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名字本叫梁绍生,梁晓声是我在“文革”中自己改的名字。“文革”中兴起过一阵改名的时髦风。我在一张辞去班级“勤务员”职务的声明中首次署了现在的名字——梁晓声。
我被老师叫起后,开始有些发慌,半天不敢开口。
老师鼓励我:“别紧张,能讲述到哪里,就讲述到哪里。”
我在老师的鼓励下,终于开口讲了:“山羊妈妈有四个孩子,一天,山羊的妈妈要离开家……”
当我讲完后,老师说:“你讲得很好,坐下吧!”看得出,老师心里很高兴。
全班同学都很惊异,对我十分羡慕。
一个穷困人家的孩子,他没有任何值得自我炫耀的地方,当他的某一方面“才能”当众得以显示,并且被羡慕,并且受到夸奖,他心里自然充满骄傲。
以后,语文老师每讲新课,总是提前几天告诉我,嘱我认真阅读,到讲那一堂新课时,照例先把我叫起,让我首先讲述给同学们听。
我们的语文老师,是一位主张教学方法灵活的老师。她需要我这样一名学生,喜爱我这样一名学生。因为我的存在,使她在我们这个班讲的语文课,生动活泼了许多。而我也同样需要这样一位老师。因为是她给予了我在全班同学面前显示自己讲故事“才能”的机会。而这样的机会当时对我是重要的,使我幼小的意识中也有一种骄傲存在着,满足着我匮乏的虚荣心。后来,老师的这一语文教学方法,在全校推广开来,引起区和市教育局领导同志的兴趣,先后到我们班听过课。从小学二年级至小学六年级,我和我的语文老师一直配合得很默契。她喜爱我,我尊敬她。小学毕业后,我还回母校看望过她几次。“文革”开始,她因是市的教育标兵,受到了批斗。记得有一次我回母校去看她,她刚刚被批斗完,握着扫帚扫校园,剃了“鬼头”,脸上的墨迹也不许她洗去。
我见她那样子,很难过,流泪了。
她问:“梁绍生,你还认为我是一个好老师吗?”
我回答:“是的,您在我心中永远是一位好老师。”
她惨然地苦笑了,说:“有你这样一个学生,有你这样一句话,我挨批挨斗也心甘情愿了!走吧,以后别再来看老师了,记住老师曾多么喜爱你就行!”
那是最后一次见到她。
不久,她跳楼自杀了。
她不但是我的小学语文老师,还是我小学母校的少先队辅导员老师。她在同学们中组织起了全市小学校的第一个“故事小组”和第一个“小记者委员会”。我小学时不是个好学生,经常逃学,不参加校外学习小组,除了语文成绩较好,算术、音乐、体育都仅是个“中等”生,直到五年级才入了队。还是在我这位语文老师的多次力争下有幸戴上了红领巾。也是在我这位语文老师的力争下才成为“故事小组”和“小记者委员会”的成员。对此,我的班主任老师很有意见,认为她所偏爱的是一个坏学生。我逃学并非因为我不爱学习。那时母亲天不亮就上班去了,哥哥已上中学,是校团委副书记兼学生会主席,也跟母亲一样,早晨离家,晚上才归,全日制,就苦了我。家里还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我得给他们做饭吃,收拾屋子和担水,他们还常常哭着哀求我在家陪他们。将六岁、四岁、两岁的小弟小妹撇在家里,我常常于心不忍,便逃学,不参加校外学习小组。班主任老师从来也没有到我家进行过家访,因而不体谅我也就情有可原,认为我是一个坏学生更理所当然。班主任老师不喜欢我,还因为穿在我身上的衣服一向很不体面,不是过于肥大就是过于短小,不仅破,而且脏,衣襟几乎天天带着锅底灰和做饭时弄上的油污。在小学没有一个和我要好过的同学。
语文老师是我小学时期在学校里的唯一的一个朋友。
我至今不忘她。永远都难忘。
不仅因为她是我小学时期唯一关心过我喜爱过我的一位老师,不仅因为她给予了我唯一的树立起自豪感的机会和方式,还因她将我向文学的道路上推进了一步——由听故事到讲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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