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蝴蝶 广陵潮   》 第七十回 纷纷劝进洪宪辟新元 踽踽独行腐儒思旧梦      Li Hanqiu

  饶三暗暗羡慕,又恨自己浑身一点病痛也没有,没处可以骗钱。夜间转殷殷的向冯氏求教,并问她从几时做这讨饭勾当的。那个冯氏先伸头将饶三望得一望,便使劲的向饶三脸上吐了一口唾沫,又拍手笑起来,说:“我当是谁,原来你就是我们那条街上饶三爷呀。我起先听见你们弟兄,大家都做了革命党了,怎么还不曾发财?今天高兴,又来干我们这不长进的营生。三爷是贵人多忘事,通不记得我们穷邻居冯老太了,我当初住的那条巷子,离你府上不过约莫有半里多路。我那时候手底下有几个女孩子的日子,你三爷也有好几次白日里在我们那里打过炮的。后来你欠了我们几百文,便不常到我那里去。我也不曾着人打听你的行迹,有人告诉我说,又跳到多宝巷吴大脚去了。我还背地骂你这跳槽的忘八旦,将来管许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不知道你那时候,耳朵可发热不发热。好几个冤家路儿窄,如今我们又碰见了,老实你也该还我的钱。……”说着又将舌头伸得一伸,肩头撮得一撮,似乎奚落他没有钱的光景。饶三怔了一怔,才笑说道:“原来你就是如意巷的冯老太,嗳呀,换了一个人样了,你当初是个甚么样子,真真又白又胖,不说到别的,单拿你两个奶膀子而论,我们不是常夸赞,你那里像四十多岁的人的奶膀子,差不多初破身的女孩子,也没有你那样细腻白嫩。并不曾隔了几个年头,你的头发也就花白了,脸上又黑瘦了许多,若不是你自己说起,我便再认一会也认不出,你就是当日的那个冯老太。你这几年怎么不做生意了?为何一穷就穷到这个分际儿?”
  冯老太此时方才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说道:“说来话长,我是遭了官司了,方才弄成这个局面。不怪你不知道,我听见人说,你那时候已经跟随你那大爷,跑湖广去了。刘四太爷那个女孩子,名字叫做玉娇,她那模样儿,是你看见过的,真真没有人不爱她。难得落到我手里,我的主意在她身上,打算至少三五千银子,是有把握的。那里晓得她的命苦,我也倒霉,她好好的同车大娘子睡在一张床上,陡然跑来一个冒失鬼砍千刀的,怎么溜进房去,白白将他们两颗头,伶伶俐俐砍掉了。说了也好笑,遇见我们那位糊涂瘟官,凶手已经拿到案,他转把他放跑了,忽的将我提得去,不问三七二十一,就是一千藤条子,打得我死去活来,可怜那时我就冲了家了。所有几年来积聚得几百两银子,也不彀那些如狼似虎差役,一抢精光。你替我想想,不讨饭还干甚么呢!我是半截下土的人,到了这步田地,也说不得了。只是你饶三爷还算是铮铮的一条好汉,如今弄到这个下场,我转替你气不愤呢!”
  饶三听了,也只唉声叹气,低着头更不言语。转是那个瘫子在旁,插起嘴来,望着冯氏笑道:“娘也不用替三爷过虑,难道自古以来,讨饭的人,就没有出息日子吗?怎我当初时常看看古来小说子,像唐朝那个薛仁贵,不是也流落在花子窑里的,后来如何一样会封王拜相呢?”冯氏笑道:“呸,小说子上的话,如何可以相信,那是人编着哄人的。你知道唐朝果真有个雪仁贵雨仁贵没有?。……”
  冯氏说的大家都笑了。自是以后,饶三便随着那一班乞丐,沿街叫化,到也落得逍遥自在。该应合当有事。有一天冯氏觉得身子不甚自在,背不动儿子上街,一眼看见饶三,睡在墙根底下,身上披着一条草鞯,把来尚当被盖,呼声如雷,睡得十分酣适。冯氏走过去,将他推得一推,笑骂道:“你看这是甚么时候了,还不上街去走走,你这没长讲东西,已经讨饭,还是这般偷懒。”饶三被她喊醒,忙揉了揉眼睛,推开草鞯,一古鲁坐起,果然那日影子已映满半身,也失笑道:“哎呀,是时候了。不瞒老太说,昨夜三更天,梦见我那个浑家,打扮得同生前一般无二,我当时同她少不得高兴了一番,便狠觉得有些困倦了,睡到此刻,都不省得。”
  冯老太笑着,向地下唾了一口唾沫,骂道:“大清早起,也不图个忌讳,谁同你梦呀梦的,在此胡嚼舌头。我告诉你一件事,今天我身子有些不好,想在这里歇一歇。那个累赘,只是苦没有人背他。我意思要累你一天,你背他上街,讨的钱,今天晚上同你平分,你答应不答应?”饶三跳起来笑道:“这有甚么使不得。老太太,你只管放心去害病罢。你病一个月,我背他一个月。你便病了三年五年,我也有本领背他三年五年。”冯老太不等他话说完,连连用脚在地上踏着,口里念道:“踹死放屁虫……踹死放屁虫,有病给你去害罢。”饶三见她这样,不由哈哈大笑,跳起来便去背他儿子。他儿子喊道:“你手脚放轻些,捏得人痛的。”
  饶三也不理会,早一路跑向前去。两人商议着,少不得拣热闹的去处去走动。饶三才将瘫子轻轻放落在地,叫他在地挪着,自己便扯开那一副破竹喉咙,老爷太太少爷小姐,一路喊得前去。此时因为瘫子走不前进,一步一停,虽然那片破竹匾子里,约莫讨得百十来钱,再瞧瞧日影,早又到了响午光景。饶三低低唤着瘫子说道:“老弟,你肚子可饿不饿?我委实饿得喊不动了。你把竹匾里的钱,全行交给我,我买几个烧饼来给你充饥,你暂且睡在路旁等我,不要走失了。我在前边那个饼铺里子去,吃一碗大面。……”说着伸手早将匾子里的钱,拿过来花里花拉,向衣衫里一倒,拔起步就走。瘫子喊道:“那匾子里钱多着呢,你须用不完许多,分一半去尽彀了。”
  饶三回头,将眼一说:“回来同你母亲有帐再算,横竖这钱派我一半呢。等用不完,再交给你也不迟。”且说且走,眨眨眼已不见他踪迹。饶三果然跑了一会,看见街左有一家小饼铺,匆匆的跑入里边,拣了一个座头,桌子上面放着一个竹筒,纵纵横横,安着十几根毛竹筷子。饶三将筷子取了一双在手,高声喊道:“快替我下一碗大面来,另外再拿十二个烧饼,吃了一齐算帐。”
  当时早走过一个小堂倌来,满头生着鐍疮,刚举着一只手在头上乱抓,那一只手便插在裤腰里,笑嘻嘻向饶三问道:“你吃甚么?”饶三又说了一遍,小堂倌声答应了一句,重又高高的向厨上喊道:“哎,大面一碗,烧饼十二个呀。”厨上接着应道:“咔……咔!”那一声格外清越,声音又拖得极长。饶三又笑问那堂倌道:“你家有酒卖没有?”小堂倌摇摇头说:“要吃酒,拿现钱我替你去买。”饶三忙道:“有有有。”随即在腰里数出四十文,说:“替我卖四两烧酒来吃。面要顶好麦铳子,若是搀杂半点水儿,我拿酒壶砸你脑袋子。”
  小堂倌接过钱笑了一笑,不多一会,酒同大面都已递过桌上来。饶三且不吃面,先揭开酒壶盖子,用鼻子闻了闻,又拿一根筷,向壶里试试深浅,复行在嘴里咂了咂,也不开口。这才一杯一杯的,拖面带酒,霎时吃得精光。那烧饼已经送上来,又狼吞虎咽,一顿把来送入肚腹里,算了算钱,又花去六十文。再摸摸腰里刚剩得二十二文了。此时又想到瘫子,还不曾吃饭,不如带几个烧饼去罢。遂将那个二十文,横在桌上,叫小堂倌拿十个烧饼来,自己向袖里一塞,多的两个小铜壳儿,却好一边耳朵眼里塞了一个,只才站起来,伸一伸腰,慢慢踱出店门,意欲顺着原路而行。一抬头,忽然看见十几步外,簇拥着一大堆人,挤在那里,不知有甚么事故。自家高兴,也就挨身进去,瞧一瞧热闹。及至挤得进去,再一望望,原来并没有甚么可瞧的顽意儿,不过一个老者,向地下铺了一个测字摊子。那老者约莫有五十多岁,生得瘦条条的一副脸儿,额角上撑着铜根玻璃眼镜,几根黄鼠胡须,衣衫褴褛不堪,只有一方破布,方圆约有五六尺光景,上面陈设着一个水池,一个破的砚台,乌光漆黑的木盒子里,堆着无数字卷儿。那先生背后,又挂着一面长旗子,约莫写着五个大字,饶三认了半会,只认得第二字,是个天地的天字,想是那先生测字的招牌了。那先生先前只管拈着几个字卷儿,向左右看的人嚷着:今天只送五位,不取字金。嚷了半日,一总没有人接他字卷儿。先生不得已,又丢下两个,又嚷着:“只送三位……只送三位。”
  依然还没有答应。只见先生脸上渐渐急得紫涨起来,老实两字卷搁下,复行拿起自家面前摆的那个粉牌,用左手轻轻托着,右手便在黑水池里染了一指头黑汁,向众人说道:“诸位不肯测字,却不要走开,帮兄弟一个场面。兄弟无以奉敬,且画点小顽意给诸位瞧瞧。……”先生将这话说完,果然围拢近前的人,越发多了。那先生不慌不忙,便举起右手,在粉牌上划来划去,先画了一只螃蟹,又画了一条乌龙,到也画的有点意思。画了好一会功夫,饶三觉着也没有甚么趣味儿。正待要走,猛不防在这个当儿,大家忽然一齐都将头掉过去向东首那边瞧看,原来远远的跑来一个汉子,急得满头是汗,直排众人,挤到那测字先生跟前,嘴里乱嚷着:“先生替我测一测字……先生替我测一测字。”
  其时那个测字先生见有人来照顾他测字,急忙将手里粉牌放下,嘴里向那人说着,请拈一字,不灵不要钱,一面已经用一片破布擦那粉牌,将那些画的乌龙螃蟹,一顿擦得干干净净,提起笔来等字,此时转将饶三绊住了,呆呆的站在一旁,只不肯走。只见那汉子随手拈了一字,摔在先生面前。先生轻轻打开一望,就用笔将那个字照誊在粉牌上,这个字真把饶三朦住了,罚誓也不认得。原来那先生写字的时辰,饶三留心看他落笔,刚在左边写了个男子,又在右边写了个男子,忽的中间又添上一个女字,好像三个字联合在一处似的。饶三暗发笑道:敢莫这位先生是拿着那汉子顽的,世界上那里有这样字呢。且不管他,到要看看他们如何测法。只见那先生细迷着一双鼠眼,向那汉子问道:“不敢动问贵客,是问的甚么事?好让。……”那汉子不待先生说话完毕,只管拿着袖口子揩抹额角上的汗,接口便说道:“问的我女人昨夜跟人溜跑了,我此时要赶去追问她,不知可来得及来不及?。……”说毕这话,更不开口,只管翻着两个白眼珠儿,呆呆的向那先生瞧。那先生到异常敏捷,更不迟移,开口便说:“哎呀,你这女人,除你而外,还相与了一个人呢。你不看见这字形上面,一个女字,就是你的妻子,那两个男字,一个便是你,一个便是奸夫,这不是分明那个奸夫领着你妻子在前面跑,你在这后面追赶着,这个字再灵再准不过。……”
  先生说完这话,两边看的人都齐齐喝起彩来。还有人暗暗夸赞说,当初这造字的人,好像便为着今天这件事才造出这嬲字来的,不然那里有这样巧。……那测字先生真个高兴非常,颠头播脑的,只待伸着手同那汉子索取笔资,谁知那汉子更不取钱,又续问了一句道:“还请先生查一查,奸夫淫夫,是打从那里走了?我此去追赶,宜从那一条路走,方才追赶得上?。……”这一句话,先生可是出其不意,一时转对答不来,只顾拿着笔,在粉牌上画来画去,画了一个口字,又画了一个十字,画了半会,也不曾画出甚么。此时众人都静悄悄的看着他,饶三要走,又舍不得走,又觉得站的辰光也是不少,适才吃的大面及烧饼都渐渐消化了,腹中又饥饿起来。一想,我这袖子里还有几枚烧饼,不妨摸着吃了一半,留一半带给瘫子,也不为过。于是且摸且吃,到也煞是快活。再看那先生半晌方挣出一句话来说:“你问我从那一条路追赶,因为字上没有断得出,我也不敢乱说。难得这男子中间有个十字,大约你每逢十字路口,便尽着力去赶,少不得终是要赶上的。……”那汉子听见这话,再一望这地方,却是十字街口,更不怠慢,向先生说了声:“得罪得罪,我便遵着先生的话,飞快的赶去了。”说毕,遂开大步双脚如飞,果然直向十字街口而去。此处先生急得甚么似的,直着喉咙喊道:“讲了这半天话,你还不曾给钱呢?”那汉子那里听见,一霎之间已无踪迹,引得众人拍掌大笑。先生要跑去赶他,又怕这字摊上放在这里,没有人照应,口里只嚷着晦气晦气,又羞又恨,赌气收拾字摊子要走。众人也就纷纷各散。饶三见店家已上灯火,心里一慌,怕瘫子在那里等得不耐烦,忙忙的跑向瘫子睡的那地方。瘫子见饶三已来,喃喃骂道:“你到那里去撞魂的,将人独自搁在这里,肚里又饿。你拿去我的钱,说替我买烧饼的,快取出来罢。”
  饶三也觉得十分惶愧,见同他要烧饼,忙答应道:“有有有。……一面说,一面向怀里去掏摸烧饼,谁知适才在测字摊儿上,吃得大意,所有十个烧饼,一共都装入肚腹里,并不曾剩下一个。伸进去的那双手,几乎伸不出来。瘫子见他这模样,知道烧饼已无望,只喃喃的骂声不绝。饶三自知理亏,一句也不分辨,尽埋头在一旁发笑。瘫子又骂道:“不管他,你快背我回转去,我们有话,再行理论。”饶三没奈何,只得重行将他背起,一口气跑转鼓楼。冯氏同着另外几个乞丐,大家团在墙根下闲话呢。一个见他们回来,先笑问饶三说道:“今天三爷辛苦了,孩子狠累着你。”饶三也不敢答应,轻轻将瘫子放下地,咬牙含笑,躲向一旁睡了。此处瘫子将前后事迹一一告诉他母亲冯氏,冯氏不听犹可,听瘫子说毕,不禁急得跳起来,指着饶三骂道:“我把你当着一个人看待,尊敬你一声三爷,原是孩子们上街,他腿脚不便,想你照应,你怎么对他乞讨的钱,一古拢儿都赚入你腰包里,连一个黄烧饼都不给他充饥,我同你拍手掌赌一赌,你今儿若不将这钱拿出来还我,我有本事掏出你肚腹里牛黄狗宝来。”
  冯氏骂一顿,又忙忙的掉转身子,将自己日间所剩的有些粥饭,又端过去给瘫子吃,口里百般的乖乖儿子,心肝儿子乱叫,说可怜今天我这残废儿子吃了那杀才的大亏了。瘫子一面吃,一面又说道:“他那里同我是讨钱呢,他将我所有的钱拿去之后,不知在那里鬼混了半日,影子也看不见他,一直等到街上人家都上了灯了,他才醉醺醺的跑转来背我。”
  冯氏恨道:“都怪我这老鬼害病,害得不好,他不将钱拿出来给我们,我拚死也不饶他。”说毕,又跳到饶三身边,饶三早假装睡着,任她骂也不理会。冯氏急了,走过去重重蹋了他两脚,骂道:“你休得装死,你有造化,快将钱拿出来,我们万事干休,若迸出半个不字,看我同你拚了你死我活。揭开窗子说亮话,我们讨饭的人,钱就是命,命就是钱。饶三被他蹂躏不过,也就急起来,跳起身子,睁圆两个大眼睛,向冯氏吆喝道:“我腰里若是还藏着半文,叫我留着刮痧子,我也不欺你,同你儿子讨得到有百十来文,只怪我肚皮大,吃得干净了,等我将来发财,少不得要偿还你,此时你便逼死我的命,这棺材还须落在你身上,替你计较,也不划算。……”
  饶三说着,就一口气将自己衣衫扯开,来给冯氏收检,几乎连一条破裤子都退下半截。旁边那些同伙的乞丐,大家都围拢来,做好做歹,向冯氏讲情,冯氏一定还是不依,劈口向饶三脸上啐道:“亏你不羞,还说是将来发财还我呢。我请问你,如今已经讨饭了,讨饭的人都发起财来,除非民国里又出了皇帝。”说毕,就走过一边,不再同他理论。饶三笑向那些乞丐说道:“哼哼,冯老太她就瞧不起我,一总没有发财日子了,大家且看看罢,我今天在街上遇见一位测字先生,测的字机,狠是灵验,可惜我没钱,不然我也请他测一个字儿,看我几时碰着运气,弟兄们都是我同过患难的,我总不忘了你们。”
  内中便有个乞丐问道:“怪道瘫子说三爷在街上耽搁半日,原来是瞧人家测字的,三爷何不说出来大家消遣消遣。”饶三当时又高兴起来,便将适才测字那件事,滔滔讲了不绝。又说那先生穷得不堪,等了半日,等了一个来测字的,又不给钱,真是背霉极了。饶三刚在这里手舞足蹈的说话,却好又被冯老太听见了,高声问道:“三爷你说的那个先生,可是一个瘦骨脸儿,左边嘴唇上有个黑痣的?”饶三笑道:“一点不错,可恨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他的名字上面,我只认识一个天字,其余就认不得了。”那些乞丐也帮着想了一会说:“名字上有个天字的,莫非就是那个半天穷罢了。”饶三笑道:“我也不管他是一天穷半天穷,总觉得他穷得利害罢了。”
  冯氏又嚷起来说:“甚么半天穷呀,我知道这人他叫做刘祖翼。当初原是个没有出息的廪生,我那个被杀了头的玉娇,就是他的千金了。久已听见他的女人,在这一年前就死了,如今可怜这刘先生境遇也就同我们差不多了。他在那条街上摆测字摊子,等我明天去看看他,也不枉我们在先认识了一常”饶三笑道:“冯老太你可不用怪我了,我虽然耽搁了半日,不曾陪你儿子去讨钱,毕竟替你寻觅出一个老相好的来,也可以将功折罪罢。”冯老太笑骂道:“谁是谁老相好的?他才是你的堂客老相好呢。”
  饶三也笑道:“我的堂客骨头业已打了鼓了,你还拿她开心,怕今夜她要来揪你。”说的大家都笑了。一宿无话,次日冯老太果然背着瘫子,上街时候,一直寻觅到那测字摊上,会见了刘祖翼。好在刘祖翼并没有多少主意,冷清清的,刚好同冯老太叙谈叙谈家常。冯老太讲到目下际遇颠沛,自从吃了官司,如今偕着儿子在外面叫化度日。刘祖翼耳中猛然听见叫化二字,不禁触动一件心事,忙拿眼向四面瞧了瞧,见自家字摊上,此时围绕的人甚多,不便讲话,于是站起身子,将摊子托了一个熟人照应着,悄悄扯了冯老太,向一座冷僻土地庙旁边,低低对她说道:“你们如今真是不济了,如何干出这勾当来,做了叫化,是一辈子没有出息的。”
  冯老太叹道:“谁还愿意叫化呢,也教做没有法子。你侄子又是残废,肩不能挑担,手不能提篮。我呢年纪又老了,要想走一步,谁还肯娶我回去做老亲娘。不怕你四爷笑,我们这一辈子也算了。”刘祖翼笑道:“这个却又不然,天下事除得死法,想活法,莫说做了叫化,就没有出息,你只要依我,管你们母子两个,一生吃着不荆……你依我,今夜赶快回去,多约几个同你们在一处叫化的,大家齐集在一处,准在明天日落时分,我亲自收拾了测字摊子,到你们那个府西街鼓楼底下,当着众人宣布这事,包你听了要快活起来。我此时不便同你耽搁了,我的摊子没有人替我照管,你就赶快背着你那儿子回去罢。你依我把这件事办成功了,从今以后,大约你们母子也再不用沿街叫化,被人家耻笑了。”
  刘祖翼说完这话,拔步就跑。冯老太被他这一顿话,说得六神无主转呆立了好一会,暗发笑道:“这老头子做事毕竟迂腐非常,大不了想同我轧姘头罢咧。又不是明媒正娶,要了人家黄女儿了,还是这般惊天动地,逼着我约集许多人出来,做我们的大媒,难不成愁我嫁了你,以后又跟着别人逃了。咳,光阴不知不觉,我今年到好有五十九岁了。天下的事,那里会料得定,不意竟还有个刘四太爷,赏识我这多年的骨董,明年第一件事,就须要逼着他替我做一场六十整寿,风光风光。……”冯老太越想越是高兴,忙忙的赶到瘫子那里,背着他就走。瘫子问道:“妈呀,时候还早呢,怎么到回去了,再绕几条街巷儿,多少也还掏摸得几十文。”
  冯老太笑道:“呸,从今以后,有你亲老子给钱你用,不要叫化了。”瘫子问道:“我亲老子死得年代多了,如今那里又跑出一个亲老子出来?这话我真不明白。”冯老太道:“你明白怎样,不明白怎样,少不得明天晚上,你就知道了。”一句话将瘫子堵住,再不敢多问。母子两人回了鼓楼,果然别的乞丐们,都不曾回来。冯老太将身边讨得的钱,数了数,又跑去买了些晚饭,同瘫子对面嚼吃。黄昏时分,住在鼓楼的那些乞丐,方才陆陆续续的回来。一见了他们母子,大家都有点诧意,说他们回来得恁早。饶三最是一张快嘴,故意向冯老太脸上望了望说道:“冯老太定是发了意外的财香了,你看她满脸的春色儿,有红有白,我若是早出世二十年,定然娶老太做堂客。”冯老太尚未及答话,瘫子已嚷起来说:“饶三爷休得胡说,我妈今天已替我寻得亲老子了。”饶三听毕,不禁拍手大笑,向着众人说道:“我的话何如?你们看我虽然不会测字,这麻衣相法,是我拿手第一等本领呢。”
  众人也就随着大笑起来。冯老太外面虽然假装恼他儿子讲话,心里却巴不得有人问她,一面向瘫子眨了一眼,一面低着脖子,喃喃自语道:“这也是各人的缘法。其实我这么大的年纪,谁还愿意走这一步儿呢!”先前众人见饶三同冯老太闹着顽笑,也不过以为他们常常取笑惯的,本不甚介意,此刻忽然听见冯老太说出这样话来,各各惊奇诧异,都围拢近前,向冯老太询问这事。冯老太遂一五一十,将适才遇见刘祖翼的一番说话,告诉了他们,并趁势请他们明晚聚拢在一处,不可散了开去。有别的叫化子,是大家认识的,不妨多约几十位来,做我们两个人的凭证。众人含笑答应了,饶三早跳起来向冯老太说道:“可又来了,昨天多用了你几十文,你就同我放下脸来,骂得我狗血喷头。明天你也有用着我们的地方了。还有一层,你们成了好事,须拿甚么酬谢我?我请问你,若不是我贪看这刘先生测字,你做梦也不会想到他,不想到他,就不会遇着他,不遇着他,你就烂掉了你那东西,也没有人来娶你。你想想,可该谢我不谢?”内中有个乞丐,名字叫做吴三尖嘴的,接着笑道:“饶三哥你忙甚么呢,明天冯老太同刘四爷成亲之后,他们两家老骨头渣子里,少不得都要榨点油水出来,叫他们留点给你饶三哥润一润馋吻,可好不好?”
  饶三摇头笑骂道:“你替我夹着你那张尖嘴,安分些好多着呢,那是给你尖嘴吃的,我是不领这个情。”说着大家又是哄然一笑。冯老太只急得骂他一句,骂你一句。闹了好一会,大家这才各各都去睡觉了。到了第二天,冯老太真个不曾出这鼓楼去叫化,别的乞丐也因为要看这件新闻,到有好些人,只略略向街坊上走了一趟。刚是午后,早都齐打伙儿,又约了远近相识的乞丐,陆陆续续都向鼓楼底下取齐,真个有二三十个叫化子聚拢在一处。有好多人向冯老太称贺。冯老太虽然不敢公然承受,却也不肯过于推辞。好在叫化子虽多,他们本不讲究座位,三个五个,一堆一堆的摊坐在当草地上。竹竿儿破碗儿,随手都放在各人身边。流脓淌血的,引着许多苍蝇在那里摆阵。弄蛇的把来绕在臂膀上。耍狗的因为闲着没事,大家逼着狗跳舞。饶三虽然也做了好几个月叫化子,却从来不曾见过这般有趣的大聚会,直乐得手舞足蹈,跳来跳去。毕竟是他眼快,早在一旁吆喝起来:“诸位弟兄们,快上去迎接呀,新姑爷到了。”
  众人抬头望去,果然见那刘祖翼,披着一件半新不旧的洋布长衫儿,高一步低一步的蹀躞而来。大家都笑着站起身来,便是冯老太的那个儿子,睡在一旁也昂起半边身子,向外瞧看。转是冯老太到此,反有些腼腼腆腆的,迎上去也不好,不迎上去也不好,只得端坐在一旁,动也不动。刘祖翼一眼看见,果然有许多乞丐在此等他,知道冯老太不负他昨日那番嘱托,心中甚是喜悦。及至听见饶三口口声声喊他做新姑爷,还疑惑他们同自己开心,忙斯斯文文的向那些乞丐笑道:“诸位幸会,这话从何而来?……这话从何而来?”
  再掉头望了望冯老太,见她那怪模怪样坐在那里,心中已瞧科九分。偏是那吴三尖嘴的嘴快,早已扯着刘祖翼,将冯老太所说的那番话,原原本本替她复说了一遍。刘祖翼笑得弯腰曲背,忙竭力分辩道:“这是那里的话,断乎没有这事,定是冯老太错会了学生的意思了。”
  冯老太坐在一旁,先前听了刘祖翼口气,已是冷了半截。及至吴三尖嘴又这般问,刘祖翼又这般答,此时若有地洞真可以钻得进去。幸亏她这副面皮还生得既厚且老,跳起身子扑一扑衣衫上灰尘,走近刘祖翼面前,气愤愤的说道:“刘先生你不用听他们乱嚼舌头,我几时告诉你这些话的,你们拿这些话来葬送我。”说着真个要掉下泪来。刘祖翼忙安慰她道:“弟兄们的顽话,老太你也不用同他们认真,我们还干我们的大事是正经。”
  此时众乞丐才知道冯老太是误认了刘四太爷说话,大家见冯老太已经羞愧得要死,却也不忍再同她闹着顽笑,只好在旁边你望我,我望你,挤眉弄眼的发笑。又因为先前听见冯老太嫁人,少不得跑来混点酒饭,今瞧着这般情形,知道酒饭是没有指望了。到有一半人不大高兴,陆续想要走开。刘祖翼笑着说道:“众位弟兄们休走,我请冯老太邀合弟兄们,原有一件大事商量。比较我同冯老太做亲,还快活得几百倍。我先有一句最要紧的话动问诸位,我们如今的中国可有皇帝没有?”这一句话才问出口,早把四围站着的人都引得笑起来。先是吴三尖嘴发话道:“刘四先生,你单会笑穷人没卵子,我弟兄们不过时运不济,不幸做了叫化子罢咧,怎么连个时事都不知道。自从大清皇帝退了位,如今只有大总统了,难道这样大事,我们还朦在鼓里不成。”
  刘祖翼笑道:“啧啧啧,倒瞧不起你大哥,真是文明得狠。还不曾请教大哥尊姓?”吴三尖嘴道:“不瞒四先生说,我姓周吴郑王的吴。”刘祖翼又笑道:“大号呢?”吴三尖嘴又道:“小人自幼便讨了饭,讨饭的人,那里还用得着大号小号,大家都喊我做尖嘴,四先生也就喊我尖嘴罢。”刘祖翼笑道:“不敢不敢,吴先生。”吴三尖嘴刚听见这三个字,忽然扑通向地上一跪,直撅的动也不动,引得众人益发大笑,便连刘祖翼也被他吓噤住了。众人见他这怪模怪样,忙笑扯他起来,说道:“刘四先生同你讲正经,你为何这样疯疯癫癫的?”
  吴三尖嘴这才大笑起来,说道:“阿弥陀佛,不当人化拉子,我吴三尖嘴,自从出娘胞胎以来,只有人赶着骂我啐我,喊我做穷鬼,呵叱做讨饭花子,索一口冷饭,要倒贴几个亲娘。讨一个小钱,要骂我几声浑蛋。不幸这个吴字,做了我三尖嘴的姓,底下从不会安过先生两字。你适才不是听见刘四太爷,忽然喊起吴先生来,叫我听了,真是筋骨酥麻,浑身痛快不打紧,只怕老天爷该罚我讨一世饭的,怕折了吴先生三字的福,将来还要多讨两世,也未可知。”
  众人听了,这才悟出他的用意。固然有人嘲笑他,也有些觉得他这话竟有至理,不禁在旁嗟叹的。刘祖翼忙笑道:“吴先生,你这话可又错了。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难这讨饭这件事,便该讨一生一世不成?只要遇着机缘,像诸位这一班人才,不但将来人称你们做先生,便是做老爷,做大人,做尚书侍郎,都是极容易的事。你们如不相信,我此次特地跑来,同你们诸位商议的,就是将来做老爷大人尚书侍郎的基根。”
  刘祖翼说到此处,早把大家听住了。先前还有人想跑走的,此时都一齐呆呆立着,急等刘祖翼说出分晓来。内中尤以饶老三快乐无比,跳得有几尺高,喊道:“刘四太爷,四祖宗,你快点告诉我们,教我们好法子,怎生便叫我们不去讨饭,去做老爷。人都说一世做官,三世打砖,可想做老爷的要讨饭,却不难。讨饭的想做老爷,怕不容易罢。”这时候众人也就叽叽喳喳,不狠相信,那声息便有些不狠安静。刘祖翼忙摇双手说:“众位休得乌乱,且待我说出缘故来,大家再批评不迟。适才吴先生说,目前中国里没有皇帝,只有大总统。如今的大总统,诸位可知道是谁?”众人七搭八搭的答应道:“袁大总统,……袁大总统。”
  刘祖翼道:“谁说不是袁大总统!但是袁大总统做了总统,是你们知道的。袁大总统想做皇帝,诸位可知道不知道?”刘祖翼话才说毕,众人却面面相观,不敢开口。吴三尖嘴笑道:“刘先生这一问,却把我们问住了。我们讨得来几个钱,只彀买饭吃,却不彀买张报纸来看看。袁大总统做皇帝这件事,发誓也不知道。”刘祖翼笑道:“可又来。诸位可惜没有钱看报,若是将这几天的报,买得一二份来看,才有趣呢。各家报上在他报的名字旁边,赘了几个极小极小的小字,是洪宪元年,你想皇帝的年号都有了,我们这中国还想老远是民国不成?”
  吴三尖嘴笑道:“这句说话,我可又不懂了。既然皇帝有了年号,报纸上便该刻几个大些字,何以洪宪两个字,又那样小呢?”刘祖翼笑道:“这个意思你们如何还不明白,袁大总统做皇帝,也不是人人愿意的,你想报馆那些先生们,还不促狭不刻这两个字呢。又怕官厅里要来干涉,若是真个替他刻这年号,又有些不服这口气。所以拣那极小极小的字,赘在旁边,仿佛颂祷他不过是个小朝廷,小顽意儿,这也叫做奉行故事罢咧。……”刘祖翼刚在这里咬文嚼字,饶三听得不耐烦起来,忙插口道:“大字小字干我们屁事,何必在这里研究他。但是袁大总统做皇帝不做皇帝,与我们讨饭化子又有甚么相干?刘先生你快快宣布了罢,我们肚腹里倒狠有点饿了。”
  刘祖翼笑道:“不错不错,正是话休烦絮,言归正传。我久已打听得袁大总统要做皇帝,是有人劝着他做的,北京城里有个六君子,在朝里运动。据说做皇帝的各种规矩,却预备好了,外省那些官长,也就上着表章,称皇上的称皇上,称奴才的称奴才,业已闹得烟舞涨气。谁知又有人说道:“民国里的皇帝是要百姓大家劝进的,目下是凡有一种团体,都要结合了劝袁大总统做皇帝,做生意买卖的人,他们有他们商会,正是不消说得,早已热闹过了。就如各处戏园的戏子,各处妓馆的婊子、下至抬轿的轿夫,拉车的车夫,以及扒墙撬洞的毛贼,明火执杖的大盗,谁也不赶着请人做一道表文,送到北京政府里,好尽普天之下百姓的义务。只要有一天皇帝真个即了位,这一班人,大约总是开国功臣,甚么都督呀,元帅呀,一定稳稳到手,这真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我昨天碰见冯老太,无意之中听见众位兄弟们,都在这里困守一隅,没有出头日子。我当时就想到兄弟们虽然做了乞丐,这乞丐难道不是中华民国的国民吗?为甚么别人做得的事,大家转缩着头不肯去做。哼哼,就算弟兄们志趣高尚,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仿佛拿着当初诸葛孔明自比,但怕到了袁皇帝登极那一天,带着龙帽,穿着龙袍,踏着龙靴,高高的向那龙椅上一坐,睁开龙眼细细的将那些劝进表文,一道一道看了去,见别人都有这一篇劳什子,单单没有弟兄们这篇劳什子,那时候不由龙心一怒,冲开龙发,撅起龙须,张龙口,说龙话,说寡人奄有中国,难道这中国里,别的人材都有,就没有讨饭的叫化子吗?叫化子瞧不起寡人,都不劝寡人做皇帝,显见是自外生成,形同反叛,左右侍卫何在?快替寡人将国中二十二行省的叫化子,一齐捆绑前来,推出午门斩首示众,以为将来叫化子不忠于寡人者戒。哎呀哎呀,到……这个时候,诸位弟兄们,莫说没有出息日子,就是想把这吃饭家伙完完全全的安在头顶上面,留着讨点剩饭剩粥度度日子,怕也没有指望了。”
  刘祖翼正待再望下说,谁知冯老太的那位贤郎,他虽然是个残废,胆子却是极小,忽然听见因为不劝大总统做皇帝,就该杀头,他已吓得呜呜咽咽,睡在地上哭起来。便是别的乞丐,大家也有些栖惶颜色,仿佛将来真个要上法场一般。毕竟饶老三同吴尖嘴有些见解,说大家何必如此着慌,刘先生说的是不劝总统做皇帝,才到这个分儿。若是我们也用那篇劳什子,劝进起来,就没有这斫头的罪名了,而且还许做着大官呢。这几句话,又把众人说得高兴起来,遂都簇挤着刘祖翼说:“我们为甚么不劝他做皇帝,为甚么要比做诸葛孔明。只不过这篇文章,我们不会动手来是是非人,去是是非者,就请刘先生替我们做一做,我们将来做了官,自然不忘记刘先生的恩德。刘先生若有半字推辞,好在我们将来都是死命,此时也断不让刘先生溜跑了。”
  刘祖翼笑道:“诸位说的话,又未免太过虑了。这件事是兄弟来同诸位商酌的,又不是诸位勉强兄弟,兄弟何至溜跑。况且诸位此时看待兄弟,似乎摆设一个测字摊儿,与诸位乞丐,毕竟不同,其实论起窘况来,大家都是一般的,不是兄弟敢说一句放肆话,兄弟便是一个叫化头儿。遇着这样大事,少不得我来替大家出个主意。但是一层,这一道劝进表文,到是不能轻轻落笔的,少不得还要请一两个精通文墨的人,大家斟酌起来。”刘祖翼说到此处,又抬头将天色望了一望,说:“同诸位说话不打紧,不知不觉,天色又晚下来了。兄弟先回舍下去吃了晚饭,再来同诸位接洽不迟。”
  众人那里肯依,说:“刘先生又同我们生分起来了。弟兄们虽然精穷,这一顿晚饭,还预备得起。先生不嫌简亵,就在这鼓楼底下,吃杯水酒,回去不迟。”说着便都从腰里将日间讨得来的钱文,一把一把攒凑起来,交给饶三同吴三尖嘴两人,分头去办。不多一会已买来好些牛肉烧酒,拿了一床破席子,铺在地上,大家围坐下来,吃得十分畅快。是时正是十一月中旬,天气晴朗,那一轮明月,斜照入鼓楼底下,鲜妍皓洁,连灯火正不消用得。吃酒时候,大家又催着刘祖翼立刻打稿儿,将劝进表文做好,就赶在年底送到县署里,请县里大老爷,替我们出奏,大约总在明年正月里,定可奉到恩诏,弟兄们立即可以升官发财。刘祖翼被他们逼不过,端着酒杯子,用手撇一撇鼠须,只管凝思无语。大家还猜他是在这里想文章稿儿,到也静悄悄的不去缠扰他。等了好一会,刘祖翼重又笑道:“不瞒诸位说,兄弟在前清时代也曾缴幸补过一名廪生,当时做起文章来,不敢夸口,真是水到渠成,千言立就。不幸如今穷困得久了,科举既废,兄弟那里还有心肠去捧那书本子,说到文章上面,已经日疏日远,此刻若是叫我做这劝进表,到狠有点万难。……”众人听他说出这话,大家面面相觑,都露出失望意思。刘祖翼也知道他们的用心,忙又说道:“我虽然做不得这件事,不妨请出一个人来替我们捉刀。在当初说起来,就叫做枪手,想诸位都是知道的。如今这枪手不须远远等去,我有一个好朋友,他住的地方,离此处又不多远,这须请一位兄弟,跑到他那里,说是我请他吃酒,他听了包管飞也似的到来,我将这件事托他,他是终年不离书本子的人,料还做得极快极好。”
  先前众人听得刘祖翼不能做这劝进表,不免有些失望。如今又听见他推荐出一个人来,方才转忧为喜。第一个是饶老三忙说道:“我去我去。”说着站起身子就走。吴三尖嘴也不拦住让他跑了好远,才向众人笑道:“你们瞧这饶三哥,冒失到甚么田地,刘先生请的枪手,还不曾告诉他是谁,他便没命的跑去请这人去了,我偏看他向那里请去。”这一句话才把大家提醒,便连刘祖翼也笑起来说:“只是怪我太荒唐了,他又不问我。”一句话未毕,果然饶三已匆匆的重又跑回,喘吁吁的问道:“没名没姓,累我问了好些人,都没有人会知道。刘先生你还得好生告诉我罢。”刘祖翼道:“谁说不好生告诉你,只是三哥腿脚太快罢了。这人姓何,他是教书的先生,住在城隍庙西首巷内,他们首贴着私塾两个字,累三哥再跑一趟罢。”
  饶三笑道:“原来是何其甫何老先生。他是我最相熟的,包管一请便到。”说毕,迈步又跑。果然不一会功夫,便跑至何其甫家门首。饶三是心里有事的人,不由分说,早捏起两只拳头,拚命价向门上擂得极响。谁知何其甫是时正在灯下揣摩墨卷,吟哦得正自高兴。美娘抱着女孩子,早已睡在床上了。忽然听见外边有人敲门,何其甫吃了一吓,慢慢的掩着灯,隔着门问了一声敲门的是谁?饶三喊道是我。……何其甫早已听得是饶三声音,忙退了几步,将灯放在桌上,依然读起他那墨卷来,更不睬他。这是甚么缘故?原来饶三自从落魄以后,时常向何其甫那里借贷,初次尚乞得六八十文不等,后来闹得厌烦了,被何其甫骂过几次,饶三方才不轻易上他这门。此次饶三心里以为是奉的刘祖翼命令,理直气壮,喊他开门,却不道何其甫错会其意,怕他此次又来索诈,简直不理会他。饶三此时真个没有法子,垂头丧气,重又跑回鼓楼,告诉了刘祖翼,那何先生不肯开门的事。刘祖翼听了,也没做理会处。还是吴三尖嘴明白这个道理,笑向饶三道:“我恐怕何先生有些畏惧三哥,也不怪他这半夜三更,究竟是件甚么要事呢。我却知道那何先生的为人,这深夜里要是有一个女人去寻觅他,包管他听了便开门不迭,不是我笑话三哥,这一件事须得仰仗我们这位冯嫂子去跑一趟,包比饶三哥极有效验,你们如若不肯相信,我敢同你们拍手掌赌一赌。”
  饶三急道:“赌甚么呢,只要能彀将何老先生请得来,都是大家造化。冯老太她难道不是叫化子,这件功劳,让她干了罢。将来你家相公做了官,谁还敢道你不是老太太。”众人笑道:“三哥说得爽快,冯老太呢,辛苦一趟罢。”大家说过这话,都向冯老太望。只见冯老太一个人倚在墙脚下,正在那里打渴睡。她心里总因为今日错会了刘祖翼的用意,不无有些羞愧。此处他们虽然闹得烟舞涨气,她老实也不理会。此番见他们又催迫她去请何其甫,始则不肯答应,后来被逼不过,只得懒洋洋的站起身来,说道:“我去是去,我却认不得这何先生的牢门。”
  饶三接着说道:“还是我陪你去,到了门首,我躲在你身后,只要你将他引诱得开了门,那就不愁他逃跑了。但是有一句话要叮嘱你,你喊门的声气,越是尖脆,他就越开门得快。你若用你这老腔调儿,怕就同我一样,他会死也不睬你。”冯老太也笑了笑,果然随着饶三,趁那月地下,一口气又跑至何其甫门首。饶三悄悄的躲在一旁,冯老太用手在门上轻轻拍得一拍,只听见里面有人问道:“又是谁来敲门打户的?”冯老太知是何其甫声音,遂捏起喉咙来答应道:“是我。”
  何其甫从这深夜之间,忽然听见这女子叫门的声音,心里只管扑通扑通跳起来。原来何其甫在先本来是个至诚君子,自从那一回乡试,在船上给红珠姊妹们闹了一顿,觉得世间竟有如此妙人。自此以后,便有些大开色界,不过舍不得浪费银钱,不敢妄生邪念。后来同严大成他们在明伦堂上殉难,又看见芮大姑娘来寻觅严大成,那番光景,虽然用的是剧烈手段,然而由此瞧出当初他们想必定有一番恩爱,可惜我老何一生一世,竟没有这种奇遇。因此便嫌单单抱着一个美娘睡觉,称不起一个风流人物。却好近来他们下有一个小学生,名字叫做徐天保的,每天送饭,都是他家小舅母亲自到书房里来往。何其甫有时候便卖弄风情,同这小舅母有些眉来眼去。只碍着美娘监察在旁,没有下手的当儿。此时忽然听见门外有个女子声音,细细听去,便同那个小舅母有些仿佛,心中一个转念,莫非那个小舅母特来见访,亦未可知,我却不可拂了她这盛爱。越想越乐,忙忙摔下那本墨卷,跳起身子,飞也来开大门。月光之下,一眼早瞧见一个白发婆娑的老婆子站在门外,何其甫吃了一吓,缩身不迭。正待开口相问,刺斜里饶三早哈哈的大笑跳出来喊道:“何老先生还不曾睡觉么?我在此等候多时了。”
  饶三说话时辰,冯老太早躲过一旁。何其甫急得甚么似的,向饶三说道:“头一次敲门,原来是你。”饶三笑道:“谁说不是我呢!我的面子小,先生不肯出来,必须请出冯老太来请先生,先生才肯会我们呢。”何其甫道:“你这人左一次右一次,赶这半夜三更的来闹,是何意见?”饶三笑道:“刘四先生有话同先生面讲,就请先生立刻前去,不可迟误。”何其甫道:“夜深了,谁耐烦去会他,请你替我将这意思转达罢。”饶三摇头道:“这可使不得。”何其甫怒道:“使不得怎样?”
  饶三道:“何老先生真个不去?……”一面说,一面便使劲来夺何其甫的大门,已经摇得那个大门岌岌的活动起来。冯老太又在旁做好做歹,劝何其甫去走一趟。何其甫见饶三来势凶勇,知道他素来无赖,同他闹起来,也没有好处,只得依着冯老太相劝,转过脸来说道:“饶老三,你不用胡闹,我陪你去,也该好好的说,怎么动手动脚起来。”饶三笑道:“先生你何不早说,得罪得罪,算我鲁莽,先生耽代着我罢。”
  何其甫此时真个没法,只得重行转身进内,将美娘唤得下床,命她将门关好了,然后三个人先后走着,一径到了鼓楼之下。众人见了何其甫,大家都站起身迎接,转把何其甫噤住了。暗想今夜怎么被他们骗入叫化子窝里来了。内中刘祖翼向何其甫拱一拱手,让何其甫席地坐下,笑道:“我们到有许久不见了,一向身体还好?”何其甫冷冷答道:“托庇幸还顽剑四先生今日高兴得很,到这时候还在这地方取乐,不知命人唤我到此有何商酌?”
  刘祖翼又命人倒了一杯冷酒,送至何其甫面前,逼着何其甫干了,然后将这番所议的事,原原本本,详叙出来。又说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所以必须仰仗大手笔,替他们撰一道劝进表文。将来他们万一有点好处,必当多多奉敬先生。何其甫一直听他说,也不答言。及至等刘祖翼将话说完了,兀的将一个头像个摇鼓似的,播得不住,半晌方才开口说道:“刘先生洞观时局,善体人情,为寒求进身之阶,借和声鸣国家之盛,大皇帝既下改元之诏,叫化子亦陈劝进之文。”
  何其甫摇头播脑,正念得十分顺溜,转是那些乞丐们听得不大懂得,又疑惑他忽然在我们这里读起文章来,互相厮觑,寂静无哗。刘祖翼忙拦著道:“其翁算了,此时不是同其翁掉文的当儿,你第一件先看我这主意好不好。第二件我们借重之处,千万你不要推托。这是利人利己的勾当,你用心做好了。万一将来大皇帝登极之后,众位弟兄们做了大官,皇上一样追究这一道表文,是谁的手笔,大家将你何其甫这大名奏上去,保不定圣心欣悦,钦赐一个状元及第,奉旨游街,或者有那些丞相府里的小姐,高兴抛个彩球儿耍耍,必然是打中状元身上。那时候像其翁这表表人才,便做了丞相家一个女婿,也不辱没煞你。不是我说句笑话,到那时候,便有一千个冯老太捏起喉咙,在府上诱你出来,你再也不会吃我们骗了。”这句话说得众人哄然大笑。何其甫起初听见刘祖翼说他状元及第,又是要做丞相女婿,心里不由动了一动。倒只管闭目凝神,细揣摩将来得意的去处,早不禁腮角边露出笑容。虽然刘祖翼拿冯老太来打趣他,他却一总不曾听见。后来又不知想到那里了,只见他笑容顿敛,忽然放下一副颓丧面目望刘祖翼,将头摇得几摇,慨然说道:“刘先生这劝进表文,可以不消作罢。我劝诸位快将这副念头,从速收拾干净。我明白告诉你们,你们以为十拿九稳,那个袁大总统想做皇帝,将来一定就遂了他的心愿,准是做皇帝么?在我看起来,他这年号洪宪两个字,可以不消出得一百天期,定会销声灭迹。这民国还是民国,你们不相信我这话,我敢写个凭据给你们,若是将来他果然有这皇帝的福分,你们拿我这字据儿来挖我的眼珠子,我决不怨你。”这一篇惊天动地的话,真把坐中一班人,吓得伸出舌头来缩不进去。何其甫也知道他们用意,有些不甚相信自己的话,益发揎拳掳袖,侃侃的将他意见发表出来。欲知后事,且阅下文。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 Previous Chapter   Next Chapter >>   
第一回 避灾荒村奴择主 演迷信少妇求儿第二回 宦途水淡公子下场 异想天开女儿剖腹
第三回 鹤唳风声避兵亡爱妾 疑神见鬼赏月病高年第四回 失儿得儿酿成惨剧 死女生女演出新闻
第五回 误参芩庸医蝎毒 歌莒恶妇蛇心第六回 痴公子肠断达生编 新嫁娘祸胎马桶盖
第七回 白虎当头县官笞秃婿 红鸾错配娇女嫁书呆第八回 睡柴堆鸳鸯惊赤焰 编花榜狐兔聚青年
第九回 师道失尊严雷先生痛哭 尼庵藏污垢贺公子春嬉第十回 嫠妇宵行蓬门窥暖昧 玉人命促酒座话酸辛
第十一回 栋折榱崩贫儿发迹 女婚男读孀母关心第十二回 是前生孽障泪断莲钩 悔昔日风流魂飞棘院
第十三回 礼成释菜童子谒蒙师 会启盂兰佳人惊恶鬼第十四回 里巷相惊老妇侈谈天主教 书斋苦寂先生羞听女儿经
第十五回 吊荒坟风前增怅惘 堕粪窖月下捉迷藏第十六回 老梅克除夕渡慈航 恶顾三中秋劫喜轿
第十七回 劣弟恃蛮奸嫂嫂 顽儿装势做哥哥第十八回 锦袜留痕居丧权折齿 絮袍肇祸遇事便生波
第十九回 赌局翻新快谈麻雀 仙机入妙误掷番蚨第二十回 强盗分金对句倡言革命党 儿童躲学书包偷掷土神祠
第二十一回 母惩爱子小妹谑娇音 鬼责贪夫贤姬成大礼第二十二回 侮乡愚小嬉仙女镇 应科试大闹海陵城
第二十三回 赌嘴功竹叶杯倾玫瑰酒 试怀挟桃花纸嵌茯苓糕第二十四回 家庭压制泼妇扇雌威 淫窟深沉娈童传妄语
No.   [I]   II   [III]   [IV]   [V]   Page

Comments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