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魔志怪 三寶太監西洋記   》 第七回九環錫杖施威能 四路妖精皆掃盡      羅懋登 Luo Maodeng

  詩曰:岩下飄然一老僧,曾求佛法禮南能。
  論時自許窺三昧,入聖無梯出小乘。
  高閣鬆風傳夜磬,石牀花雨落寒燈。
  全憑錫仗連環響,掃蕩妖氛誦法楞。
  卻說長老問這個精怎的這等狠,土地道:“不管他狠事,衹因他一傢兒都是些兄弟兵。”長老道:“他是甚麽兄弟兵?”土地道:“他一門有四個房頭,都是精怪。衹是大房頭更加茂盛些,一個老兒養了三十二個兒子,個個神通廣大,個個變化無窮,其餘的三個房頭,都是單傳的一傢一個兒。”長老道:“可有個姓麽?”土地道:“也不知其姓。”長老道:“可有個名字麽?”土地道:“也不知他的名字。”長老道:“既沒有姓,又沒有名字,卻怎麽樣兒稱呼?”土地道:“他大房裏人多,就號做天罡精;二房裏衹一個,號做鴨蛋精;三房裏一個,號做葫蘆精;四房裏一個,號做蛇船精。”長老道:“你這山上的是哪一房哩?”土地道:“這山上是四房裏蛇船精,故此衹在九麯溪流之上。”長老道:“那三房都住在哪裏?”土地道:“第三房住在羅浮山上,第二房住在峨眉山上,大房裏住在五臺山上。”長老一直探實了他的底兒,方纔吩咐這些神道各回本位。
  一個長老,兩個神僧,就在這個山上遇曉便行,遇晚便宿,遇峰頭便上峰頭,遇岩洞便進岩洞,遇寺觀便坐寺觀,遇祠廟便住祠廟,遇長老講上幾句經,遇衆生教他幾句偈,遇強暴引他進善門,遇慈悲掖他登法界,遇竜與他馴,遇虎導他仁,遇鶴任其舞,遇鳥雀隨其飲啄。不覺的鳥飛兔走,日復一日,這一日坐在齊雲𠔌的齊雲亭上,那亭外竪着一座碑,石碑上鎸着一首七言四句的詩。長老問說道:“那碑上的詩是甚麽人題的?”非幻看了一看,回聲道:“是朱文公題的。”長老道:“你把那詩念來與我聽着。”非幻慌忙的走近前去念說道:九麯將窮眼豁然,桑麻雨露見平川。
  漁郎更覓桃源路,除是人間別有天。
  一個“天”字纔念得出聲,猛省得半空裏火光一閃,颼地裏一陣的響將來,衹見:視之無影,聽之有聲。噫!大塊之怒號,傳萬竅之跳叫。穴在宜都,頃刻間弄威靈於萬裏;獸行法獄,平白地見鞠陵於三門。一任他乓乓乒乒,慄慄烈烈,撼天關,搖地軸,九仙天子也愁眉;那管他青青紅紅,皂皂白白,翻大海,攪長江,四海竜王同縮頸。雷轟轟,電閃閃,飛的是沙,走的是石,直恁的滿眼塵埋春起早;雲慘慘,霧騰騰,折也喬林,摧也古木,說甚麽前村燈火夜眠遲。忽喇喇前呼後叫,左奔右突,就是九重竜鳳閣,也教他萬瓦齊飛;吉都都橫衝直撞,亂捲斜拖,即如千丈虎狼穴,難道是一毛不拔?雖不終朝,卻負大翼,吆的戴嵩之失牛,喝的韓幹之墮馬;纔聞虎嘯,復訝鳶鳴,愁的雞豚之罔柵,怕的鳥雀之移巢。縱宗生之大志,不敢謂其乘之而浪破千層;雖列子之泠然,吾未見其禦之而旬有五日。似這等的惡神通,那裏去聽個有虞解慍之歌,黃帝吹塵之夢?須別樣的善菩薩,纔贏得這個高祖豐沛之樂,光武汾陽之詩。正是:萬裏塵沙陰晦暝,幾傢門戶響敲推。多情折盡章臺柳,底事掀開杜屋茅。
  真好一陣怪風也。非幻見了,衹是縮了個頸;雲𠔌見了,他衹是伸出個舌頭來;長老坐在齊雲亭上,衹把他當一個耳邊風。這一陣風方纔息了,又衹見黑沉沉的世界,滿地裏傾盆倒鉢的下將來。衹見:渰然凄凄,霈焉祁祁,納於大麓而弗迷,自我公田而及私。王政無差,十日為期,未能破塊,纔堪濯枝。微若草間委露,密似空中散絲。飲酒方觀於禦叔,假蓋定聞於仲尼。若夫月方離畢,雲初觸石。紆灌壇之神馭,儼高唐之麗質。雖潤不崇朝,而暴難終日。爾其驂屏翳,駕玄冥,嘆室中之思婦,集水上之焦明。蜀道淋鈴,周郊洗兵。罷陛楯於秦殿,奏簫鼓於劉城。或以占中國之聖,或以伐無道之邢。及夫舟運渡頭,水生堂上,喜甘泉之已飛,伊百𠔌而是仰。亦有洞中鞭石,鞍上飛塵,煩河伯之使,藉無為之君。則有諒輔聚艾,戴封積薪。漂麥已稱於南鳳,流粟仍傳於賈臣。隨景山之行車,折林宗之角巾。亦聞文侯期獵而守信,謝傅出行而致怒。或勤閔而求,或霖為苦。忤羅浮之神龜,鳴武昌之石鼓。復見商羊奮躍,石燕飛翔,玉女振衣,雷君出裝。認天河之浴豨,觀卯日之群羊。利物為神,零雲有香。霈則喻宣尼之相魯,霖則為傅說之輔商。又云欒巴噀酒,樊英嗽水。浮朱鱉於波上,躍黑於水底。陰陽吻合而風多,日月蔽虧而云細。或因掩骼而降,或為省冤而致。考於羲易,悵西郊之未零;玩彼麟經,眷北陵而可避。正是:茅屋人傢煙火冷,梨花庭院夢魂驚。
  渠添濁水通魚入,地秀蒼苔滯鶴行。
  卻又好一陣驟雨也。非幻伸出手來,把個指頭兒算一算。雲𠔌道:“你算個甚的?”非幻道:“我算一算來,今日剛剛的是七七四十九個日子了。”雲𠔌道:“這孽畜真個是會呼風喚雨的。”非幻道:“少說些罷。”衹見碧峰長老坐在亭子上,合了眼,定了神,衹當一個不看見的。須臾之際,雨收雲散,皎日當天。一撲喇,一個猛漢站在長老的面前:貓頭豬嘴,露齒呲牙。長老心裏想道:“今番卻是那畜生來也。”開了眼,輕輕的問道:“你是甚麽人?”那猛漢道:“你還不認得我哩!我是當方有名的蛇船大王。”長老道:“你到這裏做甚麽?”猛漢道:“你無故久占我的山頭,我特來和你賭個賽。”長老道:“你這等一個矮矬矬的人兒,要賭個甚麽賽?”那猛漢聽知道說他矮,他就把個腰兒拱一拱,手兒伸一伸,恰好就有幾十丈高,就像個九層的寶塔。長老道:“高便有這麽樣兒高,衹是個竹竿樣兒,不濟事。”那猛漢知道說他瘦,他又把個身子兒搖幾搖,手兒擺幾擺,恰好就有十丈寬大,就像個三間的風火土庫。長老要他變高了,眼便不看見下面的動靜;長老要他變夯了,腰便不會如常的屈伸。長老想道:“卻好算計他了。”雙手拿定了這根九環錫杖,謹照着他的腰眼骨兒,着實斷送他一下,把個孽畜打得一個星飛繚亂,魄散魂飄,咬着牙,忍着疼,望正南上徑走。好個碧峰長老,拽着根九環的錫杖,帶着兩個證佛的高徒,金光起處,早已趕上了這個孽畜。這孽畜看見後面趕得緊,衹是望着第三的哥哥處奔。他那裏前面走得緊,我這裏後面追得緊。
  這孽畜一走,走到一個高山之上,徑自奔到那個峰頭兒,衹是一閃。長老起頭看來,衹見這個山約有五六千丈的高,約有三四百裏的大,有十五個嶺頭,神光爍爍;有三十二個峰頭,瑞氣漫漫。卻再看一看來,原本是兩個山,如今合做一個山。長老心裏明白了,把個頭幾點了一點。非幻問道:“師父,這卻是個甚麽山也?”長老道:“這是道書上十大洞天之一。”雲𠔌道:“想也就是那個土地菩薩說的羅浮山。”非幻說道:“既是羅浮山,卻不是他第三的哥哥傢裏?”長老道:“不要管他甚麽第四、第三,直恁的碾將他去。”好個碧峰長老,說了一個“碾”字,金光起處,就在那個高峰頂上去了,起眼一瞧,並沒有一些兒動靜。長老道:“非幻,你把那個峰頭的上下細細的挨尋一遍,來回我的話。”雲𠔌道:“弟子也要下去尋他尋。”長老道:“你也去走一遭兒。卻一件來,一個望東而下?自西而上;一個自西而下,望東而上。”兩個小長老同領了師父的佛旨,同時下山來挨尋。你也指望捉妖縛精,師父面前來討賞;我也指望擒魔殺怪,師祖嚮前去獻功。
  非幻自東而下,自西而上,兩手摸着一個空;雲𠔌自西而下,望東而上,半星兒都是假。兩個人走到師父面前來,你也說道“沒有”,我也說道“沒有”。好個碧峰長老,把個慧眼一張,衹見那個峰窩兒裏面有這等一點兒妖氣。長老道:“你兩個同到那個峰窩兒裏瞧一瞧來,看那裏是些甚麽對象,快來回話。”兩個人走將下去,並不曾見有些甚麽對象,復回身來。非幻走得快些,一腳絆了一下,照地下就是一轂碌。雲𠔌走上前去打一看,原來絆了腳的是一根葫蘆藤兒。這根藤盡有老大的。非幻心裏就有些兒狐疑,雲𠔌心裏就有些兒費想。兩個人更不打話,徑直跟着了這根藤兒衹是走。大約走三五百步,衹見一個石岩裏面一個大毛鬆鬆的葫蘆。非幻道:“這敢就是那話兒?”雲𠔌道:“卻不是怎的。”兩個人抽身便轉,轉到峰頭上,回了長老的話。
  長老金光一聳,那個石岩就在面前。好長老,掣起那根九環錫杖,照着個葫蘆,衹聽得一聲響,把那葫蘆打得個望岩上衹是一溜。原來哪裏是個葫蘆,卻是一個毛頭毛臉的老妖精,手裏還牽着那個貓頭豬嘴的猛漢。長老又照着一杖,把這兩個妖精打得存紮不住。他兩個就走到玉鵝峰上去,長老就打到玉鵝峰上去;他兩個走到麻姑峰上去,長老也打到麻姑峰上去;他兩個走到仙女峰上去,長老也打到仙女峰上去;他兩個走到會真峰上去,長老也打到會真峰上去;他兩個走到會仙峰上去,長老也打到會仙峰上去;他兩個走到錦綉峰上去,長老也打到錦綉峰上去;他兩個走到玳瑁峰上去,長老也打到玳瑁峰上去;他兩個走到金沙洞裏去,長老也打到金沙洞裏去;他兩個走到石臼洞裏去,長老也打到石臼洞裏去;他兩個走到朱明洞裏去,長老也打到朱明洞裏去;他兩個走到黃竜洞裏去,長老也打到黃竜洞裏去;他兩個走到朱陵洞裏去,長老也打到朱陵洞裏去;他兩個走到黃猿洞裏去,長老也打到黃猿洞裏去;他兩個走到水簾洞裏去,長老也打到水簾洞裏去;他兩個走到蝴蝶洞裏去,長老也打到蝴蝶洞裏去;他兩個走到大石樓上去,長老也打到大石樓上去;他兩個走到小石樓上去,長老也打到小石樓上去;他兩個走到鐵橋上去,長老也打到鐵橋上去;他兩個走到鐵柱上去,長老也打到鐵柱上去。他兩個妖精愈加慌了,又走到跳魚石上去,長老又打到跳魚石上去;他兩個又走到伏虎石上去,長老又打到伏虎石上去。他兩個妖精也無計奈何,雙雙的鑽在那阿耨池裏面去,碧峰長老也打到阿耨池裏面去;他兩個又鑽在夜樂池裏去,長老又打到夜樂池裏去;他兩個一鑽又鑽在卓錫泉裏去,好個碧峰長老,把那九環錫杖望地上略略的響一聲,衹見他兩個妖精和那泉水兒,同時朝着面上一瀑起來。兩個妖精心生一計,徑走到禦花園裏柑樹上,搖身一變,閃在那柑子裏面去了。碧峰長老已自看見,就遠遠的打一杖來。他兩個又安身不住,卻又搖身一變,藏在那禦花園裏蘢蔥竹兒裏面去了。長老照着這個竹兒又是一杖來,他兩個又是安身不住。卻衹見山上有一群五色的小雀兒共飛共舞,他兩個又搖身一變,恰好變做個五色的小雀兒,也自共飛共舞。碧峰長老把個九環錫杖對着雀兒一指,那些真雀兒一齊掉下地來,衹有他兩個假雀兒,趁着這個勢頭兒,一蓬風飛了。
  他兩個在前面飛,長老拽着一根錫杖,領着兩個徒弟,緊着在後面趕。他兩個徑望西北上飛,長老也望西北上趕。正在追趕的緊溜處,非幻說道:“這兩個妖精衹望西北上飛,莫非是到峨眉山上去討救兵來也?”長老道:“我已自理會得了。”雲𠔌道:“憑着師祖這根錫杖,怕他甚麽百萬妖兵!”師徒們正在閑談閑論,不覺的就是峨眉山了。他兩個妖精雖則靈變,卻要駕着霧藉着雲纔會飛。碧峰長老他本是個古佛臨凡,不駕霧,不乘雲,金光起處,還狠似飛,故此他兩個妖精再走不脫。他兩個剛剛的飛到峨眉山上,叫一聲:“二哥哩!”倒也好個二哥,平白地跳將起來,卻是三個妖精,打做了一夥。雲𠔌說道:“這個妖精又是個藍頭藍面的。”非幻道:“這就是那土地老兒說的鴨蛋精。”長老更不敘話,趕上前又還他一杖。今番又是三個妖精沒路跑了,衹見大峨眉山上打到中峨眉山上,中峨眉山上打到小峨眉山上,小峨眉山上又打到大峨眉山上。山頂上打到山腳下來,把那八十四個磨盤灣,做了個銀瓶墜井;山腳下又打到山頂上去,把那六十餘裏的之玄路,做了個寶馬嘶風。一百一十二座石頭的龕兒,龕龕的流星趕月;一百二十四張石頭的牀兒,牀牀的弩箭離弦。大小洞約有四十餘個,哪個洞裏不聽得這九環錫杖王吉王吉玎玎?洞裏穴約有三十六雙,哪個穴道不聽得這九環錫杖乒乒剝剝?雖則是光相禪師,也做不得個萬間廣廈;縱然有普賢菩薩,也做不得個西道主人。
  那三個妖精也自計窮力盡了,大傢商議道:“和尚狠得緊哩!我和你莫若奔到五臺山去,就着那些天罡精再作道理。”說猶未了,後面又追將來。三個妖精沒奈何,捨着命直衝正北上走。長老拽着錫杖,領着徒弟,也望正北上趕將來。卻趕得有十之七八,雲𠔌道:“師祖,前面是甚麽山?”碧峰道:“就是五臺山。”雲𠔌道:“怎麽叫做個五臺山?”碧峰道:“這個山是北嶽恆山的頭,太行山的尾,綿亙有五六百裏的路,按東西南北中的方位,結就金木水火土的氣脈,卻是五個峰頭。那峰數五,平平坦坦,就像臺基兒一般,故此叫做個五臺山。”非幻說道:“那三個妖精已自奔到峰頭上去了,師父快些掣出杖來。”長老道:“今番卻又不在打上。”衹見那三個妖精慌慌張張、吆吆喝喝,這個峰頭上又跑到那個峰頭上,那個峰頭上又跑到這個峰頭上。長老也不舉杖,也不追他,衹是坐在中間的臺上,念動幾句真言,宣動幾句密語,拽着根錫杖,領着兩個高僧,且自尋個善世法門入定去了。
  卻說他三個妖精,東邊也叫着天罡精哩,西邊也叫着天罡精哩。那些天罡精,東邊也跳出一個來,西邊也跳出一個來。叫的叫了兩三日,纔叫得遍,跳的跳了兩三日,纔跳得全。你看那三個妖精,又得了這三十三個天罡,如虎生翼,每日間在這些峰頭上跳的跳,叫的叫,飛的飛,跑的跑,吼的吼,哮的哮,舌丹的舌丹,的,的,的。每日間又在這個長老入定的門前,呼風的呼風,喚雨的喚雨,吸霧的吸霧,吞雲的吞雲,移山的移山,倒嶽的倒嶽,攪海的攪海,翻江的翻江,飛槍的飛槍,使棒的使棒,撒瓦的撒瓦,搬磚的搬磚,攫煙的攫煙,弄火的弄火。雲𠔌聽知門外這等樣兒鬧鬧吵吵,走將出去看一看,衹見那三個,一個是蛇船精,貓頭豬嘴;一個是葫蘆精,毛頭毛臉;一個是鴨蛋精,藍頭藍面。新添的這三十三個天罡精,好不標緻哩,一個個光頭光臉,是白盈盈的,就是個傅粉郎君。雲𠔌也自有三分的懼怕,叫聲:“師父,你來看也。”非幻聽見外面叫他,也自跑將去看,見這些妖怪神通廣大,變化多般,心裏也自有兩分的慌張。一個師父,一個徒弟,兩個人正在恂恂忄察忄察、忄養忄養,猛聽得裏面長老叫上一聲,嚇得他師徒兩個狠着一個大足竜踵,忙忙的走將進來,回覆道:“師父有何呼喚?”長老道:“我入定有幾個日頭了?”非幻道:“已經七七四十九個日頭了。”長老道:“外面的精怪何如?”雲𠔌道:“兇得凹哩!”長老道:“你們看見他麽?”雲𠔌道:“適來我和師父兩個人眼同面見的。”長老道:“待我出來。”好個長老,從從容容出了定,淨了水,納了齋,一隻手攫了髭髯,一隻手拽了那九環錫杖,後面跟着兩個高僧,大搖大擺的走出門去。
  早有一個小妖精就看見了。那小妖精口兒裏吹上一個鬼號,舌兒上調出一個鬼腔。長老剛剛的坐在山頭上,衹見前後左右,四遠八方,盡是些精怪,都奔着長老的面前來。奔便是奔到長老面前來,及至見了長老的金身,也白有三分兒鬼扯腿。長老道:“你們是甚麽人?”貓頭豬嘴的說道:“你豈不認我是蛇船大王?”毛頭毛臉的說道:“你豈不認我是葫蘆大王?”藍頭藍面的說道:“你豈不認我是個鴨蛋大王?”那些光頭光臉標緻些的跳下跳下,嘈嘈雜雜說道:“我們兄弟是個天罡大王,你本然不曾認得我哩!”長老道:“你們到這裏做甚麽?”蛇船精說道:“趕人不過百步,你趕我,怎麽直趕到這裏來?”葫蘆精說道:“一身做事一身當,便我的兄弟有不是處,你怎麽連我也趕將來?”鴨蛋精說道:“傢無全犯,你怎麽樣一聯兒欺負我弟兄三個?”那些天罡精人多口多,齊聲說道:“你不合這等的上門欺負人。”
  長老道:“既是這等說來,你們也有些手段麽?”衆妖精齊聲說道:“你不要小覷了人!我們有神有通,能變能化。”長老道:“口說無憑,做出來纔見。”衆妖精齊聲說道:“你教我們怎麽做出來?”長老道:“你們說道有神有通,你們就顯個神通我看看。”衆妖精說道:“看風哩!”說聲“風”,這些妖精打夥兒撮撮弄弄,果真是個“飄飄一氣怒呼號,伐木摧林鳥失巢”。風便是一陣大風,長老把個杖兒指一指,卻就不見了這個風。衆妖精說道:“看雨哩!”說聲“雨”,果真是個“遊人腳底一聲雷,倒鉢傾盆瀉下來”。雨便是一陣大雨,長老把個杖兒指一指,卻就不見了這個雨。衆妖精說道:“看霧哩!”說聲“霧”,果真是個“山光全瞑水光浮,佳氣氤氳滿太丘”。霧便是一天大霧,長老把個杖兒指一指,卻就不見了這個霧。衆妖精說道:“看雲哩!”說聲“雲”,果真是個“如峰如火更如綿,雨未成時漫障天”。雲便是一天黑雲,長老把個杖兒指一指,卻就不見了這個雲。衆妖精說道:“看山哩屍說聲“山”,果真是個“秀削芙蓉萬仞雄,天然一柱幹維東”。山便是一個高山,長老把個杖兒指一指,卻就不見了這個山。衆妖精說道:“看海哩!”說聲“海”,果真是個“巨海澄瀾勢自平,百川歸處看潮生”。海便是一個大海,長老把個杖兒指一指,卻就不見了這個海。衆妖精說道:“看槍哩!”說聲“槍”,果真是個“丈八蛇矛勢儼然,萬人叢裏獨爭先”。槍便是一根長槍,長老把個杖兒指一指,卻就不見了這根槍。衆妖精說道:“看磚瓦哩!”說聲“磚瓦”,果真是個“點點磚飛如雨亂,磷磷瓦走似星流”。磚瓦便是許多磚瓦,長老就把個杖兒指一指,卻就不見了這許多磚瓦。衆妖精說道:“看煙火哩!”說聲“煙火”,果真是個“黑焰蒙蒙逼紫霄,一團茅火隔煙燒。”煙火便是一番煙火,長老把個杖兒指一指,卻就不見了這個煙火。
  非幻站在左壁廂,看見這些妖精這麽樣兒搬弄,說道:“師父,你莫道此人全沒用,也有三分鬼畫符。”雲𠔌站在右壁廂,說道:“豈不聞,『呆者不來,來者不呆』。”長老道:“你們有這些閑話,且待我來收拾他。”長老道:“你們的神通,我已自看見了。你們又說道能變能化,你們再弄個變化我看着。”衆妖精說道:“還是身裏變,還是身外變?”長老道:“先變個身外變來看着。”原來那些妖精本也是個通達的,你看那一字兒擺着,你也口兒裏噥噥噥,我也口兒裏噥噥噥,一會兒一個人手裏一株鬆。長老道:“這的倒是個耐歲寒。”一會兒一個人手裏一叢竹。長老道:“這的倒是個君子。”一會兒一個人手裏一剪梅。長老道:“這的倒是個春魁。”一會兒一個人手裏一朵桃。長老道:“這的倒是個紅孩兒。”一會兒一個人手裏一盤銀杏。長老道:“這的倒是個甜苦相勻。”一會兒一個人手裏一枝柳。長老道:“這的倒是個清明節。”
  猛然間,一個妖精唱說道:“一變已周,再看再變!”長老道:“你們再變來。”衹見那些妖精,你也口兒裏又唧唧唧,我也口兒又唧唧唧,一會子一個人手裏一挂竜。長老道:“這的倒是個有頭角的。”一會兒一個人手裏一雙鳳凰。長老道:“這的倒是個五色成文的。”一會兒一個人手裏一對麒麟。長老道:“這的倒是個應聖人之瑞的。”一會兒一個人手裏一隻白鐲。長老道:“這的倒是個美玉無瑕的。”一會兒一個人手裏一雙獅子。長老道:“這的倒是個認得文殊師利的。”一會兒一個人手裏一頭白象。長老道:“這的倒是個不拜安祿山的。”一會兒一個人手裏一隻老虎。長老道:“這的倒是個山君有名的。”一會兒一個人手裏一個豹兒。長老道:“這的倒是個南山隱霧的。”一會兒一個人手裏一個金絲犬。長老道:“這的倒像個渾金色相的。”一會兒一個人手裏一個玳瑁貓。長老道:“這的倒是個有好皮毛的。”
  又猛聽得一個妖精唱聲道:“再變已周,三看三變。”長老道:“你們三變來。”衹見這些妖精,你也口兒裏喀喀喀,我也口兒裏喳喳喳,一會兒一個人手裏一錠馬蹄金。長老道:“這的也衹看得他是黃的。”一會兒一個人手裏一錠圓寶銀。長老道:“這也衹看得他是白的。”一會兒一個人手裏一架景陽鐘。長老道:“這也衹是雜銅雜鐵鑄的。”一會兒一個人手裏一面漁陽鼓。長老道:“這也是雜皮兒漫的。”一會兒一個人手裏一籠料絲燈。長老道:“這也衹是和他人指路的。”一會兒一個人手裏一個草蒲團。長老道:“這也衹是聽別人打坐的。”一會兒一個人手裏一面古銅鏡。長老道:“這也衹是自傢心裏明白的。”一會兒一個人手裏一把泥金扇兒。長老道:“這也衹是自傢身上涼快的。”一會兒一個人手裏一壺茶。長老道:“這的原是盧仝的。”一會兒一個人手裏一瓶酒。長老道:“這的原是杜康的。”又猛聽得一個妖精唱聲道:“茶酒已周,理無又變!”長老道:“這卻都是個身外變哩,今番卻要個身裏變哩!”卻不知這個長老說個身裏變,還是甚麽樣的千變萬化,又不知那些妖精的身裏變,還是些甚麽樣的神巧機關,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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