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 陈丹青作品年终巨献:多余的素材   》 第7节:我的第一次素描人体写生(2)      陈丹青 Chen Danqing

  那“裸体模特儿不要不行”的御批不知可曾向刘老宣示过,否则他怕是可以躺下来挨批斗了。
  早不学,晚不学,偏偏就在那年月,我抹开油画颜料学起不画裸体“不行”的西洋画。结果呢,我画的是胖乎乎笑嘻嘻的毛主席:他老人家成了“文革”初年红遍全国的超级模特儿,在千万幅革命油画中,唯一的“半裸体”也是毛主席:只见他游泳过后身穿浴衣肩胸半露,正慈祥地招手呢。
  那年月,不画毛主席?不行!
  转眼“文革”十年。我糊里糊涂学会了连环画、宣传画,甚至画“油画”,还竟出版送展,小有声名了,看来“男女老少裸体模特儿”不画也行?到底行不行呢——如今,艺术学生的说话做事可比咱们少了太多顾忌,去年到美院代课,就听得进修班诸生有句极坦然的说法:上美院图个啥?一是和名家教授混个“脸熟”,二是画“女裸体”。前一说固然乖张,莫说不敬,那会儿根本还没这句说法;这后一说,却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毛主席当年的意思,“男、老、少”是虚,“女”裸体是实:澡堂子里挤满赤条条老少爷们儿搓上抹下的,谈什么“封建思想”、“革命思想”,封建思想横加禁止而男画家“不要不行”的,当然是指隔壁“女部”池子里的女裸体!
  如今都说“人体美”:男人?还是女人?长长十年,唯一可供窥看的“女裸体”躲在“赤脚医生手册”里,胸腔盆骨,曲线窈窕,虽是语焉不详粗粗用线勾一勾,已经看得我面红心跳。时代真是变了,在京城胡同饭馆我就不止一次见到墙上公然挂着真人尺寸的美国裸女大照片,躺着,媚着,桌面上火锅沸腾猜拳行令,看都没人看一眼。
  闲话少说。1978年全国形势大好正本清源恢复高考我进了美院,不久老师宣布某周某日某课画裸体素描写生,事属“文革”十年后中国第一次恢复写生裸体不画不行!第一课,模特指定女裸体。
  从风闻,宣布,到当真开手画,其间自然少不了各种铺垫与前戏:先是在院校内部开放图书室,世界名画画册里翻开来,什么“维纳斯的诞生”,“土耳其后宫”,果然不着寸缕,那时,高校艺术学生单在准许观看西方画册这一层,先已是特权阶层。接着是准许“社会”开眼:“文革”后复刊的《美术研究》第一期封面就让希腊雕塑维纳斯站岗,虽是腰肚遮拦着,可在当时俨然兼收政治宣言与色情广告之功,甫上市即告销罄。到了紧锣密鼓大造舆论的阶段,是美院大礼堂某夜召开“裸体艺术”专题讲座,座无虚席,人声喧哗,黑暗中还混进来不少校外人士。主讲人雕塑系钱绍武钱先生先作开场白,说些什么呢,忘了,只记得钱先生开腔不久即引了咱鲁迅先生一句话——鲁迅先生也真神了,什么事,什么时候,都有他一句现成话:“文革”初周扬等“四条汉子”走背运,报端直引鲁迅文章,原来他当初就料定这四位不是好人;“文革”末张春桥报应到了,忽儿广播里就念出鲁迅一篇《三月的租界》,早就看穿张某不是东西——现在要画裸体人,则中国人“从白胳膊想到全裸体”一节即“想象力格外旺盛”那段话,给钱先生逮个正着,用得正好。记得钱先生“白胳膊”大声念出后,到“全裸体”三字,忽然停顿片刻,略带为难地那么一笑,面颊一红,很轻很快念过去了。哎呀,现在想来,连“全裸体”三个字,那会儿也没谁敢来当众念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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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料来源】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第1节:修订版序(1)第2节:修订版序(2)第3节:我的第一次油画风景写生
第4节:我的第一次油画肖像写生(1)第5节:我的第一次油画肖像写生(2)第6节:我的第一次素描人体写生(1)
第7节:我的第一次素描人体写生(2)第8节:我的第一次素描人体写生(3)第9节:闲散美人(1)
第10节:闲散美人(2)第11节:闲散美人(3)第12节:闲散美人(4)
第13节:胡兰成(1)第14节:胡兰成(2)第15节:怀旧与革命(1)
第16节:怀旧与革命(2)第17节:邱岳峰(1)第18节:邱岳峰(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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