老鸛白綾高底鞋兒。就是個綺閣中好色的嬌娘,深閨內施毴的菩薩。有詩為證:
  雲濃脂膩黛痕長,蓮步輕移蘭麝香。
  醉後情深歸綉帳,始知太太不尋常。
  西門慶一見便躬身施禮,說道:“請太太轉上,學生拜見。”林氏道:“大人免禮罷。”西門慶不肯,就側身磕下頭去拜兩拜。婦人亦敘禮相還。拜畢,西門慶正面椅子上坐了,林氏就在下邊梳背炕沿斜僉相陪。文嫂又早把前邊儀門閉上了,【夾批:儀門閉上。】再無一個僕人在後邊。三公子那邊角門也關了。【夾批:角門關了,一路寫門緊嚴之甚。】一個小丫鬟名喚芙蓉,拿茶上來,林氏陪西門慶吃了茶,文嫂就在旁說道:“太太久聞老爹執掌刑名,敢使小媳婦請老爹來央煩樁事兒,未知老爹可依允不依?”【夾批:開場未有央人情,請來內室央者。】西門慶道:“不知老太太有甚事吩咐?”林氏道:【夾批:卻用林氏接說。】“不瞞大人說,寒傢雖世代做了這招宣,不幸夫主去世年久,傢中無甚積蓄。小兒年幼優養,未曾考襲,如今雖入武學肄業,年幼失學。外邊有幾個姦詐不良的人,日逐引誘他在外飄酒,把傢事都失了。幾次欲待要往公門訴狀,誠恐拋頭露面,有失先夫名節。【夾批:自說妙。】今日敢請大人至寒傢訴其衷麯,就如同遞狀一般。望乞大人千萬留情把這幹人怎生處斷開了,使小兒改過自新,專習功名,以承先業,實出大人再造之恩,妾身感激不淺,自當重謝。”西門慶道:“老太太怎生這般說。尊傢乃世代簪纓,先朝將相。令郎既入武學,正當努力功名,承其祖武,不意聽信遊食所哄,留連花酒,實出少年所為。太太既吩咐,學生到衙門裏,即時把這幹人處分懲治,庶可杜絶將來。”這婦人聽了,連忙起身,嚮西門慶道了萬福,說道:“容日妾身致谢大人。”西門慶道:“你我一傢,何出此言。”【夾批:一句合攏。】說話之間,彼此眉目顧盼留情。
  不一時,文嫂放桌兒擺上酒來,西門慶故意辭道:“學生初來進謁,倒不曾送禮來,如何反承老太太盛情留坐!”林氏道:“不知大人下降,沒作整備。寒天聊具一杯水酒,表意面已。”丫鬟篩上酒來,端的金壺斟美釀,玉盞貯佳餚。林氏起身捧酒,西門慶亦下席道:“我當先奉老太太一杯。”文嫂兒在旁插口說道:“老爹且不消遞太太酒。這十一月十五日是太太生日,那日送禮來與太太祝壽就是了。”【夾批:便引入再調。】西門慶道:“阿呀!早時你說。今日是初九,差六日。我在下一定來與太太登堂拜壽。”林氏笑道:“豈敢動勞大人!”須臾,大盤大碗,就是十六碗美味佳餚,旁邊絳燭高燒,下邊金爐添火,交杯一盞,行令猜枚,笑雨嘲雲。酒為色膽。看看飲至蓮漏已沉、窗月倒影之際,【夾批:又映月兒。】一雙竹葉穿心,兩個芳情已動。文嫂已過一邊,連次呼酒不至。西門慶見左右無人,漸漸促席而坐,言頗涉邪,把手捏腕之際,挨肩擦膀之間。初時戲摟粉項,婦人則笑而不言;次後款啓朱唇,【夾批:反是婦人啓唇。】西門慶則舌吐其口,鳴咂有聲,笑語密切。婦人於是自掩房門,解衣鬆佩,微開錦帳,輕展綉衾,鴛枕橫床,鳳香薫被,相挨玉體,抱摟酥胸。【夾批:一路用錦鄉語,是睹招宣傢也。】原來西門慶知婦人好風月,傢中帶了淫器包在身邊,又服了鬍僧藥。婦人摸見他陽物甚大,西門慶亦摸其牝戶,彼此歡欣,情興如火。展猿臂,不覺蝶浪蜂狂;蹺玉腿,那個羞雲怯雨!正是:
  縱橫慣使風流陣,那管床頭墮玉釵。
  西門慶當下竭平生本事,將婦人盡力盤桓了一場。【夾批:造孽者衹圖“盡力”二字。】纏至更深天氣,方纔精泄。婦人則發亂釵橫,花憔柳睏。【夾批:四字不堪。】兩個並頭交股,摟抱片時,起來穿衣。婦人款剔銀燈,開了房門,照鏡整容,呼丫鬟捧水淨手。復飲香醪,再勸美酌。三杯之後,西門慶告辭起身,婦人輓留不已,叮嚀頻囑。西門慶躬身領諾,謝擾不盡,相別出門。婦人送到角門首回去了。【夾批:繳角門。】文嫂先開後門,【夾批:繳後門。】呼喚玳安、琴童牽馬過來,騎上回傢。街上已喝號提鈴,更深夜靜,但見一天霜氣,萬籟無聲。西門慶回傢,一宿無話。
  到次日,西門慶到衙門中發放已畢,在後廳叫過該地方節級緝捕,吩咐如此這般:“王招宣府裏三公子,看有甚麽人勾引他,院中在何人傢行走,即查訪出名字來,報我知道。”因嚮夏提刑說:“王三公子甚不學好,昨日他母親再三央人來對我說,倒不關他兒子事,衹被這幹光棍勾引他。今若不痛加懲治,將來引誘壞了人傢子弟。”夏提刑道:“長官所見不錯,【夾批:木偶如畫。】必該治他。”節級緝捕領了西門慶鈞語,當日即查訪出各人名姓來,打了事件,到後晌時分來西門慶宅內呈遞揭帖。西門慶見上面有孫寡嘴、祝實念、小張閑、聶鉞兒、嚮三、於寬、白回子,樂婦是李桂姐、秦玉芝兒。西門慶取過筆來,把李桂姐、秦玉芝兒並老孫、祝實念名字都抹了,吩咐:“這小張閑等五個光棍,即與我拿了,明日早帶到衙門裏來。”衆公人應諾下去。至晚,打聽王三官衆人都在李桂姐傢吃酒、踢行頭,【夾批:可知上回一喝之妙。】都埋伏在房門首。深更時分,剛散出來,衆公人把小張閑、聶鉞、於寬、白回子、嚮三五人都拿了。孫寡嘴與祝實念扒李桂姐後房去了,王三官藏在李桂姐床底下,不敢出來。【夾批:又是丁二官舊套。】桂姐一傢唬的捏兩把汗,更不知是那裏的人,亂央人打聽實信。王三官躲了一夜不敢出來。李傢鴇子又恐怕東京下來拿人,到五更時分,攛掇李銘換了衣服,送王三官來傢。
  節級緝捕把小張閑等拿在聽事房吊了一夜。到次日早晨,西門慶進衙門與夏提刑升廳,兩邊刑杖羅列,帶人上去。每人一夾二十大棍,打得皮開肉綻,鮮血迸流,響聲震天,哀號慟地。西門慶囑咐道:“我把你這起光棍,專一引誘人傢子弟在院飄風,不守本分,本當重處,今姑從輕責你這幾下兒。再若犯在我手裏,定然枷號,在院門首示衆!”喝令左右:“叉下去!”衆人望外,金命水命,走投無命。
  兩位官府發放事畢,退廳吃茶。夏提刑因說起:“昨日京中捨親崔中書那裏書來,說衙門中考察本上去了,還未下來哩。【夾批:夏竜溪一邊事,又在隱約之間。】今日會了長官,咱倒好差人往懷慶府同僚林蒼峰那裏,【夾批:特與杏庵一對,又為林氏老景一描。】打聽打聽消息去。他那裏臨京近。”西門慶道:“長官所見甚明。”即喚走差的上來吩咐:“與你五錢銀子盤纏,即拿俺兩個拜帖,到懷慶府提刑林千戶老爹那裏,打聽京中考察本示下,看經歷司行下照會來不曾。務要打聽的實,來回報。”那人領了銀子、拜帖,又到司房結束行裝,討了匹馬,長行去了。兩位官府纔起身回傢。
  卻說小張閑等從提刑院打出來,走在路上各人思想,更不料今日受這場虧是那裏藥綫,互相埋怨。小張閑道:“莫不還是東京那裏的消息?”白回子道:“不是。若是那裏消息,怎肯輕饒素放?”常言說得好:乖不過唱的,賊不過銀匠,能不過架兒。聶鉞兒一口就說道:“你每都不知道,衹我猜得着。此一定是西門官府和三官兒上氣,嗔請他表子,故拿俺每煞氣。正是:竜鬥虎傷,苦了小獐。”小張閑道:“列位倒罷了,衹是苦了我在下了。孫寡嘴、祝麻子都跟着,衹把俺每頂缸。”於寬道:“你怎的說渾話?他兩個是他的朋友,若拿來跪在地下,他在上面坐着,怎生相處?”小張閑道:“怎的不拿老婆?”聶鉞道:“兩個老婆,都是他心上人。李傢桂姐是他的表子,他肯拿來!也休怪人,是俺每的晦氣,偏撞在這網裏。纔夏老爹怎生不言語,衹是他說話?這個就見出情弊來了。如今往李桂姐傢尋王三官去!白為他打了這一屁股瘡來不成?便罷了,就問他要幾兩銀子盤纏,也不吃傢中老婆笑話。”於是逕入勾欄,見李桂姐傢門關的鐵桶相似。【夾批:如畫。】叫了半日,丫頭隔門問是誰,小張閑道:“是俺每,尋三官兒說話。”丫頭回說:【夾批:如畫。】“他從那日半夜就回傢去了,不在這裏。無人在傢中,不敢開門。”這衆人衹得回來,到王招宣府內,逕入他客位裏坐下。王三官聽見衆人來尋他,唬得躲在房裏不敢出來。半日,使出小廝永定兒來說:“俺爹不在傢了。”衆人道:“好自在性兒!不在傢了,往那裏去了?叫不將來!”於寬道:“實和你說了罷,休推睡裏夢裏。剛纔提刑院打了俺每,押將出來。如今還要他正身見官去哩!”摟起腿來與永定瞧,教他進裏面去說:“為你打俺每,有甚要緊!”一個個都躺在凳上聲疼叫喊。【夾批:如畫。】
  那王三官兒越發不敢出來,衹叫:“娘,怎麽樣兒?如何救我則可。”林氏道:“我女婦人傢,如何尋人情去救得?”求了半日,見外邊衆人等得急了,要請老太太說話。那林氏又不出去,衹隔着屏風說道:“你每略等他等,委的在莊上,不在傢了。我這裏使小廝叫他去。”小張閑道:“老太太,快使人情他來!這個癤子終要出膿,衹顧膿着不是事。俺每為他連累打了這一頓。剛纔老爹吩咐押出俺每來要他。他若不出來,大傢都不得清淨,就弄的不好了。”林氏聽言,連忙使小廝拿出茶來與衆人吃。王三官唬的鬼也似,逼他娘尋人情。【夾批:可笑。】直到至急之處,林氏方纔說道:“文嫂他衹認的提刑西門官府傢,昔年曾與他女兒說媒來,在他宅中走的熟。”王三官道:“就認的西門提刑也罷。快使小廝請他來。”林氏道:“他自從你前番說了他,使性兒一嚮不來走動,怎好又請他?他也不肯來。”【夾批:淫婦可恨。】王三官道:“好娘,如今事在至急,請他來,等我與他陪個禮兒便了。”林氏便使永定兒悄悄打後門出去,請了文嫂來。王三官再三央及他,一口一聲衹叫:“文媽,你認的提刑西門大官府,好歹說個人情救我。”這文嫂故意做出許多喬張緻來,說道:“舊時雖故與他宅內大姑娘說媒,這幾年誰往他門上走!大人傢深宅大院,不去纏他。”王三官連忙跪下說道:“文媽,你救我,恩有重報,不敢有忘。那幾個人在前邊衹要出官,我怎去得?”文嫂衹把眼看他娘,【夾批:如畫。】他娘道:“也罷,你便替他說說罷了。”文嫂道:“我獨自個去不得。三叔,你衣巾着,等我領你親自到西門老爹宅上,你自拜見央浼他,等我在旁再說,管情一天事就瞭瞭。”王三官道:“見今他衆人在前邊催逼甚急,衹怕一時被他看見怎了?”文嫂道:“有甚難處勾當?等我出去安撫他,再安排些酒肉點心茶水哄他吃着,我悄悄領你從後門出去,幹事回來,【夾批:後門又出,西門從此入三官傢,三官亦此至西門傢。奇絶。】他就便也不知道。”
  這文嫂一面走出前廳,嚮衆人拜了兩拜,說道:“太太教我出來,多上覆列位哥每:本等三叔往莊上去了,不在傢,使人請去了,便來也。你每略坐坐兒。吃打受駡,連累了列位。誰人不吃????米,等三叔來,教他知遇你們。你們千差萬差來人不差,恆屬大傢衹要圖了事。上司差派,不由自己。有了三叔出來,一天大事都瞭瞭。”衆人聽了,一齊道:“還是文媽見的多,你老人傢早出來說恁句有南北的話兒,俺每也不急的要不的。執殺法兒衹回不在傢,莫不俺每自做出來的事?你恁帶纍俺每吃官棒,上司要你,假推不在傢。吃酒吃肉,教人替你不成?【夾批:卿等正為替吃酒肉惹出禍來。】文媽,你是曉道理的,你出來,俺每還透個路兒與你──破些東西兒,尋個分上兒說說,大傢了事。你不出來見俺每,這事情也要消繳,一個緝捕問刑衙門,平不答的就罷了?”文嫂兒道:“哥每說的是。你每略坐坐兒,我對太太說,安排些酒飯兒管待你每。你每來了這半日也餓了。”衆人都道:“還是我的文媽知人苦辣。不瞞文媽說,俺每從衙門裏打出來,黃湯兒也沒曾嘗着哩!”這文嫂走到後邊,一力竄掇,打了二錢銀子酒,買了一錢銀子點心,豬羊牛肉各切幾大盤,拿將出去,一壁哄他衆人在前邊大酒大肉吃着。
  這王三官儒巾青衣,寫了揭帖,文嫂領着,帶上眼紗,悄悄從後門出來,【夾批:後門二。】步行徑往西門慶傢來。到了大門首,平安兒認的文嫂,說道:“爹纔在廳上,進去了。文媽有甚話說?”文嫂遞與他拜帖,說道:“哥哥,纍你替他稟稟去。”連忙問王三官要了二錢銀子遞與他,那平安兒方進去替他稟知西門慶。西門慶見了手本拜帖,上寫着:“眷晚生王采頓首百拜。”一面先叫進文嫂,問了回話,然後纔開大廳槅子門,【夾批:畫。】使小廝請王三官進去。西門慶頭戴忠靖巾,便衣出來迎接,見王三衣巾進來,故意說道:“文嫂怎不早說?我褻衣在此。”便令左右:“取我衣服來。”【夾批:寫出矜人之態。】慌的王三官嚮前攔住道:“尊伯尊便,小侄敢來拜瀆,豈敢動勞!”至廳內,王三官務請西門慶轉上行禮。西門慶笑道:“此是捨下。”再三不肯。西門慶居先拜下去,王三官說道:“小侄有罪在身,久仰,欠拜。”西門慶道:“彼此少禮。”王三官因請西門慶受禮,說道:“小侄人傢,老伯當得受禮,以恕拜遲之罪。” 務讓起來,受了兩禮。西門慶讓坐,王三官又讓了一回,然後挪座兒斜僉坐的。
  少頃,吃了茶,王三官嚮西門慶說道:“小侄有事,不敢奉瀆尊嚴。”因嚮袖中取出揭帖遞上,隨即離座跪下。被西門慶一手拉住,說道:“賢契有甚話,但說何害!”王三官就說:“小侄不纔,誠為得罪,望乞老伯念先父武弁一殿之臣,寬恕小侄無知之罪,完其廉恥,免令出官,則小侄垂死之日,實再生之幸也。銜結圖報,惶恐,惶恐!”西門慶展開揭帖,上面有小張閑等五人名字,說道:“這起光棍,我今日衙門裏,已各重責發落,饒恕了他,怎的又央你去?”王三官道:“他說老伯衙門中責罰了他,押出他來,還要小侄見官。在傢百般辱駡喧嚷,索詐銀兩,不得安生,無處控訴,特來老伯這裏請罪。”又把禮帖遞上。西門慶一見,便道:“豈有此理!這起光棍可惡。我倒饒了他,如何倒往那裏去攪擾!”把禮帖還與王三官收了,道:“賢契請回,我且不留你坐。如今就差人拿這起光棍去。容日奉招。”王三官道:“豈敢!蒙老伯不棄,小侄容當叩謝。”千恩萬謝出門。西門慶送至二門首,說:“我褻服不好送的。”【夾批:畫一。】那王三官自出門來,還帶上眼紗,小廝跟隨去了。文嫂還討了西門慶話。西門慶吩咐:“休要驚動他,我這裏差人拿去。”
  這文嫂同王三官暗暗到傢。不想西門慶隨即差了一名節級、四個排軍,走到王招宣宅內。那起人正在那裏飲酒喧鬧,被公人進去不由分說都拿了,帶上鐲子。唬得衆人面如土色,說道:“王三官幹的好事,把俺每穩住在傢,倒把鋤頭反弄俺每來了。”那個節級排軍駡道:“你這廝還鬍說,當的甚麽?各人到老爹跟前哀告,討你那命是正經。”小張閑道:“大爺教導的是。”【夾批:可嘆。】不一時,都拿到西門慶宅門首,門上排軍並平安兒都張着手兒要錢,【夾批:可嘆。】纔替他稟。衆人不免脫下褶兒,並拿頭上簪圈下來,打發停當,方纔說進去。半日,西門慶出來坐廳,節級帶進去跪在廳下。西門慶駡道:“我把你這起光棍,我倒將就了你,你如何指稱我衙門往他傢訛詐去?實說詐了多少錢?若不說,令左右拿拶子與我着實拶起來!”當下衹說了聲,那左右排軍登時拿了五六把新拶子來伺候。小張閑等衹顧叩頭哀告道:“小的每並沒訛詐分文財物,衹說衙門中打出來,對他說聲。他傢拿出些酒食來管待小的們,小的每並沒需索他的。”西門慶道:“你也不該往他傢去。你這些光棍,設騙良傢子弟,白手要錢,深為可恨!既不肯實供,都與我帶了衙門裏收監,明日嚴審取供,枷號示衆!”衆人一齊哀告,哭道:“天官爺,超生小的每罷,小的再不敢上他門纏擾了。休說枷號,這一送到監裏去,鼕寒時月,小的每都是死數。”西門慶道:“我把你這起光棍,饒出你去,都要洗心改過,務要生理。不許你挨坊靠院,引誘人傢子弟,詐騙財物。再拿到我衙門裏來,都活打死了。”喝令:“叉出去!”衆人得了個性命,往外飛跑。正是:
  敲碎玉籠飛彩鳳,頓開金鎖走蛟竜。
  西門慶發了衆人去,回至後房,月娘問道:“這是那個王三官兒?”西門慶道:“此是王招宣府中三公子,前日李桂兒為那場事就是他。今日賊小淫婦兒不改,又和他纏,每月三十兩銀子教他包着。嗔道一嚮衹哄着我!【夾批:心事暢然而來。】不想有個底腳裏人兒又告我說,教我差幹事的拿了這幹人,到衙門裏都夾打了。不想這幹人又到他傢裏嚷賴,指望要詐他幾兩銀子,衹說衙門中要他。他從沒見官,慌了,央文嫂兒拿了五十兩禮帖來求我說人情。我剛纔把那起人又拿了來,紮發了一頓,替他杜絶了。人傢倒運,偏生這樣不肖子弟出來。【夾批:作者做林氏三官本意。】──你傢祖父何等根基,又做招宣,你又見入武學,放着那名兒不幹,傢中丟着花枝般媳婦兒不去理論,【夾批:卿如何知,又與審韓二說愛姐一樣漏空。】白日黑夜衹跟着這夥光棍在院裏嫖弄。今年不上二十歲,年小小兒的,通不成器!”月娘道:“你乳老鴉笑話豬兒足,原來燈臺不照自。你自道成器的?你也吃這井裏水,無所不為,清潔了些甚麽兒?還要禁人!”幾句說的西門慶不言語了。【夾批:點明犀快。】
  正擺上飯來吃,來安來報:“應二爹來了。”西門慶吩咐:“請書房裏坐,我就來。”王經連忙開了廳上書房門,伯爵進裏面坐了。良久,西門慶出來。聲喏畢,就坐在炕上,兩個說話。伯爵道:“哥,你前日在謝二哥傢,怎老早就起身?”西門慶道:“我連日有勾當,又考察在邇,差人東京打聽消息。我比你每閑人兒?”伯爵又問:“哥,連日衙門中有事沒有?”【夾批:有心。】西門慶道:“事,那日沒有!”【夾批:亦有心。妙。】伯爵又道:“王三官兒說,哥衙門中把小張閑他每五個,初八日晚夕,在李桂姐屋裏都拿的去了,衹走了老孫、祝麻子兩個。今早解到衙門裏,都打出來了,衆人都往招宣府纏王三官去了。怎的還瞞着我不說?”西門慶道:“傻狗纔,誰對你說來?你敢錯聽了。敢不是我衙門裏,【夾批:妙。】敢是周守備府裏?”伯爵道:“守備府中那裏管這閑事!”西門慶道:“衹怕是京中提人?”【夾批:反問,妙。】伯爵道:“也不是。今早李銘對我說,那日把他一傢子唬的魂也沒了,李桂兒至今唬的睡倒了,還沒曾起炕兒。怕又是東京下來拿人,今早打聽,方知是提刑院拿人。”西門慶道:“我連日不進衙門,並沒知道。李桂兒既賭過誓不接他,隨他拿亂去,又害怕睡倒怎的?”【夾批:妙,如見其面,如聞其聲。】伯爵見西門慶迸着臉兒待笑,說道:“哥,你是個人,連我也瞞着起來。【夾批:二句是伯爵後日負心定評。】今日他告我說,我就知道哥的情。怎的祝麻子、老孫走了?一個緝捕衙門,有個走脫了人的?此是哥打着綿羊駒[馬婁]戰,使李桂兒傢中害怕,知道哥的手段。若都拿到衙門去,彼此絶了情意,都沒趣了。事情許一不許二。【夾批:為自己地也。】如今就是老孫、祝麻子見哥也有幾分慚愧。此是哥明修棧道,暗度陳倉的計策。休怪我說,哥這一着做的絶了。這一個叫做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若明逞了臉,就不是乖人兒了。還是哥智謀大,見的多。”【夾批:總是奉承,卻帶怯意。】
  幾句說的西門慶撲吃的笑了,說道:“我有甚麽大智謀?”伯爵道:“我猜一定還有底腳裏人兒對哥說,怎得知道這等切?端的有鬼神不測之機!”西門慶道:“傻狗纔,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伯爵道:“哥衙門中如今不要王三官兒罷了。”西門慶道:“誰要他做甚麽?當初幹事的打上事件,我就把王三官、祝麻子、老孫並李桂兒、秦玉芝名字都抹了,衹拿幾個光棍來打了。”伯爵道:“他如今怎的還纏他?”西門慶道:“我實和你說罷,他指望訛詐他幾兩銀子。不想剛纔王三官親上門來拜見,與我磕了頭,陪了不是。我又差人把那幾個光棍拿了,要枷號,他衆人再三哀告說,再不敢上門纏他了。王三官一口一聲稱我是老伯,拿了五十兩禮帖兒,我不受他的。他到明日還要請我傢中知謝我去。”伯爵失驚道:【夾批:有何可驚,見招宣府不容易如此也。】“真個他來和哥陪不是來了?”西門慶道:“我莫不哄你?”因喚王經:“拿王三官拜帖兒與應二爹瞧。”【夾批:寫其喜極。】那王經嚮房子裏取出拜帖,上面寫着:“眷晚生王采頓首百拜。”伯爵見了,極口稱贊道:“哥的所算,神妙不測。”西門慶吩咐伯爵:“你若看見他每,衹說我不知道。”伯爵道:“我曉得。機不可泄,我怎肯和他說!”坐了一回,吃了茶,伯爵道:“哥,我去罷,衹怕一時老孫和祝麻子摸將來。衹說我沒到這裏。”西門慶道。“他就來,我也不見他。”一面叫將門上人來,都吩咐了:“但是他二人,衹答應不在傢。”【夾批:十兄弟又冷去兩個。】西門慶從此不與李桂姐上門走動,傢中擺酒也不叫李銘唱麯,【夾批:月兒本意。】就疏淡了。正是:
  昨夜浣花溪上雨,緑楊芳草為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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