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文学者 岩中花树   》 第70节:4.甲辰年间那出戏的回声      赵柏田 Zhao Baitian

  4.甲辰年间那出戏的回声
  两年前初春的一个下午,下着雨,我来到南塘河澄浪堰W先生的家里,听他讲张苍水。说着说着他就愤怒起来,手用力地挥动着,语速加快,嗓门也大了,就好像坐在他对面的听众不止是我一个而有成百上千。他在狭小的书房兼起居室里走来走去。他的脚不时会被地板上乱堆着的书报杂志和大大小小的地图册绊着。我知道他的愤怒,是来自平摊在桌上的那本近500页的《张苍水全集》整理出版中的种种艰辛。这是一次纯由民间力量独力支撑的出版行为,就那几个热心人呼号张罗着,其间的曲折和资金募集的困难自不待言。书的内芯是60克的双胶纸,很薄,还亮得刺眼。封面是一种粗糙的土黄色的牛皮纸。因书出版于2002年,扉页上还用粗大的魏碑体印着“谨以此书纪念民族英雄张苍水诞辰382周年”。除了一个庞大的整理小组顾问名单,书的后记里还罗列了一大串为此捐过资的个人和形形色色的单位和组织:佛教居士林、硬笔书法协会、金银饰品公司、同乡会、博物馆、某实业发展有限公司、镇政府、村民委员会。就在那一次交谈中,我惊异于张苍水的蒙难被俘地竟然长期以来一直在象山县南田的悬岙(今花岙岛)和舟山群岛六横的悬山岛之间争执不休。象山花岙岛与舟山悬山岛,两地相去不止四百里的海程,怎么就说不清了呢?当下去图书馆翻书。象山南田悬岙一说,由十八世纪的历史学家全祖望的神道碑铭而起,以后的《海东逸史》、《南疆绎史》等野史和新版《象山县志》都沿用这一说法。而在这之前张苍水的朋友黄宗羲写的墓志铭又详而不实,一句“悬岙在海中,荒瘠无居人,山南多汊港,通舟,其阴巉岩峭壁,公结茅其间”,对悬山地居何处却语焉不明。或许作为张苍水的同时代人,黄觉得这是个常识问题,用不着在这上面浪费笔墨就从简了。他自然不会想到,这一简略却给历史留下揣度臆测的空隙。生活于康乾盛世的全祖望是黄的学生,衣钵相承,尚且说不清,地理上一点小小的差池,就要这么费心去辨析真伪,历史是怎么一回事真是欲说还休。它就像一面四处漏风的墙,大大小小的空隙让时间的罡风穿过,足以引发种种的想象,生长出无数摇曳的小说和神话。忽地想到一个朋友,前几日和我说起他从石浦码头坐船、南行经东门水道穿过古称酒吸港的瓶颈处,经下湾门和林门水道去花岙岛的事。他说,那一次他是特地去看三百多年前的苍水先生的。“回返的道路水波粼粼,又一次大地泪水蒙蒙。”他站在花岙岛上如是感叹。我知道三个多世纪前张确是到过花岙的,并在小岛上屯兵垦田,上面还有一个不知什么时候建的石头小屋的苍水祠(不知今天还在不在),但于情于理,张都不可能在解散部众后傻坐小岛等着他的敌人来捉拿。如此郑重其事,矫情倒在其次了,由地名错误引发的穿凿附会,却不由让我失笑于浮泛的情感与历史一样的空茫无依。是的,平静的海水下面埋藏着暗礁、沉船,深潜着巨大的漩涡和巨大的痛,可是这地理上四百里的错误,使得这些漂亮的言说就像一支失去了靶心的箭,飞行着,却又不知所终。
  现在我上班的路上,天天要经过一个唐代遗留至今的砖塔,穿过一座明代修建的城楼。我接送女儿上幼儿园总是要经过那座著名的南方藏书楼的西大门。从我居住的小区往东南五六百米,就是三百年前我的同乡黄宗羲来甬讲学的白云庄(那开向环城西路的门口现在总是很热闹,泊满了皮卡、宝马、奥迪、奥拓、别克、昌河、桑塔纳等各种各样的车辆)。一段时间我从解放桥上天天跨过的姚江,十一世纪的诗人兼改革家王安石曾经雇舟漂荡。从我现在的办公室出北大门,就是苍水街,穿过中山公园花坛中间的交叉小径,就是张的故居……这一个个的人名、地名、路名,提示着我们一直生活在传统之中。尽管很多时候,我们为身边这个五色炫目的世界所迷、所忙,很多时候,这些人名地名路名只是静静地躺在历史的典籍中,但传统,它一日日地浸染着你,如影随行,如鬼似魅,见亦不散。它会让你惊畏于历史一脸的庄重,但更多的时候,我却糊涂于这千年的流水账,急着想逃离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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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节:第二章 嘉靖元年三月,绍兴(2)第14节:第二章 嘉靖元年三月,绍兴(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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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节:第二章 嘉靖元年三月,绍兴(12)第24节:第三章 嘉靖五年十二月,绍兴(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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