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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回 廳檐下兵丁氣短 杯酒間門客暢談
李緑園 Li Luyuan
卻說譚紹聞心中挂着虎鎮邦索欠,口中又難說要藉的二百兩銀子,一時好不局蹐。盛希僑笑道:“賢弟不必作難,管情還有好處。”一聲便叫:“滿相公上廳來!”滿相公到了。與譚紹聞為禮,盛希僑道:“你兩個不必斯文。作速把昨日那一千兩拿來,叫譚賢弟看看,好商量下文的話。”滿相公領命,果然叫兩三個小廝,將一千兩抱來,擺在廳上桌面。盛希僑笑道:“不怕我賴了二百兩罷?”紹聞道:“說的什麽話。”盛公子道:“我是一定還你的,但衹是這銀子你不得拿走。我與你商量,做一宗生意,圖個營運。咱兩個近況,都比不得從前。單單的靠着祖業,過幾天脫出一宗,這也不是個常法。賢弟你便罷了。我如今與捨弟分開,這弟兄們是八仙過海,各顯神通。我叫捨弟看看我的過法。捨弟那個東西,將來是夜間點燈,着上一根燈草;白日吃菜,一根蔥頭蘸醬碟兒;還要賣雞蛋稱????吃哩。叫他看看我每日大風大浪,卻還要好過。”紹聞道:“這話且慢商。我有緊事,委的人傢索討難支。銀子如不現成,我衹得另為酌奪。如今既是現成的,叫德喜帶回去,我好開發他們。”盛希僑道:“整數兒難動,休想拿去一分。我且問你,欠下誰的?”紹聞道:“別的俱是客夥,還略近人情。惟有一個虎鎮邦,是營裏一個兵丁,粗惡兇暴,我委實的怯他。”盛希僑道:“你如何欠下他的?你一嚮下作,想必是輸賬。”紹聞道:“原是輸的。”盛希僑叫滿相公問道:“營裏將爺常在咱傢走,他的兵丁,你認的這虎什麽邦不曾?”滿相公道:“這姓虎的我認的,你也認的。”盛希僑道:“我不記的了。”滿相公道:“前六月間請城內師爺、將爺,在廳上鬥牌,有一個兵丁在將爺背後站着指點。你沒說:‘這位頭腦,漢仗太大,我見了就要熱起來,不住的出汗。請到下邊躲躲,我這裏有人伺侯。’那人就姓虎,一定是他。”盛希僑道:“誰還記得哩。不拘是他不是他,他要賭賬,叫他到這裏。我開發他,衹怕要省些。”譚紹聞正愁不好意思要銀子,又慮虎鎮邦在門前無禮。
因說:“此時在我傢索討,也未敢定。我叫德喜回去看看,若果在,即叫他到這裏清白,何如?”盛希僑即叫德喜,吩咐了話頭回去。
恰恰虎鎮邦在譚宅門首發那躲着不出來的話頭。德喜迎着,說道:“我傢大叔在盛宅弄下銀子,叫我請虎叔去那邊,一五一十清白。”虎鎮邦聽說盛宅,本不欲去,卻因清楚賬目,少不的跟着德喜,到娘娘廟大街。盛宅門首,雖有些傢人在,卻也沒人理他。德喜先進去,少時出來說:“我傢相公在廳上等着,說叫算算拿去哩。”這虎鎮邦又從新拐起腿來,跟着到了廳前。看見譚紹聞、盛希僑在廳上坐着,上的階級,少不得到槅子外邊站下。問道:“少爺一嚮好呀。”
原來這些小人,在草茅媟褻之地,不難氣雄萬丈,一到大廳廣廈氣概森肅的地方,便不知不覺把氣奪了。況且盛宅是虎鎮邦平日跟隨本官常到的所在,如何能不拘攣?此可見門第子孫望清譽貴,那些狐犬小輩,怎敢平等看視。今日盛希僑已成漸近破落的鄉宦,猶能藉父祖餘蔭,令小人們神懾意怯。像那些混人下流,反招其侮的,非其自取而何?此是中間夾出正論,暫且按祝單講盛希僑看見虎鎮邦,也仿佛依稀是見過的,便問道:“譚爺欠你銀子麽?”虎鎮邦道:“些須有限哩。”盛希僑道:“多少呢?”虎鎮邦道:“不過八九百兩。”盛希僑道:“八九百兩,你還說有限哩,這話叫誰聽呢?譚賢弟,你一定是叫他哄賭輸下的,是也不是?他們營伍吃糧,有了什麽,你就與他動偌大的輸贏。”虎鎮邦道:“不是我敢哄他,我彼時拿着六個元寶兌着賭的。你問譚相公,有也不曾。”盛希僑道:“呸!你那六個元寶,不知是你幾十個兵丁公分的糧餉。譚賢弟呀,你趁未分時哄你,你就上當。不說你不能贏,即如你贏了他,你衹拿一個元寶兒在你傢放上一夜,他們次日就要告你盤賭兵餉;急忙原封繳回,他們還說你夜間敲了元寶邊兒。你通是書謎子,他們有多大傢私,就賴你輸了八九百兩。”虎鎮邦道:“賭場有甚多少,一文錢還許贏一萬兩哩。”盛希僑道:“我面前休說這些話!來來來,我兌上一百兩,我兌上啥哩?咱就來一場子何如?”虎鎮邦道:“我如今把糧開撥了,沒啥兌。”盛希僑道:“就兌上老婆孩子。你擲上一個快,就把銀子拿的走,我不寒寒臉兒;你擲上一個叉,是孩子給我伺候十年客,是老婆給我做上十年飯。”來來來!寶劍取色盆來。說來就來,我若改口,許你使腳踢我的臉。”虎鎮邦道:“這事不與少爺相幹,何必替別人這樣用力。譚相公,你衹說話罷。”
譚紹聞倒不敢攙言。盛希僑道:“我兩個是生死弟兄,他的事就是我的事。你若是不識趣,說硬話,惹我惱了,時刻叫過七八條大漢子,擡起來打你,還算零頭哩。”虎鎮邦也惱了,高聲道:“不用如此作踐我,三尖瓦兒也會絆倒人!”盛希僑哈哈大笑道:“絆不倒!絆不倒!你那意思說,你是革退兵丁,營裏管不着你?我拿個帖兒,送你一個革退目丁冒稱行伍,指賭訛人。衹怕三十杠子,你沒啥優免。”虎鎮邦發話道:“這場賭已經縣裏斷過,料着罪無重科。我衹是要銀子。”盛希僑道:“譚賢弟,這事經過官麽?”紹聞道:“經過官。”盛希僑笑道:“姓虎哩,收拾起罷。賭博經官,這懸贓就是該入庫的。你傢有庫,我就繳;你若無庫,俺弟兄們就不欠你一分一釐。我有罪,請回罷。俺還有正經話計議哩。”虎鎮邦無言可答。滿相公扯住說道:“咱到門房裏坐坐,有事商量。”虎鎮邦少不得跟着走去。
不多時,滿相公回來說道:“無水不煞火,這些人若不得一個錢,將來譚相公支不住,怕激出事來。要破個皮兒。”譚紹聞急口道:“給他一百兩行了麽?”盛希僑道:“呸!咱們都是該窮的,你要比我先窮二十年哩。既是你嚇的恁個腔兒,我自有主意。”譚紹聞道:“少了怕不行。”盛希僑道:“行,行,行。滿相公,你去叫他來。”虎鎮邦又跟着滿相公到了槅子邊站下。盛希僑道:“譚爺說了,與你一嚮廝跟的好,見你開了糧,心下不忍。我藉與他十兩銀子周濟你,你有啥說沒有?”滿相公說:“二十兩,二十兩。”盛希僑道:“就藉與他二十兩。”虎鎮邦衹是不言。盛希僑搖頭道:“野地裏拾的柴薪,將就些兒罷,休要嫌濕。從前話,一切拉倒。”滿相公道:“虎將爺你看罷,我的情也盡了。”虎鎮邦道:“我通作情,一釐兒也不要。”滿相公道:“天已將晚,虎將爺還沒吃飯,我引你門房吃飯去。”又扯的走了。
滿相公自嚮賬房稱了二十兩交與虎鎮邦。虎鎮邦說道:“平白遇見少爺多管閑事。”滿相公推着脊背說道:“見不的官,撒開手罷。公子性兒,休撩的不妥了。”虎鎮邦衹得半惱半喜去訖。
滿相公回到廳上,盛希僑道:“今日這事,若是捨二弟撞下的,我再也不肯與他這樣吃力,叫他試試他那副榜體面。一來我與譚賢弟相處的好,二來譚賢弟若撐不住他,這一千銀子就要破群哩。我所以極力杜擋。捨與他二十兩罷。”譚紹聞道:“我明日取這銀子,衹扣一百八十兩罷。”盛希僑道:“賢弟,你罷喲!那二十兩衹算繳你二百兩的息錢,我不叫你還。但衹是這二百兩你卻不得拿走。滿相公今日又揭三百兩,餘下八十兩留在賬房使用,把二百兩添在這一千之內。算一傢兌上六百兩做生意,各認利息。這一千兩,是我昨日揭到關帝廟山陝客人積的修理拜殿舞樓銀。每月一分行息,利錢輕。原衹許他山陝社中人使着做生意,我硬要一千。比不得滿相公揭的,左右是三四分行息。”滿相公道:“要做生意,少不得我效勞。或吃小分子,或(貝青)勞金,憑在二位財東作成。”盛希僑道:“你休說這話。捨二弟抽了一半子賬,他各人自去料理。你若走了,無人掌管出入,叫二弟也笑我竟與他一樣。”滿相公道:“我薦個人何如?”盛希僑道:“你說是誰?”滿相公道:“捨表弟何如?”盛希僑道:“那人不能發財,且心術不正,我看出來久了:頭一件,腳步輕,人在屋裏,他到了跟前,人還不知道:第二件,說話聲低,對面聽不得他說的是什麽。這兩件不但是賤相,必定是心術姦險,怎能發財。”譚紹聞道:“近來看相書麽?”盛希僑道:“誰看相書來。”《麻衣相》《柳莊相》,我看過圖像,也不懂的。那有字的,我一發不愛看。衹是他的表弟,在這裏住了半個月,我見了他就急了。所以彼時就攛掇,叫你開發他。今日又舉薦他做夥計,我不耐煩。”
滿相公道:“生意合夥,也是遇緣的事,毫末強不得。但二位財主,今日做什麽生意哩?”盛希僑道:“看酒碟來,我們慢慢的斟酌。”
須臾,移座銜杯,商量生意的話。盛希僑道:“譚賢弟,你聽我說:你一嚮亂賭,近況不佳;我被捨弟抽了一半,傢母舅逐樣均分,俱是一物剖為兩件,莊田地畝我東他西,牽牽扯扯,典賣俱不順手。我想這一千二百兩銀子,先做個小營運。
異日再設法添些本錢,好幹那本大利寬的事。衹是請那一樣夥計,做那一樣款項呢?”譚紹聞道:“不如開藥鋪罷。我對門姚杏庵近來極發財。”盛希僑道:“如今走醫道的,多是學而未成,到了半路上落下時,咬不動‘之、乎、者、也’,就要鑽到‘望、聞、問、切’路上去。你說那個生意,咱立刻就分賬;我是要立個字號,不是要紙糊匾寫上個堂名,羞死我哩。”
譚紹聞道:“依你怎麽說?”盛希僑道:“我想做生意,或是海味鋪,或是綢緞店。夥計們下南京,走蘇杭,說着也好聽。傢裏用些兒又便宜,又省錢。若是藥鋪,不過是鄚州、漢口弄些包包子、捆捆子,整年整月,等着誰害病哩。”滿相公道:“海味鋪,傢中廚役便宜;綢緞店,傢裏針工便宜。今日寫個條子取去,明日寫個條子取去,到算賬時,夥計取出支使賬來,衹一束紅圖書條子,把本錢就沒了。”盛希僑道:“不叫你合夥計,你便說出掃興話來。”滿相公酒已微醉,便侃侃說起來道:“不是因為我不得入夥,便說掃興話。總之,揭賬做生意,這先就萬萬不可。將來弄的山崗看放荒,再不能撲滅了火哩。況且本地人,再做不的本地生意。”盛希僑道:“這話奇了。即如這省城做生意的,多是山、陝、江、浙,難說他本地鋪面,都又要他省人開張麽?況且這省城鋪面,也盡有許多祥符人開着哩。”滿相公道:“本地人原做的本地的小生意兒。二公卻萬萬做不的。是什麽緣故呢?門戶高,身份重,面情軟,氣概豪。這四樣是怎的做不的呢?賒出去討不上來,撇的去氣不動他。總之做生意的人,衹以一個錢字為重,別的都一概兒不管他。即如我們生意人,也有三五位先世居過官的。因到河南弄這個錢,早已把公子公孫摺叠在箱角底下,再不取來拿腔做勢。且如生意人,也有許多識字的,也是在學堂念過書的,也有應過考的,總因傢裏窮,來貴省弄這個錢,少不得吃盡辛苦,奔走道路,食粗咽糲,獨床獨枕的過。每逢新年佳節,思念父母妻子,夜間偷哭,各人濕各人的枕頭,這夥計不能對那夥計說的。我問二公,能拽倒自己架子,還到外省別府受這些凄楚麽?況且譚爺犯了面情軟,少爺犯了氣概豪。俗語說,‘面軟的受窮’,譚爺能在錢字上硬了面皮麽?自古道,‘仁不統兵,義不聚財’,少爺如今,能在錢字上,減了自己的豪興麽?即如我外省人做生意,在四樣上犯了後二件毛病,財神爺便趕出大門外去。總之,錢錢錢,難難難。這心若不時時刻刻鑽到錢眼裏面,財神爺便不叫你發財。就如讀書人,心不時時刻刻鑽到書縫裏面,古聖賢便不曾替你代過筆。”盛希僑道:“你不鬍謅罷。難說我兩個做生意,該自己坐在櫃臺裏邊,到了秋夏,自己牽着大白叫驢,往鄉裏親自討賬麽?不過請幾個夥計經營,我們分個長頭,手裏閑花消而已。”滿相公酒更半酣,接說道:“俗話說,‘本錢易尋,夥計難討’。休把尋夥計看成容易事。若說銀錢窩裏,由的我使用,使費賬上,由的我開消,非一百二十四分正人君子,不能一毫勿欺。少有一點不至誠的人,官禮使費,用了一兩,賬上寫上二兩;香蕈一包,開上官燕一匣;烏綾三尺,開上摹本半匹;宅門茶房門包賞錢,隨意開銷,不曾見財主到衙門內去照驗。火食賬上,待客一盤菜,寫上割肉三斤;請客一隻雞,開上熏鴨四掌,這財主如何稽查哩?所以說夥計難討。”盛希僑道:“你與我掌賬房,就如夥計一般。你先說你是個至誠的,你是個不至誠的?”滿相公道:“我是半至誠、半不至誠的。像如舊日全盛時,我也不肯一定至誠;如今二少爺分去一半,我就不得不至誠。”盛希僑道:“老滿呀,你肚裏有了兩盅兒,竟是一張好嘴。”滿相公道:“不是我一張好嘴,爭乃生意是不許你兩位做的。況海味鋪、綢緞店,一發做不得。俗話說:做小生意休買吃我的,做大生意休買我吃的。假如販牛販馬,張口貨兒,一天賣不了他,就草料上有盤絞,吃折了本錢。假如海參、燕窩、蟶虷、蠃螄等物,是我吃的,半年賣不消,就吃折了本。”盛希僑道:“據你這樣說,這生意做不得,那生意做不得,你揀一樣他不吃我、我不吃他的,做將起來。”滿相公道:“我想了這會,惟有開書鋪子好。你是自幼兒惡他,譚相公是近年來惡他。若是到南京販上書來,管定二公再不肯拿一部一本兒到傢,傷了本錢。”滿相公有了酒意,所以徑說至此。盛希僑略帶怒意說道:“照這樣說,不如開棺材鋪罷。譚賢弟惡他,我更惡他。管情我兩個一發再不肯撈一口到傢,傷了本錢。”譚紹聞笑了,盛、滿二人不覺一齊哄堂大笑起來,遂把生意話頭煞祝寶劍兒道:“門外有人拍門,說是瘟神廟,如今移到城隍廟後夏,要進來說緊要話。要是叫他進來,好領鑰匙開門。”
盛希僑道:“夏逢若來了。滿相公可給他鑰匙開門。”滿相公道:“在賬房桌子上,寶劍兒你自己拿去。”盛希僑道:“你休要發懶,你親去領他進來。”滿相公衹得親去開門,領的夏逢若進來。見了廳上燈燭輝煌,杯盤狼藉,拍手大笑道:“你們好呀,竟把我忘了,我就不依這事。”盛希僑道:“你坐下罷喲,遭遭少不了你。”夏逢若道:“我在城隍廟裏聽道官說,你昨日在關帝廟裏了。”盛希僑道:“我在關帝廟取了山陝社一千銀子,你聽的說就來了?這是我與譚賢弟做生意的本錢,不許你管。你要吃酒時,現成的酒。若是餓了,叫廚下收拾東西你吃。總不許你說銀子的話。”夏逢若道:“金磚何厚,玉瓦何薄,一般都是兄弟,如何兩樣看承?我一定要插一分兒。”
盛希僑笑道:“吃酒罷喲,生意事不但不許你說,也並不許你問;你是見不的銀子的人。有了你,就壞事。吃兩盅,你就與譚賢弟東書房睡罷。我瞌睡了,我要回去睡哩。”說罷,揚長而去。
卻說滿相公之言,也像有一點理兒。有詩為證:朝暹矞珥月黃昏,南泊海洋北塞門;商字上頭加客字,本鄉莫講瀎財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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