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家类 莊子講記   》 第七篇 應帝王      南懷瑾 Na Huaijin

  這是《莊子》內七篇最後一篇。
  《莊子》內七篇,我們研究方法是一係列的,連貫性的。從第一篇《逍遙遊》講如何解脫,到怎麽樣悟道,怎麽樣修道,然後到《大宗師》,由得道的完成,既可以出世又可以入世。當然重點偏嚮於入世,偏嚮於形而上道,但是它的用,是偏嚮於入世的。這是中國文化的道傢,之所以不同於儒傢佛傢之處。尤其這個觀念,在《莊子》內七篇中,由第一篇《逍遙遊》到第七篇的《應帝王》,都是一以貫之的。
  那麽這一篇是講《應帝王》,不是應對的意思,帝王代表了治世的聖人,這是中國舊文化最古老的觀念。因為足以領導天下國傢的人,非有道之士不可,那麽有道之士,纔查以做“齊傢治國平天下”的帝王。我們普通的認為,學佛是偏重於出世的,而真正的大乘佛法,是偏重於入世的,大乘的佛法偏重於轉輪聖王。這個轉輪聖王,是中國文字的翻_譯,轉輪的意思,能夠扭轉乾坤,這樣的治世明王,同佛一樣,不是一個時代常有的,不知是幾千年幾百年,所謂“五百年而後王者興”,偶然纔出一個。所以,一個轉輪聖王,是十地以上的菩薩,也就等於是佛。換句話講,成了佛的人,轉身才能成為轉輪聖王。同樣的,大魔王也要十地菩薩以上,才能化身為大魔王,那是反的教化、反的教育。轉輪聖王是順的教育。這種觀念,常常在佛學裏面被忽視了。因此,總認為佛學是完全出世的,這個觀念是一個錯誤。
  嚙缺問於王倪,四問而四不知。嚙缺因躍而大喜,行以告蒲衣子。蒲衣子曰:“而乃今知之乎?有虞氏不及泰氏。有虞氏其猶藏仁以要人,亦得人矣,而未始出於非人。泰氏其臥徐徐,其覺於於。一以己為馬,一以己為牛。其知情信,其德甚真,而未始入於非人。”
  
  四問而四不知
  首先一段,是講人類的歷史文化演變。這個觀念,是研究歷史文化史、社會進化史和歷史哲學特別要註意的地方。
  嚙缺問於王倪,四問而四不知。嚙缺因躍而大喜,行以告蒲衣子。
  莊子的文章經常出於人意料以處,這一篇文章更是如此,突然來一個“嚙缺問於王倪”。“王倪”是老師,“嚙缺”是學生,都是古代得道的真人。這兩人在《齊物論》裏出現過。嚙缺問王倪什麽問題呢?非常妙!《莊子》裏面沒有提出來,就衹講出結果,“四問而四不知”。照我們現在講法是三問三不智,古人比我們進步一點,四問四不知。這裏就值得研究,為什麽不三問三不知、二問二不知呢?所謂“四問”,代表四方,正反相對的。正與反,這就是一個邏輯問題了。任何一個事物,具備了一,就有正反兩方面,就是二;二再有正反兩方面,就是四了。用《易經》的道理講,就是“太極生兩儀,兩儀生四象。”
  王倪這位老師什麽都沒有答復,學生嚙缺反而懂了,高興得跳了起來,趕快去告訴一位得道的人,叫“蒲衣子”。蒲衣子是什麽人呢?王倪的老師,就是太老師。據中國的上古史記盞,不過一般人是不會去研究的,蒲衣子八歲的時候,舜想讓位給蒲衣子,請他出來當皇帝。當然,這不是青年纔俊是幼年纔俊了。中國歷史上好幾位,所謂甘羅十二歲當宰相,蒲衣子八歲當皇帝,所以我們年青人大可自豪一番。可是,我們這時還沒有八歲就能聽懂《莊子》的。
  
  窮源溯本
  蒲衣子曰:“而乃今知之乎?有虞氏不及泰氏。
  蒲衣子說:你到現在纔懂了?“有虞氏不及泰氏。”唐堯虞舜代表上古三代,是我們有歷史文化資粒可查的。孔子刪歷史,從唐堯作斷代的開始,是因有資料可查,可是後人對於這一資料還懷疑不信。如果照古老的相傳,我們民族史,已經有兩百多萬年,至少至少有一百多萬年。從伏羲畫八卦到黃帝這一段,到底有多少年,還不知道,至少有好幾萬年。從黃帝開始到現在是五千多年,從堯、舜開始到現在是三千多年,中華民族究竟上面已經有多少年歷史,這很難講,雖然上古月很多的神話而不敢確定。孔子對上古史是不敢碰的,因此,孔子整理《書經》時,便從唐堯開始,當然是出於研究的方法,把歷史暫時切斷了。到了近代,西方文化來了,外國人有意地毀滅中國文化,乃至我們自己的學者,把三代都已經切斷了,好象自己國傢民族的歷史,越短越進步,最好衹有一百多年,那樣纔好,纔光榮,這是非常可笑的事。現在這幾十年來,我們學說上犯一個“疑古”的毛病,把自己文化都破壞了。
  那麽,蒲衣子這裏提出來,三代以上不及“泰氏”。那泰氏是誰呢?泰氏就是太初。等於像講我們的古史,開始的時候已經不曉得是誰了。天地人謂之三皇,三皇以後就是五帝,三皇五帝以後,從黃帝開始纔有了文化,纔慢慢到了三代。
  “有虞氏不及泰氏”,這代表了什麽思想呢?我們現在有一句話,時代是進步的,這是我們現代人的話,而且是從西方文化觀念來的。站在中國文化傳統的立場上來看,時代是退化的,人類是墮落的是一代不如一代。那麽,我們怎樣把這兩個觀念統一呢?它的矛盾和重點在什麽地方?認為時代是進步的,這是站在物質文明立場上來講。今後的人在物質的享受上,比我們現在還要進步,最後的形態,是物質文明一切一切都在進步;認為時代是退化退步的,這是站在精神文明來講,這兩種觀念,必須要推論到宗教上面去。任何一個宗教都認為,人類是在墮落的。當然不止吃了一個蘋果以後,那更要墮落。不但中國是這麽認為,西方任何一個宗教都是如此。所以這裏提出,“有虞氏不及泰氏”,到了唐堯虞舜,一定是社會衰敗不行了。
  那麽由這一觀念,我們就曉得中國文化最重要的一點,我們的民族文化,理想的世界,理想的國傢天下,是大同思想。要註意,大同思想是《禮記》裏面,《禮運》篇裏的一段。《禮運》這一篇是什麽人講的?是孔子。《禮運篇》一開頭就是說,孔子吃飽飯了以後,站在一個走廊在嘆氣,有一個學生看見,就問老師為什麽嘆氣?“唉,人類墮落,沒有辦法希望再達到與個境界。”讀書到這裏,我們常常認為孔子的感嘆很多,等於辛棄疾的有名的詩,“飯罷閑遊繞小溪,卻將往事細尋思,有時思到難思處,手拍闌桿人不知。”所謂名詩,代表古往今來一切人的心理。有時候思考一件事情時,“手拍闌桿人不知”。講到《禮運篇》開頭,就有這麽一個味道。因此孔子的學生,請問所以,纔有《禮運》這一篇的記載,中間就說到大同世界是怎樣一個世界,怎樣一個社會。我們把《禮運》全篇研究完了,就曉得大同的思想,是認為人類在墮落,要回到我們原始老祖宗的那個社會,那種正是大同的天下。並不是說,大同思想是我們以後努力進步,所達到目的。也就是說,人類社會本來就是那麽安定,因為人類自己的墮落,纔把它古城掉了。我們為什麽講到這些,因為莊子在《應帝王》中,首先就引出了“有虞氏不及泰氏”這個問題。
  有虞氏其猶藏仁以要人,亦得人矣,而未始出於非人。
  我們瞭解歷史的話,唐堯虞舜這個階段,就是所謂的聖帝明王之治,是中國文化諸子百傢所標榜的最好的太平日子。但是以道傢的觀念,那個時代已經在墮落,不過雖然在墮落,還是保持我們傳統文化道德的精神。莊子說唐堯虞舜那個時候,人類的仁慈愛人之心,自然地還念藏在人性天然的理念上。不必用什麽仁義道德去做為標榜,也用不着去教育,因為個個都是很仁愛的。“其猶藏仁以要人”這個“要”,不是要求之意,是大致上,一般人都是這個樣子的意思。那個時候,人心自然善良,社會都是良性的,善惡是非,還沒有分別得那麽嚴格,社會上很少有不對的人,大致上都對。
  講到這裏,我們研究哲學,研究歷史的同學,特別要註意。我常說,我們這個民族的民族性,包括了整個人類的人性,都是非常可怕的,可見人性天生都是很壞的。所以各個宗教,各個文化,各個哲學,都是教人如何做好。因為人性缺乏仁義慈孝,千古以來的聖人,都教人要仁義慈孝。真正一個道德的時代,那個人性不等教育。你看其它國傢的人,標榜人道,可見很不人道,所以纔需要人道。儘管我們標榜自已這個文化怎麽怎麽好,叫了幾千年,從相反的角度看,可見我們這個民族性並不太高明,結果不仁不義不慈不孝,是照舊不變。譬如,我們經常講,我們這個民族要團结,可見這個民不團结。尤其是在國外就看到,兩個中國人在一起,就有三派的意見。一個人自處,自己還跟自己埋怨一番,吵架一下,沒有辦法了,自己還可以摔摔鏡子,摔摔茶杯,出出氣。這是人性的問題,很難辦。任何一個文化思想,我們都要瞭解當時的時代背景。凡是一種思想,一種主義,都是藥方子。人生某一種病,就必須吃某一種藥,纔開了藥方子。孔子開的方子是仁義,老子開的方子是道德,諸子百傢都在開方子,可見歷史,永遠毛病百出,各種藥方子就是吃不好。這是人類的悲哀,很可怕的。
  那麽,這裏是代表道傢的話,蒲衣子講三代以上還算好的,不算壞,再回轉去,我們三代以上的老祖宗,所謂泰氏,究竟是否是天皇、地皇、人皇?很難講。這時所講的泰氏,等於儒傢孔孟書上提個名稱“先王之道”,這個先王也不是哪一王,就是我們的祖先,我們的老祖宗。莊子說我們老祖宗泰氏的政治文化:
  泰氏其臥徐徐,其覺於於。一以己為馬,一以己為牛。
  那個時候,上古老祖宗的政治文化,在道的境界,還不是德。以道傢的思想,道衰了纔有德,德衰了纔有禮,禮衰了纔有仁,仁衰了又行不通了,纔有義,是一路下來的。我們上古老祖宗的那個時候,人都自然,不用修道,個個有道,在道的境界。他在睡覺時時“徐徐”,“徐徐”是怎麽個睡法?就是睡覺很悠然,舒服得很。難道現在的人睡覺不悠然?現在的人睡覺是很不悠然,很緊張。尤其是在外國
  文化生活影響之下,每一分每一秒都緊張得很,所以睡覺睡得很不好,加上鬧鐘也鬧不醒,很可憐。上古人睡覺睡得很好,“徐徐”,當然沒有什麽時間的約束,尤其是年表人歡迎,沒有什麽八點上班,大睡七八天也沒有關係;上課,也沒有這回事,更不會講《莊子》,那時莊子還沒有出生呢。他睡覺醒來時.“於於”,“於於”是形容很舒泰,懶洋洋的。“其臥徐徐,其覺於於”,這兩句話代表佛學禪宗講的“夢覺一如”,人沒有錯迷過,無所謂睡眠,睡眠也是清醒,醒了以後,也沒有昏迷過,在清醒中“人生如夢”,本來是夢境,這沒有什麽兩樣。道的境界,就是“醒夢如一”的境界。
  學佛的人拼命要修到的無我,在那個時候,不談有我無我,個個無我,無我到什麽程度?“一以己為馬,一以己為牛,”你認為我是牛就是牛,駡我是馬就是馬,任人呼,衹要你高興。某某先生,某某大爺,你兄弟我哥子,這些是名詞,都是代號,不相幹。就是說,那個時候的人沒有這些名相,沒有是非善惡觀念的差別,是“心境一如”的境界。在中國文化上,常常有用到《莊子》這個地方,古人很多的文學詩詞中都有,所謂“呼牛呼馬,一任人呼”。
  其知情信,其德甚真,而未始入於非人。”
  知通智。上古人的智慧,真感情沒有虛偽的,換句話講,駡人也駡得很真,現在駡人有時駡得假。所以,他的智慧,他的情緒都很值得信任,呼牛呼馬都可以,沒有什麽不相信別人,也沒有什麽不信任自己。那個時候,沒有什麽道德觀念,但是他的道德,“其德甚真”真正的真實。“而未始入於非人。”並沒有覺得哪個對,哪個不對,個個都對。人類沒有是非紛爭,這個社會自然安定的。時代文化越到後來,人讀書讀多了,學識越高了,我見越強,除了我的以外,別人都是錯,看別人都不對,都在“非人”。
  肩吾見狂接輿。狂接輿曰:“日中始何以語女?”肩吾曰:“告我:君人者以己出經式義度,人孰敢不聽而化諸!”狂接輿曰:“是欺德也。其於治天下也,猶涉海鑿河而使蚊負山也。夫聖人之治也,治外夫?正而後行,確乎能其事者而已矣。且鳥高飛以避矰弋之害,鼷鼠深穴乎神丘之下以避熏鑿之患,而曾二蟲之無知?”
  
  為政治國的哲學
  肩吾見狂接輿。狂接輿曰:“日中始何以語女?”肩吾曰:“告我:君人者以己出經式義度,人孰敢不聽而化諸!”
  “肩吾”是古代一個神仙,有道之士,他在《逍遙遊》《齊物論》裏都出現過。他去看一個有名的駡孔子的“狂接輿”。狂接輿是楚國人,姓陸,也叫楚狂接輿。這個“狂”是外號,不一定是瘋,是目空一切,不受拘束,什麽人都不在話下的味道,同小說上的濟顛和尚一樣。在道傢看來,楚狂接輿是神仙,是有道之士。狂接輿問:剛剛那些懂得陰陽八卦的人告訴你什麽?肩吾說:他告訴我一個領導人,用自己推己及人,那麽定出來一個辦法,直道而行,不要彎麯自己的心理,這樣的領導人,天下哪一個人不會服從呢?自然都會受到感化。“以己出經”,拿自己推理別人,就是儒傢講的推己及人的忠恕之道。“經”是一個直道。“式義度人”,用一個大傢都很實用的格式,劃一個從人道軌道上的規範,來範圍一般人。“義”就是義理,這個道理就是思想問題,所謂的仁義道德。“度人”不是佛傢的度人的意思,“度”就是用一個規範來規範人傢。
  現在來看,有沒有這個故事,不知道,很難考證。不過莊子提出《應帝王》的一個要點,怎樣做一個領導人,怎樣做一個好皇帝。“君人”,後世的觀點,認為是帝王領導人,中國古代,年高有道德謂之“君”。從文字的字形上看,“君”字古寫,頭上“尹”字,“尹”的古寫是“尹”。我們的文字,是由圖案演變而來的,手裏拿一根拐杖,人年紀大了,走路靠拐杖,我們現在的手棍是西方化的,有身體的一半長,有個彎彎的把手。中國古代,老人拿的手杖是長長的,高高地超出了頭。下面一個口,代表一個人,這個人年齡大了,學問道德很高,手裏拿個拐杖,也等於指揮杖,所以凡是拿拐杖的,指揮杖的,都是君。除了做領導人的觀念之外,“君人”還有自己建立的人格,足以給社會上的人做榜樣的含義。那麽,一個人,能夠推己及人,由自己需要,想到別人大衆也需要,我要吃別人也要吃,我要穿別人也要穿,我要發財別人也要發財,我要便宜別人也要便宜,人與人之間的目的都是相同,都是相等。所以做一個傢長,帶領孩子教育孩子,就不要忘記了,自己當孩子的時候是怎麽樣的,那就很容易懂孩子。可惜我們當了傢長的時候,就忘記了自己當小孩子的時候。所以這個道理就是“以己出經”,這就是領導術。但是大傢要註意,我們每一個人都是自己的皇帝,怎麽樣把自己的思想領導起來,要改正自己所思想很難。
  狂接輿曰:“是欺德也。其於治天下也,猶涉海鑿河而使蚊負山也。
  你看狂接輿這個瘋子說的話:“是欺德也。”這是騙人的話,騙了道德,不是真正的道德。“猶涉海鑿河,”猶如準備到海裏去遠,你還在昆侖山上慢慢開始挖一條河,挖到東海來,你要搞到哪一年啊?
  大海本來是現成的,當然我們海邊人看起來,這沒有什麽,如果跑到中國的中西部高原,那些從來沒有見過海的人,你告訴他海有多麽大,多麽好玩,不信呀。我當年在康藏那一帶,說海邊是我的家乡,海是怎麽樣怎麽樣,那個海水捲上來,這麽一弄一,就是????巴,說了半天,他們說哪有這回事?他們的????巴好睏難啊,送他們一塊小小的????巴,寶貝一樣,放在不得了的地方。你說海是什麽樣子,他們沒有看到過,是會不信的。“而使蚊負山也。”如同叫一個蚊子背泰山,那還背得動嗎?真正世界上最高的領導哲學在哪裏?如果用推己及人忠恕之道來治世,想到我需要你也需要,這就是自由平等民主,當然獨裁專製那更談不上了。你看推己及人是民主,是自由,是以自我為中心出發,以人文為出發的,這還不好嗎?在陸接輿的觀念看來,所謂民主自由,是欺騙道德的思想,他說用這樣的東西治世,來要求達到大同天下,太平世界,這是做不到的,人類是不會領導得好的。
  夫聖人之治也,治外夫?正而後行,確乎能其事者而已矣。
  聖人治國傢天下,這是代表中國文化“先王之道”。我們上古的老祖宗,至少傳統的古書上認為,個個都是聖人。老祖宗是聖人賢人,不過我們都是“剩人”“閑人”,剩下來沒有用的人,所以我們本來都是“剩閑之流”。這個“聖從之治”是如何的呢?不是在外形上要求人傢的。所以要真正的天下太平每一個人都自動自發地要求自己,人人自治,正己而後正人,而不是要求別人。這樣起作用,“確乎能其事者而已矣!”就是很實在。做任何一件事情,的的確確能做到認真去做就好了,吃飯嘛,就規規矩矩吃飯;穿衣嘛,就規規矩矩穿衣服,換一句話講就是沒有那麽多花樣。人類的智能學識越高,花樣越多,人越靠不住了。狂接輿說古人就是此此而已。
  且鳥高飛以避矰弋之害,鼷鼠深穴乎神丘之下以避熏鑿之患,而曾二蟲之無知?”
  鳥高飛幹什麽?怕打獵的人用羅網去抓它,田裏的老鼠,在“神丘之下”打洞,洞打得越深越好。“神丘”不是普通的山丘。老鼠很精明,在神廟之下打洞,大傢有宗教信仰,一般人不來破壞,它可以保護自己。為什麽會打地洞的嚮下鑽,會高飛的嚮天上走?就是怕人類熏那個洞。打獵的人很高明了,老鼠等小動物躲在洞中不出來,用煙來熏,一熏它就受不了,就跑出來被抓住了,老鼠懂這個道理,就避得深深地。所以,天生萬物,各有自己的聰明,你不能說鳥和老鼠一點聰明都沒有,它們絶頂地聰明,都曉得避開禍害。可是它們雖然夠聰明,禍害都讓它躲開了,唯一不能躲開的禍害,是世界上的大混蛋:人。不管洞有多深,飛有多高,人都有辦法將它們抓住。所以我經常說,人講自己是萬物之靈,萬物看人非常討厭。我們經常講中國歷史哲學,明朝末年楊升庵寫的《二十五史彈詞》,這是反面的文章,是對歷史哲學的幽默。還有《木皮散客詞鼓》也對歷史哲學一個反派的批判,它從開始有人類講起,人就是一個壞東西,“河裏的遊魚犯下什麽罪呀?颳淨鮮鱗還嫌刺紮!野雞兔子不敢惹禍,剁成肉醬還加上蔥花!”你看,人就是很討厭,河裏的魚又犯了什麽罪呢?人來颳了魚鱗,這樣吃那樣吃,還嫌刺紮;野雞兔子不敢惹禍,剁成肉醬切成塊,再加上蔥花,有些還要加上辣椒、醬油,油一倒,這樣吃那樣吃。鳥與老鼠沒有毛病呀,“二蟲”,你說它無知嗎?是最高的智能,可是有一個智能更高的是人,人還是要傷害它的生命。
  莊子在《應帝王》已經挂了兩個問題在那裏,一個都沒有給我們做結論,他好象講了一半,又不講了,下面又來一個故事。
  天根遊於殷陽,至蓼水之上,適遭無名人而問焉,曰:“請問為天下。”無名人曰:“去!汝鄙人也,何問之不豫也!予方將與造物者為人,厭則又乘夫莽眇之鳥,以出六極之外,而遊無何有之鄉,以處壙埌之野。汝又何帛以治天下感予之心為?”又復問,無名人曰:“汝遊心於淡,合氣於漠,順物自然而無容私焉,而天下治矣。”
  
  遊心與合氣
  天根遊於殷陽,至蓼水之上,適遭無名人而問焉,曰:“請問為天下。”
  “天根”是什麽人就不要研究了,反正有這麽一個人,莊子取這個名字是指天的根,天的根就是地。“殷陽”也不需要考證在某一個地方,“陽”代表南方,光明面謂之陽。“蓼水”和“無名人”也是沒有固定的實指。這是四個假托。天根到殷陽這個地方來玩,到了蓼水之上,碰到一個無名人,天根就嚮無名人請教,怎麽樣治天下。用現在的觀念講,怎麽樣能使社會安定。
  無名人曰:“去。汝鄙人也,何問之不預也。
  無名人說:滾你的,你是一個髒得很的人,你怎麽問了一個讓人不痛快的問題。照我們現在講,一個年青人間如何做領袖如何創事業,我們一定很奬勵,這個年青人很有辦法,很有出息,前途無量後途無窮的。結果天根拿這個問題問無名人,卻被駡了一頓。
  予方將與造物者為人,厭,則又乘夫莽眇之鳥,以出六極之外,而遊;無何有之鄉,以處壙垠之野。汝又何帛以治天下感予之心為?
  這是無名人的理由。他說我現在正“與造物者為人”。“造物”是道傢的代名詞,在《莊子》中,這是代表能夠創造宇宙萬有的,後面的一個力量一個功能,不能把它說成是一個人格化的主宰,這個功能叫“造物”,或者叫“造化”。無名人說,我現在正在與能夠造宇宙萬有的這個功能合一,如此做一個人而已。換句話說,我正在恢復生命的本能,聽其自在。有時候也煩起來,怎麽辦呢?“又乘夫莽眇之鳥,”“莽”,蒼蒼莽莽,“眇”是看不見的,“莽眇之鳥”,其實並不是真的有這麽一個鳥,是形容詞,假設的,就是講天地,空間,太空,等於後世道傢佛傢綜合起來講的:“遊於太虛之象”,“遊於虛空之中”。“六極”是中國古代關於時空的觀念,東南西北上下謂之“六極”。“厭則又乘夫莽眇之鳥,以出六極之外”,都是超過時空之外,那麽到達什麽地方去玩呢?“而遊無何有之鄉。”到達一個什麽都沒有,空的地方,“以處壙垠之野。”這個“壙野”也是假托的,這個地方也是什麽都沒有,到無量無邊的“壙野”裏去玩。
  這裏有兩個觀念。第一個觀念,講道體,“與造物者為人”,無名人說我正在同那個能造萬物的功能合一,在形而上那個道體的境界裏頭,懶得答復人世間的事情。那麽,得道的人永遠是那麽舒服嗎?有時候也蠻討厭的,討厭什麽呢?討厭自己。當討厭了自己以後,無名人說到一個空空洞洞四顧無人的那個境界去玩。第二個觀念講修道的方法,永遠做到空的境界。這個修道的方法就是調心。學道悟道的人有沒有煩惱?有煩惱,聖人的煩惱,所謂悟道以後必須修道,修個什麽?調心而已。所以佛傢道傢儒傢的任何方法,不管任何高明的方法,總而言之,一個名詞:調心,調整自己的心境。
  汝又何帛以治天下感予之心為?“帛”是講道理。無名人說天報,你有什麽道理來問天下怎麽治?你想拿仁慈的觀念來感動我的道心嗎?
  天根被駡了一頓,還不死心,又問:
  又復問,無名人曰:“汝遊心於淡,合氣於漠,順物自然而無容私焉,而天下治矣。”
  天根又問問題:道怎樣修?無名人就講一個道理,“汝遊心於談,”“遊心”這個名稱,就是我們剛纔提出來的“調心”。世界上的一切宗教,哲學,一切的學問,一切的知識,衹有一個名詞:“調心”。如何調整自己的心境,永遠使它平安。“遊心”與“調心”是兩個形容。人的個性是喜歡優遊自在的,但是人類自己把自己的思想情緒搞得很緊張,不能使心境永遠優遊自在,所以不得逍遙不得自由。無名人說:你必須修養達到使心境永遠在“淡”。“淡”就是什麽味道都沒有,鹹甜苦辣麻都沒有,是心平如水。得道的人心清、心空,像一潭止水一安祥寂靜,這就是“淡”的境界。我們曉得諸葛亮有一句名言:“非淡泊無以明志,非寧靜無以致遠。”這句名言,影響後世知識分子的修養,是非常地有力量。但是這句名言的思想根源,是出於道傢,而不是儒傢。諸葛亮一生作人、從政,始終是儒傢的作風,可他內在的修養,卻是道傢的思想。因此,後世演戲,始終給諸葛亮穿上道傢的八卦袍,拿一個鵝毛扇子。
  “合氣於漠,”我們曉得,戰國時期孟子提出“養氣”的思想,也同莊子講“合氣於漠”的道理一樣。孟子所講的“浩然之氣,充塞於天地之間”,是有形的,莊子講“合氣於漠”比有形還更進一層,達到無形。“漠”是形容無量無邊,廣漠之野,什麽都沒有。“漠”字在《逍遙遊》裏已提到過。“遊心於淡,合氣於漠”,這是修養的方法。
  這個“氣”,一提到道傢的“氣”字,使後世的我們有一個錯誤的觀念,拼命練氣功,靠呼吸之氣,兩人鼻子拼命“呼啊哈呀”地練,練了半天,筋疲力盡。這個是氣?這是有形的呼吸,不是氣。孟子的“養氣”與莊子的“合氣”是什麽“氣”呢?意氣,心念。換句話講,是生命的功能。呼吸是“氣”的外形,不是“氣”的真形,真形是看不見的。當不呼也不吸的時候,那個凝止凝定的階段,那是“氣”的功能。大傢要想練氣,要在這個地方體會。如果你自己沒有辦法體會,你衹有拿人傢來體會,那你就去看人傢睡覺。一個人睡得最沉的時候,我們聽到他的呼吸來往,像拉風箱一樣。拉風相,現在年青人沒有見過了。就是鼻子呼啊吸的,像吹笛子一樣,吹進來吹出去。但是,一個人真正睡着了的時候,呼吸來往有一度很短暫的,或者沒有呼吸,那個時候是真睡着了,等到沒有呼氣時,一剎那又來一下,那是吸氣了,吸氣的時候,人腦神經有一點清醒,不過他馬上忘記了,他覺得自己還是睡覺。所以,一個人真正的睡眠,衹有三五分鐘完全睡着了。呼吸真正到了完全寧靜的階段,比你普通地睡眠幾個鐘頭還有好處,所以真正睡着很難。我們在床上睡五六個鐘頭,真正睡着的休息不過幾分鐘,其它的時間,差不多是睡眠中的浪費,是大昏沉的狀態。不過我們習慣了大昏沉,覺得是很舒服的。這是講“合氣”。同時我們曉得,中國文化,尤其在東方影響非常大,在日本,韓國,有一個氣功叫“合氣道”,“合氣道”的典故就出自於此。所以,有中國文化根器的人一聽:“合氣道,什麽合氣道?”“就是那一套氣功。”“怎麽合得攏來?”合不攏來的。真的“合氣”,不呼不吸,就是佛傢修止觀講的息,息是不呼也不吸,等於呼吸停止了,那個纔是“合氣”。
  那麽,修養一這個時候,“順物自然而無容私焉,而天下治矣。”這個時候,人順着天地生物自然之理在活着,沒有私心,無我相,無私心無我相自然就是大公嘛!莊子沒有教我們要大公,衹要人修養到無私,天下自然就太平了。所以我們要做一個領導別人的人,乃至做一個班長,做一個傢長,反正你身上有一個“長”或“員”的,就要留意,要如何領導得好呢?衹要做到這三點:“遊心於淡”,自己沒有要求。第一點我們就做不到,人一定是要求別人的。“合氣於漠”,生命的醦修養到空定的境界,然後起用,“順物自然而無容無私”,天下自然大治。這是第三個故事。
  《應帝王》這一篇很奇怪了,三個故事都像挂蘿蔔幹一樣,東挂一塊丁挂一塊地挂在那裏,你怎麽樣把它弄在一起炒一盤菜,那就是你自己的事了。
  陽子居見老聃,曰:“有人於此,響疾強梁,物徹疏明,學道不倦,如是者,可比明王乎?”老聃曰:“是於聖人也,胥易技係,勞形怵心者也。且也虎豹之文來田,猨狙之便執斄之狗來藉。如是者,可比明王乎?”陽子居蹴然曰:“敢問明王之治。”老聃曰:“明王之治:功蓋天下而似不自己,化貸萬物而民弗恃。有莫舉名,使物自喜。立乎不測,而遊於無有者也。”
  
  立於不測之地
  陽子居見老聃,曰:“有人於此,響疾強梁,物徹疏明,學道不倦,如是者,可比明王乎?”
  “陽子”是姓,“居”是人名,“陽子居”去見老子,他說有一個人,這是什麽人,不去管他,這個人“響疾強梁”,“疾”不是生病,是腦筋反應快,第一等聰明人,某一個地方一動,他聞一而知十,馬上就反應出來,馬上就曉得。譬如你畫一個圈圈,他說這是數學上的零。“強梁”,精神身體非常地健唐強壯。“響疾強梁”,這樣的人很難得。聰明人與笨人的差別在哪裏?反應快叫聰明人,反應慢叫笨人。其實天下人的聰明都是相等的,沒有哪個人笨一點。不過有些人,你告訴他,他當下就明白了;有的人到死的時候纔明白。就差那麽遠。最聰明的人,影響一來,他馬上就懂了。等於歷史上的漢高祖,韓信要求封為假王:三齊王,劉邦一聽氣了,桌子地拍,正要大駡。張良在桌子焝下踢了他一腳。劉邦本已駡出了口:“他媽的……”可是被輕輕一踢,立即改口風:“他媽的,要封就封真王,還封什麽假王?”於是封韓信為三齊王。從這件事看,張良不用說話,輕輕踢他一腳就懂了。可是像我們,
  說輕輕踢一腳,就是把屁股打爛了還是不懂。歷史上這類事多得很,有些人的確是聰明。“物徹”,任何什麽東西一看,他就懂了,透徹得很。“疏明”,胸襟很開闊很舒朗,萬事都很明白。如果我們碰到這樣一個極其聰明,身體健康,胸襟豁達氣度高雅的人,一定是追隨他的。“學道不倦”。當然不是打坐的“學道不倦”,打坐哪裏會疲倦呢?坐在那裏本來是休息。這個“道”是人世救人。真正的道不是坐在那裏一副死相的,是起來能夠做事,在做一切事的時候,心境“遊心於淡,合氣於漠,順物自然而無容私焉”,這纔是“道”。怎麽叫“不倦”呢?不要勉強自己,他自己隨時提醒自己在“學道”,不是被動是主動的。陽子居問老子,像這樣一個人,可不可以做一個治世的明王?治世的明王,所謂是天生睿智,天生的聰明,闊達之士,這樣纔是治世明王的材料。我們歷史上描寫的堯、舜、禹,或者湯武,周文王周武王,大概可以做得到,等而下之,秦始皇漢高祖唐太宗等人,條件還不夠。
  老聃曰:“是於聖人也,胥易技係,勞形怵心者也。且也虎豹之文來田,猨狙之便執斄之狗來藉。如是者,可比明王乎?”
  老子說:這樣的人,馬馬虎虎算一個人就是了,如果說夠稱得上聖人之道,還早呢!老子說這種人“胥易技係,”“易”就是變更,已經把人性變更了,人性用得過度了,變易了,已經不是真的性情了。那麽,看起來與普通人很不同,他的技術“技係”已經分散而不是整體的了。“勞形”,他這個生命很勞苦,不是完整的了。“怵心”,心裏頭有憂愁。莊子也講,聰明的人能幹的人:“能則勞,智則憂,無能者無所求。”這是莊子的名言,下面會講到。能幹的人是勞苦的人,聰明有學問的人煩惱更多,本領一樣都不行的人,最舒服,一無所求,“疏食任遨遊”,吃飽了素菜,一天到晚優哉遊哉睡覺,打打坐,什麽事情都可以不幹,“泛若係衹舟”,一天到晚,在一個沒有人的船上漂來漂去。世界上有不少這樣的人,他們不用修道,已經是道了。所以懶惰的同學,很可以把這幾句抄起來,如果遇上老師一定要讓你交報告的時候,你就可以寫上給老師,這是從莊子那裏學的。
  且也虎豹之文來田,猨狙之便、執斄之狗來藉。這就是所謂老莊之道,道傢的思想。這裏是莊子引用老子的話,是不是老子說過這樣的話呢?不知道。不過《莊子》裏面是這樣說的。這樣的人,是否可以把他比做“明王”,前面老子沒有下斷語,說不行。換句話說,這樣的人,沒有人性的天然了,加上後天的復雜,已經把人性雕刻了,已經把人性支離破碎了。老子再進一步說:而且“虎豹之文來田”,老虎和豹子身上的勝,長的花紋非常好。“田”是打獵的,古代叫做“田獵”。為什麽打獵的非要殺掉老虎和豹子不可呢?因為它們身上的皮好,做成皮袍皮襖,穿在身上會很暖和,而且花紋很漂亮,招來了打獵的人來殘殺它們的生命。“猨狙”是猴子一類,猨是猿,狙是狙,是兩種不同的猴子。猴子手臂靈一點短一點,各種毛以及臉型的不同,就分成了很多的種類。猿狙身體很靈便,在樹上跳來跳去,因為靈便,所以人把它們抓起來養着玩,叫它耍反戲,關在動物園裏觀賞。“執斄之狗”是找獵的小狗,這個打獵的小狗很精靈,鼻子一聞,到處都找“斄牛”。狗之所以被人養起來,因為鼻子很聰明,可以打獵;猴子因為身體靈便,所以人把它們抓起來養着玩;老虎豹子為什麽被人殘殺呢?因為老虎一身,虎皮虎骨沒有哪一樣不是補人的。等於牛一樣,人牛奶牛皮牛毛,每一樣都被人用光。就是因為有用,所以自己招來了禍害。
  “如是者,可比明王乎!”這樣就是聖帝明王。所以把天下國傢變成一個獵物,把那些聰明的人都變成獵狗,譬如把能幹的人變成猴子可以看門,或者另外變成什麽。所謂“逐鹿中原”,“取天下者若逐野鹿,而天下共分其肉。”誰有本事打獵打到了,這塊肉歸你吃7。這就是道傢的思想。聖帝明王,就是動物園的園長,就養一些高明的動物。大致如此。這個道理衹可以悟不可以講,講出來就很討厭的。我嚮諸位聲明,我沒有講完,我留了一手,因為我實在講不下去了,這個內幕不能拉開的,拉開了對歷史哲學看通了,太沒有味道了。莊子沒有講治天下怎麽治,政治哲學沒有講,他描寫越是高明的人,那個用人的辦法都給他講完了。
  陽子居蹴然曰:“敢問明王之治。”老聃曰:“明王之治:功蓋天下而似不自己,化貸萬物而民弗恃。有莫舉名,使物自喜。立乎不測,而遊於無有者也。”
  陽子居就問:治世的明王是怎樣的?老子說“明王治世”,“功蓋天下而似不自己,化貨萬物而民弗恃。”“功蓋天下”,等於周文王周武王,加上姜太公這個老頭子,就使周朝八百年天下太平。“而似不自己”,註意這個“似”字,好象“不自己”,好象自己不占有。妙就妙在這個“似”。這就是老子講的:“故貴以身為天下者,可以寄天下;愛以身為天下者,可以托天下。”也就是現在民主時期,認為最進步的政治哲學思想,是“為民服務”,這是西方來的觀念。“為民服務”以後,人人也為我服務。所以肯犧牲自己的,天下自然歸心;不肯犧牲自己的,你一個人也活不了。所以人要為大傢而生活,你纔有生活。“化貸萬物而民弗恃。”“貸”是藉貸,是假藉字。明王藉用道德的感化,仁慈及予萬物,人類社會不覺得心裏害怕,覺得這個領導人,真是為我我們愛我們的。
  “有暮舉名,使物自喜”,他也用不着標榜自己的功德與聲望,天下個個都喜愛他。下面一句最重要,歷代帝王拿來做秘訣的四個字,“立乎不測”,究竟有多高多深多偉大,你想象不到,估計不了,說“立乎不測”之地。所以聖帝明王的心理,你是沒有辦法去猜的,他永遠不讓你猜到,猜到就不對了。要“立乎不測”之地,衹有得道的纔做得到。“而遊於無有者也。”最後遊於一個空靈的境界。
  這都是上乘領導術,有好也有壞。不過不是最上乘領導術,最上乘的莊子前面已經講過了。這些治世的明王,以中國歷史來講,用人做代表,從秦始皇開始,到唐宋元明清,都談不上。我們如果拿教育程度來比方,這些明王是現在政治研究所一年級的學生,上古的明王“有虞氏”“太虞氏”,是政治研究所畢業的學生,至於秦始皇漢高祖等,是政治研究所開除了的學生。所以老子這裏講的“明王之治”,還衹是政治哲學所一年級的學生,就已經這麽高明了。
  《應帝王》挂了四個問題在那裏,莊子沒有給我們串連起來。要註意,其實每一段都是串起來的,我們不要被莊子文章騙過去了。莊子這一篇《應帝王》,等於一篇非常好的密宗,那秘密得很,但他擺在那裏你就不懂。如果你把這幾段連接起來思想,你就大徹大悟了。註意,不是禪宗那個大徹大悟,是這一篇《應帝王》的大徹大悟,也就是入世之道,對歷史、文化、哲學都搞通了。
  鄭有神巫曰季鹹,知人之死生、存亡、禍福、壽夭,期以歲月旬日若神。鄭人見之,皆棄而走。
  列子見之而心醉,歸,以告壺子,曰:“始吾以夫子之道為至矣,則又有至焉者矣。”壺子曰:“吾與汝既其文,未既其實。而固得道與?衆雌而無雄,而又奚卵焉!而以道與世亢,必信,夫故使人得而相汝。嘗試與來,以予示之。”
  明日,列子與之見壺子。出而謂列子曰:“嘻!子之先生死矣!弗活矣!不以旬數矣!吾見怪焉,見濕灰焉。”列子入,泣涕沾襟以告壺子。壺子曰:“鄉吾示之以地文,萌乎不震不正,是殆見吾杜德機也。嘗又與來。”
  明日,又與之見壺子。出而謂列子曰:“幸矣!子之先生遇我也,有瘳矣!全然有生矣!吾見其杜權矣!”列子入,以告壺子。壺子曰:“鄉吾示之以天壤,名實不入,而機發於踵。是殆見吾善者機也。嘗又與來。”明日,又與之見壺子。出而謂列子曰:“子之先生不齊,吾無得而相焉。試齊,且復相之。”列子入,以告壺子。壺子曰:“吾鄉示之以以太衝莫勝,是殆見吾衡氣機也。鯢桓之審為淵,止水之審為淵,流水之審為淵。淵有九名,此處三焉。嘗又與來。”
  明日,又與之見壺子。立未定,自失而走。壺子曰:“追之!”列子追之不及。反,以報壺子曰:“已滅矣,已失矣,吾弗及已。”壺子曰:“鄉吾示之以未始出吾宗。吾與之虛而委蛇,不知其誰何,因以為弟靡,因以為波流,故逃也。”
  然後列子自以為未始學而歸。三年不出,為其妻爨,食豕如食人,於事無與親。雕琢復樸,塊然獨以其形立。紛而封哉,一以是終。無為名屍,無為謀府,無為事任,無為知主。體盡無窮,而遊無朕。盡其所受乎天而無見得,亦虛而已!
  至人之用心若鏡,不將不逆,應而不藏,故能勝物而不傷。
  
  神巫季鹹
  鄭有神巫曰季鹹,知人之死生、存亡、禍福、壽夭,期以歲月旬日若神。鄭人見之,皆棄而走。
  鄭國有一個最了不起的巫師,名字叫“季鹹”。這個巫師太神化了,比什麽教主、法師、活儑、大師等都高明,他能知道人的“死生”、“存亡”、“禍福”、“壽夭”。註意,這是人生需要問的幾個問題,我們人天天擔心的就是這些問題,他能瞭解幾時你會死,你來生到哪裏去投生?前生什麽變的?生死是一個大問題,他能知道。一個政權有沒有問題,成功或者失敗,一個國傢有沒有問題,存亡或者滅亡,他都能預先知道。人會不會出問題闖,買了股票會不會賺錢或者賠本?這個過年利息會不會跌價?哪一樣東西會賺錢?他清清楚楚。他還有一個修養,你能活多久?九十九或一百零一?這幾個都是人知大問題,他統統知道。“期以歲月旬日,若神。”他說你幾時死,就幾時死,斷鑒準準的,你氧氣瓶吊起都沒有用,你打點滴都沒有用,救不了的。因為太高明了,所以鄭國的人,看見他就逃,生怕他說一句壞話,說你要死就嚇死了。
  列子見之而心醉,歸,以告壺子,曰:“始吾以夫子之道為至矣,則又有至焉者矣。”
  以道傢的傳統來講,莊子是列子的徒弟。列子見了這個神巫以後,同吃了迷幻藥一樣,心裏就迷住了。一個人相信另一個人相信到迷了的程度,就像酒喝醉了一樣,叫“心醉”。後來,文學變成了“醉心於某某”,就是迷得糊裏糊塗的。列子回來對老師“壺子”講:老師呀!我開始以為你老人傢的道高得不得了,世界上衹有你第一,現在我又找到了一個第一,你變成第二了。這個學生很老實,不像有的學生不好意思講:他很直接地講。因為學生直接,老師也很直接:
  壺子曰:“吾與汝既其文,未既其實。而固得道與?衆雌而無雄,而又奚卵焉!而以道與世亢,必信,夫故使人得而相汝。嘗試與來,以予示之。”
  壺子說:你原來以為我第一,現在變成第二了,不過老弟呀,我告訴你那個道,“既其文,未既其實,”處表的道傳你一下,真道我還放在口袋裏。我早就曉得你這傢夥靠不住,所以我留了一手。你以為你得道了?你認為我傳你道了嗎?我傳你的道,等於拿一個母雞給你,沒有公雞給你,所以永遠不會生蛋,不會結果,修不成的。壺子說,我之所以不傳你道,你認為學了道“與世亢”,“亢”就是傲慢,一般學道人愛犯這個毛病,我學了道,超越世界了,世界上第一了。佛也好道也好,越學越謙虛越平凡,纔可以學。因為你覺得自己有道有法,處處保持一臉道氣,滿嘴道話,所以人傢一看你,就知道你是修道的,就把你看出來了。等於我們這裏有些人,一看就是學佛的,一身佛味就來了,很難受。壺子說:你還又找到一個第一的老師,那你把那個第一找來,給我這個第二看一看。
  
  地文之定——屍居
  明日,列子與之見壺子。出而謂列子曰:“嘻!子之先生死矣!弗活矣!不以旬數矣!吾見怪焉,見濕灰焉。”
  第二天,列子就把這位第一的老師帶來見壺子。他看了一眼,跑出去告訴列子:你的老師要死了,不管中醫西醫什麽偏方,都救不活了。不到十天,保死無疑。我看見他要死的人,看都不敢多看了,覺得很奇怪,怎麽一個死相“濕灰焉”。地上的灰,已經很可憐了,還淋了水,變成死灰了,那還有活的呀?
  列子入,泣涕沾襟以告壺子。壺子曰:“鄉吾示之以地文,萌乎不震不正,
  列子還有良心,不管是第一老師第二老師,總歸叫過老師,所以回來很傷心,鼻涕眼淚一大堆,老師糟糕了,要給你辦喪事了。壺子說你哭個什麽?不要害怕,剛纔我給他看的是我的功夫,用天地人做一個符號,我的修養的境界是“地文”,所謂“地”是純陰的,不是陽的。“萌乎不震不正。”“萌乎”,現一點點東西給他看。“不震”,沒有活動,死的。“不正”,邪的。正的東西是永遠在活動的。要註意,從反面就看出來了,這是莊子的密宗喲。所以你們打坐“不震”,你們不要認為身上抖動就是“震”,“震”是代表活的。壺子說:他剛剛來我試他一下,我給他看另外一個面孔,用一個功夫,就是把氣停住,呼吸也閉住,身上的光芒收進去了,臉都變成死灰那個樣子了,背也駝起來了,那樣一個怪相。壺子說我顯一個神通,他就看不懂了,你不是說他能知過去未來嗎?
  郭象的這一段註解很精彩:“萌然不動,亦不自正,與枯木同其不華。濕灰均於寂魄,此乃至人無感之時也。”這是功夫,入定到“無感之時”這個境界,同外界所謂“內外隔絶”了。“夫至人其動也天,其靜也地,其行也水流,其止也淵默。”做事的時候如行雲流水。“淵默之與水流,天行之與地,止其於不為,而自爾一也。今季鹹見其屍居而坐忘,”季鹹看見壺子“屍居”,像屍體一樣坐在那裏,這是“坐忘”,人好象已經陽神出竅了,離開了身體了。“屍居”是一種定,不是每一種定都是這樣,這種定在道傢叫“地文之定”,“地仙之定”。“即謂之將死,睹其神動而天隨,因謂之有生,誠應不以心而理自玄符,與變化升降而以世為量,然後足為物主而順時無極,故非相者所測耳。”因此,你看相是看不出來的。“此《應帝王》之大意也。”
  是殆見吾杜德機也。
  “杜德機”是莊子自己造的一個名稱,一個名詞。在莊子以前,其它的子書上沒有看到過,在後來中國文學上,“杜德機”這個名詞經常出現,很多古人寫的詩詞文章經常引用它。現在把“杜德機”實在的情形嚮諸位解釋清楚。所謂“杜”就是關門,“德”是一切活動的作用。用這個機關把一切關閉了。這個關閉的道理是什麽?實際上一個人修養的功夫,等於普通學佛修道的人,打坐到了氣住脈停這個程度。譬如呼吸停止了,脈搏不跳了,血液都不流行了,這是生理上的功夫。生理上的功夫不一定是得到禪定的人才做得到,有許多有專門練氣功、練武功、或者練瑜珈術,也可以做到,可是不能算是氣住脈停最高的境界,不能算是禪定的境界。所謂禪定的境界,氣住脈停還是容易,思想念頭都關閉了,這個比氣住脈停還要睏難。我們曉得“杜德機”不止氣住脈停,思想完全關閉了,身體上呼吸幾年來完全停止了,血脈也不流行了,摸到手上,到處的脈搏都停止了,那麽這兩種身心配合起來,就是“杜德機”的境界。
  嘗又與來。”因此,壺子又吩咐列子,叫他又陪神巫來。我們用普通的術語,或者拿小說的口吻來講,列子的老師壺子同那位神巫在鬥法。
  
  機發於踵
  明日,又與之見壺子。出而謂列子曰:“幸矣!子之先生遇我也,有瘳矣!全然有生矣!吾見其杜權矣!”
  第二天列子又陪神巫來見壺子。他出來告訴列子說:很幸運,你的老師總算碰到我,這個病好了,這條命有救了,今天我看有生機了。他說這是我的功勞,因為你的老師看了我一下,等於現在人講的,我的加被,我的感應,或我念個咒,所以把它弄好了。這種都是有功歸之於自己的辦法。“吾見其杜權矣。”“杜”就是關閉關起來,我們讀古書,常常讀到“杜門謝客”,就是關起門來不見客人。“杜權”同“杜德機”不一樣。他說我現在瞭解了,上一次看到你的老師快要死了,完全關閉了,那是暫時的,現在還有一綫生機可以救了。
  列子入,以告壺子。壺子曰:“鄉吾示之以天壤,名實不入,而機發於踵。是殆見吾善者機也。嘗又與來。”
  列子聽了以後很高興,回來嚮老師壺子報告。“鄉”通嚮,就是白話裏的剛纔。後來中國文化許多的古書上,這兩個字常常通用。壺子說:我剛剛給他看的境界是“天壤”,就是陽氣上升嚮高空走的境界。我們要註意,這都是修養的三部功夫,莊子那麽明白地講,同我們學佛學禪定有很大關係的。前面講的“杜德機”是“地文”之學,完全進入陰的境界,定下去什麽都沒有。換一句說,我們普通人修道,很嚮往這個入定,其實真正的入定,拿中國文化的道理講,正是陰境界,關閉的境界。所以修道成功,拿道傢觀念來講,要純陽之體,要純陽的境界。純陽的境界不是關閉的, 是開發的。等於佛傢講的大圓鏡智佛光普照那個道理。但是要真正陽氣的發起,必須要經過陰境界才能發起,陰極才能陽生,所謂靜到極點纔生起動,那個動不是大動,是靜中之動,是自動,這個自動就是升華的境界。那麽莊子在這裏,也等於把實際情形顯露給我們了。
  莊子說到了這個境界是“名實不入”,“名”代表一切外在的現象,“實”代表我們認為的一切真實的環境。換句話說,到了這個境界,內外不是隔絶,外面的一切境界影響,雖然過來,此心自然不動念,不是有意的控製它,是自然的。我們普通的人,要修到把念頭控製來“不動心”,已經非常難,即使做到了,也是“地文”的境界,陰的境界。那對道的修養,還沒有影子呢,還衹是初步摸着而已。到了“天壤”的境界,陰極陽生,就是“名實不入”。如果我們再加兩個字,就是“名實不入於中”,這個“中”,不是心藏不是腦子,這個“中”是個抽象的,等於是本體自性的。
  “而機發於踵。”這個時候的“機”,也包括了氣,氣不完全是“機”,就是我們現在講的修氣脈。普通學佛學道的很註重這個修氣脈。氣是氣,但是要註意不是修鼻子呼吸之氣,鼻子呼吸之氣是氣的最初步,;因為這個氣沒有什麽可修的,所以拼命煉氣功的人要特別註意,因為這個氣是往來的,生滅的。這個氣一下進來一下出去,你想辦法盡力把它控製住,讓它停留下來,你功夫再高,也不過多停留一陣的時間,它還是一來一去。所以認為呼吸之氣,就是生命之氣,完全錯了。因為這個氣有生有滅,有來有往。所以修身就是一生一滅中間那個生命本能,那個作用叫作氣。原理上是如此,也是事實,大傢自己去體會。至於修脈呢,比氣又進一步了。脈不是血管,也離不開每一個微血管神經,微血管神經還是初步的。真正的脈還不是微血管神經,是我們這個生命同宇宙之間交流的交能的,可以說是無形無相的。可是有這麽一個作用,這衹有拿自己本身做實驗。修養到達那個境界,功夫到達那個時候,自然會知道。所以修氣修脈修成功了,就是莊子講的這個“機”了。這個機關的機,就有把握了。“而機發於踵”,所以氣脈的道理都是從腳底心發動的。這一點我們常常強調,非常重要。莊子在《大宗師》中都提到,“真人之息以踵,衆人之息以喉。”普通人的呼吸是到肺部,在喉部,就是剛纔講的呼吸往來,普通人尖到若幹時間一定要死掉的。“真人”,得道的人,他們每一呼吸都到達腳後跟腳底心的,這就是“機發於踵”。所以我們的腳後跟腳底心是非常重要的。尤其是腳底心,古人有一句至理名言:“烼從腳底生”,這個“精“不是精蟲卵藏那個精,如果講精蟲從腳生,那你腳後跟出毛病了,有細菌了,那你完全搞錯了。這個“精”是精神的精,就是生命的本來。
  “是殆見吾善者機矣。”“善”是代表陽,所以我們中國講修養“為善最樂”,那不是理論,是一人實際的事。人真正做了善事,會非常快樂。快樂不是高興,高興還不算快樂。因為“善”的思想代表陽,所以做善事,是陽機發動,陽氣就充滿,生機就充滿。做壞事,憂愁苦怒代表陰,所以人在憂愁苦怒之中,或做惡事做得越多,陰氣越來越重。普通一個看相的也看得出來。壺子說:他總算看到我陽機的發動,看到我好的一面了。因此他又告訴列子,“嘗又與來”,你再叫他來。
  
  太衝莫勝
  明日,又與之見壺子。出而謂列子曰:“子之先生不齊,吾無得而相焉。試齊,且復相之。”
  第二天列子又陪神巫來見壺子。他出來告訴列子說:你這位老師莫名其妙,這個人不正常的,一下這樣一下那樣,我看不透了,沒有辦法看相了。等慢慢不顛倒了,正常的時候,我再來看。
  列子入,以告壺子。壺子曰:“吾鄉示之以以太衝莫勝,是殆見吾衡氣機也。
  列子回來嚮老師壺子報告了神巫的話。壺子說:剛剛我表示給他看的,“太衝莫勝”。我們學中國醫學,尤其看《黃帝內經》,知道“太衝”是一個脈,太衝脈也可以代表中脈,也就是密宗講的中脈,這個衝脈上下貫通,天人一貫的。壺子說我剛剛給他看的,是站在中道的道理。如果離開身體的氣脈,拿哲學的觀念看,壺子現在給他看的是中道,不是空不是有,這是形而上道的境界,所以他看不出來。“太衝莫勝”,沒有一樣可以超過它的,這就是空嘛,真空。世界上所有的東西都可以比較的,空沒有辦法比較,它沒有比較的,空就是空了。“是殆見吾衡氣機也。”“衡”是平衡的意思,就是平等圓滿的意思,等於佛傢萬法平等,萬念皆空的境界裏。我們要註意,壺子講了三個境界:“杜德機”、“善者機”、“衡氣機”。
  鯢桓之審為淵,止水之審為淵,流水之審為淵。淵有九名,此處三焉。
  有一個東西,壺子拿流水來形容。我們這裏研究唯識學的同學,正好做一個參考,特別註意,佛學唯識學講:“一切種子如瀑流”,生命根本的第八阿賴耶識,像一股流水一樣。我們岔進來研究這個問題,實際上講到關於人性的問題,講到心理的現狀,講到生命的問題,好象不但中國儒釋道三傢,很多宗教教主也都是拿流水來做比喻、做解釋。這裏面又是一個題目,又是一個有趣的大問題,也是非常高深的問題。
  現在回到《莊子》本文。“鯢桓之審為淵,”一條大魚在一個地方遊動,“審”就是很久,魚在那個地方遊劫久了,慢慢這裏形成一個深淵。魚在遊動水就在波動,水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流動,波動的力量,使那個地方慢慢地挖空了,挖空了很深。“淵”就是水很深的地方。“止水之審為淵,”還有一種水,譬如很有力量的從上遊流下來的水,流到最後,看着要停掉,實際上不會停掉,衝到最深的地方,那個地方衝擊久了,變成一個深潭。“流水之審為淵,”流動的在轉動在放置,轉動旋轉着嚮下面鑽,鑽個深深的洞,深不可測。譬如我們到新旬,我記得有一個水電站在那裏,那裏的流水轉動着就如同深淵,所以許多青年遊泳,碰到那個旋轉的水流就沉下去了。這裏形容了三種深淵,一個是活動的水,一個是止水,一個是旋轉的水。壺子說實際上,流水構成深淵有九種,“此處三焉。”現在我衹給你講三種現象。
  《莊子》這一篇文章是非常奇怪的,很多問題都挂在那裏,沒有做結論,衹是提出來,要讓你自己去參。所謂“參”,是禪宗的術語,就是讓你自己去想,自己去研究,自己去做結論。壺子告訴徒弟列子,拿流水代表了三個“”,提出了三種現狀,表示了三種功夫,三種修養的境界。還有,要註意,用水形容這三種現狀,實際水變成深淵分析起來有九個,不過大原則衹有三個。所以我們研究這個道理,講心性修養之學,是最高的哲學,這些東西非常有趣,如果不做功夫,衹故學術研究,是不行的。譬如中國的《易經》衹講八卦,這個八卦是講現象,但是還有一卦,是卦不出來的卦,沒有的卦,那是第九卦,後人所謂叫太極。同樣的,印度釋迦牟尼佛講心性之道,講唯識衹講八識,實際上有九識,第九識叫阿莫那識白淨識。都是七八九,都很妙的。就拿唯識講,第六意識,第七末那識,第八阿梘耶識,這最重要。唯識最重要的六七八識也是三淵,所謂第六意思,等於莊子講的“流水之審為淵”,“止水之審為淵”等於第八阿賴耶識;“鯢恆之審為淵”等於是第七末那識,是同樣的道理。所以,我們深深地感覺到,“東方有聖人出焉,西方有聖人出焉,此心同,此理同。”世界上任何人,學問修養到了最高的境界,到了形而上真理的那個地方,衹有語言文字表達上的差別,所得的道是一個的。真理衹有一個,沒有兩個的,兩個就不叫做真理,真理是有絶對性的。上面這幾句不是宋儒的話,是列子的話。有位同學寫論文,認為是宋儒的話,實際上是宋儒引用古人的話。列子的這幾句話在《淮南子》上也提到過。不過那時提到的西方,同現在的範疇兩樣,我們現在的空間更擴大了,那時是以中國為中心的。
  嘗又與來。
  壺子對列子說,你又再去叫他來。
  
  不知其誰何
  明日,又與之見壺子。立未定,自失而走。壺子曰:“追之!”列子追之不及。反,以報壺子曰:“已滅矣,已失矣,吾弗及已。”
  第二天,列子又陪這位有神通的神巫來了,他一看壺子,自己就慌了,站不住了,回頭就跑掉了。壺子叫列子去追他來o列子追這個神巫,但追不到了。列子就回來嚮老師報告:看不見,喪失了,抓不回來了。這裏的文字很妙,如果用我們現在的話講,列子講撰寫不到,三個字就完了,莊子為什麽用“已滅矣,已失矣,吾弗及已”呢?莊子的文字太好了,專門在玩弄文字。但是我們把書放下來,再仔細研究一下,其實莊子不是在玩弄文字,這三個階段都有它的道理。“已滅矣,”看不見,每一件事情,同我們講的話一樣,是沒有影子的;“已失矣,”喪失了,永遠不會回來了;“吾弗及已。”而且不管怎麽樣追,也永遠抓不回來的。換一句話講,這三個階段,代表了在現實的人生當中,你要追什麽東西,神通也追不住,神佛也追不住。這三個階段,也等於哲學經常用的過去、現在、未來。所以莊子用每一個文字,都是有道理的。莊子的文章,我們這次這樣講,隔一陣,說不定又變了,又用另外的方式講,就同莊子自己的東西一樣,如於子走盤,非常妙。
  壺子曰:“鄉吾示之以未始出吾宗。吾與之虛而委蛇,不知其誰何。
  “鄉吾示之以未始出吾宗。”“未始”,無始以前的那個東西,就是至高無上的道。“吾宗”就是宗旨就是道。壺子告訴列子:剛剛我給他表示的是宇宙萬有無始以前的形而上道的境界。“吾與之虛與委蛇,”這句話解釋起來,就是佛學上的名詞“如夢如幻”、“如真如實”。壺子說:我給他看的是似真似幻的影子。這也表示我們現實的世界,我們現實的生命,我們活着的身心,都是“虛與委蛇”,都是個影子。後來文學上經常用到的成語“虛與委蛇”,就是出自這裏。“而不知其誰何。”就是能不透,他看的是如夢如幻的東西,當然看不懂嘛!
  所以西方或日本的朋友們,研究中國的禪宗,有些著作認為,禪宗雖然穿了佛教的外衣,實際上裏面是老莊的東西。這些著作也言之鑿鑿,有憑有據。道理是什麽呢?老地的這些術語,禪宗的大師們太熟了,在中國弘揚佛法的道理,已經把那個術語都變了,用老莊的術語來講。譬如從明朝以後,禪宗流行參話頭的方法,到了這一百多年後,所流行的參一個話頭“念佛是誰?”就同莊子“不知其誰何”這句有關。我們這個能夠作用,能講話聽聲音,能吃飯能走路能思想的,這究竟是什麽東西?或者我是誰?身體不是我,身體上每一樣不是我,但是都是我之所有,都是我之所徫,現在屬於我的使用權。我們這個肉體生下來以後,都歸我們使用,使用五十年、一百年、二百年、五百年都可以,它畢竟是藉來歸我們使用的,現在我們有使用權用它,但沒有主權永遠占有它,做不到。那麽這個我究竟是誰呢?當然這個話不能再去研究了。我看了一本武俠小說,有一個人就被這個話問瘋了,兩個手在下走路,兩個腳朝上,一碰到人就問我是誰?能禪參瘋了,永遠昏了頭,功夫都用不出來了。我是誰?這個問題,你真能找出答案來,那天下事都能解决。但這個問題很難找出答案來,那麽日本美國許多學者,研究中國的禪,都會碰到這個問題,就認為是從《莊子》裏面出來。這種理論的出現,先是出自日本方面,因為日本許多老先生們,對於老子莊子熟悉的還不少。像十幾年前我在日本的時候,碰到好幾位年紀大的老教授,雖然我也不會講日本話,他們也不會講中國話,大傢在一起談得很開心,不過手裏都是拿着紙拿着筆,而且用不着寫白話,古文一寫,拿過去他們就懂了,他們的中國詩也做得很好,談話一點沒有覺得睏難。他們對老莊很熟悉的,認為禪受老莊的影響太大,所以有這個觀念。不能說這個觀念完全沒有道理,要註意,也不是有百分之百的道理。
  因以為弟靡,因以為波流,故逃也。”
  這幾句話更妙了。“因以為弟靡,”什麽叫“弟靡”呢?這個名詞,是《莊子》裏特有獨見,在《莊子》以前很少見。簡單明了的解說,“弟靡”就是佛學的一個名詞,“遊戲三昧”。懂了道的人,處在這個世間如夢如幻,一切 皆是在遊戲中,連生死都是遊戲,現實更是遊戲,沒有哪一樣不是遊戲,不必要那麽去認真的,或者你認真也無妨,認真也是遊戲,不認真也是遊戲。像在這個大地球大湯圓上,幸而生了我們這些穿女服和不穿衣服的生物,這些生物就在這個大湯圓上,莫名其妙地搞了幾千萬年,實際上都是在玩,都是在遊戲,沒有哪個是究竟。
  “因以為波流,”這個生命在世界上,懂了道以後,懂了“虛與委蛇,”並不可悲,像流水一樣地那麽優美。你不要想到流水就很悲觀,流水過去了追不回來,“黃河之水天上來”,永遠還有流水來的喲。
  世界上最初那一點水,最初那一條河,從哪裏來?作時來?你說最初那一條河從太陽來,那從太陽來的那一條河雙從哪裏來?這個虛空裏的太陽多得很,最初的最初又從哪裏來?同樣的道理,“不知其誰何”,你也代不出來。但是,你不要怕來源沒有了,總歸有來,也總歸不斷地去了。所以一切都是遊戲三昧,如夢如幻。
  壺子說,我剛剛給神巫看無始以來形而上的道,道是看不見的,他看見我變成了影子了,看一切境界都是影子,都是如夢如幻的境界,一個人突然看到如夢如幻,一切不現實了,脫離現實太遠,連自己都忘掉了,他於是害怕了,“故逃也。”這個道的境界,道的作用,有神通的人都看不懂了。實際上列子也表示,“已滅矣,已失矣,吾弗及矣。”換句話講,這個有神通的神巫被壺子嚇死了,所以列子出去追不到了。
  那麽莊子又說了這一段故事。我們看《應帝王》裏面非常妙,一節一節都是說一個故事,幾乎沒有一個地方,給我們做了一個完全的結論。要註意!結論就在它的題目,《應帝王》這個題目,《應帝王》也就是入世之道。換句話,結論就是在我們的心裏頭,要用你自己的智能去做結論。
  
  守本份
  
  然後列子自以為未始學而歸。三年不出,為其妻爨,食豕如食人,於事無與親。雕琢復樸,塊然獨以其形立。紛而封哉,一以是終。無為名屍,無為謀府,無為事任,無為知主。體盡無窮,而遊無朕。
  上面的故事講,列子見了有神通的神巫以後,同吃了迷幻藥一樣,心裏就迷住了。本來列子對老師壺子懷疑了,認為三個頭白磕了,紅包也白拿了,很想另外投師去了。結果壺子表示了三個境界,這也等於禪宗的三關,列子感覺到糟了,跟了老師那麽多年,根本連一點東西也沒有學到,所以很難過。這不是灰心,也不算慚愧,覺得自己窩囊透了。於是幹脆不玩聰明了,就回傢去閉關三年,“為其妻爨,”在傢裏給太太當下男,做傢務,什麽都聽太太的。所以世界上怕老婆的人是第一等人,就是從列子開始作的榜樣。其實是代表老老實規規矩矩做一個人,人應該做什麽事,就做什麽事,這就是道。譬如說,我不會做飯,我不會做衣服,那就要想辦法學會。人活着,到了某個時候,就是需要這些的。所以列子老老實實回傢給太太做飯三年。
  “食豕如食人。”三年覺得什麽?這個嘴巴吃葷吃素,沒有味道的分別了。就是說列子吃豬肉覺得同吃人肉一樣難過,所以也不吃肉,專門吃素了。如果覺得吃豬肉跟吃人肉一樣,再過一年,他要去吃人了。否則學了三年,比以前更糟糕了。這裏要註意,第一,學道最難是男女飲食,列子對於飲食沒有分分別了,當然對男女也沒有分別了;第二,列子給太太做下男也無所謂了,他覺得一切平等。不然覺得自己是大丈夫,專門要太太給他倒便壺做飯吃,那個威風他沒有。講到這裏,《應帝王》最重要的在這個地方,入世就在這地方,這裏就是《應帝王》。莊子在前面講得道的境界,從《逍遙遊》開始,把道形容得天都裝不下了,虛空都裝不下了。莊子吹牛吹得之大,水牛黃牛的皮都包不住的;莊子講小的時侯,小得連影子都找不到。莊子形而上的道也講,怎麽修養也講,講得天花亂墜。最後道成功了,纔是“大宗師”。當大師大法師要救世救人呀,成了佛也要度衆生呀,度衆生就要入世,入世怎麽入呀?我們讀完了,結論在哪裏嘛?莊子沒有給我們下結論,就是在這裏下了結論——規規矩矩做一個人。下面都是告訴我們入世的道理了。
  “於事無與親,”這是《應帝王》第一個入世的秘訣。有道之士到這個世界上做任何事都是“無與親”,就是佛學講的不執着。所以,人生應該做的事都該做,做完了不執着,不抓得很牢,如行雲流水,遊戲人間。譬如第一個,不要對自己生命抓得很牢,年紀大了總有一天要再見,再見就再見,也沒有什麽關係,一切都很自然。萬事不執着,才能入世。孔子也告訴我們:“毋意,毋必,毋固,毋我”,“毋意”就是不要做怪;“毋必”就是並不要求一件事必然要做到怎樣的結果;“毋固”就是不固執自己的成見;“毋我”,專替人着想,專為事着想。這四點是孔子的四大法門,是孔門全部學問的中堅。等於佛在《金剛經》上說的:“無人相,無我相,無衆生相、無壽者相”。他們兩位說法都是一樣的。以我看來,如果把孔老夫子頭髮剃光了,坐在釋迦牟尼佛的位子上,不是一樣嗎?
  “雕琢復樸,”我們的人生都在“雕琢”這兩個字上,人本來生下來都很樸素,很自然的,由於後天的教育,環境的影響,種種原因,都把圓滿的自然的人性雕琢了,自己刻上了許多的花紋,加上了許多的花樣。人這個生命本來很長,乃至肉體的生命都很長的,為什麽又很短命呢?就是因為是自己把它雕琢壞了。後天的知識,以形而上道的立場來看,一概都是沒有用的。學問啦知識啦,一切都是花樣,都在雕琢,都不對。今天我們講《莊子》聽《莊子》,就是我們的花樣,很吃虧的。所以去掉了這個雕琢,人生就恢復到那個嬰兒的狀態。老莊衹講到人剛剛生下來以後,那個嬰兒的狀態這裏,不像佛法不像禪宗,提到“父母未生以前”,當然父母沒有生以前,你又沒有看見,你怎麽去找?非找瘋不可,那會把你找死了的。老莊不願意再拿那把刀,把你雕琢到父母未生以前了,他就講父母既生以後,剛剛生下來那個嬰兒的狀態——“冥然無知”,你說嬰兒完全無知?他是全知、全能,那個纔是樸實的境界。
  所以把雕琢去掉,恢復到樸實的境界,“塊然獨以其形立,”“塊然”就是固然,是一個形容,人這個身體,就是一塊骨頭架子上,挂了很多的肉,中間又挂了很多的花樣,叫做心肝脾肺腎,臉上也雕琢起來,刻了眼睛刻了耳朵,這些都是上帝給我們刻的,不曉得是上帝是菩薩,隨便哪個刻的都是一樣,沒有關係,反正是雕琢了。“塊然獨以其形立,活着就是活着。所以許多哲學問題,到《莊子》這裏都沒有用了。譬如人生觀這麽一個哲學問題,我的看法,人生就是人生,沒有什麽叫觀的。所以有一次,同學們給我出一個問題,人生以什麽為目的?叫我去學校演講。開始答應去講,等到臨場要講時,我常常做冒昧的事,事先都不準備,因為準備很痛苦,自己要雕琢。等上了場以後,我說這個題目出錯了。什麽叫目的?今天大傢來,諸位的目的是來捧場,湊鬧熱聽《莊子》,我的目的在吹《莊子》,好聽一點叫講《莊子》,這是一個目的。如果我們問人生的日的?人從媽媽肚子裏生出來,沒有一個人會在媽媽肚子裏問:我為什麽要生出來?我生出來的目的是什麽?沒有一個人是問明白了纔生出來的。所以人生就以人生為目的,本來如此,這個題目本身就是答案,還有什麽好講的!人生以人生為目的,就是莊子“塊然獨以其形女”的道理。你說人生應該如何如何,你又來雕琢了嘛!不要雕琢,明明就是以人生為目的,很快活的,其無歡喜也無悲,就好了。
  “紛而封哉,”“紛”就是紛紜壇,擾亂自己。“封”就是自己把自己關到某一個範圍,封閉起來,封固起來。他說人不懂人生就是人生這個道理,不曉得“塊然獨以其形立”,就是這個形體活在這個世界,人傢駡你好蠢哦,蠢跟聰明差不多的嘛,你聰明不過吃飯,我蠢也不過吃飯,而且蠢人比聰明人胃口還好一點,免得生胃病,也不會得神經病,吃得還多一點,划得来嘛!何必找些煩惱紛憂的東西呢?所以自己不要加上煩惱紛憂,不要把自己劃歸在一個範圍,不要把自己封鎖在一個固定的形態。固定的形態,我們普通的就叫人格。那麽你說沒有人格,那就亂來,更不能亂來,亂來就更“紛”了,更混亂了。所謂“善者不可為,惡事更不做”,善惡之間的差別,惡事對自己的煩憂損害,比善事雕琢得還要有害。懂了這個道理,善不可為,惡更不可為,所以不可“紛而封哉”。
  “一以是終。”人生就是一以貫之,“一”就是沒有理由,生命就是一條的,一貫的,開始就是這樣,現在也是這樣,無始無終。我們剛纔講的,人生以什麽為目的?人生以人生為目的,就是這個意思。
  “無為名屍,”“屍”就是屍體,人死了沒有靈魂叫屍體。譬如我們中國文化駡一個人,如果做一個公務員,或公司職員,薪水拿得高,什麽事情都不做,我們形容他“屍位素餐”,像死人一樣占有那個位置,光曉得吃飯,飯桶一個。如果講難聽一點,我們鄉下人駡人:這個傢夥占着茅坑不屙屎,討厭!“無為名屍,”自己不要為求名騙了自己,做了虛名的奴隸。我們現在的社會,一個青年出來做事,就想知名度很高。知名度高了的人最痛苦,就變成屍體了,哪裏都請你亮相,天天給那個攝影機照相的,眼睛很容易壞了。這就是千萬不要被名睏住了。
  “無為謀府,”“謀”就是謀略。千萬不要用聰明打主意動腦筋整人傢,打主意動腦筋就是雕琢,你就要短命,人生就不會很自然地活下去。
  “無為事任,”不要為任何的事情。當然不是說叫你不要挑責任了,這個“任”,就是應該做的事情做了,不要執着。如果你說“無為事任”,什麽事情都不要挑責任,那你幹什麽去的?那列子還會跑去給太太做飯呢?做飯也是責任啊。
  “無為知主。”“知”通智。不要認為自己學問高,學問聰明。
  “體盡無窮,而遊無朕。”“體盡”,體會這個生命。任何一個人,不管有無知識,這個生命都非常寶貴,非常偉大。我們這個生命中有一個真的生命,是無量無邊無窮無盡的,每當你來入世《應帝王》。“而遊無朕。”“朕”是什麽?古代皇帝就自稱朕。古代的“吾”“予”“朕”都是同樣的意思,所以中國字有人很討厭,一個觀念有很多字。不要討厭,我們上古文字言語不同,到現在廣東話,山東話等也沒有統一。各地有一個我做代表,山東叫“俺”,有些地方叫“咱們”。古代這個“朕”也是我,是中原、西北高原一帶的音。“而遊無朕”,處事無我。
  盡其所受乎天而無見得,亦虛而已!
  上天給我們一個生命多麽寶貴,我們要善於使這個生命很自然地活下去,到應該走的時候,也不客氣,也不占着不走,光屁股來,赤裸裸地走,走的時候也是幹幹淨淨,來去無牽挂。也沒有什麽屬於我的,一切都歸之於自然,天地生養了萬物,生養了我的生命、我的肉體,最後都還歸於天地,這是自然之一,沒有什麽了不起。“亦虛而已”,就是很空靈,很自然地在這個世界。你說這樣一樣,這個生命有什麽意思?大有意思!這樣的人,纔真正認清了自己的人生,纔尊重自己的生命。
  
  物來則應過去不留
  至人之用心若鏡,不將不逆,應而不藏,故能勝物而不傷。
  得道的人在這個世間,是“用心若鏡”,“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就是心如明鏡,一切都像鏡子擺在那裏,一切影像到他前在一照,如夢如幻,什麽叫夢幻呢?我們往大穿衣鏡前一站,馬上就到了那個境界,往穿衣鏡裏看自己,不要看肉體,看鏡子裏的我,立刻會忘掉我這個身體的。不過要註意,不能長看。真的喲,晝夜看,衹要看七天七夜,就會忘了自己這個肉體,會把那個抓往了,人會馬上離開這個身體了。很可能,非常可能,當然也不是絶對的。道傢有這個法門,這個法門不能輕易用,用不得的。所以人衹要看自己在鏡子裏的影子,你就體會到,我們現在這個生命,的確是夢中生。這個秘訣漏了,本來不漏,給一個朋友問了半天,漏了以後,他去一試驗,就會體會進去了,我就沒有賣的了。所以用鏡子處事這個道理,八個字:“物來則應,過去不留。”這個就是佛傢講的大圓鏡智,也就是“明鏡亦非臺。”的道理。
  得道的人處在這個世間,“不將不逆,”“逆”就是歡迎,“將”就是去將就去執着,既不執着也不歡迎,任何事情來了也不拒絶。你說今天我倒黴了,遇上很不痛快的事情,也沒有什麽倒黴,你天天都很舒服,不岔入一件不痛快的事,那個生活太單調了,需要來個不痛快隔隔,因為不痛快過後,來個痛快,你不曉得多高興,所以一定要這麽調節一下。所以好的與壞的來了,“不將不逆”,不歡迎也不拒絶,聽其自然。“應而不藏,”就是鏡子照東西一樣的道理,“物來而應,過去不留”,心中不藏,一切恩怨是非,不是沒有是非善惡,都有,過去就不留,此心很平靜。“故能勝物而不傷。”你修養到這樣才能入世。這是道,最高的境界。
  內七篇到了這一段,是一篇大結論。這一段很重要喲。現在是工商業的社會,大傢那個生活呀,忙碌得自己已經不是真人了。父母把我們生下來,等到一長大,那個真人跑掉了,活着的都是假人,不是至人,都是這個物質環境忙碌得昏了頭了。真抓住自己是一個人,應付二十一世紀的時代,必須要《莊子》這一段,《應帝王》入世,能夠這樣,就可以“勝物而不傷”,才能不被物質所打垮,不被環境所誘惑,纔不會傷害到自己,做到我還是我。
  我們平常研究《莊子》,翻開來,總把一條魚變成大鵬鳥,看得很精彩,那個一點都不精彩,那是電影的廣告,序幕,真正的精彩在《應帝王》這一段,這一點衹出世之道入世之道都講完了。但是你不要看着容易,這個道理很有意思,很有意思你就做不到,就是我經常講的,我們人生衹有十二個字:“得得破,忍不過;想得到,做不來。”這就是我的咒語,是無上咒,無等等咒,能除一切苦,真實不虛。莊子這個道理,我們一聽非常有理,但做不到。要怎麽樣做到呢?對不起,從《逍遙遊》第一篇開始,就要有這個道的修養,有這個道的修養,才能真做到這樣,所以很難了。相反的來說,你如果在道理上認通了,沒有道的修養,能夠做人做到這個檔子,前面所講的至人之道,都得到了,自然就會成功了。正反是一樣的道理。那麽下面,莊子的習慣,有一個話頭給你參。
  南海之帝為儵,北海之帝為忽,中央之帝為渾沌。儵與忽時相與遇於渾沌之地,渾沌待之甚善。儵與忽謀報渾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竅以視聽食息此獨無有,嘗試鑿之。”日鑿一竅,七日而渾沌死。
  
  渾沌初開
  南海之帝為儵,北海之帝為忽,中央之帝為渾沌。
  “帝”代表主宰,南北極各有一個主宰,一個叫“儵”,一個叫“忽”,這兩個主宰分區而治。他們不用競選的,天生來就是如此。我們一般講話,你這個人太疏忽了,規規矩矩照古文寫,應寫作“儵忽”。疏忽這個術語是從這裏來的。註意喲,莊子很少提到東西,衹提南北。中央有個主宰叫“渾沌”,不是我們吃的餛飩,這個渾沌,就是陰陽合在一起。其實我們吃的餛飩,肉啊面粉啊等包在一起,原始的意思就是從渾沌這兩個字的觀念來的。
  儵與忽時相與遇於渾沌之地,渾沌待之甚善。儵與忽謀報渾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竅以視聽食息此獨無有,嘗試鑿之。”日鑿一竅,七日而渾沌死。
  這兩個傢夥的名字叫儵、忽,一聽就知冒昧得很。換句話說,儵的外號叫冒,忽的外號叫昧,合起來就叫冒昧。這兩個冒失鬼,經常在中央老闆那裏會面,“渾沌待之甚善”,大概渾沌請他們吃了餛飩。他們覺得渾沌太好了,就想報答渾沌,想了半天,想到了世界上的人,這些人都聰明,為什麽呢?因為臉上有七個洞。人臉上有了洞,眼可看,耳可聽,鼻可呼吸,這些多重要啊。可惜這個渾沌老兄,臉像湯圓一樣是圓的,他沒有開竅,太混蛋了。所以,唯有一個辦法報答渾沌的就是使他開竅。兩位冒失鬼就到工具店買一個工具箱,每一天給渾沌開一個竅,七天開了七個竅,渾沌死掉了。餛飩死掉了就變成面包了,這下完了。莊子就是那麽幽默的,所以讀《莊子》有時我們會讀得笑的。你要學風趣的文章,就要學《莊子》。
  所以你們打坐的人,有時候碰到氣脈渾然,入定了,第一步就要得渾沌的境界,這是道傢的術語。真得到渾沌境界的時候,不是昏沉,那是真正的定,六根不動了,內外隔絶了,本身內部的氣脈也不動了,氣脈都通了嘛。你如果又想使什麽河車轉動,任督二脈打開,那中間的渾沌就死掉了。修養入定,必須進入渾沌的境界,纔是修道的基礎,然後才能陽神出竅。所以,一般人修氣脈、轉河車、修三脈七輪,為了什麽?為了回到那個賣餛飩的傢裏去,那得道基礎就有了。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 前一章回   
第一篇 逍遙遊第二篇 齊物論第三篇 養生主第四篇 人間世第五篇 德充符第六篇 大宗師第七篇 應帝王

評論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