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风情 福壽春   》 第71節:福壽春(69)      李師江 Li Shijiang

  本來在此山野之間勞作,清靜得很,不外是農人與莊稼之間彼此默默交心,農人也懂得莊稼的習性,莊稼也頗知農人的勤勉;或者是同在山頭的農人互相打了招呼,近的說幾句話,以解山間的寂寥。除此之外,不會有何人間煩惱在此發生。合該有事,那李福仁正埋頭種藤秧,聽到一聲咳嗽,如一隻布𠔌鳥聽了另一處山坳裏的布𠔌鳥鳴叫一般,已知是誰。擡頭等待片刻,見李兆壽扛着老鋤頭,從岩下的麯麯小道上冒了出來。李福仁招呼道:“哪裏鋤地去?今天來得遲呀!”李兆壽邊喘氣邊自嘲笑道:“懶人上山,日上三竿。去把上頭蘿蔔地給鋤了,尋思種點什麽菜,街上魚呀、肉呀日比一日貴了,老姆每日裏挂嘴上叫喚,這女人嘴上一嘮叨,我就心嘈嘈地不耐煩,不種點菜搭配了吃,衹怕上不起街了。”李福仁笑道:“正是,凡女人鬧嘴,我就當聽不見,落個清靜。”李兆壽上了土坎,放下鋤頭斜拄地上,轉了話題壓低聲道:“適纔經過鸚鵡籠轉頭處,聽得有女人小泣聲,初以為是鬼,大着膽子湊過去瞅了,你道是誰?原來是李兆會的老婆,躲在李兆會墳前哭得都快沒聲了,好不傷心哪!”李福仁道:“哎呀,這剛過了大節,她來哭甚?”李兆壽道:“我尋思跟李兆會是至交,也該去問問,這一問,我的心腸也都快斷了。原來是她兒媳婦不許她吃飯,整個春節都不讓她上桌,就弄點剩菜剩飯在破了口的碗裏,擱在凳子上跟給畜生一般的。她這一晚上傷心,天明了就來墳前哭了,叫李兆會靈魂若能知曉,快帶她一起陰間過去。又說去年夏天曾來墳前哭了一宿,衹求死了,自己也昏沉沉以為往陰間去了,天明了卻又醒來,方曉得沒死成,衹哭李兆會為何不早拖她過去!”李兆壽邊說邊把自己的眼眶都說濕了。李福仁沉聲驚道:“哎喲,我衹知道她兒媳婦是不孝,卻不知到了這個地步。”李兆壽緩了緩口氣,道:“有一事我也忘了,一直未告訴你,如今被她這老太婆一哭,倒想起來。那李兆會臨走時候,病得不像話了,我到供銷社買了一個罐頭去看他,他拉我的手幹號道:‘我這一走,倒也一了百了,衹是我那老太婆肯定是沒飯吃了,她苦呀!你我一生交好,若你見了她快餓死了,能把給乞丐的飯分她一口,我在陰間也念着你的好。’當初我還沒在意,想你兒子新房子都起了,生活比我們要好了不知幾倍,怎輪到我做這事,如今恰被他說得準準的!”李福仁嘆道:“是呀,你、我、李兆會都是一起吃苦過來,六?年一起被挂在大廳上鬥爭,如今他到陰間了,我們還在陽世,若知了這個情況,也要怪我們呀。”
  當下李兆壽道:“直到我想起李兆會臨走的囑托,方知道我犯了粗心,按常說應該當場掏幾個錢接濟了她,可穿的這粗衫,連半分都不曾有……”他兩衹手拍了拍身上本是藍色卻磨損成淺藍泛白的褂子,口袋、肘部、肩胛、衣角都有窟窿或者磨損痕跡,但因這窟窿是長年纍月磨成的,該大則大,該小則小,倒不顯得突兀,破得舒服,因此也不覺得是破衣裳,就如對天上的星星熟視便無睹了。接着道:“但若是穿平常衣服,也未必有錢,我們兩個的錢都歸女人傢管去了。我尋思不如這次去鎮上領補貼時,便跟老姆說留五塊煙錢,卻不買煙了,偷偷給她去,也對李兆會有個交代,不然這心裏都有疙瘩……”咳嗽了一下,從嗓子眼裏引出一口痰,吐了,接着道:“這煙要是不抽也能過得去,實在想了,撿個煙頭套在煙斗裏也能過癮——如今後生仔抽煙剩一大截就扔了,扔得越長越派頭,好像跟不是錢買的一般。”說着,兩個腮幫凹下去,幹笑了。李福仁道:“那我也要拿點錢給她去。”李兆壽笑道:“你也沒我這政府補貼,恐怕不容易要哩!”又聊了幾句,歇了一歇,李兆壽便往他的園裏鋤地去了。
  李福仁記挂着此事,到了晚間吃了飯,常氏在洗碗,李福仁也坐在竈前,閑着無事,拿了火鉗把竈口未燒盡的柴火殘渣夾進竈坑,做了閑聊的口氣道:“李兆會死得早,他老婆倒是沒飯吃了,我思量拿兩塊錢去給她。”常氏平白無故聽了這話,急道:“你這是哪一門想法,她有兒子養着,住新厝,比我們住老厝的強不知多少倍,怎麽又想到拿錢給她,你哪裏冒出菩薩心腸了?這些年還會錢,能拖就拖,我們自己都七零八落,哪有能力周濟別人來的!”李福仁被一頓搶白,更是解釋不出其中緣由,衹是道:“你莫急呀,不給便不給,我衹是說說而已。她兒子雖然住新厝,卻是對她不孝順的。”常氏道:“不孝順的人傢也不衹一傢,幫不過來,況我們這傢境,哪有資格去幫人傢,自找人笑話了。若你去幫人傢,那會錢還欠着的,豈不是都找上來,也沒有哪個兒子能替我們頂着。”雷荷花在廚房那廂喂蓮蓮吃飯,聽了這話,臉就有些暗了下來。原來常氏那場會錢陸續還了四年,雖說每一會都還了,實際大多沒有還幹淨,這個拖欠三塊,那個還留了五塊的尾,馬馬虎虎應付過去。常氏的性格,外面能不還的錢,能拖的錢,她是會在手裏攥得緊緊的;更何況大多確實是手上無錢,她自有一套言辭把討錢的推回去。又,雖她心甘情願把會錢壓在自己身上,但看了雷荷花一點都不幫襯,衹顧花錢跟她娘做親去,不免嘴裏會指東說西地說幾句抱怨話,天長日久,雷荷花自曉得那一點意思。但雷荷花又想着二春原來賺的錢都在常氏手上跟水一樣流走,覺得自己是有理的,自然不願為會錢提一句話,聽了諸如此類有所指的話,並不應承,常氏是好面子的,也不會做跟兒媳婦翻臉駡街的事,所以婆媳還算和睦,外人看來頗為圓滿。那村中舌尖的婦女,常常會說人傢:你別看他們傢好得似一朵花,其實也是有矛盾的。這是通理,說的也就是常氏這般景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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