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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评传 》 “文坛刀客”点评文化名人:谁红跟谁急 》
中国当代长篇小说的文化阻隔(1)
韩石山 Han Danshan
——以王蒙的《活动变人形》为例
一
这几年是文化当令,有文化的没文化的,都在大谈其文化。我也不甘寂寞,在这篇文章的题目中嵌入文化二字,赶赶这稍嫌过时的时髦。
长篇小说的势头正凶。记得看过一个材料,说每年要出数百部,这些年的产量已超过了文化大革命前多少年总和的多少倍。眼见得的事实是,许多作家已写了或正在写着长篇小说。据有卓识的评论家说,这是因为当年崛起的那批青年作家,已进入或正进入中年,由短篇而中篇练好了他们手中的笔,写长篇正当其时,且断言必有惊世或传世之作出现。
预言类同占卜,幸而不幸都可能言中,窍门在于含混,决断则难免露出破绽。岁月不光增长了他们的年龄,也增长(cháng)了他们作品的篇幅,这也算得上文学发展的规律么?若其必然,世界为斑白者独占,年轻人只需祈祷早生华发,岁月自会有如意的安排。再容我问上一句:“五四”以来的作家可都是少年夭折或英年早逝,何以惊世或传世之作少得那么可怜?
先前可怜,不等于现在可怜,至少评论文章中有皇皇的记载。近年出版的一些长篇作品,已被及时地加上史诗、奇峰之类的冠冕。若说这是走向世界的号角,要的是嘹亮而悠长,未必可取倒也情有可原——我们总得和他们扳齐。若说这便是攻略的成功,恕我唐突,怕只能说是山大王式的虚骄。我们毕竟不是中央帝国。
不必是精细的读者,至此已嗅出这篇文章的味儿。我得赶紧补上一句,对已发表的赞颂任何一部长篇的文字,我均无异议,不过是晋人也忧天,径直贡献一点乡愚的浅见。愚者偶有一得,岂敢鄙薄智者仁者的见智见仁?——我先预定下我的偏狭、浅薄,还有怯懦。
事有不尽然者。原也起下了勃勃的雄心,要将现今走红的长篇悉数读尽,写篇所谓鸟瞰式的洋洋大文。做起来方知不过是懒人的狂妄。七事八事的打扰,三个月才读完一本《活动变人形》,悉数读尽怕墓木已拱。好在许多看法早在胸中,读书原不过是找些佐证,读一部和读十部不会有大的悬殊。好处说声实获我心,坏处说句与君相左,道理只能是自家的道理,不吠影也不吠声,更不敢冒充学者的公平。如若先到手的是另一部书,改动的不过是那个副题和文中的几个例证,文章还是这文章。偏偏撞在了这《活动变人形》上,得先道声包涵。没有“先擒王”的大志,却暗合了“当挽强”的自尊,意外的收获实非始料所能及。
二
读着《活动变人形》,我不时地想到长城,那迤逦数千里的古代的骄傲;偶尔也想到故宫,或许该是阿房宫,那北构而西折,覆压三百余里的逝去的辉煌。由江南某城的林荫小路,写到欧洲那个著名的港口城市,又折回古老的北平,末后写到遥远的西北边疆。辽阔的空间跨度,勾人旅游的向往,时间的跨度,更是漫长。倪吾诚的祖上和岳母辈不必说了,仅他与倪藻两代人,贯穿了整个现当代历史还有余头。难怪见没人说它是史诗,有位评论家要忿忿不平。委实冤枉。冤枉的不是作家而是评论家。鉴定为史诗又要怎样?以时间的跨度而论,我们的长篇小说有几部不是史诗?只是这史诗须得作“文学化的历史”解。以西方中世纪的一种文学样式,作为对中国当代作品的褒扬,本已牵强,再作这种字义的阐释,早已荡然了那褒扬的美意。
不怪作家也不怪评论家,我们的文学从来就是史的附庸,六经皆史内中就有《诗》,寓史于文更是古代墨客的自期。就是现代的作家,其使命感更多的是反映现实——明天的历史。使命感成了“史命感”。孔子作《春秋》而乱臣贼子惧,跟我们写小说反映现实,揭示人性,鞭挞丑恶没有质的不同。然而孔子是历史学家,文学却有它独立的品格:不是去说明历史,而是创造历史,以自身的价值填充历史。
不必否认《活动变人形》是史诗。至少作者有史诗意识,他要以一部小说,几个人物的命运,去反映那个漫长的时代。
史的文学观,决定了中国作家的创作心态,写短篇还不要紧,一到写长篇,首先萌生心头的便是那史诗意识。要反映时代,自然是拣那大的,长的。王蒙先生的使命感更强一点,写出的当然也就更像史诗。那位评论家慧眼独具,言之不诬。
人皆可以为圣贤,人皆可以为尧舜,谁也不甘于平凡,总得出众人一头地。这是中国人根深蒂固的文化观念,据说也是全人类的共性。作家要成为圣贤,成为尧舜,当然就得写伟大的作品,而伟大的作品又莫过于史诗。写史诗当然就得先存下史诗意识。史诗意识说到底是伟人意识。
不幸的是,现今的世界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只有伟大的平凡,却没有平凡簇拥着的伟大。政治不过是一种职业,写作更不在话下。作品可以确立作家的存在,得这个奖赏那个头衔,受到众人的爱戴,但意识属于人格,在人格上作家与普通百姓绝无两样。伟人意识的存在,可促成情绪的高涨,于写作不无裨益,一旦掺入作品,却只会造成戕害。写作要的是纯情,来不得半点矫饰和虚妄。
在叙事方式上,《活动变人形》与普鲁斯特的《追忆逝水年华》甚为相似,都是通过“无意的记忆”来回述往事的,也就是从现时的感受中寻找记忆中的形象。比如《追》中,主人公马尔赛勒是由吃了母亲送来的一种叫做“玛德莱娜”的点心,又将一匙茶送到嘴边,茶与点心碎末混在一起接触到上腭的一瞬间,产生的那种极度的快感,回想起列奥妮姑妈,回想起当时在贡布雷所发生的一切。而《活》中,倪藻是在西方的那个港口城市,见到父亲的旧友史福岗太太后,也是在“茶水似乎不那么新鲜,也不那么热,史太太端来一盘糕点,他吃了一块蛋糕,很好吃”之后,又由史太太的一番提问和感慨,引发了他的遐想,“忽然发现,旧事并没有消失……存贮在每个经历过旧事的人的心里”,于是才有那一章接一章的对旧事的追溯,最先想到的又是静珍姨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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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料来源】中国友谊出版公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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