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生前,我一直觉得她很小气。
其实奶奶是个勤劳的人,她活着的时候,我从来没见到她手里空过。她总是拿着水桶、拿着簸箕,拿着扫把或着别的什么。她的脚小,但总是在路上颠颠着,在去干什么的路上。
一直在去世的前几年,奶奶还坚持到地里去摘棉花。我小时候,喜欢和大爷家的几个孩子一起去帮奶奶摘棉花。摘完棉花,奶奶就会奖励我们吃苹果,一个苹果分十几牙,哪个孩子干得多,就多吃一牙。我很生气。
我觉得奶奶小气,就是从这苹果上来的。
像每个小孩子一样,我小时候特别盼望过年。按照习俗,过年奶奶要给我们压岁钱。
每个大年初一,妈妈刚把新衣服给我穿上,我就等不及地向奶奶那屋跑去。一进去,我就乖乖地磕头,抬起头来的时候,就眼巴巴地看着奶奶放在衣袋里的手。可惜,那双手每次拿出来的时候,手心里攥着的,都不超过两毛钱。
每到那个时刻,我都很失望。
"奶奶,你给我的钱太少了。"
"那让你爸多给我点钱。"
两毛钱其实买不了什么东西,只能买一挂小炮,放不了一分钟就没有了。我喜欢把那挂小鞭上的鞭炮拆下来,一颗一颗放,这样,能整整放一上午或者一下午。被别的小孩看到了,还要被嘲笑。每当这时,我都会怨恨奶奶给我的钱太少。
其实,奶奶每次给我的,都是崭新的新钱。
"给给给,给你个新票。"
每次她都这么喊我。对于农村人来说,拿到新票的机会,并不太多。那些崭新的两毛钱,应该是奶奶特意去村里的信用社兑换的。可那时年纪小,注意不到。
奶奶,如果你的在天之灵能听得到,我要说声,我不该说你小气。
最多的压岁钱,永远是从姨家拿到的。姥姥生了六个女儿,所以我有五个姨。
姨姨们不多说话,每次都直接把钱塞到我口袋里,我拿出来一看,是一块钱。五个姨,每人都给我一块钱,那就是五块钱。五块钱可以买一千响的挂炮,可以买一个漂亮的铁皮文具盒,里面有漂亮的塑料尺子。五块钱,甚至可以买件新的小上衣了。
在我的眼中,五块钱,是一笔巨款了。
比起奶奶那边,我还是跟姨姨们亲。我和那几个叔叔伯伯,在感情上远远没有和姨这么亲近。
我大伯--按家乡的叫法,我应该叫他大爷。在爸爸、妈妈和叔叔们看来,大爷是幸运儿,他幸运地成为工厂的工人,在邢台市长征汽车厂工作。对于农村人来说,在工厂里上班,就意味着他已经半只脚踏进了城市,算得上是"城里人"。更重要的是,一个在城里上班的工人,一个月能有几百块钱固定收入,所以相对我们家来说,我大爷家是富裕家庭了。
大爷家孩子也不少,五个孩子,三个女孩,两个男孩。
小时候我经常和我大爷家的孩子一起玩,一起打架。在大人眼中,小孩子是最快乐最幸福的,要不怎么有"天真无邪"这句成语呢。然而,孩子的世界其实是最残酷的。从血缘的关系上,我们是兄弟姐妹,然而一起玩的时候,我却能隐隐约约地觉得,我和他们有些不一样。哪些不一样呢? 我也说不上来。大爷家的孩子总是有好吃的糖果,吃完糖,他们把糖纸留下来,花花绿绿的透明糖纸,对着太阳光看过去,比年画儿还好看。几个兄弟姐妹,每个人都有一大摞糖纸。我只有几张,而且全是透明的"酸三色"。
有时,我能觉出他们在嘲笑我:"宝强,今天大年初一,你怎么不穿新衣裳?"
"宝强,我有香橡皮,你有没有?"
我都没有,我没有香橡皮,没有新衣裳,也没有漂亮的糖纸。后来,在拍《天下无贼》的时候,我放开喉咙唱:"离家的孩子流浪在外边,没有好衣裳没有好烟。"童年的记忆总会浮上心头。那个时候的孩子们,向往的生活仅仅是糖纸一样的快乐。
那时候,一个村子才一台电视,我经常挤到别人家去看电视。当时我最喜欢看的是《海灯法师》,看着里边的人开始功夫表演的时候,我们也跟着比画起来。小孩子闹腾经常惹人烦,人多的时候,就被人家一脚给踹出来。后来,大爷家有了电视,我高兴极了。跑去看新电视,却跟大爷的孩子打起来了。因为大爷说:"费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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