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经典 汇评金玉红楼梦 Collection of Reviews on Gold and Jade Dream of the Red Chamber   》 第四回 薄命女偏逢薄命郎 葫芦僧乱判葫芦案      曹雪芹 Cao Xueqin

  【王希廉:宝玉、黛玉、宝钗是一部之主。宝、黛已经会和,第四回必当叙及宝钗。但一住应天,一住都中,如何合并一处?因借人命一案牵合相聚,即将英莲带出,以为引线。后来许多事件具于此回埋根,且将贾、王、史、薛四家亲戚均即带叙,省却后文许多补笔。真是匠心独苦,亦是天衣无缝。
  莲花命名大概用青红香白翠紫绿玉等字。今取“英”字,于人独异。英者,落英也:莲落则菱生矣。
  葫芦庵小沙弥断案,说尽仕路趋炎情态。又见赫赫诸大官,跳不出小小葫芦。
  小沙弥劝结冤案,自己仍被贾雨村寻事充发,不但报应不爽,可为小人儆戒,且了结此沙弥,以省后来闲笔。
  梨花如雪,梨香院正好住薛宝钗。
  王子腾若不出京,薛蟠一家自应相依王宅,不便即住梨香院。如此安顿是文章善渡法。
  薛宝钗是主,英莲是宾,却先叙英莲,后叙宝钗,是因宾及主法。
  篇中说“宝钗举止品度又是一样”,已隐隐中贾母之选,且为众人钦服。
  三四回一大段又分为四段。三回首句起至“不在话下”止为一段,叙贾雨村送黛玉进京,复得官到任。“且说黛玉”句起至三回末为一段,叙黛玉进荣府与诸人相见及初见宝玉情事,四回首句起至“充发小沙弥”止为一段,了结薛蟠命案。自“且说买了英莲”句起至四回末为一段,叙宝钗同母兄往贾府梨香院缘由。】
  
  
  
  【张新之:写薛氏家世糊涂,根基浅薄,来路突兀,无一讳词,则宝钗可知;回看黛玉出身何等正大何,等清洁,是大章法。
  因薄命女有薄命郎,故看一冯渊名姓,其馀告状人及家属拐子等悉不着一名,墨渖一滴不肯浪费,又以合葫芦案之旨也。
  此回文字,步步收缩,步步生发,平整中有突兀峰峦,乃大结构处。作者通身力量在此。如善,打拳者,拳及人身即回,断不致命,而激命即在此拳。看出宝钗乃在此回之末,且不过虚写,是何等章法。
  自首回至此为一大段,还《石头记》命名大旨也。真假对勘,冷热互见。宝、黛聚合为生、旦家门,僧道往来为因绿线索,而应怜,而薄命,实始终之。归结在一葫芦增,归结在一甄士隐也。生发在一葫芦案,生发在一贾雨村也。从此宝钗登场,雪木相敌,灵通澌灭,梦幻香迷,演过《石头记》,便唱《红楼梦》,开出下四回一大段。】
  
  
  
  
  
  却说黛玉同姊妹们至王夫人处,见王夫人与兄嫂处的来使计议家务,又说姨母家遭人命官司等语。【陈其泰眉批:作书者笔下太贪省力。于黛玉到京之次日,即叙宝钗人京,致有此大舛错处。须知薛蟠已能逞凶夺妾,至小亦在十六岁以上。宝钗已十四岁,则黛玉亦十二岁矣。上文不应说黛玉只得六岁也。】因见王夫人事情冗杂,姊妹们遂出来,至寡嫂李氏房中来了。
  原来这李氏即贾珠之妻。珠虽夭亡,幸存一子,取名贾兰,今方五岁,已入学攻书。这李氏亦系金陵名宦之女,父名李守中,曾为国子监祭酒,族中男女无有不诵诗读书者。至李守中继承以来,便说“女子无才便有德”,故生了李氏时,便不十分令其读书,只不过将些《女四书》,《列女传》,《贤媛集》等三四种书,使他认得几个字,记得前朝这几个贤女便罢了,却只以纺绩井臼为要,因取名为李纨,字宫裁。因此这李纨虽青春丧偶,居家处膏粱锦绣之中,竟如槁木死灰一般,一概无见无闻,唯知侍亲养子,外则陪侍小姑等【东观阁侧批(姚燮眉批):
  李纨亦必如此,叙其妇德者,正(以)反衬王熙凤(
  凤姐)也。】针黹诵读而已。今黛玉虽客寄于斯,日有这般姐妹相伴,除老父外,余者也都无庸虑及了。
  如今且说雨村,因补授了应天府,一下马就有一件人命官司详至案下,乃是两家争买一婢,各不相让,以至殴伤人命。彼时雨村即传原告之人来审。那原告道:“被殴死者乃小人之主人。因那日买了一个丫头,不想是拐子拐来卖的。这拐子先已得了我家的银子,我家小爷原说第三日方是好日子,再接入门。这拐子便又悄悄的卖与薛家,被我们知道了,去找拿卖主,夺取丫头。无奈薛家原系金陵一霸,倚财仗势,众豪奴将我小主人竟打死了。凶身主仆已皆逃走,无影无踪,只剩了几个局外之人。小人告了一年的状,竟无人作主。望大老爷拘拿凶犯,剪恶除凶,以救孤寡,死者感戴天恩不尽!”
  雨村听了大怒道:“岂有这样放屁的事!打死人命就白白的走了,再拿不来的!”因发签差公人立刻将凶犯族中人拿来拷问,令他们实供藏在何处,一面再动海捕文书。正要发签时,只见案边立的一个门子使眼色儿,--不令他发签之意。雨村心下甚为疑怪,只得停了手,即时退堂,至密室,侍从皆退去,只留门子服侍。这门子忙上来请安,笑问:“老爷一向加官进禄,八九年来就忘了我了?”【东观阁侧批(姚燮眉批):
  加官进禄,既(移养者已)八九年,如何(
  还)认得你?】雨村道:“却十分面善得紧,只是一时想不起来。”那门子笑道:“老爷真是贵人多忘事,把出身之地竟忘了,不记当年葫芦庙里之事?”【东观阁侧批:
  冷水浇背。】【姚燮侧批:暮鼓晨钟。】雨村听了,如雷震一惊,方想起往事。原来这门子本是葫芦庙内一个小沙弥,因被火之后,无处安身,欲投别庙去修行,又耐不得清凉景况,因想这件生意倒还轻省热闹,遂趁年纪蓄了发,充了门子。雨村那里料得是他,便忙携手笑道:“原来是故人。”又让坐了好谈。这门子不敢坐。雨村笑道:“贫贱之交不可忘。你我故人也,二则此系私室,既欲长谈,岂有不坐之理?”这门子听说,方告了座,斜签着坐了。
  雨村因问方才何故有不令发签之意。这门子道:“老爷既荣任到这一省,难道就没抄一张本省‘护官符’来不成?”【东观阁侧批:
  护官符三字绝妙。】【姚燮侧批:名目新。】【姚燮眉批:护官有符普天下为知县者奉为圭皋矣。】雨村忙问:“何为‘护官符’?我竟不知。”门子道:“这还了得!连这个不知,怎能作得长远!如今凡作地方官者,皆有一个私单,上面写的是本省最有权有势,极富极贵的大乡绅名姓,各省皆然,倘若不知,一时触犯了这样的人家,不但官爵,只怕连性命还保不成呢!所以绰号叫作‘护官符’。方才所说的这薛家,老爷如何惹他!他这件官司并无难断之处,皆因都碍着情分面上,所以如此。”一面说,一面从顺袋中取出一张抄写的‘护官符’来,【东观阁侧批(姚燮眉批):
  门子亦是有心人。】递与雨村,看时,上面皆是本地大族名宦之家的谚俗口碑。其口碑排写得明白,下面所注的皆是自始祖官爵并房次。石头亦曾抄写了一张,今据石上所抄云:
  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宁国荣国二公之后,共二十房分,宁荣亲派八房在都外,现原籍住者十二房。)
  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保龄侯尚书令史公之后,房分共十八,都中现住者十房,原籍现居八房。)
  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都太尉统制县伯王公之后,共十二房,都中二房,余在籍。)
  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紫薇舍人薛公之后,现领内府帑银行商,共八房分。)
  雨村犹未看完,忽听传点,人报:“王老爷来拜。”雨村听说,忙具衣冠出去迎接。有顿饭工夫,方回来细问。这门子道:“这四家皆连络有亲,一损皆损,一荣皆荣,扶持遮饰,俱有照应的。今告打死人之薛,就系丰年大雪之‘雪’也。也不单靠这三家,他的世交亲友在都在外者,本亦不少。老爷如今拿谁去?”雨村听如此说,便笑问门子道:“如你这样说来,却怎么了结此案?你大约也深知这凶犯躲的方向了?”
  门子笑道:“不瞒老爷说,不但这凶犯的方向我知道,一并这拐卖之人我也知道,死鬼买主也深知道。待我细说与老爷听:这个被打之死鬼,乃是本地一个小乡绅之子,名唤冯渊,自幼父母早亡,又无兄弟,只他一个人守着些薄产过日子。长到十八九岁上,酷爱男风,最厌女子。这也是前生冤孽,可巧遇见这拐子卖丫头,他便一眼看上了这丫头,立意买来作妾,立誓再不交结男子,也不再娶第二个了,所以三日后方过门。谁晓这拐子又偷卖与薛家,他意欲卷了两家的银子,再逃往他省。谁知又不曾走脱,两家拿住,打了个臭死,都不肯收银,只要领人。那薛家公子岂是让人的,便喝着手下人一打,将冯公子打了个稀烂,抬回家去三日死了。这薛公子原是早已择定日子上京去的,头起身两日前,就偶然遇见这丫头,意欲买了就进京的,谁知闹出这事来。既打了冯公子,夺了丫头,他便没事人一般,只管带了家眷走他的路。他这里自有兄弟奴仆在此料理,【东观阁侧批(姚燮
  侧批):竟没王法。】也并非为此些些小事值得他一逃走的。这且别说,老爷你当被卖之丫头是谁?”雨村笑道:“我如何得知。”门子冷笑道:“这人算来还是老爷的大恩人呢!他就是葫芦庙旁住的甄老爷的小姐,名唤英莲的。”【东观阁侧批(姚燮眉批):
  英莲至此方有着落。】雨村罕然道:“原来就是他!闻得养至五岁被人拐去,却如今才来卖呢?”
  门子道:“这一种拐子单管偷拐五六岁的儿女,养在一个僻静之处,到十一二岁,度其容貌,带至他乡转卖。当日这英莲,我们天天哄他顽耍,虽隔了七八年,如今十二三岁的光景,其模样虽然出脱得齐整好些,然大概相貌,自是不改,熟人易认。况且他眉心中原有米粒大小的一点胭脂<疒计>,从胎里带来的,所以我却认得。偏生这拐子又租了我的房舍居住,那日拐子不在家,我也曾问他。他是被拐子打怕了的,万不敢说,只说拐子系他亲爹,因无钱偿债,故卖他。我又哄之再四,他又哭了,只说‘我不记得小时之事!’这可无疑了。那日冯公子相看了,兑了银子,拐子醉了,他自叹道:‘我今日罪孽可满了!’后又听见冯公子令三日之后过门,他又转有忧愁之态。我又不忍其形景,等拐子出去,又命内人去解释他:‘这冯公子必待好日期来接,可知必不以丫鬟相看。况他是个绝风流人品,家里颇过得,素习又最厌恶堂客,今竟破价买你,后事不言可知。只耐得三两日,何必忧闷!’他听如此说,方才略解忧闷,自为从此得所。谁料天下竟有这等不如意事,第二日,他偏又卖与薛家。若卖与第二个人还好,这薛公子的混名人称‘呆霸王’,最是天下第一个弄性尚气的人,而且使钱如土,遂打了个落花流水,生拖死拽,把个英莲拖去,如今也不知死活。这冯公子空喜一场,一念未遂,反花了钱,送了命,岂不可叹!”
  雨村听了,亦叹道:“这也是他们的孽障遭遇,亦非偶然。不然这冯渊如何偏只看准了这英莲?这英莲受了拐子这几年折磨,才得了个头路,且又是个多情的,若能聚合了,倒是件美事,【姚燮眉批:全部书中有宜聚不聚,以致不美者。有不宜聚而聚,以致不美者。读此二语为之一叹。】偏又生出这段事来。这薛家纵比冯家富贵,想其为人,自然姬妾众多,淫佚无度,未必及冯渊定情于一人者。这正是梦幻情缘,恰遇一对薄命儿女。且不要议论他,【姚燮眉批:此段议论在议论者以为闲话,在作者实是正文也。】只目今这官司,如何剖断才好?”门子笑道:“老爷当年何其明决,今日何反成了个没主意的人了!小的闻得老爷补升此任,亦系贾府王府之力,此薛蟠即贾府之亲,老爷何不顺水行舟,作个整人情,将此案了结,日后也好去见贾府王府。”雨村道:“你说的何尝不是。但事关人命,蒙皇上隆恩,起复委用,实是重生再造,正当殚心竭力图报之时,岂可因私而废法?是我实不能忍为者。”门子听了,冷笑道:“老爷说的何尝不是大道理,但只是如今世上是行不去的。岂不闻古人有云:‘大丈夫相时而动’,又曰‘趋吉避凶者为君子’。依老爷这一说,不但不能报效朝廷,亦且自身不保,还要三思为妥。”
  雨村低了半日头,方说道:“依你怎么样?”门子道:“小人已想了一个极好的主意在此:老爷明日坐堂,只管虚张声势,动文书发签拿人。原凶自然是拿不来的,原告固是定要将薛家族中及奴仆人等拿几个来拷问。小的在暗中调停,令他们报个暴病身亡,令族中及地方上共递一张保呈,老爷只说善能扶鸾请仙,堂上设下乩坛,令军民人等只管来看。老爷就说:‘乩仙批了,死者冯渊与薛蟠原因夙孽相逢,今狭路既遇,原应了结。薛蟠今已得了无名之病,被冯魂追索已死。其祸皆因拐子某人而起,拐之人原系某乡某姓人氏,按法处治,余不略及’等语。小人暗中嘱托拐子,令其实招。众人见乩仙批语与拐子相符,余者自然也都不虚了。薛家有的是钱,老爷断一千也可,五百也可,与冯家作烧埋之费。那冯家也无甚要紧的人,不过为的是钱,见有了这个银子,想来也就无话了。老爷细想此计如何?”【东观阁侧批(姚燮侧批):门子之计,真是一片鬼话。】雨村笑道:“不妥,不妥。等我再斟酌斟酌,或可压服口声。”二人计议,天色已晚,别无话说。
  至次日坐堂,勾取一应有名人犯,雨村详加审问,果见冯家人口稀疏,不过赖此欲多得些烧埋之费,薛家仗势倚情,偏不相让,故致颠倒未决。雨村便徇情枉法,胡乱判断了此案。【东观阁侧批(姚燮
  侧批):好能干。】冯家得了许多烧埋银子,也就无甚话说了。雨村断了此案,急忙作书信二封,与贾政并京营节度使王子腾,不过说“令甥之事已完,不必过虑”等语。此事皆由葫芦庙内之沙弥新门子所出,雨村又恐他对人说出当日贫贱时的事来,因此心中大不乐业,后来到底寻了个不是,远远的充发了他才罢。【东观阁侧批:
  到底奸险。】【姚燮侧批:如此奸险。】【姚燮眉批:借此段作过脉,便可透出下段薛家事实。可谓笔墨无痕。】
  当下言不着雨村。且说那买了英莲打死冯渊的薛公子,【东观阁侧批:正叙薛家。】【姚燮侧批:
  以下接入薛氏正文。】【姚燮眉批:以上一段为入薛家文字楔子,其写门子为雨村筹画情景逼真。】亦系金陵人氏,本是书香继世之家。只是如今这薛公子幼年丧父,寡母又怜他是个独根孤种,未免溺爱纵容,遂至老大无成,且家中有百万之富,现领着内帑钱粮,采办杂料。这薛公子学名薛蟠,表字文起,五岁上就性情侈,言语傲慢。【东观阁侧批:
  字竹足以杀其身而已。】【姚燮侧批:如此稟气直足以杀其身。】虽也上过学,不过略识几字,终日惟有斗鸡走马,游山玩水而已。虽是皇商,一应经济世事,全然不知,不过赖祖父之旧情分,户部挂虚名,支领钱粮,其余事体,自有伙计老家人等措办。寡母王氏乃现任京营节度使王子腾之妹,与荣国府贾政的夫人王氏,是一母所生的姊妹,今年方四十上下年纪,只有薛蟠一子。还有一女,比薛蟠小两岁,乳名宝钗,【张新之夹批:钗,差也。差,错也。迹其生平所用心,无非铸成一错。又钗从金,一玉之匹,一玉之敌也。】生得肌骨莹润,举止娴雅。【东观阁侧批:
  八字写宝钗是淑女,可爱。】【姚燮侧批:堪语甚的,只此八字已足。】当日有他父亲在日,酷爱此女,令其读书识字,较之乃兄竟高过十倍。自父亲死后,见哥哥不能依贴母怀,他便不以书字为事,只留心针黹家计等事,好为母亲分忧解劳。近因今上崇诗尚礼,征采才能,降不世出之隆恩,除聘选妃嫔外,凡仕宦名家之女,皆亲名达部,以备选为公主郡主入学陪侍,充为才人赞善之职。二则自薛蟠父亲死后,各省中所有的买卖承局,总管,伙计人等,见薛蟠年轻不谙世事,便趁时拐骗起来,京都中几处生意,渐亦消耗。薛蟠素闻得都中乃第一繁华之地,正思一游,便趁此机会,一为送妹待选,【张新之夹批:宝钗来历写得不伦不类。】二为望亲,三因亲自入部销算旧帐,再计新支,----其实则为游览上国风光之意。因此早已打点下行装细软,以及馈送亲友各色土物人情等类,正择日一定起身,不想偏遇见了拐子重卖英莲。薛蟠见英莲生得不俗,立意买他,又遇冯家来夺人,因恃强喝令手下豪奴将冯渊打死。他便将家中事务一一的嘱托了族中人并几个老家人,他便带了母妹竟自起身长行去了。人命官司一事,他竟视为儿戏,自为花上几个臭钱,没有不了的。
  在路不记其日。那日已将入都时,却又闻得母舅王子腾升了九省统制,奉旨出都查边。【东观阁侧批(姚燮眉批):
  王氏极盛之时。】薛蟠心中暗喜道:“我正愁进京去有个嫡亲的母舅管辖着,不能任意挥霍挥霍,偏如今又升出去了,可知天从人愿。”因和母亲商议道:“咱们京中虽有几处房舍,只是这十来年没人进京居住,那看守的人未免偷着租赁与人,须得先着几个人去打扫收拾才好。”他母亲道:“何必如此招摇!咱们这一进京,原该先拜望亲友,或是在你舅舅家,或是你姨爹家。他两家的房舍极是便宜的,咱们先能着住下,再慢慢的着人去收拾,岂不消停些。”薛蟠道:“如今舅舅正升了外省去,家里自然忙乱起身,咱们这工夫一窝一拖的奔了去,岂不没眼色。”他母亲道:“你舅舅家虽升了去,还有你姨爹家。况这几年来,你舅舅姨娘两处,每每带信捎书,接咱们来。如今既来了,你舅舅虽忙着起身,你贾家姨娘未必不苦留我们。咱们且忙忙收拾房屋,岂不使人见怪?你的意思我却知道,守着舅舅姨爹住着,未免拘紧了你,不如你各自住着,好任意施为。你既如此,你自去挑所宅子去住,我和你姨娘,姊妹们别了这几年,却要厮守几日,我带了你妹子投你姨娘家去,你道好不好?”薛蟠见母亲如此说,情知扭不过的,只得吩咐人夫一路奔荣国府来。
  那时王夫人已知薛蟠官司一事,亏贾雨村维持了结,才放了心。又见哥哥升了边缺,正愁又少了娘家的亲戚来往,略加寂寞。过了几日,忽家人传报:“姨太太带了哥儿姐儿,合家进京,正在门外下车。”喜的王夫人忙带了女媳人等,接出大厅,将薛姨妈等接了进去。姊妹们暮年相会,自不必说悲喜交集,泣笑叙阔一番。忙又引了拜见贾母,将人情土物各种酬献了。合家俱厮见过,忙又治席接风。
  薛蟠已拜见过贾政,贾琏又引着拜见了贾赦,贾珍等。贾政便使人上来对王夫人说:“姨太太已有了春秋,外甥年轻不知世路,在外住着恐有人生事。咱们东北角上梨香院一所十来间房,白空闲着,打扫了,请姨太太和姐儿哥儿住了甚好。”王夫人未及留,贾母也就遣人来说:“请姨太太就在这里住下,大家亲密些”等语。薛姨妈正要同居一处,方可拘紧些儿子,若另住在外,又恐他纵性惹祸,遂忙道谢应允。又私与王夫人说明:“一应日费供给一概免却,方是处常之法。”王夫人知他家不难于此,遂亦从其愿。从此后薛家母子就在梨香院住了。【刘履芬眉批:梨花入雪,梨香院正好住薛宝钗。】
  
  原来这梨香院即当日荣公暮年养静之所,小小巧巧,约有十余间房屋,前厅后舍俱全。另有一门通街,薛蟠家人就走此门出入。西南有一角门,通一夹道,出夹道便是王夫人正房的东边了。每日或饭后,或晚间,薛姨妈便过来,或与贾母闲谈,或与王夫人相叙。宝钗日与黛玉迎春姊妹等一处,或看书下棋,或作针黹,倒也十分乐业。
  只是薛蟠起初之心,原不欲在贾宅居住者,但恐姨父管约拘禁,料必不自在的,无奈母亲执意在此,且宅中又十分殷勤苦留,只得暂且住下,一面使人打扫出自己的房屋,再移居过去的。谁知自从在此住了不上一月的光景,贾宅族中凡有的子侄,俱已认熟了一半,凡是那些纨绔气习者,莫不喜与他来往,今日会酒,明日观花,甚至聚赌嫖娼,渐渐无所不至,引诱的薛蟠比当日更坏了十倍。【张新之夹批:虚笼数语,已觉不堪。】虽然贾政训子有方,治家有法,【姚燮眉批:虽如此说,政老终难辞失察之咎。然观后文宝玉许多不法事,其与自己儿尚如此,况他人也。】一则族大人多,照管不到这些;二则现任族长乃是贾珍,彼乃宁府长孙,又现袭职,凡族中事,自有他掌管;三则公私冗杂,且素性潇洒,不以俗务为要,每公暇之时,不过看书着棋而已,馀事多不介意。况且这梨香院相隔两层房舍,又有街门另开,任意可以出入,所以这些子弟们竟可以放意畅怀的,因此遂将移居之念渐渐打灭了。【黄小田夹批:不过为宝钗住大观园张本。】
  
  
  
  
  
  
  【陈其泰:此回只是宝钗人都楔子,顺手带叙香菱,非着意文字也。
  黛玉进京,时方六岁。宝玉较长,不过一岁。宝钗又长,亦不付一岁;则薛蟠长于宝钗二岁,不过十岁而已。何以锐来已是成人光景。此书多失检点处,此其一节也。宝玉、黛玉之奶嬷,不讨二十岁上下。今说成六七十老耄之人,试问安能乳哺六七岁之哥儿、妞儿耶?亦大失检点处。】
  
  
  
  
  【哈斯宝:在实写薛蟠一案之前,已经虚写了三笔:在第三回末尾,黛玉来到王夫人处,金陵来信中已提到薛家如何如何,此其一;贾雨村授职应天府,从原告中听到薛蟠,此其二;这两笔都模模糊糊,隐约不明,后从新来的门子口中才讲清楚,但这也不是实写,此其三。所以,此处真正实写薛蟠时,用如此这般几个字就交代了。这与画家画人眼,先画轮廓,再描睫毛,黑白分明之后,最终一笔点睛,是没有什么两样的。
  孔子说:“君子哉,蓬伯玉!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可卷而怀之。”悲夫!今读应天府一案,读者能不喟然长叹么?贾雨村并非不想为国尽忠,奈何欲尽忠而不能!若非要尽忠作清官不可,就得象新来的门子说的,“不似官爵,只怕连性命也难保”,他不正是这样不得已而徇情枉法的么?徇情枉法,便逃不掉当奸臣赃官。邦无道而出仕,只能象贾雨村那样行事才成,否则就不如卷而怀之,隐居不出。作者以此警示后人,奸佞挡道之时不可以巴结着作官,其用心难道不深么?读了这一回,我替作官的人大大为难。
  将薛家引入荣国府,不能没有这桩人命案。把英莲列入十二钗芳群,不能没有这起因缘。人命案起,因缘便结下了,一索两获,非常之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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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集】红楼一春梦
序跋总评
红楼梦论赞第一回 甄士隐梦幻识通灵 贾雨村风尘怀闺秀
第二回 贾夫人仙逝扬州城 冷子兴演说荣国府第三回 托内兄如海荐西宾 接外孙贾母惜孤女
第四回 薄命女偏逢薄命郎 葫芦僧乱判葫芦案第五回 贾宝玉神游太虚境警幻仙曲演红楼梦
第六回 贾宝玉初试云雨情 刘姥姥一进荣国府第七回 送宫花贾琏戏熙凤 宁国府宝玉会秦钟
第八回 贾宝玉奇缘识金锁薛宝钗巧合认通灵第九回 训劣子李贵承申饬 嗔顽童茗烟闹书房
第十回 金寡妇贪利权受辱 张太医论病细穷源第十一回 庆寿辰宁府排家宴 见熙凤贾瑞起淫心
第十二回 王熙凤毒设相思局 贾天祥正照风月鉴第十三回 秦可卿死封龙禁尉 王熙凤协理宁国府
第十四回 林如海捐馆扬州城 贾宝玉路谒北静王第十五回 王凤姐弄权铁槛寺 秦鲸卿得趣馒头庵
第十六回 贾元春才选凤藻宫 秦鲸卿夭逝黄泉路第十七回 大观园试才题对额 荣国府归省庆元宵
第十八回 皇恩重元妃省父母天伦乐宝玉呈才藻第十九回 情切切良宵花解语 意绵绵静日玉生香
第二十回 王熙凤正言弹妒意 林黛玉俏语谑娇音第二十一回 贤袭人娇嗔箴宝玉 俏平儿软语救贾琏
第   I   [II]   [III]   [IV]   [V]   [VI]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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