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态人情 紅樓幻夢   》 第七回 林瓊玉孝讓分財 賈繹罷天恩特寵      花月癡人 Hua Yuechiren

  話說林瓊玉聯捷會元,寶玉中在第三,賈蘭第二十五,賈府內外,忙忙碌碌。賈母上房,道喜的人擠滿一屋。賈母一手拉着瓊玉,一手拉着寶玉,又叫賈蘭站到面前,衹叫:“我的兒,我的肉,很難為你們。我樂的受不得了。叫人來,快辦酒席。擺到我這裏,連老爺們都要進來,坐着吃個閤家歡。明兒就去請姨太太們先來喝杯喜酒,改日還要另請。”底下人一一應了。又對瓊玉說:“但願你連中三元,這喜酒纔多呢!”又對寶玉說:“你也中個狀元,我雙手拿兩個杯子,一邊喝他的,一邊喝你的。爽性蘭哥兒也點了鼎甲,大夥兒熱鬧。”李紈笑道:“都要應老祖宗的金言。”
  鳳姐道:“金言是必應的,但是狀元三年纔有一個,把個魁星難住了,東跳來西跳去,不能下筆。依老祖宗的意思,要點林兄弟,又要點寶兄弟,到底誰該奪魁?”賈母道:“都要奪魁。”鳳姐道:“一個狀元兩個人奪,一得一失,除非再奪個武的來,纔得兩個呢!”賈母被其指駁,一時辯不過口來,形色不悅。
  邢夫人道:“老太太不過是這麽說,你必要扳開竹葉看梅花的辯駁,什麽原故?況且璉兒又不考,你的哥哥、兄弟又不考,得失很於你無幹,何苦操這個心?”一席話說得鳳姐紫漲了臉。黛玉抿着嘴笑,幸虧寶玉一段閑話岔開,便回賈母:“外面有事。”與瓊玉、蘭哥一同走了。原來鳳姐心裏忌妒瓊玉,見賈母替其發兆,故意找個漏處指駁,卻被邢夫人當着衆人責訪,討了沒臉,無精打彩的賭氣回去。
  且說探春嫁後,因路遠不便歸寧,已同周姑爺進京居住,離榮府甚近,每逢傢中有事,幫同照料。鳳姐捱了邢夫人的沒趣,又不謹慎病着,不能起床。凡有親戚相好,接連送禮道賀,絡繹不絶,一面開賀,請酒唱戲,多虧探春代了鳳姐的勞。筵席之盛,嘉賓之多,各誥命女眷之繁,前書屢載,茲不重贅。
  內眷中湘雲未到,因丈夫已曾中舉,念切功名,辛勤苦讀,得了急損之癥,危在旦夕。湘雲晝夜悲啼,聞說文昌簽最靈,求了一條,上寫“上吉”,詩曰:
  窮通本在天,天壽何能禱?
  若要下長生,琴聲今絶了。
  細看簽詩,明說琴聲斷絶,已無指望,又說是“上吉”,心中亂,無處商量。細想知己衹有寶釵,忙至榮府。先見賈母道喜請安,比即到怡紅院,見寶釵道喜。未及坐下,即將簽詩托其參詳。
  寶釵一面看,細細思量。黛玉聽說湘雲已到,忙趕過來。湘雲一見,亦道喜問好。又說:“二哥哥這麽大喜,我竟不能來,衹為你妹夫的病。危在旦夕。今兒求了一簽,吉兇如何,解釋不出,特送來托寶姊姊瞧瞧。”
  黛玉亦就寶釵手內看了,已知其旨,笑嚮湘雲道:“你前兒不來吃咱們的喜酒,咱們今兒倒要吃你的喜酒。”湘雲正色道:“這是怎麽說?你妹夫又不能進場,人都快……”說到這裏,又咽住了,“還有什麽喜處?”黛玉道:“你許了我的喜酒,包你平安可喜。”寶釵道:“你作何詳解?”黛玉道:“‘琴聲’二字係作陪襯,一個‘琴’字將‘今’去了,成個什麽字?”湘雲道:“是個雙‘王’,還要請兩位姓王的大夫瞧瞧嗎?”黛玉道:“非也!是雙‘玉’字。你再想去。”湘雲天分本高,觸着黛玉語意,連忙跪下。慌得黛玉亦跪下,說道:“有話起來說。”湘雲一面哭訴:“我知道了,這事要求姊姊合二哥哥代我求求姑老爺,轉懇城隆老爺纔有輓回的。你妹夫若得保住性命,你兩人重生再造之思,我兩人終身補報不盡。”
  寶釵嚮黛玉道:“妹妹可拿得定?”黛玉道:“我爹爹說,凡人傢病重,尋人作保藉壽,求神拜佛,都不相幹。世上衹有忠臣、孝子、義夫、節婦這幾種人,一心虔禱,推己之壽,延及病人,代其上奏天廷,方有輓轉,輕易不能的。雲妹妹為人慈善,情願減壽保夫,求我爹爹代其輓回,該有效驗。倒是一件,我細細想想,又躊躇起來,不忍對你說。我此去,自要將你二人壽數一查,假如妹夫的壽數將終,你的壽數亦短,再藉……”說到此處,眼圈一紅,早流下淚來。一面揩着淚道:“再藉點兒與了妹夫,究非長久之計,可憐你自己又不幸了。”黛玉說着,猶自拭淚。湘雲越聽越酸,痛哭不已,寶釵亦哭起來。此時黛玉反沒了主意。
  凡事旁觀者清,還虧寶釵前後一想,說道:“咱們且別哭,這是林妹妹辦事過細之處,君子防患於末然,不得不如此想了。至於你與妹夫壽數都高,亦未可料。”黛玉道:“寶姊姊這話在理。於今竟作中平的數兒,妹妹打算如何藉保的方寸告訴我,好去商量。”湘雲道:“我這個日子,生不如死,還想長遠活着嗎?衹想你妹夫活得一年是一年就罷了。”黛玉道:於今這麽着:將你二人壽數查明,共有若幹,兩人扯平的算,可好麽?”湘雲道:“能夠如此,好極了。”黛玉道:“咱們夜裏同見我爹爹,自必盡力去辦。你衹管放心回傢照應病人。”
  湘雲即起身要走,黛玉道:“你且坐一會,我還有話說。”一面叫個丫頭,附耳說了幾句。不移時,衹見那丫頭同個媽子提着個布包,撂下就走。黛玉嚮湘雲道:“妹妹的事實在艱難,我很知道。這是四百銀子,先拿去使用。若有過不去的事,衹管到我這裏來取。”湘雲再三推辭,寶釵道:“你竟收了,咱們知己,勝似同胞。林妹妹這意思,別辜負了他。”湘雲千思萬謝回傢,一一告訴病人,不但喜歡,更加感激。
  黛玉是夜同寶玉說明原故,佩着懷夢草,炷起夢甜香,睡後同去見林公合賈夫人。先將瓊玉來京相認,並傢道興隆,多虧舒氏主持,瓊玉連中會元各事,一一細說,林公、賈夫人大喜。林公道:“我已預知,改日帶瓊兒來見我。陰陽異道,生人固不可常來,然暫時一見,卻也無妨。”黛玉再將湘雲情願減壽保夫一事代為告訴出來,林公嘆道:“雲姑娘保夫心切,真賢婦也。我這裏即申文該處城惶,代奏上帝。你們且說說話等着。”林公趕辦此事,直待斜月離離,晨雞欲唱,功曹資到回文。林公看後,即同寶、黛二人說:“上帝憐憫雲姑娘孝道格天,且係仙妹歷劫,準其夫婦惜終,死生簿上改註二人年紀平分,各有大衍之壽。此是天機,萬勿泄漏。衹許你二人並雲姑娘夫婦知道,其餘勿可曉也。”
  寶、黛應諾,辭別回來,東方已曙,睡至朝暾上窗方起。寶玉在旁看黛玉梳頭,寶釵來到,忙問夜裏的事。黛玉正欲開口,寶玉忙叫:“且別說,寶妨姊猜是怎樣?”寶釵道:“估量雲妹妹這個人斷不早夭,兩人扯平,縱不年高,亦非命短。”寶玉道:“你猜的不差。”遂將細話說出。寶釵道:“幸虧雲妹妹在老太太那裏沒有說什麽。你今兒悄悄的就去告訴他,好放心,千萬秘密要緊。”
  寶玉即來湘雲處,告訴了湘雲夫妻。二人都說:“再造之德,沒齒不忘。”湘雲又嚮寶玉道:“二哥哥,我從前衹知寶姊姊的好處,那知此日林姊姊的好處竟說不出來了。”寶玉道:“告訴你,他還有許多好處,你再問寶姊姊就知道了。”
  寶玉回來,恰遇見林府來了個管傢。門上人說:“這就是咱們傢寶二爺。”那管傢趕着磕頭請安,道:“傢主母已由水路動身,不日就到。先叫小的來裹知姑爺、姑娘同咱們大爺知道。”寶玉道:“很難為你辛苦了。”一面笑嬉嬉的來到榆蔭堂,先對瓊玉說了,又去告訴黛玉。黛玉在新房,看襲人配物送禮。寶玉一進門就說:“蘇州纔到了一個管傢,說你舒姨娘已由水路趕快來京,不久就到了。”黛玉聽說,又添一喜,嚮寶玉道:“你去回了老太太、老爺、太太,派什麽地方安頓。我想就在我那裏暫且住下,橫竪房子買成就搬過去。”寶玉道:“馮紫英說了幾處都不合[適],後首又開了水程來看,就在咱們西首李傢的大房。當日造成,二三十萬銀子,房屋、園亭全備,開價二十萬,九兌,大約十五六萬也就賣了。待過細瞧了就可定規。”
  次日,舒夫人將到,頭報先來送信。瓊玉、寶玉趕到十裏外迎着同行,賈母、王夫人、黛玉已在榮禧堂等候。不多時到了,舒夫人下了轎,一群媽子、丫頭圍隨上堂。一見賈母、王夫人,忙嚮前叫聲:“老太太!太太!驚動出來,實不敢當。”黛玉走近,叫聲:“姨媽!”舒夫人叫聲:“姑娘!”忙拉着黛玉。賈母又拉着舒夫人,三人一串。衹見賈母、黛玉不約而同,淚似拋珠滾了下來。三人初會,為何傷心?因舒氏儼然是個賈夫人,賈母憶女,黛玉思娘,所以哭得凄慘。舒氏與賈母、黛玉非同骨肉,本不欲哭,因觸起林公已逝,自己青年守節,亦大哭起來。瓊玉想到少孤,哭得更甚。大傢附和隨聲,布成一個哭陣。獨有寶玉哭轉了彎,因黛玉痛母可憐,也大哭起來。許多人好容易勸止,再大傢行禮,到賈母處坐談。獻過茶點,飯後開筵。這些通套,毋庸瑣述。賈母將舒夫人留在自己房中套間裏住下,當時認作己女。赦、政二公以及閤家的人都叫“姑太太”。
  次日,林府傢人進來回說:“封太太們都到了。”賈母問:“這封太太是誰?”舒夫人回道:“是我請的一位女先生。這位太太,一切內政、書算、賬目,無不精通,數年來傢務都得他襄辦。瓊兒幼年夜課,多蒙督責,亦是瓊兒的先生。與我十分相好。今來京長住,念他孤苦無依,衹得帶來,終身養老。他們又是一陣,後首還有男女傢人、傢夥什物,分作四五起,陸續而來。這些人還要求老太太藉地方權且安頓。”賈母道:“不用你費心。”忙叫人將梨香院等處空房打掃預備。
  且說這封太太到來,見過諸人,一一賞識。因其善於風鑒,獨誇寶玉、黛玉之相富貴清奇。是夜治酒接風,邀了薛姨媽一傢過來熱鬧,此時湘雲亦來了。大衆進園遊玩,封氏贊不絶口。坐席後,酒間閑話,舒夫人誇奬封氏相法如神,人人爭來請教,都相得不差。看到香菱,細細端詳了一會,說道:“這位奶奶必育貴子,壽數亦罷了,衹可惜……”說到此處,即咽住了。姨媽、香菱再三求教:“到底可惜什麽?”封氏衹得說道:“我卻是直談。太太、奶奶切勿見怪。據這芳範看去,夫星不旺。”香菱垂淚道:“實在不差。”鳳姐素常最厭星相等事,今見其靈,也來托相。封氏說道:“奶奶這相,聰明纔辨,亦有可惜之處。”鳳姐追問,衹得回說:“子宮欠些。”衆人紛紛求相,黛玉忙止道:“慢慢再相罷!你們也該知道,封太太可要乏了。這是客筵,不是相面場子。”說得哄堂大笑。
  封氏與香菱隔席,相離甚近,不住眼的望着香菱,又問年紀、傢係,香菱對答含渾,封氏詫異,香菱卻不在意。及至席散,封氏拉了舒夫人、黛玉,細問香菱來歷。黛玉推重封氏為人,即將香菱始末原由備細說明。封氏央告黛玉:“煩姑奶奶代我一問這位薛大奶奶,他的後心可還有一點朱砂痣?”黛玉道:“咱們相好多年,這倒不知,待我問他。”黛玉走去問香菱:“你眉心已有朱痣,你背心可還有顆朱痣?”香菱驚訝道:“我後心卻有顆朱砂痣,你怎麽知道?”黛玉掉回頭就走,一面來回封氏:“果然如此。太太追問,必有原故。請道其詳。”
  封氏道:“這麽考究起來,他的確是我的英蓮兒了。我原有個女兒,小名英蓮,眉心、背心多有朱疤可證。因某年元宵,小價抱去看燈,被人拐去。”遂將已往的事一一細述。姨媽考核起買香菱來京,正係其時。封氏道:“我見他眉心的朱痣已經動疑,猶恐天下同貌者多,不敢冒認。今見兩痣俱同,遭際不錯,一定無疑,他是吾女兒了。”大傢聽說,這纔瞭然。香菱跑來,跪在封氏面前,伏在身上痛哭。又想起父母、己身遭際如此,哭得不休,封氏哭得更慘。大傢好容易勸住,又忙嚮封氏、香菱、薛姨媽道喜。
  黛玉道:“先前封太太衹管瞧着蟠大嫂子,我冷眼看見,想必有因。這是天緣湊合母女相逢,明兒我合寶姊姊辦酒,在這裏替媽媽請親傢太太,算會親宴,再熱鬧一天。”姨媽道:“該是我的東,怎麽要姑娘破鈔?”黛玉道:“媽媽別這麽說,衹算姊姊合我多孝敬點子就是了。”湘雲道:“我今兒不回去了,明兒看封太太相面,又相出故事來也末可定。”寶釵道:“我還沒有相,明兒再要請教了。”探春道:“你的喜相已在懷抱,還要相嗎?”寶釵啐了一口道:“你的喜也快瞧着了。”大傢散後,香菱伴封太太住下。母女相逢,敘舊論新,一言難盡。
  再說瓊玉看中李傢房子,便就買了。內中住屋,不過略加修整。惟有園中亭臺、樓閣、軒館、池塘,更改尚多。待南邊先生、帳房各同事以及門客等人到齊會商,再重興土木,此是後話。
  目前瓊玉因舒夫人已到,帶來傢中各項基業清册,均已匯齊,母子商量,要將所有一切産業,分一大半與黛玉。黛玉再三拒卻,執定一理,總說:“我係出嫁之女,萬不能同弟分傢。與我小半,或可依從,大半之說,萬不能依。況且這傢資,虧了姨媽多年辛苦經營掙出來的,我如何坐享其成?”舒夫人道:“一者重在老爺遺命,所有傢財必要分給姑娘。老爺視姑娘如子,瓊兒安敢不敬姑娘如兄?再者我的鄙見,還有嫡庶不同,所以必要姑娘多分些。”黛玉執意不依。瓊玉泣道:“爹娘早逝,我們少孤,今衹骨肉三人。所以來京居住者,原為倚傍着姊姊。傢財一切,盡可合姊姊公用,何忍提及‘瓜分’二字。但二舅舅不止寶哥哥一位,必要分析出來該如何裁處的道理,姊姊纔有個方寸。況且這裏事務艱難,姊姊傢每年用度,比弟處多至數倍,所以必要多分些與姊姊。纔得平允。”黛玉亦泣道:“可憐你我伶仃,幸得傢資頓富,原不忍說這些話。你的想頭卻也不錯,但是名分上也要使我過得去。若要多分與我,不是我說句固執的話,除非日落東山,此時我連那小半都不受了。”
  瓊玉無法,次早來至怡紅院。寶釵正在梳頭,一面讓坐。瓊玉道:“待大姊梳起頭來再說。”寶釵逆知來意,趕快梳了頭,問瓊玉道:“兄弟大早晨來我這裏,必有事故。”瓊玉道:“為分財這事,特來求求大姊,切實勸勸姊姊,依了兄弟纔好。兄弟此時沒有法兒了,寶哥哥處又不便說,他同姊姊自然是一般口氣。所以要費大姊的心,合姊姊說依了我罷。”寶釵道:“兄弟的事,衹要愚姊辦得到,再無不盡心。但是這件事我亦難言,我合妹妹都是寶兄弟的人,衹有代他們推辭的分兒,怎好反勸他多得些?所以此事連老太太合老爺、太太衹有推辭,都不便說話。我指引你請出一個人來,包你一說就妥。”瓊玉道:“姊姊的脾氣,執定了這個理,竟難輓回。請的人如不中用,莫若還是費大姊的心,而且姊姊最推重大姊的。”寶釵笑道:“薦賢須得賢,不中用的人,我亦不薦。”瓊玉忙問是誰,寶釵道:“你去請出大老爺來如何?”
  瓊玉如醉初醒,忙打躬作揖謝道:“若非大姊指南,競不知嚮往。”辭了寶釵,一逕去求賈赦,告訴原由。賈赦道:“這事容易。明兒你們敘在一處,我來代你們調停。”瓊玉謝了賈赦回來。
  次日,舒夫人已同黛玉、瓊玉在榆蔭堂等候。賈赦來到,三人請了安,舒夫人道:“家庭瑣事,勞動大老爺,實在不安。”一面告訴原由。賈赦道:“咱們一傢的人,有事自當好說。於今外甥的意見怎麽樣?”瓊玉道:“一因父親遺命,姊姊即同長兄一般,還有嫡庶之分,況且姊姊處人口、傢務又倍多於外甥,所以必要讓姊姊多分些是正理。”賈赦點點頭,又問:“甥女的意見怎麽樣?”黛玉道:“甥女乃出嫁之女,不能承祀宗挑。分受傢財,已經越俎,況乎要我多分,於名分上如何說得去?就是舅舅也不忍叫甥女負不義之名,這個斷不能依,衹求舅舅評定,分與甥女小半,庶可勉強相從。”
  賈赦聽罷,哈哈大笑,說道:“好好好!咱們姑老爺、兩位姑太太生出你們兩個男女,真正難得。你二人一個分多,一個愛少,把世上好利的人真要愧死了。你二人的話都在理,我也不能駁回。怎麽你二人讀書明體達用,竟造到聖賢的分兒?實在難得。”黛玉、瓊玉齊道:“舅舅這等誇奬,甥等如何當的起!”賈赦道:“你二人正似古之夷齊,一個以父命為尊,一個以天倫為重,各執一理,互相推讓。據我判斷,平半均分為妥。甥女兒呀!你要知道我待你的分兒,別拂我的意。外甥可將册籍分勻,應與甥女一分,我明兒同你大舅母來,替你交與甥女收領。算咱們兩個做中.一同當面交代,再不準推辭了。”
  黛玉、瓊玉聽說,忙跪下謝道:“舅舅這麽吩咐,甥等不敢不遵。”一面磕頭。賈赦忙拉起來,嚮舒夫人、兩玉道:“這件事老太太、二老爺、二太太都不好說,衹有我這議論不偏不倚。”舒夫人道:“大老爺明斷,妥協之至,改日再潔誠奉謝。”賈赦道:“可不必了。”說罷回去,三人亦各散回。
  這番舉動非同小可,寶、黛二人,突然得了千萬傢財,通傢上下,內外的人,紛紛議論,於中生出無限波瀾事故,後文交代。
  且說黛玉回至瀟湘館。寶玉也來了。黛玉道:“你去請寶姊姊來,咱們商議商議。”寶玉道:“已分定了,為什麽又去找他?”黛玉道:“誰去找過他的嗎?”寶玉道:“瓊兄弟昨兒早晨去找他的。”黛玉道:“為什麽找他?”寶玉道:“找他來勸你,他可曾來?”黛玉道:“並沒有來。哦!是了。原來他不便說話,叫兄弟去找大老爺來,是他的指使。”寶玉道:“三妹妹比你是個女臥竜,絲毫不差。”黛玉道:“閑話撂開。快去找他來,有許多事情商量。”寶玉道:“歇會於也使得,何必這麽着急?”黛玉道:“從前做詩結社並賞花,你就飛跑的去了。怎麽還是這重輕倒置的脾氣?勸你就要改了纔好。”寶玉道:“不是我懶,因為你站在那裏,說了半天的話,怕你乏了,歇歇再去請他。昨夜你……”說到此處,忙止住了,到黛玉耳邊唧唧喁喁。黛玉一笑,也嚮寶玉耳邊低聲細絮。
  兩人正在私語,恰好寶釵急忙走來。黛玉道:“正要來請姊姊。”忙輓了寶釵,合寶玉同進裏間,掩上門。黛玉道:“姊姊急急走來,有什麽事?”寶釵笑道:“我來恭賀首陽山的采蔽先生,今後不用采東西,盡有穿吃,不致餓倒了。”寶玉拍腿大笑。黛玉亦笑道:“這是大老爺賞咱們這個譬如,將來,你們有得嚼呢!”寶釵道:“大老爺這評的最平允,倒要從重酬謝纔是。”黛玉道:“還有那薦賢之人。”一面彎着腰笑,一面指着寶玉道:“我衹好托他長長久久、日日夜夜、結結實實的代我謝謝他。”寶釵一把扳着黛玉的
  臉,笑道:“顰兒,我若不撕你這嘴,也不姓薛了。”黛玉再三央告,纔放了手。
  寶釵道:“我來不為別的,妹妹於今得了這分財産,老太太、老爺、太太自不必說,其次大老爺、璉二哥、大嫂子合幾位姑娘,都是喜歡的了不得。卻有人心中妒忌,再底下的人盤算,不一而足。若不想一善策,安排妥當,必滋事端。固雖物各有主,誰能奪得?畢竟招人嫉妒,總不平允。”
  黛玉道:“姊姊的心事,的確是咱們共枕同食的道理。我所以先叫他來請姊姊,正為此事。我有個議論,先請教姊姊代我斟酌。我想這註傢資,共計千萬有零,打算援蓉大奶奶之策,立祀田四個大莊,每莊百萬以為祠産,請給部文禁碑,日後子孫永不能售賣。內分閤族公塋祀田一莊,榮公支下祀田一莊,咱們老爺支下一莊,寶二爺支下一莊。此外另坐住二百萬一莊,”指指寶釵的肚說道,“將來待他們小弟兄均分。仍有四百幾十萬各行基業,每年出息,作一傢的用度。自明年起,老爺所有進益,一並存積起來,日後公分。所有老太太、老爺、太太通年使用,盡歸咱們這裏支應。東府送四十萬一莊。還有睦族並親朋不足的,應該格外幫助,酌量多寡,普遍資助。所有六百萬田莊,每年出息,除應用之外。餘利又置田莊。日積月纍,生生不已,長久下去,又要長出許多。再族中無論貧富男女、大小人丁,每一人每年貼衣食銀六十兩,此項在公衆把田出息內開銷。如此佈置,通傢閤族,庶無凍餒之人;再底下男女人等,四季考核,分別好歹賞罰,遇大事格外加賞。每年還要廣行陰騭,多濟孤貧。遇着饑謹之年,即將五莊所收稻米,平糶濟窮。如有不到之處,姊姊幫着想想。”
  寶釵道:“我想的條款,衹及你一半。這麽辦法,盡美盡善,好極妙絶了,不用我再想了。”寶玉道:“姊姊今夜到這裏歇,咱們三人再同床細敘如何?”黛玉道:“很好。”寶釵道:“不要忘了正事,衹管猴着我涎臉可不依的。”黛玉道:“明早姊姊先把這大旨回明老爺、太太,咱們如此摹擬,還要候老爺、太太專主。父在無私蓄,這註傢財算不得是咱們的。”寶釵道:“妹妹合寶兄弟真正是天生一對。姨媽到這裏,他的哭竟哭轉彎了,你今兒的孝竟孝到底了。”二人說說笑笑,晚景不言。
  次早,寶釵見賈政、王夫人,請過安,屏去下人,將黛玉議論各款細細告訴出來。賈政聽說,連連點頭,對王夫人道:“我竟沒有話說了。賈門何幸,得這棟梁之材,閤族均受其福。”寶釵道:“且緩告訴老太太,那裏人多嘴亂,待事定再回不遲。”賈政道:“你這話很是。”寶釵又道:“媳婦細想,妹妹所議的道理,至妥至善,老爺、太太都依了他纔好。”賈政道:“豈但依他?將來事一定局,傢乘上把這些條規逐細註載上去,竟要用蜂窩印着打圈纔是。”寶釵退回,賈政、王夫人又痛贊黛玉種種好處,且按下不表。
  再說寶玉、瓊玉、賈蘭因殿試在即,日夜加功,臨試之期,閱傢仰望,自不必說。一日,門上幾人站在街心探望。一人說道:“這早晚是時候了。”有一個說:“若是寶二爺中了狀元,遊街的時候,那些瞧的女人衹怕要想死許多。”又一個說:“果真中了狀元,老太太都要……”一語末終,衹見一群報馬撥風而來,報的是賈蘭點了傳臚。門上忙報進去,閤家道喜,擠滿一堂。
  賈母、王夫人道:“不知寶玉可曾點着?”此時李紈喜氣縈心,連忙說道:“老太太、太太放心,二叔穩要點甲的。”停了一會,又見報道:“林大爺點了狀元了。”大傢拱着舒夫人、賈母、黛玉道喜,衹聽一片環佩之聲、喧嚷之聲,嘈嘈雜雜。
  賈母笑道:“好了!狀元已經得了。寶玉怎麽樣了?”王夫人不則聲,寶鉸、襲人渾身發抖。鶯兒道:“二爺到底……”說至此處,又止住了。婉香驚得心裏突突的跳,手尖冰冷。獨有黛玉臉上或紅或白,似喜非喜,若愁非愁,癡癡的也無話說。紫鵑緊貼住黛玉呆望。
  又停了一會,衹見幾十傢人轟了進來道:“恭喜老太太、太太、奶奶們!大喜的了不得!寶二爺點了探花。”王夫人忙問道:“可是真的?”賈母道:“如何不真?”衆小廝齊道:“這是什麽事?奴才們不敢妄報。衹是這報錢有得磨牙呢!他們說,三鼎甲,咱們傢得了兩個,二甲一名又是咱們傢得了。榜眼是什麽吳雲驤。”賈母道:“你們好生開發了他們去,就多給些錢又值什麽?”
  此次報後,纔見黛玉說話,忙同寶釵嚮賈母、王夫人道喜,大傢又一同道喜。鳳姐笑道:“老祖宗的福氣大的了不得,說要兩衹手拿杯子喝喜酒,一邊喝瓊兄弟的,一邊喝寶兄弟的,還有蘭哥兒的酒,老祖宗可有三衹手拿杯子?”此時衆人已經大笑,賈母忙道:“你就拿着杯子給我喝,難道算不了我一隻手嗎?”說得滿屋笑聲。飯後大傢漸漸散去。
  常言得隴望蜀,人之恆情。總因寶玉點探花,瓊玉點狀元,顛倒了這一位分,賈府的人心,美中不足。寶釵、黛玉回至浦瀟湘館,寶釵見黛玉形色愁喜夾雜,忙勸黛玉道:“妹妹理應大喜,何以喜中不暢?我知道你的心事,若係寶兄弟點元,瓊兄弟點探花,那就萬分如意了。你別呆,人的命運皆由天定,寶兄弟點了探花,不為不美。那些歸班進土,又待如何?你的想望,該派我是這麽的,而今我倒不然。你雖末做狀元夫人,畢竟做了狀元姊姊,也就罷了。”黛玉道:“姊姊所勸極是,衹怕寶哥哥不適意。”寶釵道:“待我勸他。”
  晚間寶玉回來,寶釵正欲開口,寶玉道:“姊姊且慢點兒,聽我說。我瞧妹妹的形色,喜中帶憂,想因我未點元,怕我悶的慌,替我做伯。殊不知我的心事,這些浮雲富貴,淡然漠然。瓊弟這個連中三元,真正妙極了,正與他這個人相當。”黛玉道:“我原想如此,又要望你中元,這件事萬萬不能如心,所以悶得什麽似的。”寶玉道:“瓊弟這元若與我更換了,誠為可惜。我寧可落後,瓊弟萬不可不連元。況我已點探花,願亦足矣。”寶釵道:“妹妹,你聽他這話,洞達人情謙謙自牧的道理,將來定占高位,我竟樂極了。我想勸他,他反來勸你。”黛玉道:“哥哥、姊姊如此曠達,我已釋然了。”
  再說臚唱之後,聖上細徵鼎甲品貌,復將試策磨勘。寶玉文才人品,點了探花,未免有屈。又知寶玉係元妃胞弟,另選吉日,特降殊思,欽賜寶玉狀元,同授修撰之職。又着鑾儀衛另添執事四對,復送狀元遊街歸第。
  旨意一下,賈政忙率領寶玉赴闕謝恩。可謂熙朝曠典,千古難逢。於是閤家上下人等,這一場喜慶非同小可。賈母嚮鳳姐說:“你可知道,萬事不由人計較。頭裏你說狀元三年一個,這會兒要想兩個,除非中個武的,把那話來堵我的嘴。無奈他們時好、命好、運好,竟得雙狀元,可知天理不稱你的良心。”鳳姐聽說,心中實在難受,衹得勉強笑道:“如今天思卻稱老祖宗的志願了。”賈母道:“你們聽聽他這嘴!”鳳姐又笑道:“今兒這喜慶,從來沒有的事。寶兄弟的局運,在寶塔尖上走,高到極頂了。”
  寶玉謝恩回來,至賈母處,衹見衆人圍着他,又道喜。有問話的,有道乏的,又有奉茶的,接衣的,把個寶玉亂的不知所之。賈母道:“你們別合他說話,他鬧了一天,讓他回去歇歇,夜上再來喝酒。”對寶玉道:“我已叫你林妹妹先回去了。我的兒,你去歇歇罷。”寶玉回園,王夫人亦叫寶釵、襲人等同去。
  寶玉一到瀟湘館,衹見黛玉笑盈盈的低聲說道:“如此風光,我喜的受不得了。”隨即寶釵、襲人等都到了,寶玉嚮寶釵道:“你瞧林妹妹,喜歡的連頭上都放起毫光來了。”一面指着黛玉鬃發道:“這麽亮光,連影兒都照得見了。”寶釵笑道:“發光可鑒。人衹知道怒發衝冠,那知道妹妹的喜發奪鑒。”黛玉答道:“還有姊姊的喜膚勝於脂呢!”
  寶玉見姊妹調笑,嬌妻豔妾同敘一房,近得千萬傢財,又得鱉頭,早占溫柔鄉裏、富貴繁華極盛,至樂莫過於此。寶玉突然問黛玉道:“我此時在這裏做夢似的。”黛玉道:“這麽大天白日,如何是做夢?”寶玉道:“世間那有這般樂境?我固疑心是夢。”黛玉道:“就作夢境罷咧。人生在世,壽夭窮通,無非都是一夢。瓊弟中會元的時候,我也疑心是夢。今兒你又疑心是夢。告訴你,咱們這些人都在夢中。就是普天下的人,那一個不在夢中!”寶釵道:“衹有癡人說夢,你兩個通達的人,如何也說夢?”黛玉道:“癡人說的是呆夢,動靜有常;咱們說的是幻夢,變化莫測。”寶玉道:“咱們今夜三人同床,不可各夢。”黛玉道:“甘與子同夢,如何?”寶釵道:“同床各夢,乃是陳言。咱們於今新創一說:同衾必合夢。”寶玉望着二人,一笑而去,晚間席散,回來就臥。各人自有一番夢境迷離的情景。
  次日,親朋道賀送禮,其熱鬧比前更盛,張燈結彩,鼓樂喧闐,羅綺成叢,珠圍翠繞。賈政因天熱,俟秋涼再大開筵宴,酬謝親朋。欲知下文,後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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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集】紅樓一春夢
第一回 警幻仙情圓風世因 絳珠女魂遊太虛境第二回 願遂三生珠輝洛浦 緣成隔世玉粹藍田
第三回 賈寶玉忿語激新偕 林顰卿微詞舒舊恨第四回 洽深情香盒俱軟玉 持正論淑德立賢箴
第五回 光府第寶玉中鄉魁 返塵寰湘蓮求妙偶第六回 矢志持傢纍儲巨富 含悲認弟聯捷春闈
第七回 林瓊玉孝讓分財 賈繹罷天恩特寵第八回 狗命奴刁謀隕命 義俠士奇遇成婚
第九回 史湘雲重徵蝴蝶詩 林瓊玉雙效鸞凰侶第十回 頒禦宴賀喜閑新娘 續前緣藉屍還豔魄
第十一回 載瓦弄璋醵金作宴 登樓度沼酌意題聯第十二回 遊目騁懷賞心樂事 群芳濃豔美景良辰
第十三回 紅香圃分題花月吟 碧韻軒共議輪臺會第十四回 燈月雙輝紅樓介壽 笙歌雜沓碧沼騰光
第十五回 淑平兒欣麒麟兆 慧晴雯補題花月吟第十六回 深悟道雙玉談因 小遊仙群釵入夢
第十七回 芳情繾綣卜緣續緣 蜜意徘徊尋夢補夢第十八回 王熙鳳孽劫歸泉 柳湘蓮奇功靖寇
第十九回 雪夜吟詩樓臺皎潔 春宵開甕衾枕歡娛第二十回 秘閨情群姬舒媚態 聯宴會三美逞奇能
第二十一回 比美方容定評甲乙 葬花祭雪感格神靈第二十二回 誕雙生千人湯餅會 膺一品五世綽綸恩
第二十三回 驚惡夢勘破情魔 訴幽情覺述夢幻第二十四回 心蕩漾翠被睏春情 意纏綿紅樓醒幻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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