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讽刺谴责 》 廿載繁華夢 》
第六回 賀薑酌周府慶宜男 建齋壇馬娘哭主婦
黃世仲 Huang Shizhong
歐陽鉅源 Ouyang Juyuan
話說周庸佑自從聯元到任粵海關監督,未曾拜見督撫司道及三堂學使,卻先來拜見他,這時好不聲勢,因此城內的官紳,哪個不來巴結?故十二位官紳,一同作了拜把兄弟,正是互通聲氣,羽翼越加長大的了。自古道:“運到時來,鐵樹花開。”那年正值大比之年,朝廷舉行鄉試。當時張總督正起了一個捐項,喚做海防截緝經費,就是世俗叫做闈姓賭具的便是。論起這個賭法,初時也甚公平,是每條票子,買了怎麽姓氏,待至發榜時候,看什麽人中式,就論中了姓氏多少,以定輸贏。怎曉得官場裏的混帳,又加以廣東官紳鑽營,就要從中作弊,名叫買關節。先和主試官講妥帳目,求他取中某名某姓,使闈姓得了頭彩,或中式每名送回主試官銀子若幹,或在闈姓彩銀上和他均分,都是省內的有名紳士,纔敢作弄。
這時,一位在籍的紳士劉鶚純,是慣做文科關節攬主顧的,他與周庸佑是個莫逆交。那時正是他經手包辦海防截緝經費,所以舞弄舞弄,更自不難。那一日正來拜見周庸佑,談次說起閑姓的事情,周庸佑答道:“本年又是鄉科,老哥的進項,盡有百萬上下,是可預賀的了。”劉鶚純道:“也未嘗不撇光兒,衹哪裏能夠拿得定的。”周庸佑道:“豈不聞童謠說道:『文有劉鶚純,武有李文佳。若要中闈姓,殊是第二世。』這樣看來,兩位在科場上的手段,哪個不曾領教的?”劉鶚純聽了,忙扯周庸佑至僻處,暗暗說道:“棟公,這話他人合說,你也不該說。實在不瞞你,本年主試官,正的是錢閣學,副的是周大史,弟在京師,與他兩人認識,因此先着捨弟老人劉鶚原先到上海,待兩主試到滬時,和他說這個。現接得老八回信,已有了眉目,說定關節六名,每名一萬金,看來圍姓準有把握。棟公便是占些股時,卻亦不錯。”周庸佑道:“老哥既是不棄,就讓小弟占些光也好。”劉鶚純道:“哪有不得,衹目前要擡怎麽姓氏,卻不能對老哥說。彼此既同志氣,說什麽占光?現小弟現湊本十萬元,就讓老哥占三二萬金就罷了。”
周庸佑不勝之喜,一面回至關裏,見了聯元,仍帶着幾分喜色。聯元道:“周老哥有怎麽好事,卻如此歡喜?可藉本官還正在這裏納悶得慌。”周庸佑道:“請問大人,怎地又要納悶起來?”聯元道:“難道老哥不知,本官自蒙老哥憎慨仗義,助這副資本,纔得到任。條命裏帶不着福氣,到任以來,金價日高,若至滿任時,屈指不過數月,恐這時辦金進京,還不知吃虧多少。放着老哥這一筆帳,又不知怎地歸款了。”周庸佑道:“既然如此,大人還有怎麽計較?”聯元道:“昨兒拜會張製帥,托他代奏,好歹說個人情。因從前海關定例,辦金照十八換算,近來時價也至卅六七換,好生了得,故此小弟欲照時價折算進京。奈張製帥雖然代奏,衹朝上說是成例如此,不得變更,因此不準,看來是沒有指望的了。”周庸佑道:“此事我也知得,自前任的挪去二三十萬,自然歸下任填抵。藉小弟的三十來萬,又須償還,偏又撞着千古未有的金價,也算是個不幸。衹小弟現在有個機會,本不合對大人說,但既然是個知己,如何說不得?”
聯元聽了,急問有怎麽機會。周庸佑便附耳把和劉鶚純謀的事,細細說了一遍。聯元道:“原來科場有這般弊端,怪得廣東主試官是個優差了。”周庸佑道:“年年都是如此。可笑賭闈姓的人,卻來把錢奉獻。”聯元道:“既有這個機會,本官身上,究有什麽好處?”周庸佑道:“小弟準可在劉某那裏占多萬把本錢,就讓些過大人便是。”聯元聽得,喜得笑逐顔開,即拱手謝道:“如此始終成全本官的,本官銘感的了。”兩人說罷,周庸佑即轉出來,次日即到劉鶚純那裏回拜,就在買關擡闈姓項下,占了資本三萬銀子,暗中卻與聯元各占一萬五千。把銀子交付過後,因那劉鶚純是個弄科場的老手,這場機會,都拿得九成妥當。
不覺光陰似箭,已是八月中旬,士子進闈的,三場已滿,不多時,凡賭闈姓的都已止截,衹聽候發榜消息。那一日,劉鶚純正到周庸佑的宅子來,庸佑接進裏面,即問闈裏有怎麽好音。劉鶚純道:“不消多說,到時便見分曉。這會弄妥關節之外,另請幾位好手進場捉刀。因恐所代弄關節的人,不懂文理,故多花幾塊錢,聘上幾位好手,管教篇篇錦綉,字字珠璣,哪有不入彀的道理?”正說得興高采烈,周庸佑道。“發榜的日期,是定了九月十二,還隔有五天,到這時,就在談瀛社設一酌,大傢同候好音,你道何如?”劉鶚純答一聲“是”而去。
果然到了是日,周庸佑就作個東道,囑咐廚子在談瀛社準備酒席。除了三五做官的,是日因科場有事不便出來,餘外同社各位紳士,都到談瀛社赴席去了。少頃,劉鶚純亦到,當下賓朋滿座,水陸雜陳。正自酣飲,這時恰是闌裏填榜的時候,凡是中式的人,倒已先後奔報,整整八十八名舉人之內,劉鶚純見所弄關節的人,從不曾失落一個,好不歡喜,即嚮周庸佑拍着胸脯說道:“棟翁,這會又增多百十萬的傢當了。”周庸佑一聽,自然喜得手舞足蹈。同座聽得的,都呼兄喚弟的贊羨,有的說是周老哥好福氣,有的說是劉老哥不把這條好路通知。你一言,我一語,正在喧做一團,忽見守門的上來回道:“周老爺府上差人到了。”
周庸佑還不知有甚事故,即令喚他上來,問個原故。那人承命上前,拱手說道:“周老爺好了,方纔二姨太太分娩,産下一個男子,駱管傢特着小的到來報知。”周庸佑聽到這話,正不知喜從何來。方纔科場發榜,已添上百十萬傢資,這會又報到産子,自世俗眼底看來,人生兩宗第一快事,同時落在自己身上。又見各友都一齊舉杯道賀,不覺開懷喝了幾盅,就說一聲“欠陪”,即令轎班掌轎,登時跑回宅子去。衹見傢人都集在大堂上,錦霞四姨太太,已幫着打點各事,香屏三姨太太也是到來了,其餘僕婦丫環,都往來奔走。
各人見周庸佑回來,都歡天喜地,老爺前老爺後的賀喜,單不見馬氏。那錦霞四姨太接着說道:“將近分娩的時節,即對馬太太說知,誰想馬太太說恰是身子不大舒服,沒有出來。妾是不懂事,衹得着人催了那穩婆到來,還幸托賴得大小平安。不久三姨太太又到了,妾這時纔有些膽子,今是沒事了。”香屏道:“妾聞報時即飛也似的過來,到時已是産下來了。”一頭說,一頭着丫環點長明燈,掌香燭拜神。又準備明天到各廟裏許個保安願,又要打點着人分頭往各親串那裏報生。周庸佑一一聽得,隨到二姨太太房裏一望,見那穩婆和丫環巧桃、小柳,在那裏侍候着。穩婆早抱着小孩子起來,讓周庸佑一看,周庸佑看得確是一個男子,心上歡喜說道:“二姨太這會身子可好?”各人答應個“是”。周庸佑又吩咐小心侍候,別教受了風纔好。說罷,隨即轉身出來,叫駱管傢先支出五百兩銀子。作紅封,又囑明兒尋好好的乳娘,並說道:“凡是傢裏有了喜事,就是多花些銀子,也沒緊要。”駱管傢答應過了,然後退下。
到了次日,自然親朋戚友,紛紛到來道賀。一連幾天,車馬盈門。所有拜把兄弟,共十一位官紳,和關裏受職事的人,與一切親友,有送金器的,有送袍料的,都來逢迎巴結,衹有馬子良未到,周庸佑也覺得奇異。原來馬氏也是懷了六甲,滿望二姨太太生女,自己生男,還是個長子。今見二姨太太先生了一個男子,將來傢當反被他主持了,所以心懷不滿,故並未報知馬子良。那馬子良又因傢道中落,常看妹子的臉面,因此不敢違妹子的意思。周庸佑還不省得,次日在馬氏房裏,見馬氏托着腮,皺着眉,周庸佑正問他怎地緣故,馬氏即答道:“天生妾薄命,是該受人欺負的。往常二房常瞧我不在眼內,這會又添上個兒子,還不知將來更嘔多少氣!”周庸佑道:“常言道﹔『侍妾生子,為妻的有福。』你是個繼室,便算是個正妻,哪個來小覷你?你也休再淘氣罷了。”馬氏道:“老爺常出外去,哪裏知得那三房四房雖瞧我不起,還不敢裝模作樣。那二房常對人說:他是先到這裏,親見我進來的,故凡事都不由我作主意。又說我外傢是個破落戶,紙虎兒嚇不得人,杉木牌兒作不得主,這樣就該受人欺負了。我外傢哪裏敢作人情送禮物來,高扳他人?須知我是拳頭上立得人,臂膊上走得馬,叮叮當當的女兒,又不是個丫頭出身,如何受得這口氣?”周庸佑道:“料二房未必有這等說話,你休要聽人說。”馬氏見周庸佑不信,還是撒嬌撒癡,嗚嗚咽咽的說了一會,周庸佑衹得安慰一番而罷。隨轉過來二姨太太房裏,自不提起馬氏的說話,衹着管傢擇個日子,好辦彌月薑酒,駱管傢領命去了。一會子隨來回道:“十月十一日,是個黃道吉日,準合用着。”周庸佑答個“是”,就令人分頭備辦去。
不料那馬氏聽得十月十一日是彌月,正要尋些兇事,要來衝犯他,好歹他的兒子不長進,纔遂卻心頭之願。那一夜,就枕邊對周庸佑說道:“妾日來心緒不安,常夢見鄧氏奶奶對着妾衹是哭。妾已省得,他自從沒了,並沒有打齋超度他,怪不得他懷恨。老爺試想,這筆錢是省不得的。不如煞性做了這場功德,待他在泉下安心,庇護庇護,使傢門興旺,兒女成就,便是好了。”周庸佑道:“我險些忘卻了,這是本該的。但兒子將近彌月,不宜見這些兇事。”馬氏道:“橫竪傢裏事,有什麽忌諱?況且本月是重陽節,陰間像清明開鬼門關,正合做功德。老爺若嫌兇喜交集,可在府裏辦薑酌,卻另往寺門打齋也使得。若待至十月,怕妾早晚要分娩,十一月又是老爺和三房的嶽降,十二月又近歲暮,都不合用的。”周庸佑聽得,覺得此言有理,便即應允而行。果然到了次日,就着人擇定九月廿五日起,建十來天清醮,府裏上上下下,都到長壽寺做好事。各人聽得,也見得奇異,都來對二姨太太說知。二姨太太道:“他的心術,你們難道不知?自古道:『吉人自有天相。』任他怎麽做去,我衹是不管。”此時馬氏這裏,一面使人到寺裏告知住持,打掃房捨伺候,都不必細說。
單表到了二十五日早膳之後,東橫街周府門前,百十頂轎子,紛紛簇簇,聽候起程。香屏是另在素波巷居住的,這時也到來,錦霞也是同往。其餘親串到的,例說不盡。那些丫環僕婦,都想鄧氏生前慈祥和厚,哪個不願追薦他?又因鎮日圍在屋裏,自然想前往十天八天的了。於是馬氏的丫環寶蟬、瑞香,第三房的丫環巧桃、小柳,第四房的丫環碧雲、紅玉,就是第二房的丫環麗娟、彩鳳,都由二姨太太使他同行。二姨太太身邊,衹留一二個粗笨的婢子侍候。駱管傢或在宅子裏,或到寺門打點,及僕婦一切傢人,倒是來來往往,周宅裏幾乎去個空。各人上了轎子,有的說漏了包兒,使人回去取﹔有的說漏了籃子,使人回去拿。哄哄嚷嚷,塞滿街巷。或叫坐穩轎子,或叫扯上轎簾,說說笑笑。駱管傢即走來說道:“這是在街上,比不得宅子裏,也要守些規矩。若太過嘈鬧,是不好看了。”各人方纔略止了聲。
少時陸續起程,寶蟬、瑞香伴着馬氏先行,餘都挨次而去。路上看的,都站在兩邊。及至寺前,早有住持執香迎接。周宅人等,一一下了轎子,馬氏見頭門是土地及兩位泥塑天將,過了又是四大金剛,馬氏率領三四房侍妾及丫環,一層一層的,瞻拜觀玩。駱管傢立在臺基上,逐一點過,各人都已到齊,即對住持道:“我們傢人來得多,要準備五七間相連的房子安置,纔易照應。”並囑不準閑人進去。住持答應着,預備去了。住持又對駱管傢說道:“貴府人多,雖有丫環僕婦,衹是人生路不熟,倒茶打水,究竟不便。奈是太太姨太太皆已到了,小沙彌出進不便,可有嫌忌?還請示下來。”駱管傢即回明馬氏,馬氏道:“有什麽嫌忌?除了小沙彌伏侍,纔不準別的進來罷。”駱管傢就對住持說知,住持即派小沙彌幾人,聽候使用。
忽馬氏着人請住持進來,囑咐準備齋壇。住持急進來,先嚮馬氏見個禮,馬氏就問幾時能夠開壇。住持回道:“酉時就是最吉的了。”馬氏道:“各事倒要齊全,也不必計較銀子。”住持道:“小僧也省得,像太太的人傢,本該體面些。”馬氏道:“不要過奬,我衹願多花幾塊錢,齊齊備備,望鄧奶奶早日升天。”住持道:“不是過奬,東橫街周,高第街許,一富一貴,哪個不知?自太太進了門,姓周的越加興旺,城內外統通知道了。”馬氏聽了,外面雖然謙讓,內裏見有這番奬贊他,已着實歡喜。
住持又談一會,然後退出,打點下去。到了西刻,即請馬氏一群人到大雄寶殿上,但見正中供着鄧氏奶奶牌位,殿上挂着長幡飄動,左邊寫道是“西方極樂世界”,右邊寫道是“南無阿彌陀佛”。壇裏十二張桌子,都供着佛像,派十二位僧人散木魚,誦《法華經》。另有方丈披袈裟執錫杖,敲玉磬念佛。壇外長桿竪起,係着紙鶴兒,名叫跨鶴上西天。所有丫環,都在壇裏燒往生錢。又有小沙彌四名,剪燭花、看香火,四名倒茶打水,往來奔走。各僧每日念佛三次,馬氏和衆人即到壇哭三次。一連十數天,都是如此。還有寶蟬、瑞香,嚮日是鄧氏奶奶丫環,想起鄧氏往日的仁慈,馬氏今日的刻薄,觸景生情,越哭得凄楚。這時念佛和哭泣的聲音,震動內外﹔香燭和寶帛的煙,東西迷漫。弄得壇外觀的人山人海。忽聽得壇外臺階上一聲喧鬧起來,各人都嚇了一跳。正是:
殿前佛法稱無量,階外人聲鬧不休。
要知人聲怎麽喧鬧起來,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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