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类 春秋大義   》 (四)祭孔.文天祥      熊逸 Xiong Yi

  這兩年,祭孔也開始熱鬧起來了,可祭的人大多衹知道該祭,卻不知道該怎麽去祭,於是就在盛大而荒誕的場面之中看到旗袍和太監的“剋己復禮”,還有最讓孔子“是可忍、孰不可忍”的“八佾舞於庭”。這一來,爭論便風起雲涌開了,很快便從“該怎麽祭”的問題又引申到“該不該祭”的問題。
  唉,這實在也是個老問題了。第三次請出鬍適,這是在1934年:
  最近政府忽然手忙腳亂的恢復了紀念孔子誕辰的典禮,很匆遽的頒布了禮節的規定。8月27日,全國都奉命舉行了這個孔誕紀念的大典。在每年許多個先烈紀念日之中加上一個孔子誕辰的紀念日,本來不值得我們的詫異。然而政府中人說這是“倡導國民培養精神上之人格”的方法;輿論界的一位領袖也說:“有此一舉,誠足以奮起國民之精神,恢復民族的自信。”難道世間真有這樣簡便的捷徑嗎?
  ……禮成祭畢,紛紛而散,假期是添了一日,口號是添了二十句,演講詞是多出了幾篇,官吏學生是多跑了一趟,然在精神的人格與民族的自信上,究竟有絲毫的影響嗎?
  鬍適這裏犯了一個知識分子常見的錯誤:重內容而輕形式,殊不知在很多的社會重要事項上形式是要大大重於內容的。不過這也難怪,那年頭還沒有什麽像樣的社會學和人類學的研究呢。這個話題留待正文去談,現在我們還是繼續聽聽鬍適的說法吧:
  這二三十年中,我們廢除了三千年的太監,一千年的小腳,六百年的八股,四五百年的男娼,五千年的酷刑,這都沒有藉重孔子的力量。八月二十七日那一天汪精衛先生在中央黨部演說,也指出“孔子沒有反對納妾,沒有反對蓄奴婢;如今呢,納妾和蓄奴婢,虐待之固是罪惡,善待之亦是罪惡,根本納妾蓄奴婢便是罪惡。”汪先生的解說是:“仁是萬古不易的,而仁的內容與條件是與時俱進的。”這樣的解說畢竟不能抹煞歷史的事實。事實是“最近”幾年中,絲毫沒有藉重孔夫子,而我們的道德觀念已進化到承認“根本納妾蓄奴婢便是罪惡”了。(註釋1)
  感謝鬍適,我以前衹知道太監和小腳已經被廢除掉了,原來八股、男娼和酷刑也在鬍適那“二三十年中”同樣被廢除掉了呀。另外,“與時俱進”這個詞原來也早就有了呀。至於儒學對於“培養精神上之人格”能有多大意義,我倒覺得不妨從史料當中統計一下數據。要知道,人們在心理上總是很容易對特殊事件做出強烈反應,進而會把個別典型混同為普遍現象——有一句女人愛說的口頭禪就很能說明這個問題:“男人都不是好東西!”事實上,如果以嚴格的社會學方法做個統計的話,很可能會得出相反的結論:“絶大多數的男人都是好東西”,或者是“絶大多數的男人在絶大多數的場合下都是好東西”。
  如果劃定一個很小的範圍,單從西漢的儒傢宰相來看,這個簡單的統計工作班固已經替我們做了,他在《漢書?匡張孔馬傳》的結尾處評論說:“自從漢武帝大興儒學以來,公孫弘以儒生拜相,其後蔡義、韋賢、玄成、匡衡、張禹、翟方進、孔光、平當、馬宮以及平當的兒子平晏、平鹹都是以儒傢宗師官居宰相高位,這些人身上穿的都是儒者衣冠,嘴裏說的都是先王聖訓,大有溫柔藴藉之風範。但是,他們的用心卻全在如何保住官位上邊,時評全誇他們是馬屁高人。我們若真以古代的標準來衡量他們,哪一位能稱得上稱職呢?”(註釋2)
  通觀歷史,這些人才是大多數,文天祥那樣的衹是極少數罷了,衹是不知道:多少個屍位素餐的馬屁高人裏邊才能出一個文天祥呢?
  另一方面,如果儒者衹是混一些屠狗功名、雕蟲文捲,自然很難被人喜歡,但儒者若是建功立業,尤其是建立軍功,那麽,當翰墨抒寫儒將豪情,把事功點染進文學,這樣的作品往往是震撼人心的,或者說是足以“培養精神上之人格”。比如這樣一首《木蘭花慢》:
  混魚竜人海,快一夕,起鯤鵬。
  駕萬裏長風,高掀北海,直入南溟。
  生平許身報國,等人間、生死一毫輕。
  落日旌旗萬裏,秋風鼓角連營。
  炎方灰冷已如冰,餘燼淡孤星。
  愛銅柱新功,玉關奇節,特請高纓。
  胸中凜然冰雪,任蠻煙瘴霧不須驚。
  整頓乾坤事了,歸來虎拜竜庭。
  這首詞是抒寫將軍出徵前夕的豪情壯志,“生平許身報國,等人間、生死一毫輕”,這是何等豪邁;“胸中凜然冰雪,任蠻煙瘴霧不須驚”,這是何等對敵人的蔑視;“整頓乾坤事了,歸來虎拜竜庭”,這又是何等的功業和榮耀,當然,作者沒忘記最後交代一下立了功以後是要回來嚮“竜庭”交差的。
  雖然是絶妙好詞,但多少還是有一點欠缺:再有點兒紅粉味道就完美了,就連暴力黑幫電影也不能全是大男人在銀幕上晃來晃去呀。所以,作者的另一首《木蘭花慢》也許更有看頭:
  乾坤秋更老,聽鼓角,壯邊聲。
  縱馬蹙重山,舟橫滄海,戮虎誅鯨。
  笑入蠻煙瘴霧,看旌麾、一舉要澄清。
  仰報九重聖德,俯憐四海蒼生。
  一尊別後短長亭,寒日促行程。
  甚翠袖停杯,紅裙住舞,有語君聽。
  鵬翼豈從高舉,捲天南地北日升平。
  記取歸來時候,海棠風裏相迎。
  又有俠骨,又有柔腸,雖然這一首藝術水準比較差,流行元素卻都具備了。現在說說這位作者:他乃是名門之後,將門虎子,傢有萬卷藏書,授業的老師既有狀元(王鶚),又有名儒(比如郝經),傢裏真可謂“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簡直就是《傅雷傢書》裏的那種氣氛。
  這位“傅聰”姓張,叫做張弘範,他爸爸就是當時的名將張柔。按現代的話說,張柔是金籍漢人,後來降了蒙古,立下過赫赫戰功,張弘範是張柔的兒子當中最有出息的一個,從當時的“國藉”說,他是蒙元籍的漢人。張弘範這兩首《木蘭花慢》裏都說到“蠻煙瘴霧”,像是諸葛亮南下七擒孟獲的感覺,其實指的卻是南宋南逃的殘餘勢力。第一首詞寫在作者統兵南下的出徵前夕,那時,他剛以漢裔身份被授予蒙、漢軍都元帥之職,帶尚方寶劍,大受忽必烈的信任和重用,結果崖山一場海戰,宋軍浮屍十餘萬衆,宋朝便算是徹底亡國了,對於張弘範來講,這果真是“整頓乾坤事了”呀。
  後人對崖山一役,消極的評價是“崖山以後無中國”,積極的評價則是張弘範協助元朝完成了統一大業。這些評論我們暫時不必去管,卻說張弘範南徵的戰船上曾經帶着一位重要俘虜,一同渡過零丁洋,一同目睹崖山戰。這俘虜就是文天祥,“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那首《過零丁洋》正是寫於這段路上,而崖山之戰的那次目擊則被文丞相寫成了一首七言古風,題為《二月六日》:
  南人志欲扶昆侖,北人氣欲黃河吞。
  一朝天昏風雨惡,炮火雷飛箭星落。
  誰雌誰雄頃刻分,流屍飄血洋水混。
  昨朝南船滿崖海,今朝衹有北船在。
  昨夜兩邊桴鼓鳴,今朝船船酣睡聲。
  北兵去傢八千裏,椎牛釃酒人人喜。
  惟有孤臣雨淚垂,冥冥不敢嚮人啼。
  六竜杳靄知何處,大海茫茫隔煙霧。
  我欲藉劍斬佞臣,黃金橫帶為何人。
  崖山種種,歷來論之者衆,其中不乏飽學鴻儒,更不乏深入精闢的見解。我這裏卻衹說說一位熱血青年的議論:“……到了元朝,中國纔為外國一統。那些理學名儒,如許衡、吳澄輩,皆俯首稱臣。衹有文天祥、張世傑、陸秀夫、謝疊山不肯臣元,都死了節。九十年中,雖有些英雄豪傑起事恢復,被那些儒生拿着君臣大義視為盜,立刻替元朝平息了。”
  這位熱血青年就是陳天華,但凡念完初中的人沒有不知道他的,但這段文字卻不是出自《猛回頭》和《警世鐘》,而是摘自他另一部作品,題為《獅子吼》。他這短短兩句話,涉及了錯綜復雜的許多問題,其中一些恐怕到現在也是說不清楚的,比如“君臣大義”和“華夷之辨”,這兩個儒傢的頂級概念在宋元易代之際該如何解釋現實呢?
  (註釋1)鬍適:《寫在孔子誕辰紀念之後》(收錄於《鬍適文集》第5捲,歐陽哲生/編,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第1版,引文見第408-413頁,原載於1934年9月9日的《獨立評論》第117號)
  (註釋2)《漢書;匡張孔馬傳》:贊曰:自孝武興學,公孫弘以儒相,其後蔡義、韋賢、玄成、匡衡、張禹、翟方進、孔光、平當、馬宮及當子晏鹹以儒宗居宰相位,服儒衣冠,傳先王語,其醖藉可也,然皆持祿保位,被阿諛之譏。彼以古人之跡見繩,烏能勝其任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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題記自序
引子之一:新問題常是老問題(一)“詆嶽飛而推崇秦檜也”
(二)五十年前哈耶剋(三)我們今日還不配讀經
(四)祭孔.文天祥(五)義和團.誰還記得陳天華
(六)馬剋思論太平天國(七)恩格斯論“911”
引子之二:事實問題還是邏輯問題引子之三:在詩歌的標簽之外
第一章 殺人無罪,報仇有理 (一)徐元慶謀殺案(二)梁悅謀殺案:韓愈的法律難題
(三)以德報怨,以直報怨,以過分報怨(四)“漢時以經義斷事”
第二章 一經三傳:哲學、歷史、還是政治?(一)“三傳”小史(二)作為官方政治學的“春秋大義”
(三)原心定罪:同罪不同罰(四)官員私鬥
(五)查案不難,判案纔難(六)趙傢村的愛國主義
(七)江山可以送人嗎?(八)三綱實係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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