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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经典 》 匯評證道西遊記 》
第六十七回拯救駝羅禪性穩脫離穢污道心清
吳承恩 Wu Chengen
【李本後總批:“倒扯蛇”,“沒蛇弄了”,“打草驚蛇”,“好打死蛇”,都是趣話,令人噴飯。】
【澹漪子曰:小西天之假雷音已滅,過此以往,惟知有大西天之真雷音耳。然而災患其可不拯乎?污穢其可不脫乎?則此處之誅蟒開衕,亦事勢之不容已者也。蟒為鱗蟲之妖,古今屢為民害。昔旌陽君曾剿孽竜矣,純陽師曾斬孽蛟矣,行者之誅蟒,其亦猶此意乎?至於柿衕污穢,為嚮西必由之路,此即吾身吾心之污穢也。變化而開闢之,術母之功,又何可少?
木母於三衆中,最為莽直。然而荊棘嶺之蓬攀,稀柿衕之穢塞,非此呆不為功,它日淨壇使者之酬,毫不逾分。或曰:“剪荊易而拱穢難,故棘嶺之役,行者猶左右其間,而柿衕則惟有拱手讓之剛鬣耳。”請為贊日:豬八戒荊棘嶺則智,稀柿衕則呆;其智可及也,其呆不可及也。】
話說三藏四衆,躲離了小西天,欣然上路。行經個月程途,正是春深花放之時,見了幾處園林皆緑暗,一番風雨又黃昏。三藏勒馬道:“徒弟啊,天色晚矣,往那條路上求宿去?”行者笑道:“師父放心,若是沒有藉宿處,【證道本夾批: 東坡雲:“此間有甚麽歇不得處?”亦是此意。】我三人都有些本事,叫八戒砍草,沙和尚扳鬆,老孫會做木匠,就在這路上搭個蓬庵,好道也住得年把,你忙怎的!”八戒道:“哥呀,這個所在,豈是住場!滿山多虎豹狼蟲,遍地有魑魅魍魎。白日裏尚且難行,黑夜裏怎生敢宿?”行者道:“呆子,越發不長進了!不是老孫海口,衹這條棒子擅在手裏,就是塌下天來,也撐得住!”
師徒們正然講論,忽見一座山莊不遠。行者道:“好了!有宿處了!”長老問:“在何處?”行者指道:“那樹叢裏不是個人傢?我們去藉宿一宵,明早走路。”長老欣然促馬,至莊門外下馬。衹見那柴扉緊閉,長老敲門道:“開門,開門。”裏面有一老者,手拖藜杖,足踏蒲鞋,頭頂烏巾,身穿素服,開了門便問:“是甚人在此大呼小叫?”三藏合掌當胸,躬身施禮道:“老施主,貧僧乃東土差往西天取經者。適到貴地,天晚特造尊府假宿一宵,萬望方便方便。”老者道:“和尚,你要西行,卻是去不得啊。此處乃小西天,若到大西天,路途甚遠。且休道前去艱難,衹這個地方,已此難過。”三藏問:“怎麽難過?”老者用手指道:“我這莊村西去三十餘裏,有一條稀柿疼,山名七絶。”【證道本夾批:此稀,此絶,乃路絶人稀之意。】三藏道:“何為七絶?”老者道:“這山徑過有八百裏,滿山盡是柿果。古雲柿樹有七絶:一益壽,二多陰,三無鳥巢,四無蟲,五霜葉可玩,六嘉實,七枝葉肥大,故名七絶山。我這敝處地闊人稀,那深山亙古無人走到。每年傢熟爛柿子落在路上,將一條夾石鬍同,盡皆填滿;又被雨露雪霜,經黴過夏,作成一路污穢。這方人傢,俗呼為稀屎疼。但颳西風,有一股穢氣,就是淘東圊也不似這般惡臭。如今正值春深,東南風大作,所以還不聞見也。”三藏心中煩悶不言。行者忍不住,高叫道:“你這老兒甚不通便!我等遠來投宿,你就說出這許多話來唬人!十分你傢窄逼沒處睡,我等在此樹下蹲一蹲,也就過了此宵,何故這般絮聒?”那老者見了他相貌醜陋,便也擰住口,驚嘬嘬的,硬着膽,喝了一聲,用藜杖指定道:“你這廝,骨撾臉,磕額頭,塌鼻子,凹頡腮,毛眼毛睛,癆病鬼,不知高低,尖着個嘴,敢來衝撞我老人傢!”行者陪笑道:“老官兒,你原來有眼無珠,不識我這癆病鬼哩!相法雲:形容古怪,石中有美玉之藏。你若以言貌取人,幹淨差了,我雖醜便醜,卻倒有些手段。”老者道:“你是那方人氏?姓甚名誰?有何手段?”行者笑道:我——
祖居東勝大神洲,花果山前自幼修。身拜靈臺方寸祖,學成武藝甚全周。
也能攪海降竜母,善會擔山趕日頭。縛怪擒魔稱第一,移星換鬥鬼神愁。
偷天轉地英名大,我是變化無窮美石猴!
老者聞言,回嗔作喜,躬着身便教:請入寒捨安置。遂此,四衆牽馬挑擔一齊進去,衹見那荊針棘刺,鋪設兩邊;二層門是磚石壘的墻壁,又是荊棘苫蓋,入裏纔是三間瓦房。老者便扯椅安坐待茶,又叫辦飯。少頃,移過桌子,擺着許多面筋、豆腐、芋苗、蘿白、辣芥、蔓菁、香稻米飯、醋燒葵湯,師徒們盡飽一餐。吃畢,八戒扯過行者背雲:“師兄,這老兒始初不肯留宿,今返設此盛齋,何也?”行者道:“這個能值多少錢!到明日,還要他十果十菜的送我們哩!”八戒道:“不羞!憑你那幾句大話,哄他一頓飯吃了,明日卻要跑路,他又管待送你怎的?”行者道:“不要忙,我自有個處治。”
不多時,漸漸黃昏,老者又叫掌燈。行者躬身問道:“公公高姓?”老者道:“姓李。”行者道:“貴地想就是李傢莊?”老者道:“不是,這裏喚做駝羅莊,共有五百多人傢居住。別姓俱多,惟我姓李。”行者道:“李施主,府上有何善意,賜我等盛齋?”那老者起身道:“纔聞得你說會拿妖怪,我這裏卻有個妖怪,纍你替我們拿拿,自有重謝。”行者就朝上唱個喏道:“承照顧了!”【證道本夾批: 人各有癖,行者當有拿妖之癖。】八戒道:“你看他惹禍!聽見說拿妖怪,就是他外公也不這般親熱,預先就唱個喏!”行者道:“賢弟,你不知,我唱個喏就是下了個定錢,他再不去請別人了。”三藏聞言道:“這猴兒凡事便要自專,倘或那妖精神通廣大,你拿他不住,可不是我出傢人打誑語麽?”行者笑道:“師父莫怪,等我再問了看。”那老者道:“還問甚?”行者道:“你這貴處,地勢清平,又許多人傢居住,更不是偏僻之方,有什麽妖精,敢上你這高門大戶?”
老者道:“實不瞞你說,我這裏久矣康寧。衹這三年六月間,忽然一陣風起,那時人傢甚忙,打麥的在場上,插秧的在田裏,俱着了慌,衹說是天變了。誰知風過處,有個妖精將人傢牧放的牛馬吃了,豬羊吃了,見雞鵝囫圇咽,遇男女夾活吞。自從那次,這二年常來傷害。長老啊,你若有手段,拿了他,掃淨此土,我等决然重謝,不敢輕慢。”行者道:“這個卻是難拿。”八戒道:“真是難拿,難拿!我們乃行腳僧,藉宿一宵,明日走路,拿什麽妖精!”老者道:“你原來是騙飯吃的和尚!初見時誇口弄舌,說會換鬥移星,降妖縛怪,及說起此事,就推卻難拿!”行者道:“老兒,妖精好拿。衹是你這方人傢不齊心,所以難拿。”老者道:“怎見得人心不齊?”行者道:“妖精攪擾了三年,也不知傷害了多少生靈。我想着每傢衹出銀一兩,五百傢可湊五百兩銀子,不拘到那裏,也尋一個法官把妖拿了,卻怎麽就甘受他三年磨折?”老者道:“若論說使錢,好道也羞殺人!我們那傢不花費三五兩銀子!前年曾訪着山南裏有個和尚,請他到此拿妖,未曾得勝。”行者道:“那和尚怎的拿來?”老者道:
那個僧伽,披領袈裟。先談《孔雀》,後念《法華》。香焚爐內,手把鈴拿。正然念處,驚動妖邪。風生雲起,徑至莊傢。僧和怪鬥,其實堪誇:一遞一拳搗,一遞一把抓。和尚還相應,相應沒頭髮。須臾妖怪勝,徑直返煙霞,原來曬幹疤。我等近前看,光頭打的似個爛西瓜!”
行者笑道:“這等說,吃了虧也。”老者道:“他衹拚得一命,還是我們吃虧:與他買棺木殯葬,又把些銀子與他徒弟。那徒弟心還不歇,至今還要告狀,不得幹淨!”行者道:“再可曾請什麽人拿他?”老者道:“舊年又請了一個道士。”行者道:“那道士怎麽拿他?”老者道:那道士——
頭戴金冠,身穿法衣。令牌敲響,符水施為。驅神使將,拘到妖魑。狂風滾滾,黑霧迷迷。即與道士,兩個相持。鬥到天晚,怪返雲霓。乾坤清朗朗,我等衆人齊。出來尋道士,手死在山溪。撈得上來大傢看,卻如一個落湯雞!【證道本夾批: 爛西瓜可吞而不吞,落湯雞可啖而不啖,豈和尚道士皆非佳味耶?】
行者笑道:“這等說,也吃虧了。”老者道:“他也衹捨得一命,我們又使彀悶數錢糧。”行者道:“不打緊,不打緊,等我替你拿他來。”老者道:“你若果有手段拿得他,我請幾個本莊長者與你寫個文書。若得勝,憑你要多少銀子相謝,半分不少;如若有虧,切莫和我等放賴,各聽天命。”行者笑道:“這老兒被人賴怕了。我等不是那樣人,快請長者去。”
那老者滿心歡喜,即命傢僮請幾個左鄰右捨,表弟姨兄,親傢朋友,共有八九位老者,都來相見。會了唐僧,言及拿妖一事,無不欣然。衆老問:“是那一位高徒去拿?”行者叉手道:“是我小和尚。”衆老悚然道:“不濟,不濟!那妖精神通廣大,身體狼犺。你這個長老,瘦瘦小小,還不彀他填牙齒縫哩!”行者笑道:“老官兒,你估不出人來。我小自小,結實,都是吃了磨刀水的,秀氣在內哩!”衆老見說衹得依從道:“長老,拿住妖精,你要多少謝禮?”行者道:“何必說要什麽謝禮!俗語雲,說金子幌眼,說銀子傻白,說銅錢腥氣!我等乃積德的和尚,决不要錢。”衆老道:“既如此說,都是受戒的高僧。既不要錢,豈有空勞之理!我等各傢俱以魚田為活,若果降了妖孽,淨了地方,我等每傢送你兩畝良田,共湊一千畝,坐落一處,你師徒們在上起蓋寺院,打坐參禪,強似方上雲遊。”行者又笑道:“越不停當!但說要了田,就要養馬當差,納糧辦草,黃昏不得睡,五鼓不得眠,好倒弄殺人也!”衆老道:“諸般不要,卻將何謝?”行者道:“我出傢人,但衹是一茶一飯,便是謝了。”衆老喜道:“這個容易,但不知你怎麽拿他。”行者道:“他但來,我就拿住他。”衆老道:“那怪大着哩!上拄天,下拄地;來時風,去時霧。你卻怎生近得他?”行者笑道:“若論呼風駕霧的妖精,我把他當孫子罷了;若說身體長大,有那手段打他!”
正講處,衹聽得呼呼風響,慌得那八九個老者,戰戰兢兢道:“這和尚????醬口!說妖精,妖精就來了!”那老李開了腰門,把幾個親戚連唐僧都叫:“進來,進來!妖怪來了!”唬得那八戒也要進去,沙僧也要進去。行者兩衹手扯住兩個道:“你們忒不循理!出傢人,怎麽不分內外!站住!不要走!跟我去天井裏,看看是個什麽妖精。”八戒道:“哥啊,他們都是經過帳的,風響便是妖來。他都去躲,我們又不與他有親,又不相識,又不是交契故人,看他做甚?”原來行者力量大,不容說,一把拉在天井裏站下。那陣風越發大了,好風——
倒樹摧林狼虎憂,播江攪海鬼神愁。掀翻華嶽三峰石,提起乾坤四部洲。
村捨人傢皆閉戶,滿莊兒女盡藏頭。黑雲漠漠遮星漢,燈火無光遍地幽。
慌得那八戒戰戰兢兢,伏之於地,把嘴拱開土,埋在地下,卻如釘了釘一般。沙僧蒙着頭臉,眼也難睜。行者聞風認怪,一霎時風頭過處,衹見那半空中隱隱的兩盞燈來,即低頭叫道:“兄弟們!風過了,起來看!”那呆子扯出嘴來,抖抖灰土,仰着臉朝天一望,見有兩盞燈光,忽失聲笑道:“好耍子,好耍子!原來是個有行止的妖精!該和他做朋友!”沙僧道:“這般黑夜,又不曾覿面相逢,怎麽就知好歹?”八戒道:“古人云,夜行以燭,無燭則止。你看他打一對燈籠引路,必定是個好的。”沙僧道:“你錯看了,那不是一對燈籠,是妖精的兩衹眼亮。”這呆子就唬矮了三寸,道:“爺爺呀!眼有這般大啊,不知口有多少大哩!”行者道:“賢弟莫怕。你兩個護持着師父,待老孫上去討他個口氣,看他是甚妖精。”八戒道:“哥哥,不要供出我們來。”
好行者,縱身打個唿哨跳到空中,執鐵棒厲聲高叫道:“慢來,慢來!有吾在此!”那怪見了,挺住身軀,將一根長槍亂舞。行者執了棍勢問道:“你是那方妖怪?何處精靈?”那怪更不答應,衹是舞槍。行者又問,又不答,衹是舞槍。行者暗笑道:“好是耳聾口啞!不要走!看棍!”那怪更不怕,亂舞槍遮攔。在那半空中,一來一往,一上一下,鬥到三更時分,未見勝敗。八戒、沙僧在李傢天井裏看得明白,原來那怪衹是舞槍遮架,更無半分兒攻殺,行者一條棒不離那怪的頭上。八戒笑道:“沙僧,你在這裏護持,讓老豬去幫打幫打,莫教那猴子獨幹這功,領頭一鐘酒。”
好呆子,就跳起雲頭,趕上就築,那怪物又使一條槍抵住。兩條槍,就如飛蛇掣電。八戒誇奬道:“這妖精好槍法!不是山後槍,乃是纏絲槍;也不是馬傢槍,卻叫做個軟柄槍!”行者道:“呆子莫鬍談!那裏有個什麽軟柄槍!”八戒道:“你看他使出槍尖來架住我們,不見槍柄,不知收在何處。”行者道:“或者是個軟柄槍。但這怪物還不會說話,想是還未歸人道,陰氣還重,衹怕天明時陽氣勝,他必要走。但走時,一定趕上,不可放他。”八戒道:“正是,正是!”又鬥多時,不覺東方發白,那怪不敢戀戰,回頭就走。行者與八戒一齊趕來,忽聞得污穢之氣旭人,乃是七絶山稀柿疼也。八戒道:“是那傢淘毛厠哩!哏!臭氣難聞!”行者侮着鼻子衹叫:“快快趕妖精,快快趕妖精!”那怪物攛過山去,現了本象,乃是一條紅鱗大蟒。你看他——
眼射曉星,鼻噴朝霧。密密牙排鋼劍,彎彎爪麯金鈎。頭戴一條肉角,好便似千千塊瑪瑙攢成;身披一派紅鱗,卻就如萬萬片胭脂砌就。盤地衹疑為錦被,飛空錯認作虹霓。歇臥處有腥氣衝天,行動時有赤雲罩體。大不大,兩邊人不見東西;長不長,一座山跨占南北。
八戒道:“原來是這般一個長蛇!若要吃人啊,一頓也得五百個,還不飽足!”行者道:“那軟柄槍乃是兩條信暐。我們趕他軟了,從後打出去!”這八戒縱身趕上,將鈀便築。那怪物一頭鑽進窟裏,還有七八尺長尾巴丟在外邊。八戒放下鈀,一把撾住道:“着手,着手!”盡力氣往外亂扯,莫想扯得動一毫。行者笑道:“呆子!放他進去,自有處置,不要這等倒扯蛇。”八戒真個撒了手,那怪縮進去了。八戒怨道:“纔不放手時,半截子已是我們的了!是這般縮了,卻怎麽得他出來?這不是叫做沒蛇弄了?”行者道:“這廝身體狼剁,窟穴窄小,斷然轉身不得,一定是個照直攛的,定有個後門出頭。你快去後門外攔住,等我在前門外打。”那呆子真個一溜煙,跑過山去,果見有個孔窟,他就紮定腳。還不曾站穩,不期行者在前門外使棍子往裏一搗,那怪物護疼,徑往後門攛出。八戒未曾防備,被他一尾巴打了一跌,莫能掙挫得起,睡在地下忍疼。行者見窟中無物,搴着棍,穿進去叫趕妖怪。那八戒聽得吆喝,自己害羞,忍着疼爬起來,使鈀亂撲。行者見了笑道:“妖怪走了,你還撲甚的了?”八戒道:“老豬在此打草驚蛇哩!”行者道:“活呆子!快趕上!”
二人趕過澗去,見那怪盤做一團,竪起頭來,張開巨口,要吞八戒,八戒慌得往後便退。這行者反迎上前,被他一口吞之。八戒捶胸跌腳大叫道:“哥耶!傾了你也!”行者在妖精肚裏,支着鐵棒道:“八戒莫愁,我叫他搭個橋兒你看!”那怪物躬起腰來,就似一道路東虹,八戒道:“雖是象橋,衹是沒人敢走。”行者道:“我再叫他變做個船兒你看!”在肚裏將鐵棒撐着肚皮。那怪物肚皮貼地,翹起頭來,就似一隻贛保船,八戒道:“雖是象船,衹是沒有桅篷,不好使風。”行者道:“你讓開路,等我叫他使個風你看。”又在裏面盡着力把鐵棒從脊背上一搠將出去,約有五七丈長,就似一根桅桿。那廝忍疼掙命,往前一攛,比使風更快,攛回舊路,下了山有二十餘裏,卻纔倒在塵埃,動蕩不得,嗚呼喪矣。【證道本夾批: 以行者之神通,要立斃此蟒何難?妙在從容玩弄,視如蚰蜒蜥蜴,所謂賈堅射牛,正以不中為奇耳。】八戒隨後趕上來,又舉鈀亂築。行者把那物穿了一個大洞,鑽將出來道:“呆子!他死也死了,你還築他怎的?”八戒道:“哥啊,你不知我老豬一生好打死蛇?”遂此收了兵器,抓着尾巴,倒拉將來。
卻說那駝羅莊上李老兒與衆等對唐僧道:“你那兩個徒弟,一夜不回,斷然傾了命也。”三藏道:“决不妨事,我們出去看看。”須臾間,衹見行者與八戒拖着一條大蟒,吆吆喝喝前來,衆人卻纔歡喜。滿莊上老幼男女都來跪拜道:“爺爺!正是這個妖精,在此傷人!今幸老爺施法,斬怪除邪,我輩庶各得安生也!”衆傢都是感激,東請西邀,各各酬謝。師徒們被留住五七日,苦辭無奈,方肯放行。又各傢見他不要錢物,都辦些幹糧果品,騎騾壓馬,花紅彩旗,盡來餞行。此處五百人傢,到有七八百人相送。
一路上喜喜歡歡,不時到了七絶山稀柿疼口。三藏聞得那般惡穢,又見路道填塞,道:“悟空,似此怎生度得?”行者侮着鼻子道:“這個卻難也。”三藏見行者說難,便就眼中垂淚。李老兒與衆上前道:“老爺勿得心焦。我等送到此處,都已約定意思了。令高徒與我們降了妖精,除了一莊禍害,我們各辦虔心,另開一條好路,送老爺過去。”行者笑道:“你這老兒,俱言之欠當。你初然說這山徑過有八百裏,你等又不是大禹的神兵,那裏會開山鑿路!若要我師父過去,還得我們着力,你們都成不得。”三藏下馬道:“悟空,怎生着力麽!”行者笑道:“眼下就要過山,卻也是難,若說再開條路,卻又難也。須是還從舊鬍同過去,衹恐無人管飯。”李老兒道:“長老說那裏話!憑你四位擔擱多少時,我等俱養得起,怎麽說無人管飯!”行者道:“既如此,你們去辦得兩石米的幹飯,再做些蒸餅饃饃來,等我那長嘴和尚吃飽了,變了大豬,拱開舊路,我師父騎在馬上,我等扶持着,管情過去了。”八戒聞言道:“哥哥,你們都要圖個幹淨,怎麽獨教老豬出臭?”三藏道:“悟能,你果有本事拱開鬍同,領我過山,註你這場頭功。”八戒笑道:“師父在上,列位施主們都在此休笑話,我老豬本來有三十六般變化,若說變輕巧華麗飛騰之物,委實不能;若說變山,變樹,變石塊,變土墩,變賴象、科豬、水牛、駱駝,真個全會。衹是身體變得大,肚腸越發大,須是吃得飽了,纔好幹事。”衆人道:“有東西,有東西!我們都帶得有幹糧果品,燒餅餶飿在此。原要開山相送的,且都拿出來,憑你受用。待變化了,行動之時,我們再着人回去做飯送來。”八戒滿心歡喜,脫了皂直裰,丟了九齒鈀,對衆道:“休笑話,看老豬幹這場臭功。”【證道本夾批: 此臭功非老呆不能幹,行者當拜下風矣。】好呆子,捻着訣,搖身一變,果然變做一個大豬,真個是——
嘴長毛短半脂膘,自幼山中食藥苗。黑面環睛如日月,圓頭大耳似芭蕉。
修成堅骨同天壽,煉就粗皮比鐵牢。臬臬鼻音呱詁叫,喳喳喉響噴喁哮。
白蹄四衹高千尺,劍鬣長身百丈饒。從見人間肥豕彘,未觀今日老豬魈。
唐僧等衆齊稱贊,羨美天蓬法力高。
孫行者見八戒變得如此,即命那些相送人等,快將幹糧等物推攢一處,叫八戒受用。那呆子不分生熟,一澇食之,卻上前拱路。行者叫沙僧脫了腳,好生挑擔,請師父穩坐雕鞍,他也脫了翁鞋,吩咐衆人回去:“若有情,快早送些飯來與我師弟接力。”那些人有七八百相送隨行,多一半有騾馬的,飛星回莊做飯;還有三百人步行的,立於山下遙望他行。原來此莊至山,有三十餘裏,待回取飯來,又三十餘裏,往回擔擱,約有百裏之遙,他師徒們已此去得遠了。衆人不捨,催趲騾馬進鬍同,連夜趕至,次日方纔趕上,叫道:“取經的老爺,慢行,慢行!我等送飯來也!”長老聞言,謝之不盡道:“真是善信之人!”叫八戒住了,再吃些飯食壯神。那呆子拱了兩日,正在饑餓之際,那許多人何止有七八石飯食,他也不論米飯、面飯,收積來一澇用之,飽餐一頓,卻又上前拱路。三藏與行者、沙僧謝了衆人,分手兩別。正是——
駝羅莊客回傢去,八戒開山過疼來。三藏心誠神力擁,悟空法顯怪魔衰。
千年稀柿今朝淨,七絶鬍同此日開。六欲塵情皆剪絶,平安無阻拜蓮臺。
這一去不知還有多少路程,還遇什麽妖怪,且聽下回分解。
【悟元子曰:上回結出空言無補,非三教一傢之理,而真履實踐,乃性命雙修之功矣。然煉已待時,仙真之要訣;存心養性,聖賢之首務。若不先除去心中之瘴礙,則隨緣逐境,性亂心迷,欲嚮其前反成落後矣。故此回叫學者,去其舊染之污,打徹道路,盡性至命,完成大道耳。
“三藏脫離了小西天,欣然上路。”是已去假境而就實地,正當任重道遠,死心忘機之時。故行者道:“放心前進,自有宿處。”言放去一切妄想之心,腳踏實地,下學上達,自卑登高,功到自成;不得畏難逡巡,自阻前程。何則?妄心一生,禪性不定,道心不清,無以救真而除假;真假相混,與道相遠,仍是空而不實,出不得小西天境界,焉能造到大西天佛地也。故老者道:“此處乃小西天,若到大西天,路途甚遠。且休道前去艱難,衹這地方也難過。”言修道由小以及大,小處不能過,而大事未可卜出。《了道歌》雲;“未煉還丹先煉性,未修大藥且修心。性定自然丹信至,心清然後藥苗生。”則是穩禪性而清道心,所不容緩者。雖然,欲隱其性,必先去其害性之物;欲清其心,必先卻其迷心之事。
“稀柿同”,稀者,希求;柿者,市利。“七絶”者,七情。言情欲能絶滅其真性也。人生世間,惟貨利是圖,而錮蔽其靈竅;惟情欲所嗜,而堆積其塵緣。填滿胸懷,積久成蟲,其污穢惡臭,尚言哉?“西風臭”者,情動必潰也。“東南風不聞見”者,和氣緻祥也。“駝羅莊五百多人傢,別姓居多,惟老者姓李。”駝羅者,淨土真性所居之處。“姓”與性同,“李”為木,即性也。“天生蒸民,有物有則。民之秉彝,好是懿德。”性相近而習相遠,任其氣質之性,而亂其天命之性矣。天命之性,性之善者,故曰“李施主有何善意?”氣質之性,性之惡者,故曰“我這裏有個妖精。”若能知去惡性而養善性,此便是照顧駝羅,當下禪性穩當。“下了個定錢,再不必去請別人。”更求妙方也。
“駝羅莊久矣康寧,衹因忽然一陣狂風天變,有一個妖精,將牧放的牛馬豬羊吃了,見雞鵝囫圇咽,遇男女夾活吞。”人性本善,因天風一《姤》,先天入於後天,真性變為假性,見之即愛,遇之即貪,恣情縱欲,無所不至。原其故,皆由不能一性一心,貪財忘義無法可治,所以妖精難拿,甘受折磨。古人云:“凡俗欲求天上事,尋時須用世間財。若他少行多慳吝,千萬神仙不肯來。”即此之謂也。然拿妖之法,非談《孔雀》,念《法華》,爛西瓜之和尚所能知;非敲令牌,施符水,落湯雞之道土所能曉。蓋此等之輩,藉仙佛之門戶,哄騙愚人,捨命求財,惟利是計,有虛名而無實學。焉知得真正修行之人,大智若愚,大巧若拙;秀在內而不在外,所積者德,所輕者財;諸般不要,但衹是一茶一飯而已乎?最提醒人處,是行者扯住八戒沙僧道:“出傢人怎麽不分內外?”夫德者本也,財者末也,本宜內而末宜外,外本內末,是內外不分,大失出傢人之本分,烏乎可?
“風過處,空中隱隱的兩盞燈來。八成道:古人云:‘夜行以燭,無燭則止。你看他打一對燈籠引路,必定是個好的’。沙僧道:“是妖精的兩衹眼亮。’八戒道‘眼有這般大,不知口有多少大哩!’”駡盡世間貪財好利之徒,眼見好物,心即欲得,日謀夜算,不顧行止,其所謂一對燈籠引路,麯肖其形,如見其人矣。“八戒、行者與怪相鬥,那怪兩條槍,如飛蛇掣電抵住。”不知戒行,左右惟利是計,即孟子所謂“有賊丈夫焉,必求隴斷而登之,以左右望,而罔市利”是也。“使出槍尖,不知槍柄收在何處。”尖算無比,機謀暗運,雖明眼者亦所難窺。謂之“軟柄槍”,外君子而內盜賊,小人謀利有如此。“不會說話,未歸人道,濁氣還重。”人道不知,利心最重,傷天害理,利己損人,則近於禽獸矣。
“東方發白,那妖回頭就走。八戒、行者趕至七絶山稀柿同,臭氣難聞。行者捂着鼻子,衹叫;‘快趕。”’噫!小人閑居為不善,無所不至,瞞心昧己,慳貪吝惜,見財起意,見利忘義,其胸中穢污,不堪言矣。有戒行者,安忍聞之耶?“現出本相,乃是一條紅鱗大蟒長蛇。”蛇者,至毒之物,蛇至成蟒,毒莫大焉。喻人利心一動,詭譎百出,其毒之傷人,與蟒蛇之傷人無異。昔呂祖見參禪僮,鼻出小蛇,謂僧珍曰:“此僧性毒,多貪恨,熏蒸變化以成蛇相,他日瞑目,即受生於蛇矣。”觀此而仙翁以蟒蛇譏利徒,豈虛語哉?
“那怪鑽進窟內,尾巴露在外邊。”大凡利徒作事,掩其不善,而著其善,裝出一片道學氣象,暗中取事,自謂人不及覺,誰知藏頭而究露尾,可以哄得呆子,到底難瞞識者。何則?貪圖心重,種根已深,有諸內,必形諸外,無利於搜,轉身不得,雖能前邊掩飾一時,難禁後邊仍復出頭。籲!如此舉止,既不能瞻前而回頭,又不能顧後而知戒,終必打一跌,掙紮不起,睡在地下窟穴中,帶不去一物,強爬亂撲,而罔費精神,禍發害己,何益於事乎?《悟真》所謂“試問堆金如岱嶽,無常買得不來無?”即此意。學者若不先將此稀柿七絶之毒蛇除去,而欲望成道難矣。
《陰符經》曰:“絶利一源,用師十倍;三反晝夜,用師萬倍。”蓋利心一絶,無不可絶者;利心能反,無不可反者。昔給孤長者,金磚鋪地,請佛說法,卒得皈依妙法,財非不可用,特用之得當與不得當耳。愚人每以此而殺身,聖人恆藉此而成道,世財法財,內外相濟,而大事易就。說到此處,未免起人驚疑,認以為怪,利足傷人,慌得退後,不敢嚮前矣。佛雲:“若說是事,諸天及人皆當驚疑。”或誤為閨丹爐火中用財,便是毀謗聖道,當入拔舌地獄。殊不知大修行人之作用,別有天機,非愚人所可識。
“行者反嚮上前,被怪一口吞之。”入虎穴而探虎子,可謂大機大用,真知下手矣。“八戒捶胸跌腳道,傾了你也。”是未明個裏之消息,而恐懼難前。“行者在妖精肚裏支着鐵棒,道:‘八戒莫愁,’”是已得袖,袖裏之機關,而把柄自牢。“叫他搭橋”,羊腸利路,不妨為渡迷之橋梁;“一條東虹”,貪圖邪心,直可作上天之階梯。“肚皮貼地變船兒”,死心忘機,剎那間煩惱結成慈航;“脊梁搠破現桅桿”,去暗度明,轉運時內外盡歸一氣。“那怪掙命前躥,比風還快,回舊路,死於塵埃。”死心妙諦,正在於此,駝羅莊人傢,從此可以安生無憂,而禪性可於此而穩定。禪性一穩,,道心可清。
然穢污不脫,而道心猶未易清,脫離穢污之法,穢污自何而生,還自何而脫,不必另開好路,拱開舊路,方能清其道心,而不為穢污人心所阻滯。最妙處,是八戒道:“看老豬幹這場臭功。”蓋香從臭出,甜嚮苦來。不在至臭處幹來,不知香之實;不在大苦處作出.不知甜之佳。此欲其清心,必先脫其穢污也。“八戒變作大豬,將衆人幹糧等物,一撈食之。”任重道遠,非巨富大力食腸如天蓬元帥者,不能過得穢污,清得道心。八戒拱路,衆人送飯,以見人我共濟,彼此扶持,利己利人。禪性穩而道心清,拯救駝羅,脫離穢污之大法門,真道路,放心前行,自有宿處。故結曰:“六欲塵情皆剪絶,平安無阻拜蓮臺。”
詩曰:
清靜門中意味深,貪圖貨利穢污侵。
急須看破尋真路,大隱廛林養道心 。】
【張含章《通易西遊正旨分章註釋》批語:
此回明世情污穢,要各人埋頭努力。
仙師《西遊》一書,本托詼諧以闡道,而此回詼諧之語獨多者,正以明和光同塵、遊戲三昧之意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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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集】西遊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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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 | 西遊原旨讀法、新說西遊記總批 | 第一回靈根育孕源流出心性修持大道生 | 第二回悟徹菩提真妙理斷魔歸本合元神 | 第三回四海千山皆拱伏 九幽十類盡除名 | 第四回官封弼馬心何足 名註齊天意未寧 | 第五回亂蟠桃大聖偷丹 反天宮諸神捉怪 | 第六回觀音赴會問原因 小聖施威降大聖 | 第七回八卦爐中逃大聖 五行山下定心猿 | 第八回我佛造經傳極樂 觀音奉旨上長安 | 清本第九回 陳光蕊赴任逢災江流僧復仇報本 | 明本第九回袁守誠妙算無私麯 老竜王拙計犯天條 | 第十回二將軍宮門鎮鬼 唐太宗地府還魂 | 第十一回還受生唐王遵善果 度孤魂蕭瑀正空門 | 第十二回玄奘秉誠建大會觀音顯象化金蟬 | 第十三回 陷虎穴金星解厄 雙叉嶺伯欽留僧 | 第十四回心猿歸正 六賊無蹤 | 第十五回蛇盤山諸神暗佑 鷹愁澗意馬收繮 | 第十六回觀音院僧謀寶貝 黑風山怪竊袈裟 | 第十七回 孫行者大鬧黑風山觀世音收伏熊羆怪 | 第十八回觀音院唐僧脫難 高老莊行者降魔 | 第十九回雲棧洞悟空收八戒浮屠山玄奘受心經 | 第二十回黃風嶺唐僧有難 半山中八戒爭先 | 第二十一回護法設莊留大聖須彌靈吉定風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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