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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经典 》 儒林外史會校會評本 》
第四回 薦亡齋和尚契官司 打秋風鄉紳遭橫事
吳敬梓 Wu Jingzi
話說老太太見這些傢夥什物都是自己的,黃評:其實人生世人哪一件是“自已的”?必以為“自己的”,則痰迷心竅矣不覺歡喜,痰迷心竅,昏絶於地。傢人媳婦和丫鬟娘子都慌了,快請老爺進來。範舉人三步作一步走來看時,連叫母親不應,忙將老太太擡放床上,請了醫生來。醫生說:“老太太這病是中了髒,不可治了!”天二評:原來此屋不利連請了幾個醫生,都是如此說。範舉人越發慌了,夫妻兩個守著哭泣,一面製備後事。挨到黃昏時候,老太太奄奄一息,歸天去了,黃評:范進瘋而其母遂至於死,猶得母教未深。一笑閤家忙了一夜。
次日請將陰陽徐先生來寫了七單,老太太是犯三七,到期該請僧人追薦,天二評:伏筆大門上挂了白布球,新貼的廳聯都用白紙糊了。黃評:極細閤城紳衿都來吊唁,請了同案的魏好古,穿著衣巾,在前廳陪客。黃評:魏好古亦有用處鬍老爹上不得臺盤,衹好在廚房裏或女兒房裏,幫著量白布、秤肉亂竄。黃評:伏筆到得二七過了,範舉人念舊,拿了幾兩銀子交與鬍屠戶,托他仍舊到集上庵裏請平日相與的和尚做攬頭,請大寺八衆僧人來念經,拜梁皇懺,放焰口,追薦老太太升天。
屠戶拿著銀子,一直走到集上庵裏滕和尚傢,恰好大寺裏僧官慧敏也在那裏坐著。僧官因有田在附近,所以常在這庵裏起坐。齊評:帶敘帶伏。天二評:伏筆滕和尚請屠戶坐下,言及:“前日新中的範老爺得病在小庵裏,那日貧僧不在傢,不曾候得。多虧門口賣藥的陳先生燒了些茶水,替我做個主人。”鬍屠戶道:“正是,我也多謝他的膏藥。今日不在這裏?”滕和尚道:“今日不曾來。”又問道:“範老爺那病隨即就好了,卻不想又有老太太這一變。鬍老爹這幾十天想總是在那裏忙?不見來集上做生意。”鬍屠戶道:“可不是麽!自從親傢母不幸去世,閤城鄉紳那一個不到他傢來,就是我的主顧張老爺、周老爺也在那裏司賓。齊評:口口聲聲帶定張老爺、周老爺,屠戶心中欽敬固衹此二人也。黃評:順手帶出周老爺大長日子,坐著無聊,衹拉著我說閑話,陪著吃酒吃飯。天二評:又是夏總甲聲口見了客來,又要打躬作揖,纍個不了。我是個閑散慣了的人,黃評:倒也扯謊扯的象不耐煩做這些事;欲待躲著些,天二評:女兒房裏廚房裏又少不得人照看難道是怕小婿怪,惹紳衿老爺們看喬了,說道:‘要至親做甚麽呢?’”齊評:真說得入情入理。黃評:更象說罷,又如此這般把請僧人做齋的話說了。和尚聽了,屁滾尿流,慌忙燒茶、下面,就在鬍老爹面前,轉托僧官去約僧衆,並備香燭、紙馬、寫疏等事。天二評:“寫疏”伏下鬍屠戶吃過面去。
僧官接了銀子,纔待進城,走不到一裏多路,衹聽得後面一個人叫道:“慧老爺,為甚麽這些時不到莊上來走走?”僧官忙回頭來看時,是佃戶何美之。天二評:生出奇文何美之道:“你老人傢這些時這等財忙!因甚事總不來走走?”僧官道:“不是我也要來,衹因城裏張大房裏想我屋後那一塊田,天二評:先透過一筆。因前已伏綫,故不覺其突又不肯出價錢,我幾次回斷了他。若到莊上來,他傢那佃戶又走過來嘴嘴舌舌,纏個不清。齊評:帶補帶伏我在寺裏,他有人來尋,我衹回他出門去了。”何美之道:“這也不妨,想不想由他,肯不肯由你。今日無事,且到莊上去坐坐。況且老爺前日煮過的那半衹火腿,吊在竈上,已經走油了,做的酒也熟了,不如消繳了他罷。今日就在莊上歇了去,怕怎的?”和尚被他說的口裏流涎,天二評:流涎者何也,火腿也,酒也,歇了去也那腳由不得自己,跟著他走到莊上。何美之叫渾傢煮了一隻母雞,把火腿切了,酒舀出來燙著。和尚走熱了,坐在天井內,把衣服脫了一件,敞著懷,腆著個肚子,天二評:好模樣走出黑津津一頭一臉的肥油。天二評:也象竈上半衹火腿。黃評:也走出肥油了。衹“肥油”二字,寫出一個酒肉和尚
須臾整理停當,何美之捧出盤子,渾傢拎著酒,放在桌子上擺下。和尚上坐,渾傢下陪,何美之打橫,把酒來斟。吃着,說起三五日內要往範府替老太太做齋。何美之渾傢說道:“范家老奶奶,天二評:老奶奶者,輕之也我們自小看見他的,是個和氣不過的老人傢。衹有他媳婦兒,天二評:他媳婦兒者,輕之又輕之也是莊南頭鬍屠戶的女兒,一雙紅鑲邊的眼睛,一窩子黃頭髮,黃評:屠戶女兒,一定是此等貨。寫得如見其人那日在這裏住,鞋也沒有一雙,夏天靸着個蒲窩子,歪腿爛腳的。天二評:范進娘子形容,卻在此處補出而今弄兩件‘屍皮子’穿起來,聽見說做了夫人,齊評:你做僧官太太,亦可算得夫人。天二評:詆范進娘子者,渠自矜其貌,乃不得穿屍皮子做夫人也好不體面!你說天二評:你者,你和尚耶?你何美之耶?那裏看人去!”
正吃得興頭,聽得外面敲門甚兇,何美之道:“是誰?”和尚道:“美之,你去看一看。”何美之才開了門,七八個人一齊擁了進來,看見女人、和尚一桌子坐着,齊說道:“好快活!和尚、婦人大青天白日調情。好僧官老爺,知法犯法!”何美之喝道:“休鬍說!這是我田主人。”衆人一頓駡道:“田主人?連你婆子都有主兒了!”不由分說,拿條草繩,把和尚精赤條條同婦人一繩捆了,黃評:不用剝衣將個杠子穿心擡着,連何美之也帶了,來到南海縣前一個關帝廟前戲臺底下。天二評:戲是臺上做的,今卻在臺下和尚同婦人拴做一處,候知縣出堂報狀。衆人押着何美之出去,和尚悄悄叫他報與範府。
範舉人因母親做佛事,和尚被人拴了,天二評:兩句連讀,令人先笑忍耐不得,隨即拿帖子嚮知縣說了。知縣差班頭將和尚解放,女人着交美之領了傢去,一班光棍帶着,明日早堂發落。衆人慌了,求張鄉紳帖子在知縣處說情。知縣準了,早堂帶進,駡了幾句,扯一個淡,趕了出去。天二評:能員,應保舉卓異和尚同衆人,倒在衙門口用了幾十兩銀子。僧官先去範府謝了,次日方帶領僧衆來鋪結壇場、挂佛像,兩邊十殿閻君。吃了開經面,打動鐃、鈸、叮當,念了一捲經,擺上早齋來。八衆僧人,連司賓的魏相公共九位,黃評:不脫魏相公,細坐了兩席。纔吃着,長班報有客到。魏相公丟了碗出去迎接進來,便是張、周兩位鄉紳,烏紗帽,淺色圓領,粉底皂靴。魏相公陪着一直拱到靈前去了。
內中一個和尚嚮僧官道:“方纔進去的,就是張大房裏靜齋老爺。他和你是田鄰,你也該過去問訊一聲纔是。”天二評:和尚豈不知,故意問及,可知僧官之見惡於衆僧官道:“也罷了。張傢是甚麽有意思的人!想起我前日這一番是非,那裏是甚麽光棍,就是他的佃戶,商議定了,做鬼做神來弄送我。黃評:補出,省筆墨也不過要簸掉我幾兩銀子,好把屋後的那一塊田賣與他。使心用心,反害了自身!落後縣裏老爺要打他莊戶,黃評:伏後到縣惹出事來一般也慌了,腆着臉拿帖子去說,惹的縣主不喜歡。”又道:“他沒脊骨的事多哩!就像周三房裏、做過巢縣傢的大姑娘,是他的外甥女兒。三房裏曾托我說媒,我替他講西鄉裏封大戶傢,好不有錢,張傢硬主張着許與方纔這窮不了的小魏相公,因他進個學,又說他會作個甚麽詩詞。前日替這裏作了一個薦亡的疏,我拿了給人看,說是倒別了三個字。象這都是作孽!眼見得二姑娘也要許人傢了,又不知撮弄與個甚麽人!”齊評:又起下文。天二評:張靜齋之為人,魏好古之學問,俱從和尚口中虛寫,卻又暗伏嚴傢對親一節。骨節通靈說着,聽見靴底響,衆和尚擠擠眼,僧官就不言語了。天二評:如畫兩位鄉紳出來,同和尚拱一拱手,魏相公送了出去。衆和尚吃完了齋,洗了臉和手,吹打拜懺,行香放燈,施食散花,跑五方,整整鬧了三晝夜方纔散了。
光陰彈指,七七之期已過,範舉人出門謝了孝。一日,張靜齋來候問,還有話說。範舉人叫請在靈前一個小書房裏坐下,穿着衰絰出來相見,先謝了喪事裏諸凡相助的話。張靜齋道:“老伯母的大事,我們做子侄的理應效勞。想老伯母這樣大壽歸天也罷了,衹是誤了世先生此番會試。齊評:此等應酬套語,久已習而不知其非矣看來想是祖塋安葬了,可曾定有日期?”範舉人道:“今年山嚮不利,衹好來秋舉行,但費用尚在不敷。”張靜齋屈指一算:“銘旌是用周學臺的銜。墓志托魏朋友將就做一篇,天二評:將就二字着眼卻是用誰的名?其餘殯儀、桌席、執事、吹打,以及雜用、飯食、破土、謝風水之類,須三百多銀子。”正算着,捧出飯來吃了。張靜齋又道:“三載居廬自是正理,但世先生為安葬大事,也要到外邊設法使用,黃評:范進被張靜齋教壞似乎不必拘拘。現今高發之後,並不曾到貴老師處一候。高要地方肥美,或可秋風一二。天二評:主意在此。黃評:“肥美”二字久在胸中弟意也要去候敝世叔,何不相約同行?一路上舟車之費,弟自當措辦,不須世先生費心。”範舉人道:“極承老先生厚愛,衹不知大禮上可行得?”天二評:好孝廉張靜齋道:“禮有經,亦有權。想沒有甚麽行不得處。”齊評:的是世面上人口角。天二評:墨捲上救急語。黃評:以為可行則行矣,豈非教壞範舉人又謝了。張靜齋約定日期,雇齊夫馬,帶了從人,取路往高要縣進發,於路上商量說:“此來一者見老師,二來老太夫人墓志,就要藉湯公的官銜名字。”
不一日,進了高要城。那日知縣下鄉相驗去了。二位不好進衙門,衹得在一個關帝廟裏坐下。那廟正修大殿,有縣裏工房在內監工。工房聽見縣主的相與到了,慌忙迎到裏面客位內坐着,擺上九個茶盤來。工房坐在下席執壺斟茶,吃了一回。外面走進一個人來,方巾闊服,粉底皂靴,蜜蜂眼,高鼻梁,落腮鬍子。天二評:如見其人,如聞其聲。黃評:不待寫其為人,數句像贊可知矣那人一進了門,就叫把茶盤子撤了,然後與二位敘禮坐下,動問那一位是張老先生,那一位是範老先生。二人各自道了姓名。那人道:“賤姓嚴,捨下就在咫尺。去歲宗師案臨,幸叨歲薦,與我這湯父母是極好的相與。天二評:過幾天多要奉請。石史評:嚴老大面呈履歷二位老先生想都是年傢故舊?”二位各道了年誼師生,嚴貢生不勝欽敬。工房告過失陪,那邊去了。
嚴傢傢人掇了一個食盒來,又提了一瓶酒桌上放下,揭開盒蓋,九個盤子都是雞、鴨、糟魚、火腿之類。天二評:咄嗟而辦,蓋是市脯。然據嚴老二言:分傢一樣田地,白白吃窮,端了花梨椅子換肉心包子。則嚴老大之於口腹,固不惜所費。黃評:此老酒餚不是好吃的。吾服其何得如此現成。想城隍廟是其慣常請客之地,以便求說人情耳嚴貢生請二位老先生上席,斟酒奉過來說道:“本該請二位老先生降臨寒捨,一來蝸居恐怕褻尊,二來就要進衙門去,恐怕關防有礙,齊評:真足肉麻故此備個粗碟,就在此處談談,休嫌輕慢。”二位接了酒道:“尚未奉謁,倒先取擾。”嚴貢生道:“不敢,不敢。”立着要候幹一杯。二位恐怕臉紅,不敢多用,吃了半杯放下。嚴貢生道:“湯父母為人廉靜慈祥,真乃一縣之福!”張靜齋道:“是,敝世叔也還有些善政麽?”嚴貢生道:“老先生,人生萬事,都是個緣法,真個勉強不來的。齊評:平空結撰一席話,卻用如此起筆,真是渾然無跡。天二評:所答非所問,急要說出“極好的相與”。黃評:答得奇,並不答其所問湯父母到任的那日,敝處闔縣紳衿公搭了一個彩棚,在十裏牌迎接。弟站在彩棚門口,須臾鑼、旗、傘、扇、吹手、夜役,一隊一隊都過去了。天二評:必細數者,為“兩衹眼看着”作勢也轎子將近,遠遠望見老父母兩朵高眉毛、一個大鼻梁、方面大耳,正與“蜜蜂眼,高鼻梁,落腮鬍子”兩兩相對我心裏就曉得是一位豈弟君子。卻又出奇,幾十人在那裏同接,老父母轎子裏兩衹眼衹看着小弟一個人。黃評:想是“大鼻梁”喜“高鼻梁”那時有個朋友同小弟並站着,他把眼望一望老父母,又把眼望一望小弟,齊評:頓挫擺踱,有色有聲,嚴老大如此文才,僅僅一貢,未免有屈悄悄問我:‘先年可曾認得這位父母?’小弟從實說:‘不曾認得。’他就癡心,衹道父母看的是他,忙搶上幾步,意思要老父母問他甚麽。齊評:衹怕還是夫子自道也不想老父母下了轎,同衆人打躬,倒把眼望了別處,天二評:其實還望着你,並非望別處纔曉得從前不是看他,把他羞的要不的。黃評:此一段談吐,我服作者寫得出。須知此等寫勢利,纔是寫入骨髓次日小弟到衙門去謁見,老父母方纔下學回來,諸事忙作一團,卻連忙丟了,叫請小弟進去,換了兩遍茶,就像相與過幾十年的一般。”齊評:這是前世的事,湯公如何記得張鄉紳道:“總因你先生為人有品望,所以敝世叔相敬。近來自然時時請教。”嚴貢生道:“後來倒也不常進去。黃評:恐人盤問,又說不常進去實不相瞞,小弟衹是一個為人率真,在鄉裏之間,從不曉得占人寸絲半粟的便宜,黃評:此等言行相反,早已視為常事所以歷來的父母官都蒙相愛。湯父母容易不大喜會客,天二評:不大喜會客者,蓋常請見而不會也卻也凡事心照。齊評:又說謊話,又怕對穿,於是吞吞吐吐,似真似假,文章煞費苦心就如前月縣考,把二小兒取在第十名,叫了進去,細細問他從的先生是那個,又問他可曾定過親事,着實關切!”範舉人道:“我這老師看文章是法眼。既然賞鑒令郎,一定是英才,可賀。”嚴貢生道:“豈敢,豈敢。”又道:“我這高要是廣東出名縣分,一歲之中,錢糧耗羨,花、布、牛、驢、漁、船、田、房稅,不下萬金。”又自拿手在桌上畫着,低聲說道:黃評:描摹入骨入神“像湯父母這個做法,不過八千金。前任潘父母做的時節,實有萬金。他還有些枝葉,還用着我們幾個要緊的人。”齊評:齊評湯父母不敢同你相認者,就是怕你這些耳。天二評:然則湯父母不用着公等幾個要緊人也說着,恐怕有人聽見,把頭別轉來望着門外。
一個蓬頭赤足的小廝走了進來,天二評:鬥筍接縫,其捷如風望着他道:“老爺,傢裏請你回去。”嚴貢生道:“回去做甚麽?”小廝道:“早上關的那口豬,那人來討了,在傢裏吵哩。”嚴貢生道:“他要豬,拿錢來!”小廝道:“他說豬是他的。”嚴貢生道:“我知道了。你先去罷,我就來。”那小廝又不肯去。張、範二位道:“既然府上有事,老先生竟請回罷。”嚴貢生道:“二位老先生有所不知,這口豬原是捨下的。”天二評:範老先生未必知,張老先生有些知了。何也?彼亦此中人也纔說得一句,聽見鑼響,天二評:虧得鑼響,省了說謊一齊立起身來說道:“回衙了。”
二位整一整衣帽,叫管傢拿着帖子,嚮貢生謝了擾,直來到宅門口投進帖子去。知縣湯奉接了帖子,一個寫“世侄張師陸”,一個寫“門生范進”。自心裏沉吟道:“張世兄屢次來打秋風,齊評:原來如此!天二評:補筆,從對面敘出甚是可厭。但這回同我新中的門生來見,不好回他。”黃評:所以同范進來也吩咐快請。兩人進來,先是靜齋見過,范進上來敘師生之禮。湯知縣再三謙讓,奉坐吃茶。同靜齋敘了些闊別的話,又把范進的文章稱贊了一番,問道:“因何不去會試?”范進方纔說道:“先母見背,遵製丁憂。”天二評:蓋范進變服而來,帖上又不註“製”字,故湯知縣有此問。作書者不忍明言,故出此語,令人自悟。張靜齋所謂「禮有經有權」者,即此湯知縣大驚,忙叫換去了吉服,拱進後堂,擺上酒來。席上燕窩、雞、鴨,此外就是廣東出的柔魚、苦瓜,也做兩碗。知縣安了席坐下,用的都是銀鑲杯箸。范進退前縮後的不舉杯箸,知縣不解其故。齊評:吉服可穿,銀箸不用,所謂捨本逐末也。天二評:不解者,因其先吉服而來,想不到銀鑲杯箸也靜齋笑道:“世先生因遵製,想是不用這個杯箸。”知縣忙叫換去,換了一個磁杯、一雙象牙箸來,范進又不肯舉。靜齋道:“這個箸也不用。”隨即換了一雙白顔色竹子的來,方纔罷了。天二評:然則何以吉服?知縣疑惑他居喪如此盡禮,倘或不用葷酒,卻是不曾備辦。落後看見他在燕窩碗裏揀了一個大蝦元子送在嘴裏,方纔放心。齊評:入情入景。天二評:謔而虐矣,蓋作者甚惡此輩因說道:“卻是得罪的緊。我這敝教,酒席沒有什麽吃得,衹這幾樣小菜,權且用個便飯。敝教衹是個牛羊肉,黃評:引到牛肉又恐貴教老爺們不用,所以不敢上席。現今奉旨禁宰耕牛,上司行來牌票甚緊,衙門裏都也莫得吃。”天二評:引動下文掌上燭來,將牌拿出來看着。
一個賬身的小廝在知縣耳跟前悄悄說了幾句話,知縣起身嚮二位道:“外邊有個書辦回話,弟去一去就來。”去了一時,衹聽得吩咐道:“且放在那裏。”天二評:可知本要受的回來又入席坐下,說了失陪,嚮張靜齋道:“張世兄,你是做過官的。這件事正該商之於你。就是斷牛肉的話,方纔有幾個教親,共備了五十斤牛肉,請出一位老師夫來求我,說是要斷盡了,他們就沒有飯吃,求我略鬆寬些,叫做‘瞞上不瞞下’。送五十斤牛肉在這裏與我,卻是受得受不得?”張靜齋道:“老世叔,這話斷斷使不得的了!天二評:何妨?有經有權你我做官的人,衹知有皇上,那知有教親?想起洪武年間,劉老先生……”湯知縣道:“那個劉老先生?”靜齋道:“諱基的了。他是洪武三年開科的進士,‘天下有道’三句中的第五名。”范進插口道:“想是第三名?”靜齋道:“是第五名。那墨捲是弟讀過的,後來入了翰林。齊評:真是盲人騎瞎馬,好看之極。天二評:天下實有此等妄人,並非作者平空捏造洪武私行到他傢,就如‘雪夜訪普’的一般。恰好江南張王送了他一壇小菜,當面打開看,都是些瓜子金。洪武聖上惱了,說道:‘他以為天下事都靠着你們書生!’到第二日,把劉老先生貶為青田縣知縣,齊評:劉青田乃青田人,非青田知縣,靜齋先生遂附會之。天二評:劉老先生是土知縣又用毒藥擺死了。這個如何了得!”知縣見他說的口若懸河,又是本朝確切典故,黃評:絶倒。妙在是“確切典故”不由得不信,問道:“這事如何處置?”張靜齋道:“依小侄愚見,世叔就在這事上出個大名。今晚叫他伺候,明日早堂將這老師夫拿進來,打他幾十個板子,取一面大枷枷了,把牛肉堆在枷上,天二評:道光間一福建知縣確有此一事。見陳子莊明府《庸閑齋筆記》。想來曾讀《外史》,當是奉教於張靜齋出一張告示在傍,申明他大膽之處。上司訪知,見世叔一絲不苟,升遷就在指日。”知縣點頭道:“十分有理。”齊評:說得動聽,湯公所以急急遵教。黃評:張靜齋做知縣,想必被參回來的,卻仍以此等伎倆傳授別人。妙在湯知縣便聽信也當下席終,留二位在書房住了。
次日早堂,頭一起帶進來是一個偷雞的積賊。天二評:未必恰有此事,藉來作襯耳知縣怒道:“你這奴才,在我手裏犯過幾次,總不改業。打也不怕,今日如何是好?”因取過硃筆來,在他臉上寫了“偷雞賊”三個字,齊評:湯公悟性真好,居然以一反三。天二評:即張靜齋法也,此公可謂聞一知二取一面枷枷了,把他偷的雞,頭嚮後,尾嚮前,捆在他頭上,枷了出去。纔出得縣門,那雞屁股裏颳喇的一聲,屙出一拋稀屎來,從額顱上淌到鼻子上,鬍子沾成一片,滴到枷上。兩邊看的人多笑。第二起,叫將老師夫上來,大駡一頓“大膽狗奴”,重責三十板。取一面大枷,把那五十斤牛肉都堆在枷上,臉和頸子箍的緊緊的,衹剩得兩個眼睛,在縣前示衆。天氣又熱,枷到第二日,牛肉生蛆。第三日嗚呼死了。天二評:一道靈魂尋馬罕默德去了
衆回子心裏不服,一時聚衆數百人,鳴鑼罷市,鬧到縣前來,說道:“我們就是不該送牛肉來,也不該有死罪。這都是南海縣的光棍張師陸的主意!我們鬧進衙門去,揪他出來一頓打死,派出一個人來償命!”不因這一鬧,有分教:貢生興訟,潛蹤私來省誠;鄉紳結親,遏貴竟遊京國。未知衆回子吵鬧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臥評】
此篇是文字過峽,故序事之筆最多。就其序事而觀之,其中起伏照應,前後映帶,便有無數作文之法在。率爾操觚輕心掉之者,夢不到此也。
和尚到莊上吃酒,乃是行所無事,佃戶一齊打進,實出意料之外。當其美之斟酒、渾傢打橫時,幾近淫褻矣。及觀何美之渾傢口中數語,衹不過氣不忿範太太,何其用筆之雅,直將“功名富貴”四字寫入愚婦人胸中,吾不知作者之錦心綉口居何等也。
齋堂中魏相公陪客,衆和尚搗鬼,輕輕又帶出周二姑娘做親,針綫之妙,難以盡言。
關帝廟中小飲一席話,畫工所不能畫,化工庶幾能之。開端數語尤其奇絶,閱者試掩捲細想,脫令自己操觚,可能寫出開端數語?古人讀杜詩“江漢思歸客”,再三思之不得下語,及觀“乾坤一腐儒”,始叫絶也。黃評:此擬不倫,此君批語慣有此等毛病,然好處卻多
纔說“不占人寸絲半粟便宜”,傢中已經關了人一口豬,令閱者不繁言而已解。使拙筆為之,必且曰:看官聽說,原來嚴貢生為人是何等樣,文字便索然無味矣。黃評:妙批,一部書多用此訣
上席不用銀鑲杯箸一段,是作者極力寫出。蓋天下莫可惡於忠孝廉節之大端不講,而苛索於末節小數。舉世為之,而莫有非之,且效尤者比比然也。故作者不以莊語責之,而以謔語誅之。黃評:一部《儒林外史》皆用此法,為從來小說所無
張靜齋勸堆牛肉一段,偏偏說出劉老先生一則故事,席間賓主三人侃侃面談,毫無愧怍,閱者不問而知此三人為極不通之品。此是作者繪風繪水手段,所謂直書其事,不加斷語,其是非自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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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會校 | 關於會評 | 序跋 | 第一回 說楔子敷陳大義 藉名流隱括全文 | 第二回 王孝廉村學識同科 周蒙師暮年登上第 | 第三回 周學道校士拔真纔 鬍屠戶行兇鬧捷報 | 第四回 薦亡齋和尚契官司 打秋風鄉紳遭橫事 | 第五回 王秀纔議立偏房 嚴監生疾終正寢 | 第六回 鄉紳發病鬧船傢 寡婦含冤控大伯 | 第七回 範學道視學報師恩 王員外立朝敦友誼 | 第八回 王觀察窮途逢世好 婁公子故裏遇貧交 | 第九回 婁公子捐金贖朋友 劉守備冒姓打船傢 | 第十回 魯翰林憐纔擇婿 蓬公孫富室招親 | 第十一回 魯小姐製義難新郎 楊司訓相府薦賢上 | 第十二回 名士大宴鶯脰腹溯 俠客虛設人頭會黃評:“鶯脰”對“人頭”,奇而趣 | 第十三回 蘧駪夫求賢問業 馬純上仗義疏財 | 第十四回 蘧公孫書坊送良友 馬秀纔山洞遇神仙 | 第十五回 葬神仙馬秀纔送喪 思父母匡童生盡孝黃評:“葬神仙”三字妙 | 第十六回 大柳莊孝子事親 樂清縣賢宰愛士黃評:真以孝子許,重惜之也 | 第十七回 匡秀纔重遊舊地 趙醫生高踞詩壇 | 第十八回 約詩會名士攜匡二 訪朋友書店會潘三 | 第十九回 匡超人幸得良朋黃評:潘三不良,然於匡二則良朋也 潘自業橫遭禍事黃評:自作孽也 | 第二十回 匡超人高興長安道 牛布衣客死蕪湖關 | 第二十一回 冒姓字小子求名 念親戚老夫臥病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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