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魔志怪 禅真逸史   》 第五回 大侠夜阑降盗贼 淫僧梦里害相思      方汝浩 Fang Ruhao    程正揆 Cheng Zhengkui

  诗曰:财物从来易动人,偷儿计划聚群英。
  窖中觅宝擒奸释,杖下留情遇侠僧。
  谈佛忽然来活佛,观灯故尔乞余灯。
  梦中恍惚相逢处,何异仙援人武陵。
  话说李秀、苗龙、韩回春等,一同抢入库房,撬起石板,果然香炉、烛台、金银器皿,都在地窖子里。又见侧首一个皮匣,扭开一看,约有数百两散碎银子。苗龙等不胜之喜,叫庄客打开带来的细布叉袋,将香炉、烛台、皮匣物件,都装在袋里。酒生、庄客、韩回春,每一人驼了一袋。李秀将房侧悬挂的旧幡扯下两条,把钟守净、行童两个口都包住了。李秀挟了行童,苗龙挟了钟守净,一伙人悄悄地走出卧房,径奔前门而来。
  却说林澹然从夜深送佛、化纸、吃斋,收拾已罢,回到禅房,正脱袖衣要睡,猛然想道:“这道场做了七昼夜,城里城外,不知引动了多少人来看耍。佛殿上供奉摆列的都是金银宝贝,自古财物动人心,倘有不测,不可不防。且在禅床上打坐,待到五更睡也未迟。”闭目定神,坐了一会,只听得东首后门边,犬(口牢)(口牢)地吠响。侧耳听时,又不见动静。心内疑惑,跨下禅床,手提铜杖,步出卧房,径往东首佛殿后廊下穿堂看时,只见一带门直到厨房都是开的。林澹然大骇,急走后墙来看,后门依旧关闭。复翻身踅出,来钟守净土库边,见石门大开。林澹然走进石门禅房里,觉有些灯亮。此时苗龙等正在房中动手,隐隐地听见一个低喝道:“好好献出宝来,饶你性命!”一个道:“乞饶贫僧狗命,宝物任大王取去。”林澹然心里想道:“是了,必有劫贼。日间看见金银器皿,故深夜来此劫取。怕俺知觉,悄悄地在此做事。俺若赶入去,反要伤了钟守净性命。谅这伙毛贼决不敢从后门出去。后路窄狭,难以转动,况又近俺禅房,必从前门而走。俺且坐在山门侧首等他,不怕他飞上天去了。”有诗为证:浩气凌霄贯斗牛,无知鼠辈起戈矛。
  夜深不遇林时茂,守净资财一旦休。
  这林澹然终是将官出身,心下甚有见识。轻轻闪出佛殿禅堂,径到山门右边一株大杨柳树下坐了,将禅杖倚在村边。等了一会,只听得金刚殿侧门开处,黑影里一伙人走将出来。前头两个汉子,挟着黑魆魆两样物件,后面七八个大汉,都驮着布袋。看看走近前来,林澹然跃起,倒提禅杖,大喝一声道:“狂贼!劫了金宝,待往那里去!”李秀、苗龙听得,吃了一惊,即撤钟守净、行童,掣出腰刀,向前砍来。这韩回春、庄客、酒生都慌了,胆战心寒,没奈何丢了布袋,也拿着短棍、铁尺,上前助力。林澹然一条禅杖挡住,交手处,却早一禅杖撩着李秀手腕,扑的倒在地上。又一个溜撒些的庄客要抢功,提起铁尺,望澹然顶门上打来。林澹然把禅杖望上只一隔,将铁尺早隔在半天里,庄客右手四个指头都振断了,负着疼也倒在地上。苗龙看见风势不好,心里已知是林澹然了,撇却手中腰刀,跪在地下叩头,叫:“爷爷饶命则个。”这韩回春见苗龙跪了,与众人也一齐跪下,叩头乞命。
  林澹然是慈心的人,见众贼跪下求命,即收住禅杖,喝道:“俺这里是什么去处,你这伙毛贼辄敢恣行劫掠?莫说你这几个鼠贼,俺在千军万马中,也只消这根禅杖。谅你这几个到得那里,大胆来捋虎须!今日你自来寻死,如何轻放得过!”说罢,举起禅杖,正欲打下。这苗龙是个滑贼,有些胆量,他双手爬向前来,寒簌簌地哀告道:“爷爷,待男女禀上,再打未迟。男女等也是良家儿女,只因命运淹蹇,又值恶薄时年,卖妻鬻子,家业凋零。出于无奈,只得做这偷摸的勾当。日间窥见爷爷佛殿上金银宝玩,动了歹心实欲劫取,图半生受用。不期冒犯虎威,乞爷爷开天地之心,施好生之德,佛门广大,饶恕则个。”说罢,众贼哀哀的只是磕头。
  林澹然踌蹰一会,远远望见草坡上圆混混两件东西滚来滚去,因黑夜月色朦胧,看不明白。林澹然喝道:“那草坡上滚的是什么物件?”苗龙磕着头道:“爷爷,不敢说,小人等罪该万死。这是东房正住持钟法主老爷和一个行童。”林澹然失惊喝道:“你这一班该死的泼贼,快快救起钟老爷来。”众人即忙点起火草,向前将守净、行童解了绳索,去了布条,脱衣服替他穿了。林澹然上前看时,兀自口呆目瞪,动弹不得。林澹然怒道:“泼贼!既要饶命,好好将器械纳下。”这班贼都将腰刀铁尺,战兢兢纳在林澹然面前。澹然又喝道:“都脱衣服俺看。”一齐都脱衣解带,赤条条的待林澹然搜看,身边并无暗器。林澹然道:“着两个好好地扶钟法主、行童进房去。”苗龙道:“若爷爷不打,情愿服事钟老爷。”随令韩回春扶了钟守净,一个酒生扶了行童,一直送到钟守净卧房里去了。余贼低头伏气,跪在草里喘息,也不敢动。这李秀和庄客两个,倒在地上哼哼地捱命。
  顷刻间,韩回春、酒生两个,带一个道人出来禀覆道:“已送钟老爷回房了。”林澹然分忖道人:“快去办些茶汤,调理钟老爷。”那道人飞也似去了。原来这两个贼恐怕林澹然生疑,故叫这道人出来回话。众贼跪在地下,面面相觑,没作理会处。欲待弃了李秀、庄客奔走,又虑明日扳扯出来,进退两难,犹豫不定。林澹然道:“俺已饶你,为何不走,还指望些什么哩!”这伙贼都哭将起来。苗龙道:“小人等今日穷极,干了这犯法的事,万死尤轻。蒙爷爷慨然赦有,正是死里重生,感恩无地。只一件,小人等虽然得生,终久难脱罗网。这两个被爷爷打伤的挣扎不动,须是小人们扛他回去,路上若撞着巡军盘诘,定遭擒拿,终是死数。若小人们各自逃去,丢下这两人,爷爷虽大发慈悲饶了,钟老爷受亏,必然不肯甘休,着落官府拷问,这两个必定扳出小人们,也是个死。算来算去,左右是死,不如各人受爷爷一杖,落得干净,不枉了做英雄手内之鬼。”说罢,只是磕头。林澹然笑道:“你这泼皮,倒也有些志气。也罢,汝等且打开袋子皮匣与格看。”众贼将叉袋皮匣开了,林澹然一一检过,喝道:“快将袋里金银物件,送到钟住持卧房里去交割明白。这皮匣内银两,赏与你众人拿去均分,做些本分生理,不许再生歹心,有害地方。若蹈前非,撞到俺手里时,这番休想得活。”众贼听了,一齐磕头跪拜。拜罢起来,将叉袋照旧驮到钟守净房里交割了,又带那个道人出来回话。林澹然又道:“汝众人轮流背这两个打伤的人,俺自押送到城门边,以免拦阻,保全汝等去罢。”众贼不胜感激。苗龙等抹去脸上煤黑,两个酒生扶了庄客,两个扛了李秀,苗龙背了皮匣,一齐都出山门,林澹然押后。幸得一路无人知觉,直送到城外。众贼倒身拜谢,悄悄都去了。
  林澹然独自个扬了禅杖,回到寺里,却早邻鸡三唱,天色黎明。澹然走到钟守净房里探望,钟守净、行童被绳索缚伤了四肢,浑身麻木,都睡在床上叫疼叫痛。一见林澹然来,即以手挽住衣服,扯澹然坐在床上,口里不住声叫:“师兄是贫僧重生的爹妈,恩若丘山。今夜若非恩兄解救,几乎命丧黄泉,此情此德,铭刻肺腑。”林澹然笑道:“师兄体得如此说。俺与你义同手足,蒙圣恩受了偌大供养,愧无以报。况俺与师兄职任不小,圣上钦赐许多金银、炉台等物,若被劫去,查点怎了?今幸佛力浩大,得以完壁,万全之喜。乃师兄鸿福,何谢俺为!”钟守净睡在床上,合掌称谢不已。林澹然又道:“这件事不可播扬于外,就是寺里知觉的人,须分付他不可传说出去。圣上知道,只说你俺无一些才干。适才皮匣里银两,俺已赏与众贼去了,若少钱粮,待后补上。师兄可将息贵体,内外墙壁门扇,小僧自着人修葺。暂且告别,晚间再来探望。”钟守净道:“多承活命之恩,誓当补报。外边若有动静,乞师兄遮盖则个。”林澹然道:“这个不必分付。”当下辞了钟守净,自回房中歇息。有诗为证:挥金施剧盗,耀武教同袍。
  思义须兼尽,威名泰岳高。
  却说钟守净口中不道,心下思量:“林住持好没分晓!盗已擒获,为何不送官诛戮,以警将来,反饶放去了,将这一皮匣银两赏他?自古道:‘莫信直中直,须防仁不仁。’莫非自己藏匿过了,假说赏与贼人,未可知也。有心不在忙,慢慢地看他冷破便了。”后人看到此处,单叹这人心最是不平,“落水要命,上岸要钱”,这八个字真道不差。有词为证,词名《重叠金》:昨宵见你炎炎热,今朝倏尔成冰雪。今昔一般情,如何有二心?
  急里闲人贵,闲外亲人赘。搔首自评论,从来无好人。
  话分两头。再说苗龙等一行人,自城边别了林澹然,抱头鼠窜,都到李秀家里,闭上店门,放下李秀并庄客,却好天色已明。随即打开皮匣,将里面银子取出看时,一齐欢喜。苗龙做主,将一半自与李秀、韩回春三人分了;这一半,庄客、酒生七人均分毕,都坐在李秀房里。苗龙先开口道:“我们这十个弟兄,几乎到阎王殿前、阴司地府走一遭。若不是遇着这仁慈慷慨的林爷爷,如何得有今日?实系再生,好险好幸。”韩回春拍着大腿道:“罢,罢,罢!古人说得好,知过必改。我弟兄们今日在万死里逃得性命,重见天日,从此后将分的银两,各寻生理,图一个长进,莫辜负林爷爷一片好心。”李秀睡在床上道:“自古及今,也没这样好人。我适才手腕上被打,血晕在地,实料命归阴府,那思再活人间。今得性命,重见妻儿一面,实出望外。这思爷大德如天,报答不尽,谁承望又赏这若干银两。自今日为始,各人家里安立林澹然爷爷一个牌位,上书着姓名,把赤金贴了,每日早晚侍奉拜祷,愿他身登佛位,早证菩提。若遇每月朔望、四季节序之辰,各出分子做功德,保他寿年千岁,福享无疆。你众弟兄们道我这主意如何?”众人一齐道:“好!受了他莫大之恩,正该如此报答。”众人吃了些酒饭,各自散了。这李秀并庄客有了钱钞,自去寻医疗治,不在话下。
  再说林澹然在妙相寺中赶散了盗贼,救了钟守净性命,又是隆冬天气,幸喜防闲得密,内外人等并不知觉。钟守净趁林澹然不在时,几次到他房里搜检,并无踪迹,钟守净方才心里信林澹然是个好人。自此后,凡寺里一概钱粮财帛等项,与林澹然互相管辖,有事必先计议,然后施行。不时烹茶献果,讲法谈禅,就似嫡亲弟兄一般。寺里僧众见他两个如此,也各心里喜欢。光阴荏苒,疾似流星,但见爆竹声中催腊去,梅花香里送春来。当日是正月十三,上灯之夜,家家悬彩,户户张灯。怎见得好灯?古人有一篇词名《女冠子》,单道这灯的妙处:帝城三五,灯光花市盈路,天街处处。此时方信,凤阙都民,奢华豪富。纱笼才过处,喝道转身,一壁小来且住。见许多才子艳质,携手并肩低语。东来西往谁家女?买玉梅争戴,缓步香风度。北观南顾,见画烛影里,神仙无数。引人魂似醉,不如趁早,步月归去。这一双情眼,怎生禁得,许多胡觑!
  贴近妙相寺有一员外,姓周名其德,也是金陵有名富户。因染了疯疾,岁底许下本寺伽蓝船灯一座,又许下经愿数部。疾痊之后,酬还心愿,雇匠人造下一只木船,五彩油漆,外边俱雕刻小小人物,撑篙架橹,掌号执旗,吹打乐器,枪刀剑戟悉具。四围悬挂彩结珠灯,船里供养伽蓝神像,两边排列从人。船灯之前,又结一座鳌山,灯上将绢帛结成多般故事。寺里寺外都悬灯结彩,哄动了满城士女,那一个不来妙相寺里看船灯,因此上惹出一个妖娆,适偿了前生孽债。说这佳人,住在本寺后门东首小巷里。丈夫姓沈名全,乃是个旧家子弟。自小生来好穿好吃,只耽游玩,懒读诗书。况自幼娇养,不会生理,不尴不尬的。有一伙恶少,起他个浑名,叫做“蛇瘟”。街前街后,贴上数十张没头榜文,名为“蛇瘟”行状。写道:双眼斜验不亮,两袖低垂不扬。语言半吞不吐,行步欲前不上。贪睡假鼾不醒,生理佯推不惯。饮酒钟儿不放,吃食着儿不让。凛无粒米不忧,囊有千文不畅。腹中干瘪不饥,肚里膨(月亨)不胀。满身风痒不搔,遍体腌臢不荡。巧妻侮弄不亲,邻族情疏不向。凭君炙囗不焦,任你囗煎不烂。先君克众不良,生下贤郎不像。编成不字奇文,好做蛇瘟行状。
  这沈全早年父母双亡,娶个浑家,也是富户之女,姓黎,小名赛玉,生得甚是飘逸。嫁与这沈全数年,家业渐渐凋零,奴仆逃散,田产填了债负。止留得一义男小厮,名唤长儿。亏这黎氏十个指头挑描刺绣,专一替富贵人家做些针指,赚来钱米,养着沈全。当日沸沸地闻得人说,妙相寺里船灯鳌山甚是好看。黎赛玉是个少年情性,又值闲月,当下对沈全道:“这妙相寺里船灯,人人说好。我这里止隔一两重墙,甚是近便,远处的若男若女,兀自来看耍,怎地不去看看来?”沈全道:“你要看,自和长儿同去,我在家里寻个觉好睡。”黎赛玉见丈夫应允,随即梳头插花戴簪,换了衣服,叫长儿执些香烛,步行到这寺里来游玩。进得山门,到了佛殿上,点了香烛,拜了几拜。次后同长儿到廊下看了船灯,又到山门边观看鳌山,在人丛里捱来捱去。看了半晌,长儿道:“娘,回家去罢。”黎赛玉笑道:“寺虽近便,却也难得来的。今既来此游玩一番,你可引我往禅堂、后殿、两廊、小殿里左右看一看去。”长儿引娘回步,同到后殿、禅堂、厨房周围观看。忽听得一伙人道:“东首法堂中,钟住持在那里讲佛法,我们也去听一听,不脱人身。”黎赛玉闻得,也同长儿到东首法堂里来,听这钟住持开讲佛法。两个立在人丛背后听了一会。
  钟守净端坐在坛上,开讲那“南无阿弥陀佛”六个字义。正讲到第六个佛字,道:“善知识,欲解佛字,只不离了这些儿。”把手指着众人之心。众人把身一开,钟守净猛抬头,忽见黎赛玉站在人后。钟守净斜眼一睃,见他生得十分标致,有《临江仙》词为证:宝髻斜飞珠凤,冰肌薄衬罗裳。风来暗度麝兰芳。缓移莲步稳,笑语玉生香。微露弓鞋纤小,轻携彩袖飘扬。天然丰韵胜王嫱。秋波频盼处,佛老也心狂。钟守净不觉神魂飘荡,按纳不住,口里讲那个佛字,一面心里想这个女菩萨。正谓“时来遇着酸酒店,运退撞了有情人”。这钟守净到也是聪明伶俐的,不知怎地看了黎赛玉一点风情,就是十八个金刚也降伏不住了。一时错了念头,锁不定心猿意马。这妇人也不转睛的将钟守净来觑。钟守净只得勉强在坛上支吾完了。行童进上茶果,钟守净道:“贫僧今日困倦了,众施主暂且散去,明日再来听讲。”众人见说,一齐散了。黎赛玉领着长儿,同众人出了山门,取路回家。有诗为证:从来女色动禅心,不动禅心色自沉。
  色即是空谁个悟,反教沙里去淘金。
  却说钟守净初次见这妇人,虽动尘心,不知妇人姓氏住居,又不好问得,只自心里乱了一回,也只索罢了。不想临出门时,这妇人领着一个小厮同走,钟守净心里想道:“这小厮好生面熟。”想了一会,猛然省道:“是了,这小厮时常到我寺中井里汲水,得便时间他端的,便知分晓。”当下寺里闹丛丛地早过了两日。至第三日,却是正月十五元宵佳节。钟守净、林澹然早上斋供了神佛,令管厨房的和尚备斋,庆赏元宵。至晚击动云板,聚集合寺僧众,禅堂里点上灯烛,摆下斋席。钟守净、林澹然二人为首,余者依着年岁序坐两傍。内中也有吃酒的,也有不吃的,或谈玄理,或讲闲话,直至更阑才散。钟守净对林澹然道:“贫僧数年不曾看灯,今宵幸得风和月朗,天色晴明,况令岁之灯,比每年更盛。虽然夜色深沉,谅此良宵,残灯未彻,欲与师兄同步一回何如?”林澹然道:“承师兄带挈,本当随行;但有一件,目今寺里看船灯鳌山的士女甚多,黑夜之中,或有不良辈乘隙偷盗,如前番故事,或是非火烛,于系不小。师兄若要看灯,带一小童随去,贫僧在此前后管理,以防不虞。”钟守净道:“师兄见教极是。小僧略略遣兴即回,乞照管则个。”
  钟守净戴了一方幅巾,穿了一领黑线缎子道袍,着一个行童,小名来真,提了灯笼,出山门,取路到御街大道看了,又转过于家市口,遍处观看。只见香尘滚滚,士女纷纷,灯月交辉,果是人间良夜。有赋为证:绛蜡光瑶,千百种花灯竞放;皇州景丽,亿万家弦管争鸣。飞复道以连云,凌星桥而渡汉。鳌山炫彩,聚四方五岳之精;瑶岛增辉,竭人力天工之巧。龙盘玉树,收罗水族之奇珍;凤舞梧桐,毕献羽翎之幻像。
  毛虫灯麒麟作长,走兽灯狮子居先。张异域之屏围,挂名人之手笔。珍珠灿烂,纵然鲛客亦神惊;锦绣辉煌,便是离娄须目眩。万卉中牡丹领袖,百果内文杏枢衡。行行技艺尽标能,物物雕搂俱极巧。又见众仙试法,更有百怪呈灵。玲珑灯架饰珠巩皎洁灯球妆翡翠。说不尽繁华世俗,接不暇富贵民风。金鞍玉勒有王孙,翠囗朱帷咸贵戚。绮罗队里,多少花容月貌足惊郎;冠盖丛中,无数墨客骚人堪动女。正是浓情乐处香盈路,游倦归来月满庭。
  钟守净和行童趁着灯月之光,也不点灯笼,两个穿东过西,走遍了六街三市,看之不足。又早樵楼鼓响,却是二更天气,家家烛烬,户户收灯,看灯的渐渐散了。但见:条条街静,处处灯收。蟾光斜向禁城倾,银汉低从更漏断。笙箫绝响,踏歌人在何方?锣鼓声稀,逞技郎归那院?王孙公子收筵席,美女佳人下绣帏。钟守净唤行童点了灯笼前导,自却徐步而行,取路回寺。与行童一头走,一头讲道:“夜已深沉,若往大路回去,一发远了,不如抄路往后墙小巷去,到也省走几步。”即取路往小巷里来。却好转得弯时,一远远的听得一个小厮在月下唱吴歌。唱道:好元宵,齐把花灯放。捱肩擦臂呀,许多人游玩的忙。猛然间走出一个腊梨王,摇摇摆摆,妆出乔模样。头儿秃又光,鼻涕尺二长,虱花儿攒聚在眉尖上。乾头糯米,动子个籴粜行,把铜钱捉住了就缠帐。何期又遇着家主郎,揪耳朵,剥衣裳,一打打了三千棒。苦呵,活冤家,跌脚泪汪汪。明年灯夜呵,再不去街头荡。
  钟守净抬头一看,见个年少妇人,一只手扶着斑竹帘儿,露着半边身子儿,探头望月,似有所思。守净促步上前,细看那妇人,就像十三日来寺里听讲经的冤家。那唱歌的原来就是随行小厮。这黎赛玉因当日元宵佳节,见别人家热热烘烘开筵设宴,张灯酌酒,庆赏灯夜,自己夫妻二人,手中没了钱钞,寂寂寞寞的吃了些晚饭。沈全原是懒惰之人,早早先去睡了。黎赛玉无可消遣,因想昔日荣华,目前凄楚,心下不乐,不欲去睡。冷清清立在门首,板着脸儿看灯望月,聊遣闷怀,不期钟守净却好走来撞着。黎赛玉眼乖,月下便认得是钟和尚,即抽身闪入帘里。钟守净走了几步,心里不舍,故意将灯笼一脚踢灭了,转喝行童不小心,“为何把灯笼灭了?快到那家点一点烛,好走路。”行童即忙转去到黎赛玉家里,借灯点烛。钟守净随即跟着行童,走到帘儿外站立窥觑。黎赛玉叫长儿忙替行重点烛,钟守净在帘外假意骂道:“叵耐这畜生,将灯笼打灭,半夜三更,搅大娘子府上。”赛玉笑道:“住持爷怎讲这话。邻比之间,点一点灯何妨。”钟守净忙进帘里,深深稽首谢道:“混扰不当。”赛玉慌忙答礼道:“不敢,请便。”行童提了灯笼,钟守净又作谢了而行,不住的回头顾盼,迤逦回寺。林澹然与众和尚都在排堂等候,见钟守净回来,各归卧室去了。
  钟守净进房里禅床上坐下,吃了一杯苦茶。行童铺叠了床,烘热了被,伏侍钟守净睡了,方才自去熄灯安歇。钟守净虽然睡在床上,心里只是想着:这妇人如花似玉,怎地能勾与他说一句知心话儿,便死也甘心。翻来覆去,再三睡不着。直捱到五更,神思困倦,朦胧在太湖石畔,凭着栏杆看池里金鱼游戏。正看间,道人来报:“佛殿上一位女菩萨来许经愿,要接住持爷亲自忏悔。”钟守净至殿上看时,却是这听讲经的美人。钟守净打个稽首,扯着风脸问道:“施主娘子,今日许经愿,还是择日接众僧到府上诵经,还是在敝寺包诵?”那美人答道:“妾有一腔心事,特来宝刹拜许经忏,以求早谐心愿。寒舍不净,敢烦住持爷代妾包诵此经。敬奉白银二两,以为香烛之费。”说罢,伸出纤纤玉指,将银子一锭,双手递将过来。钟守净双手去接,却是一枝并头莲钦儿,藏在袖里。此时钟守净心痒难抓,又问:“施主高姓贵宅?为甚心事许愿?”那美人道:“住持欲知奴家姓字住处,乃田中有稻侧半初,人下小小是阿奴。寒头贝尾王点污,出沉帝主为丈夫。为有一段因缘,特许良愿,以求如意者。”钟守净听罢,不解其意,即请美人到佛堂里用斋。那美人并不推辞,就携着钟守净手,到佛堂中。守净愈觉心痒,忍不住挨肩擦背,轻轻问道:“施主适才许愿,实为着甚的一腔心事来?”那美人云鬟低(身单),星眼含娇,微笑道:“实不相瞒,贱妾身耽六甲,常觉腹痛不安,故烦许愿以求一子。”钟守净趁口道:“和尚有一味安胎种子灵丹,奉与娘子吃下去,管取身安体健,百病消除,临盆决生男子。”美人欢喜道:“若蒙赐药有灵,必当重谢。”钟守净道:“我释门中郎中,非世俗庸医之比。先求谢礼,然后奉药。”美人道:“仓猝间未曾备得,怎么好?”钟守净笑道:“娘子若肯赐礼,身边尽有宝物。”美人道:“委实没有。”守净道:“贫僧要娘子腰间那件活宝,胜过万两黄金。”美人带笑道:“呆和尚,休得取笑。”钟守净心花顿开,暗思道:“今番放过,后会难逢,顾不得了。”即将美人劈胸搂住,腰间扯出那活儿,笑道:“这小和尚做郎中,十分灵验。善能调经种子,活血安胎,着手的遍体酥麻,浑身畅快。”那美人掩口而笑。二人正欲交欢,忽见壁缝里钻出一个红脸头陀,高声道:“你两人干得好事,待咱也插个趣儿。”一手将美人夺去亲嘴。钟守净吃了一惊,心中大怒,按不住心头火起,将一大石砚劈面打去。头陀闪过,赶入一步,把钟守净劈领掀翻,大拳打下。钟守净极力挣扎不得,大声喊叫:“头陀杀人,地方救命!”行童来真听得喊叫,谅是钟守净梦醒,慌忙叫唤。钟守净醒来,却是南柯一梦,挣得一身冷汗,喘息不定,心下暗暗嗟吁不已。
  少顷天色黎明,行童请吃早膳。钟守净披衣而起,漱洗毕,举箸吃那粥时,那里咽得下喉。即放下箸,止呷两口清汤,叫行童收去。自此之后,恰似着鬼迷的一般,深恨那红脸头陀。又想梦中四句言语不明,自言自语,如醉如痴,废寝忘餐,没情没给,把那一片念佛心,撇在九霄云外。生平修持道行,一旦齐休。合著眼,便见那美人的声容举止,精神恍惚,恹恹憔悴,不觉染了一种沉疴,常是心疼不止。林澹然频来探望,请医疗治,并无效验,林澹然也没做理会处。凡平日缙绅故友来往的人,并不接见。寺中大小事务,都凭林住持一人管理,钟守净只在房中养病。这病源止有伏侍的行董略晓得些,也不敢说出,终日病势淹淹。
  又早过了一月,忽值三月初三日,乃是北极祐圣真君寿诞。本寺年规,有这一伙念佛的老者,和一起尼姑,来寺里做佛会。当下众士女念佛诵经,哄哄的直到申时前后。化纸送圣毕,吃斋之际,内中有一个老尼问:“今日为何不见钟法主出来?”众和尚答道:“钟住持有恙在身,久不出房矣。”那尼姑失惊道:“怪道久不相见。钟住持出家人,病从何来?既有贵恙,须索进去问安则个。”斋也不吃,袖了些果子,起身径入钟守净卧房里来。
  原来这老尼姑姓赵,绰号叫做“蜜嘴”,早年没了丈夫,在家出家。真是俐齿伶牙,专一做媒作保。好做的是佛头,穿庵入寺,聚众敛财,挑人是非,察人幽隐。中年拜一位游方僧为师,法名妙本。街坊上好事君子,撰成一出无腔曲儿,教闲要儿童意熟了,每见赵尼姑行过时,互相拍手歌唱,以成一笑。曲云:妙妙妙,老来卖着三般悄:眼儿垂,腰儿跳,脚儿娇。见人拍掌呵呵笑,龙钟巧扮娇容貌。无言袖手暗思量,两行珠泪腮边落。斋僧漫目追年少,如今谁把前情道。
  本本本,眉描青黛颜铺粉。嘴儿尖,舌儿快,心儿狠。捕风捉影机关紧,点头掉尾天资敏。烟花队里神帮衬,迷魂阵内雌光棍。争钱撒赖老狸精,就地翻身一个滚。
  这赵尼止有一个儿子,名叫乾十四,又无生理,倒靠娘东拐西骗,觅些财物,以过日子,还要偷出去花哄哩。因食用不足,常得钟守净周济些钱米,故这尼姑是受恩过的人。见钟守净有病,怎得不惊?急急走入去探望一遭。只因此去有分教,正是:游鱼吞却钧和线,从今钓出是非来。
  不知见了钟守净有何话说,且听下回分解。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 前一章回   后一章回 >>   
前言禅真逸史凡例
第一回 高丞相直谏辟邪 林将军急流勇退第二回 钟爱儿圆慧出家 梁武帝金銮听讲
第三回 林长老除孽安民 丘县尹荐贤礼释第四回 妙相寺王妃祝寿 安平村苗二设谋
第五回 大侠夜阑降盗贼 淫僧梦里害相思第六回 说风情赵尼画策 赴佛会赛玉中机
第七回 绣闺禅室两心通 淫妇奸僧双愿逐第八回 信婆唆沈全逃难 全友谊澹然直言
第九回 害忠良守净献谗 逃灾难澹然遇旧第十回 贪利工人生歹意 知恩店主犯官刑
第十一回 弥勒寺苗龙叙情 武平郡杜帅访信第十二回 都督巧计解僧头 守净狼心验枕骨
第十三回 桂姐遗腹诞佳儿 长老借宿擒怪物第十四回 得天书符救李秀 正夫纲义激沈全
第十五回 佞子妙相寺遭殃 奸党风尾林中箭第十六回 夺先锋诸将斗勇 定埋伏陈玉鏖兵
第十七回 古崤关啜守存孤 张老庄伏邪皈正第十八回 梁武帝愎谏纳降 虞天敏感妻死节
第十九回 司农忠愤大兴兵 梁武幽囚甘饿死第二十回 都督冥府指翁孙 阿丑书堂弄师父
第二十一回 窃天书后园遣将 破妖术古刹诛邪第二十二回 张氏园中三义侠 隔尘溪畔二仙舟
第   I   [II]   页

评论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