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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 》 鄰傢少婦 》
商州初錄(3)
賈平凹 Gu Pingao
我也聽到好多對商州的不遜之言,說進了山,男人都可怕,有進山者,看見山坡有人用尺二牙子鐝在掘地,若上去問路,瞧見有錢財的,便會出其不意用鐝頭打死,掏了錢財,掘坑將屍首埋了,然後又心安理得地掘他的地。又說男女關係混亂。有兄弟數人,衹娶一個老婆,等到分傢,將傢産分成幾份,這老婆也算作一份,然而平分,要櫃者,不能要甕,櫃甕都要者,就不得老婆……我在這裏宣佈,這全是誣衊!商州在舊社會,確實土匪多,常常路斷人稀,但如今從未有過以鐝劈死過路人的事件,偶爾有幾個殺人罪犯,但誰傢墳裏沒幾棵
彎彎柏樹?世上的壞人是平均分配的,商州豈能排除?說起作風混亂,更是一派鬍言,這裏男女可以說,笑,打,鬧,以爺孫的關係為最好,無話不說,無事不做,也常有老嫂比母之美談,但傢哥和弟媳界限分明,有話則說,無話則避。尤其一下地幹活,男女會不分了老少,班輩,什麽破格話都可說,似乎一塊土地,就像城市人的遊泳池,男女都可以穿褲頭來。若是開會,更是所有人一起上炕,以被覆腳,如一個車輪,團團而坐。
商州到底過去是什麽樣子,這麽多年來又是什麽樣子,而現在又是什麽樣子,這已經成了極需要嚮外面世界披露的問題,所以,這也就是我寫這本小書的目的。據可靠消息,商州的鐵路正在測量綫路,一旦鐵路修通,外面的人就成批而入,山裏的人就成批走出,商州就有它對這個社會的價值和意義而明白天下了。如今,我寫這本小書的工作,衹當是鐵路綫勘測隊的任務一樣,先使外邊的多少懂得這塊地方,以公平而平靜的眼光看待這個地方。一旦到了鐵路修起,這本小書就便可作賣辣面的人去包裝了,或是去當了商州姑娘剪鉸的鞋樣了。但我卻是多麽欣慰,多多少少為生我養我的商州盡些力量,也算對得起這塊美麗、富饒而充滿着野情野味的神秘的地方和這塊地方的勤勞、勇敢而又多情多善的父老兄弟了。
黑 竜 口
從西安要往商州去,衹有一條公路。鼕天裏,雪下着,星星點點,車在關中平原上跑兩個鐘頭,像進了三月的梨花園裏似的,旅人們就會把頭伸出來,用手去接那雪花兒取樂。柏油路是不見白的,水淋淋的有點滑,車悠悠忽忽,快得像是在水皮子上漂;麥田裏雪駐了一雞爪子厚,一動不動露在雪上的麥苗尖兒,越發地緑得深。偶爾裏,便見一隻野兔子狠命地跑竄起來,“叭”地一聲,免子跑得無蹤無影了,捕獵的人卻被槍的後坐力蹬倒在地上,望着槍口的一股白煙,做着無聲的苦笑。
車到了峪口,嘎地停了,司機跳下去裝輪胎鏈條;用一下力,吐一團白氣。旅人們都覺得可笑,回答說:要進山了。山是什麽樣子,城裏的人不大理會,想象那裏青的石,緑的水,石上有密密的林,水裏有銀銀的魚;進山不空回,一定要帶點什麽紀念品回來:一顆鬆塔,幾枚彩石。車開過一座石橋,倏乎間從一片村莊前繞過,猛一轉彎,便看見遠處的山了。山上並沒有樹,也沒有仄仄的怪石,全然被雪蓋住,高得與天齊平。車開始上坡,山越來越近,似乎要一直爬上去,但陡然跌落在溝底,貼着山根七歪八拐地往裏鑽,陰森森的,冷得入骨。路旁的川裏。石頭磊磊,大者如屋.小者似鬥,被冰封住,卻有一種咕咕的聲音傳來,纔知道那是河流了。山已看不見頂,兩邊對峙着,使足了力氣的樣子,隨時都要將車擠成扁的了。車走得慢起來,大聲地吭吭着,似乎極不穩,不時就撞了山壁上垂下來的冰錐,嚯啷啷響。旅人都驚慌起來了,使勁地抓住扶手,呼叫着司機停下。司機衹是旋轉方向盤,手腳忙亂,車依然往裏走。
雪是不下了,風卻很大,一直從兩邊山頭上捲來,常常就一個雪柱在車前方向不定地旋轉。拐彎的地方,雪駐不住,路面幹淨得如晴日,彎後,雪卻積起一尺多深,車不時就橫了身子,旅人們就得下車,前面的鏟雪,後面的推車,稍有滑動,就趕忙抱了石頭墊在輪子下。旅人們都縮成一團,凍得打着牙花;將所有能披在身上的東西全都披上了,腳腿還是失去知覺,就咚咚地跺起來。司機說:
“到黑竜口暖和吧!”
體內已沒有多少熱量,有的人卻偏偏要不時地解小手。司機還是說:
“車一停就是滑道,堅持一下吧,到黑竜口就好了。”
黑竜口是什麽地方,多麽可怕的一個名字!但聽司機的口氣,那一定是個最迷人的福地了。
車走了一個鐘頭,山終於合起來了,原來那麽深的峽𠔌,竟是出於一脈,然而車已經開上了山脈的最高點。看得見了樹,卻再不是那緑的,由根到梢,全然冰霜,像玉,更像玻璃,太陽正好出來,晶亮得耀眼。驀地就看見有人傢了,在玻璃叢裏,不知道屋頂是草搭的,還是瓦苫着,門窗黑漆漆的,有雞在門口刨食,一隻狗呼地跑出來,追着汽車大跑大咬,同時就有三兩個頭包着手巾的小孩站在門口,端着比頭大的碗吃飯,怯怯地看着。
“這就是黑竜口嗎?”
旅人們活躍起來,用手揉着滿是雞皮疙瘩的臉,瞪着乞求的眼看司機。有的鼻涕、眼淚也掉下來,噝噝地吸氣,但立即牙根麻生生地疼了,又緊閉了嘴唇。可是,車卻沒有停,又三回兩轉地在山脈頂上走了一氣,突然順着山脈那邊的深𠔌裏盤旋而下了。那車溜得飛快,一個拐彎,全車人就一起嚮左邊擠,忽地,又一起嚮右邊擠。路衹有丈五寬窄;車輪齊着路沿,路沿下是深不見底的溝淵,旅人們“啊啊”叫着,把眼睛一齊閉上,讓心在喉嚨間懸着……終於,覺得沒有飛機降落時的心慌了,睜開眼來,車已穩穩地行駛在溝底了。他們再也不敢回頭看那盤旋下來的路,在心裏默默地祝福着司機,好像他是一位普救衆生的菩薩,是他把他們從死亡的苦海裏引渡過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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