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家类 朱子學提綱   》 (六)朱子為集儒學之大成者      錢穆 Qian Mu

  首當先述朱子之集理學之大成。
  理學在北宋,惟伊洛程門有其傳。及至南宋,所謂理學傳宗,同時亦即是伊洛傳宗。朱子亦從此傳統來。但至朱子,乃始推尊濂溪,奉為理學開山,確認濂溪之學乃二程所自出。
  呂希哲原明嘗謂二程初從濂溪遊,後青出於藍。原明親受業於伊川之門下。其孫本中居仁亦曰:二程始從茂叔,後更自光大。居仁又曾從遊於楊時龜山遊酢定夫尹焞和靖之門,三人皆程門弟子。然則謂二程學不從濂溪出,必乃程氏之門自言之。二程既衹稱濂溪為茂叔,未有先生之呼,而遊定夫乃稱周茂叔窮禪客,此五字並見於《程氏遺書》捲六。濂溪《太極圖》,二程生平絶未提及。在南宋之世,正式主張濂溪啓程氏兄弟以不傳之妙,一回萬古之光明者,為湖湘學者鬍宏五峰。朱子繼起,亦謂二程於濂溪,非若孔子之於老聃郯子萇弘。然同時汪應辰即貽書爭辯。故朱子又曰:大抵近世諸公,知濂溪甚淺。即濂溪二子,亦失其傢學之傳。朱子始為《太極圖說》與《通書》作解,濂溪著作,一一加以整理發明。又為稽考其生平,雖小節不遺,使後世重知濂溪其人之始末,與其學之藴奧者,惟朱子之功。至其確定周程傳統,雖發於五峰,亦成於朱子。
  朱子又極盛推橫渠。二程於橫渠,固甚重其《西銘》,然明道嘗謂有有德之言,有造道之言,謂《西銘》則僅是造道之言。伊川《答橫渠書》,謂吾叔之見,以大概氣象言之,則有苦心極力之象,而無寬裕溫和之氣,非明睿所照,而考索至此。故意屢偏而言多窒,小出入時有之。此則尤指其《正蒙》言。朱子則謂橫渠心統性情之說,二程無一語似此切。又云:伊川說神化等,不似橫渠較說得分明。又曰:橫渠說工夫處,更精切似二程。此亦皆指《正蒙》言。朱子又為橫渠《西銘》與濂溪《太極圖》同作義解,並謂近見儒者多議此兩書之失,或乃未嘗通其文義而妄肆詆訶。當知此等詆訶,亦出理學門中。當時理學界,知重二程,不知重周張。陸九淵象山之兄九韶梭山,亦與朱子辨《西銘》,象山繼之,後與朱子辨《太極》。即朱子至友呂祖謙東萊,亦於朱子之言《太極》《西銘》者不能無疑。張栻南軒亦時持異議。朱子於慶元六年庚申三月辛酉,改《大學·誠意》章,越後三日,即為朱子易簀之日,此事盡人知之。然在前兩夕己未,為諸生說《太極圖》。前一夕庚申,為諸生說《西銘》。可見此兩書朱子奉以終身,其諄諄之意,大可想見。後人言北宋理學,必兼舉周張二程,然此事之論定,實由朱子。
  朱子於北宋理學,不僅匯通周張二程四傢,使之會歸合一。又擴大其範圍,及於邵雍堯夫,司馬光君實兩人,特作六先生畫像贊,以康節涑水與周張二程並舉齊尊。二程與康節同居洛邑,過從甚密。康節長於數學,然二程於此頗忽視。明道嘗曰:堯夫欲傳數學於某兄弟,某兄弟那得工夫。或問康節之數於伊川,伊川答曰:某與堯夫同裏巷居三十餘年,世間事無所不問,惟未嘗一字及數。康節以數學格物,一日雷起,謂伊川曰:子知雷起處乎?伊川曰:某知之,堯夫不知也。康節愕然,曰:何謂也?曰:既知之,安用數推。以其不知,故待推而知。康節問:子以為何處起?曰:起於起處。朱子則於康節數學特所欣賞。康節又以數學研史,楊龜山有曰:皇極之書,皆孔子所未言,然其論古今治亂成敗之變,若合符節,恨未得其門而入。朱子尤特欣賞康節之史學。康節疾革,伊川問從此永訣,更有見告乎?康節舉兩手示之,曰:面前路徑須令寬。路窄則自無着身處,況能使人行。此不僅論立身處世,亦當可以推論學術。朱子為《伊洛淵源錄》,康節不與,乃認康節與伊洛異趨。然以康節列六先生之一,此在理學傳統內,殆亦有路徑令寬之意。
  涑水特長史學,著《資治通鑒》,朱子作《綱目》繼之,其意蓋欲以史學擴大理學之範圍。涑水特與康節相善,然未嘗及其先天學。涑水亦治《易》,而不喜康節先天之說。顧朱子於康節之先天學又特所推重。故朱子雖為理學大宗師,其名字與濂溪橫渠明道伊川並重,後人稱為濂洛關閩,然朱子之理學疆境,實較北宋四傢遠為開闊,稱之為集北宋理學之大成,朱子决無愧色。
  其次當論朱子集宋學之大成。此乃指理學興起以前北宋諸儒之學言。上分北宋儒學為三項,一政事治道之學,一經史博古之學,一文章子集之學。朱子自筮仕以至屬纊,五十年間,歷事四朝,然仕於外者僅九考,立於朝者僅四十日。洪氏年譜謂天將以先生紹往聖之統,覺來世之迷,故嗇之於彼,而厚之於此。然朱子於政事治道之學,可謂於理學界中最特出。試觀其壬午、庚子、戊申諸封事,議論光明正大,指陳確切着實,體用兼備,理事互盡,厝諸北宋諸儒乃及古今名賢大奏議中,斷當在第一流之列。又其在州郡之行政實績,如在南康軍之救荒,在漳州之正經界,雖其事有成有敗,然其精心果為,與夫強立不反之風,歷代名疆吏施政,其可贊佩,亦不過如此。又朱子註意史學,於歷代人物賢姦,制度得失,事為利病,治亂關鍵,莫不探討精密,了如指掌。尤其於北宋熙寧變法,新舊黨爭,能平心評判,抉摘幽微,既不蹈道學家之義理空言,亦不陷於當時名士賢大夫之意氣積習。以朱子之學養,果獲大用,則漢唐名相政績,宜非難緻。朱子《祭張南軒》文謂:兄喬木之故傢,而我衡茅之賤士。兄高明而宏博,我狷狹而迂滯。故我嘗謂兄宜以是而行之當時,兄亦謂我盍以是而傳之來裔。此固朱子遜讓之辭,亦見朱子抱負所重在此。然論兩人政事治道之學,朱子所成就决不下於南軒。此其一。
  經學實不為理學諸儒所重視,雖亦時有說經之言,乃藉之自申己意,多無當於經文之本旨。朱子博覽群經,衡評北宋諸儒與二程橫渠之說,往往右彼抑此。於歐陽王蘇諸人極多稱重,而程張轉多貶辭。亦可謂程張乃以理學說經,而北宋諸儒則以經學說經。若分經學理學為兩途,則朱子之理學,固承襲程張,而其經學,則繼踵北宋諸儒。能綰經學理學為一途,則端賴有朱子。
  史學更非理學家所重。朱子史學,則不僅接跡溫公,時且軼出其前。同時至友東萊,精治史學,其後流衍為浙東功利一派,大為朱子所非。蓋朱子亦欲求理學史學之一貫,史學正可以開廣理學之門庭。其違離理學而獨立,則亦不為朱子所許。
  至於文學,更為理學家所鄙視。惟朱子獨精妙文辭,自謂其學文章,乃由慕效曾鞏為入門。就理學言,雖韓愈柳宗元,皆緻糾彈。專就文學言,即如蘇軾,其學術思想,朱子嘗備極排拒,獨於其文章,則推為大傢,亦盛加稱譽。尤其朱子之於詩,乃欲超宋越唐,上追選體。以舊風格表新意境,又另是一種舊瓶裝新酒。北宋理學家能詩者惟邵康節。然朱子特重康節之數學與史學,乃不重其詩。此其襟懷之開闊,識解之平允,古今實少其匹。
  至於子集之學,濂溪衹稱顔子。二程以孟子為限斷。雖曰泛濫於百傢,實於百傢不見有廣博之追尋。北宋諸儒,乃從韓愈之言而益加推衍,於西漢舉出董仲舒與揚雄,於隋舉王通,於唐舉韓愈,以為儒傢道統在是。朱子於董揚王韓四人皆多評騭,尤於王通《中說》,辨其偽而存其正,闡其駁而抉其失,非淺淺用心者所能及。於董仲舒,則衹取明其道不計其功,正其誼不求其利兩語。於揚韓,則尤貶抑為多。即於孟子,亦有微辭,謂其不如顔子。所以為此分別者,因顔子能明得四代禮樂,有此本領,可見於治道講究有素。孟子說得粗疏,衹說五畝之宅樹之以桑,如其禮樂,以俟君子,未見得做得與做不得,衹說着教人歡喜。又曰:孟子自擔負不淺,不知怎生做。此等分辨,乃發理學家所未發。
  其論理學興起,則曰:
  亦有其漸。自範文正以來,已有好議論。如山東有孫明復,徂徠有石守道,湖州有鬍安定。到後來,遂有周子程子張子出。故程子平生,不敢忘此數公,依舊尊他。
  又曰:
  亦是時世漸好,故此等人出,有魯一變氣象。其後遂有二先生出。
  伊川稱明道之卒,當時同以為孟子之後,傳聖人之道者,一人而已。推朱子之意,似未必於伊川之言完全首肯。厥後黃震東發傳朱子之學,於此一端,特再提出。全謝山《宋元學案》,首鬍安定,次孫泰山,次範高平,亦以此三人為首,乃見宋學理學之一貫相承,亦明標其意為一本於朱子。
  老釋之學,理學家同所申斥。朱子於莊老兩傢頗多發揮,亦不全加廢棄。其於釋氏,尤其於禪宗,則特有精辨。於理學家中,朱子闢禪之語最多。後代理學家所辨儒釋疆界,其說幾全本於朱子。
  以上略述朱子集宋學理學之大成者,大致具是。此下當進而述及朱子集漢唐儒大成之所在。
  漢唐儒之學,主要在經,亦可謂其時則儒學即經學。宋儒之學不專在經,文史百傢之業與經學並盛,故可謂至宋儒,乃成為一種新儒學,經學僅占其一部分。抑且漢唐儒經學之成績,主要在章句註疏,宋儒經學,不拘拘在此,重要在創新義,發新論,亦可謂宋儒經學乃是一種新經學。朱子治經,承襲北宋諸儒,而其創新義,發新論,較又過之。然朱子亦甚重漢唐經學之傳統。
  朱子極重視註疏,其早年為《論語訓蒙口義》,即曰:
  本之註疏以通其訓詁,參之釋文以正其音讀,然後會之於諸老先生之說,以發其精微。
  此則自始即以會通漢唐經學於當時新興理學家言為幟志。直至其最後《論》《孟》集註、《中庸章句》成書,此一幟志終亦不變。朱子又曰:
  祖宗以來,學者但守註疏,其後便論道,如二蘇直是要論道,但註疏如何棄得。
  理學家風氣,正在要論道,朱子將論道與解經分開,最為明通之見。不僅以此矯北宋諸儒之病,更要乃在矯當時理學家之病。
  朱子於漢唐儒最重鄭玄,曾曰:康成也可謂大儒,考禮名數大有功。人衹是讀書不多,今人所疑,古人都有說了。衹是不曾讀得鄭康成註。其弟子問《禮記》古註外無以加否,曰鄭註自好,看註看疏自可了。又曰:
  近看中庸古註,極有好處。擺脫傳註,須是兩程先生方始開得這口。若後學未到此地位,便承虛接響,容易呵叱,恐屬僭越,不可不戒。
  又論《中庸》至誠無息一段,謂諸儒說多不明,衹是古註好。
  鄭氏說有如是廣博,知是深厚,章句中雖是用他意,然當初衹欲辭簡,反不似他說得分曉。
  朱子之於鄭氏,其推尊如是。其解《中庸》至誠不息一段,盡弃當時理學家言,單采鄭說,可謂是衹眼孤明,迥出尋常。晚年修禮書,有曰:近看得周禮儀禮一過,註疏現成,卻覺不甚費力。又屢告其及門同預纂校之役者必註意註疏,奉為根據。
  朱子重鄭玄外亦重馬融,並亦推重其他諸傢。
  有曰:
  東漢諸儒煞好,盧植也好。
  又曰:
  後漢鄭玄與王肅之學,互相詆訾,王肅固多非是,然亦有考援得好處。
  又曰:
  禮記有王肅註煞好。
  雖專反鄭玄如王肅,朱子亦有推許,此與後世之專一尊鄭媚鄭者,意趣亦復大異。
  然朱子於古註,亦非一味推尊。嘗曰:
  趙岐孟子,拙而不明。王弼周易,巧而不明。
  又曰:
  古來人解書,衹有一個韋昭無理會。
  又曰:
  五經中周禮疏最好,詩與禮記次之。書易疏亂道。易疏衹是將王輔嗣註來虛說一片。
  朱子論經學,既重註疏,亦重專傢與師說。嘗曰:
  聖賢之言,有淵奧爾雅,不可以臆斷。其制度名物,行事本末,又非今日見聞所能及。故治經者必因先儒已成之說而推之。漢之諸儒,所以專門名傢,各守師說,而不敢輕有變焉。但其守之太拘,不能精思明辨以求真是,則為病耳。然以此之故,當時風氣終是淳厚。近年以來,習俗苟偷,學無宗主。註經者不復讀其經之本文,與夫先儒之傳註,以意扭捏,妄作主張。今欲正之,莫若討論諸經之說,各立傢法,而皆以註疏為主。
  然朱子意中所謂傢法,亦不專限於漢儒。又曰:
  易則兼取鬍瑗石介歐陽修王安石邵雍程頤張載呂大臨楊時。書則兼取劉敞王安石蘇軾程頤楊時晁說之葉夢得吳栻薛季宣呂祖謙。詩則兼取歐陽修蘇軾程頤張載王安石呂大臨楊時呂祖謙。周禮則劉敞王安石楊時。儀禮則劉敞。二戴禮記則劉敞程頤張載呂大臨。春秋則啖助趙正陸淳孫明復劉敞程頤鬍安國。
  是朱子於經學,雖主以漢唐古註疏為主,亦采及北宋諸儒,又采及理學家言,並又采及南宋與朱子同時之人。其意實欲融貫古今,匯納群流,采擷英華,釀製新實。此其氣魄之偉大,局度之寬宏,在儒學傳統中,惟鄭玄差堪在伯仲之列。惟兩人時代不同,朱子又後鄭玄一千年,學術思想之遞衍,積愈厚而變益新。朱子不僅欲創造出一番新經學,實欲發展出一番新理學。經學與理學相結合,又增之以百傢文史之學。至其直接先秦,以孟子學庸羽翼孔門論語之傳,而使當時儒學達於理想的新巔峰,其事尤非漢唐以迄北宋諸儒之所及。故謂朱子乃是孔子以下集儒學之大成,其言决非過誇而逾量。
  今就朱子所舉宋代經學名傢,其中理學家,僅伊川橫渠兩人,而濂溪明道皆不列。程張以下,僅列楊時呂大臨,其他理學家亦不得與。可見當時理學家之於經學,在朱子意中,實多淺嘗,非能深涉。厥後顧炎武謂經學即理學,捨經學安所得理學哉,此言亦恐不為朱子所首肯。而當時理學家謂二程直得孟子不傳之秘,於漢唐以下經學,擱置一旁,不加理會,斯亦决非朱子所同意。
  朱子又不僅於經學如此,嘗謂:
  莊老二書解註者甚多,竟無一人說得他本義出,衹據他臆說。某若拈出便別,衹是不欲得。
  此乃朱子之自信語。亦是朱子確曾下過工夫,故能有此自信。可見朱子於各傢說莊老者,亦曾博觀縱覽,乃欲以解經方法來解子,解莊老二書,運用純客觀方法,以求發得莊老二書之本義與真相。惟因精力不敷,興趣不屬,乃置而不為。其實朱子之解濂溪《太極圖說》與《通書》,以及橫渠之《西銘》,其所運用之方法,亦是一種解經方法。朱子至友如張南軒,亦謂朱子句句而解,字字而求,不無差失。蓋當時理學界風氣,讀書衹貴通大義,乃繼起立新說,新說愈興起,傳統愈脫落。此風在北宋諸儒已所不免,而理學家尤甚。即南軒亦仍在此風氣中。惟朱子,一面固最能創新義,一面又最能守傳統。其為註解,無論古今人書,皆務為句句而解,字字而求,此正是漢儒傳經章句訓詁工夫,衹求發明書中之本義與真相,不容絲毫臆見測說之參雜。此正是經學上傳統工夫。明得前人本意,與發揮自己新意,事不相妨。故經學之與理學,貴在相濟,不在獨申。合則兩美,分則兩損。朱子學之着精神處正在此。
  以上略述孔子以下迄於朱子儒學傳統之流變,及朱子之所以為集儒學之大成者,大體竟。下當轉述朱子本人學術思想之大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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弁言(一)孔子與朱子(二)先秦儒至漢儒的流變
(三)三國兩晉至唐五代的儒學流變(四)宋之新儒(五)宋代之理學
(六)朱子為集儒學之大成者(七)朱子之理氣論(八)朱子之心性論
(九)朱子論宇宙之仁(十)朱子論宇宙之神(十一)朱子之聖人難為論
(十二)朱子論人心之仁(十三)朱子論心之誠(十四)朱子之天理人欲論
(十五)朱子之道心人心論(十六)朱子論敬(十七)朱子論靜
(十八)朱子論已發未發以及涵養省察(十九)朱子論剋己(二十)朱子論立志
(二十一)朱子論格物(二十二)朱子論象山(二十三)朱子論禪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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