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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评论 》 蔡義江解讀紅樓 》
第6節《紅樓夢》中的詩詞麯賦之特色(2)
蔡義江 Cai Yijiang
四、社會風俗,盡現其中
《紅樓夢》中通過賦詩、填詞、題額、擬對、製謎、行令等等情節的描繪,多方面地反映了那個時代封建階級的文化精神生活。詩詞吟詠本是這一掌握着文化而又有閑的階級的普遍風氣,而且更多的還是男子們的事。因為曹雪芹立意要讓這部以其親身經歷、廣見博聞所獲得的豐富生活素材為基礎而重新構思創造出來的小說,以“閨閣昭傳”的面目出現,所以把他所熟悉的素材重新鍛鑄變形,本來男的可以改為女的,家庭之外,甚至朝廷之上的也不妨移到家庭之內等等,使我們讀去覺得所寫的一切好像衹是大觀園兒女們日常生活的趣聞瑣事。其實,通過小說中人物形象、故事情節所麯折反映的現實生活,要比它表面描寫的範圍更為廣阔。
我們從小說本文的暗示,特別是脂評所說“藉省親事寫南巡”等話,可以斷定在有關元春歸省盛況的種種描寫中,有着康熙、乾隆南巡,曹傢多次接駕的影子。這樣,寫寶玉和衆姊妹奉元春之命為大觀園諸景賦詩,也就可以看作是作封建時代臣僚們奉皇帝之命而作應製詩的情景的一種假托。人們於遊賞之處,喜歡擬句留題、勒石刻字的,至今還被稱為“乾隆遺風”。可見,這種風氣在當時上行下效,是何等盛行!這方面,小說中反映得也相當充分。此外,如製燈謎、玩骨牌、行酒令,鬥智競巧,花樣翻新,也都是清代極流行的社會風俗。
大觀園兒女們結社作詩的種種情況,與當時宗室文人、旗人子弟互相吟詠唱酬的活動十分相似。如作者友人敦誠的《四鬆堂集》中就有好些聯句,參加作詩者都是他們圈子裏的一些詩伴酒友。可見文人相聚聯句之風,在清代比以前任何朝代更為流行。(小說中兩次寫到大觀園聯句。)如果要把這些生活素材移到小說中去,是不妨改芹圃、鬆堂、荇莊等真實名號為黛玉、湘雲、寶釵之類芳諱的。《菊花詩》用一個虛字、一個實字擬成十二題,小說裏雖然說是寶釵、湘雲想出來的新鮮作詩法,其實也是當時已存在着的詩風的藝術反映。比如與作者同時代的宗室文人永恩《誠正堂稿》和永(嵩山)的《神清室詩稿》中,就有彼此唱和的《菊花八詠》詩,詩題有《訪菊》、《對菊》、《種菊》、《簪菊》、《問菊》、《夢菊》、《供菊》、《殘菊》等,小說中幾乎和這一樣,可見並非嚮壁虛構。至於小說中寫到品評詩的高下,論作詩三昧,以及談讀古詩的心得體會等等,與其說是為“閨閣昭傳”,毋寧說是為文人寫照。
史湘雲《對菊》詩有寫傲世情態一聯說:“蕭疏籬畔科頭坐,清冷香中抱膝吟。”試想這是一位公侯小姐的形象嗎?男子讀書的有儒冠,做官的戴紗帽,衹有那些隱逸狂放之士纔“科頭”(光着頭)。閨閣女子本來就不戴帽子,何必說“科頭”呢?再說,也很少見小姐“抱膝”坐在地上的。原來這裏就是一般文人所寫的傲世的形象,它取意於王維《與盧員外象過崔處士興宗林亭》詩:“科頭箕踞長鬆下,白眼看他世上人。”探春所作的《簪菊》詩也是如此。它的後半首說:“短發冷沾三徑露,葛巾香染九秋霜,高情不入時人眼,拍手憑他笑路旁。”“短發”一作“短鬢”。這一句是以杜詩“白頭搔更短,渾欲不勝簪”(《春望》)為出典的,不然以探春自己身份寫,用不上“短”字。如果必以女郎詩來衡量,探春也像“葛巾漉酒”的陶淵明裝束,成何模樣!特別是末聯情景,李白作《襄陽歌》說“襄陽小兒齊拍手……笑殺山公醉似泥”,是很自然的。倘若閨房千金喝得酩酊大醉,讓路旁人拍手取笑,還自以為“高情”,這未免狂得太過分了吧!固然,閑吟風月,總要有點“為文造情”,也未必都要說自己的。但如果看作是作者有意藉此類兒女吟哦的情節,同時麯折地摹寫當時儒林風貌的某些方面,不是更為合適嗎?
五、按頭製帽,詩即其人
曹雪芹深惡那些“不過作者要寫出自己的那兩首情詩豔賦來,故假擬出男女二人名姓,又必旁出一小人其間撥亂,亦如劇中之小醜然”的“佳人才子等書”。可知他自己必不如此。但有一條脂評說:
餘謂雪芹撰此書,中亦為(“有”字的草寫形訛)傳詩之意。(甲戌本第一回夾批)
這又如何理解呢,是否脂評所說不確?我以為倘若理解為曹雪芹想把自己平時所創作的詩,用假擬的情節串連起來,以便傳世,那是不確的。但如果說,曹雪芹立意在撰寫《紅樓夢》小說的同時,把在小說情節中確有必要寫到的詩詞,根據要塑造的人物形象的思想性格、文化修養,模擬得十分逼真、成功,從而讓這些詩詞也隨小說的主體描述文字一道傳世,我認為,這樣理解作者“有傳詩之意”的話是可以的。這裏的關鍵在於小說中的詩詞麯賦是從屬於人物形象的塑造和故事情節的描述的需要的,而不是相反。這是《紅樓夢》中的詩詞麯賦不同於一些流俗小說的最顯著、最重要的特點之一,這些詩詞麯賦之所以富有藝術生命力,主要原因也在於此。用茅盾同志所作的比喻來說,叫做“按頭製帽”(見《夜讀偶記》)。
要描寫一群很聰明而富有才情的兒女們賦詩填詞,已非易事,再要把各人之所作擬寫得詩如其人,都適合他們各自的個性、修養、特點,那必然加倍的睏難。海棠詩社諸芳所詠,黛玉的風流別緻,寶釵的含蓄渾厚,湘雲的清新灑脫,都各有個性,互不相犯。黛玉作《桃花行》,寶玉一看便知出於誰手。寶琴誑他說是自己寫的,寶玉就不信,說“這聲調口氣迥乎不像蘅蕪之體”,還說“姐姐斷不許妹妹有此傷悼語句,妹妹雖有此纔,比不得林妹妹曾經離喪,作此哀音”。這些話表明作者在模擬小說中各人所寫的詩詞時,心目之中先已存有每人的“聲調口氣”,“瀟湘之稿”絶不同於“蘅蕪之體”,而且在賦予人物某些特點時,還考慮到他的為人行事以及與身世經歷之間的聯繫。寶釵的“淡極始知花更豔”,不但是詠白海棠的佳句,而且完全符合她為人寡語罕言、安分順時,喜歡素樸淡雅、潔淨無華,遇到旁人會見怪的事情,她能渾然不覺,因而博得賈府上下誇贊的個性特點。湘雲的“也宜墻角也宜盆”,當然是贊好花處處相宜,但好像也藉此道出了她對自幼在綺羅叢中受到嬌養,如今卻來投靠賈門、寄人籬下的環境改變,倒滿不在乎的那種“闊大寬宏”的氣量風度。被評為壓捲之作的《詠菊》詩說:“滿紙自憐題素怨,片言誰解訴秋心!”大有“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雲作者癡,誰解其中味”的味道,衹是已女性化了而已。這樣幽怨寂寞的心聲,自非出自黛玉筆下不可。作者讓史湘雲的《詠白海棠》詩“壓倒群芳”(脂評語),讓林黛玉在《菊花詩》諸詠中奪魁,讓薛寶釵所諷和的《螃蟹詠》被衆人推為“絶唱”,以吟詠者的某種氣質、生活態度與所詠之物的特性或詠某物最相宜的詩風相暗合,這也是作者的精心安排。
曹雪芹把“追蹤躡跡”地忠實摹寫生活作為自己寫小說的美學理想,因而,我們在小說中常常可以讀到一些就詩本身看寫得很不像樣,但從模擬對象來說,卻是非常成功的詩。比如,綽號“二木頭”的迎春,作者寫她缺乏才情,不大會作詩,所以,猜詩謎也猜不對,行酒令一開口就錯了韻。她奉元春之命所題的匾額叫“曠性怡情”,倒像這位懦弱小姐對諸事得失都不計較、聽之任之的生活態度的自然流露。她勉強湊成一絶,內容最為空洞,如說“奉命羞題額曠怡”、“遊來寧不暢神思”,句既拙稚,意思也不過是匾額的一再重複,像這樣能使讀者從所作想見其為人的詩,實在是模擬得絶妙的。在香菱學詩的情節中,作者還把自己談詩、寫詩的體會故事化了。他揣摩初學者習作中易犯的通病,仿效他們的筆調,把他們在實踐中不同階段的成績都一一真實地再現出來,這實在比自己出面做幾首好詩更難得多。再如,蕓兒所寫的書信、賈環所製的謎語、薛蟠所說的酒令,都無不令人絶倒。他們寫的、講的之所以可笑,原因各不相同,也各體現不同個性,絶無雷同,然而又都可以看出作者出色的摹擬本領和充滿幽默感的詼諧風趣的文筆。在這方面,曹雪芹的才能真是了不起啊!
《紅樓夢》詩詞麯賦的明顯的個性化,使得後來補續這部小說的人所增添的詩詞難以魚目混珠。我們知道,在製燈謎一回中,寶玉的“鏡子謎”和寶釵的“竹夫人謎”,並非曹雪芹的原作,因為原稿文字止於惜春謎,“此後破失”,“此回未補成而芹逝矣”(脂評語)。這兩個謎語和回末的文字都是後人補的。謎語補得怎麽樣呢?因為回目是“製燈謎賈政悲讖語”,所以謎語要有符合人物將來命運的寓意,這一點續補者是註意到了。寶玉的謎“南面而坐,北面而朝;像憂亦憂,像喜亦喜”,似乎可以暗射後來有金玉之“喜”和木石之“憂”;一“南”一“北”,也仿佛可以表示求仕與出傢之類相反的意願或行為。謎底鏡子,則可象徵“鏡花水月”。所以,續補者頗有點躊躇滿志,特地通過賈政之口贊道:“好,好!如猜鏡子,妙極!”但續補者顯然忘記了寶玉是“極惡讀書”(按脂評所說“是極惡每日‘詩云子曰’的讀書”。見甲戌本第三回)的,而現在的謎語卻是集四句儒傢經語而成的,而且還都出自最不應該出的下半本《孟子》的《萬章》篇上。小說於製謎一回之後,再過五十一回,寫寶玉對父親督責他習讀的《孟子》,尤其是下《孟》,大半夾生,不能背誦,而早在這之前,倒居然能巧引其中的話,製成謎語,這就留下了不小的破綻,破壞了原作者對寶玉叛逆性格的塑造。寶釵的謎雖合夫妻別離的結局,但一覽無餘,與“含蓄渾厚”的“蘅蕪之體”絶不相類。一開口“有眼無珠腹內空”,簡直近乎趙姨娘駡人的口吻;第三句“梧桐葉落分離別”,為了湊成七個字,竟把用“分離”或者“離別”兩個字已足的話,硬拉成三個字,實在也不比賈蕓更通文墨;至於“恩愛夫妻不到鼕”之類腔調,倘用在馮紫英傢酒席上,出自蔣玉菡或者錦香院妓女雲兒之口,倒是比較合適的,薛寶釵如何能說出這樣的話來呢?再看後四十回續書中的詩詞,不像話的就更多了。試把八十九回續補者所寫的寶玉祝祭晴雯的兩首《望江南》詞與曹雪芹所寫的寶玉“大肆妄誕”“杜撰”出來的《芙蓉女兒誄》比較一下,就會發現,一則陋俗不堪,一則健筆凌雲;其間之差別,猶如霄壤。續書九十四回中還有一首寶玉的《賞海棠花妖詩》,也可以欣賞一下,不妨引出:
海棠何事忽摧頽?今日繁花為底開?
應是北堂增壽考,一陽旋復占先梅。
请欣赏:
请给我换一个看看! 拜托,快把噪音停掉!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选集】紅樓一春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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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 第1節 “石頭”撰記(1) | 第2節 “石頭”撰記(2) | 第3節賈假甄真與曹傢舊事(1) | 第4節賈假甄真與曹傢舊事(2) | 第5節《紅樓夢》中的詩詞麯賦之特色(1) | 第6節《紅樓夢》中的詩詞麯賦之特色(2) | 第7節《紅樓夢》中的詩詞麯賦之特色(3) | 第8節《史記》抄襲《漢書》之類的奇談 | 第9節抄本何曾作偽 | 第10節厚誣他人是不道德的 | 第11節乾嘉學風與現代新觀念(1) | 第12節乾嘉學風與現代新觀念(2) | 第13節脂評問題(1) | 第14節脂評問題(2) | 第15節 “新說”誤人 | 第16節 “冷月葬花魂”(1) | 第17節 “冷月葬花魂”(2) | 第18節 為何虛擬石頭作書(1) | 第19節 為何虛擬石頭作書(2) | 第20節 曹雪芹在黃葉村著書了嗎?(1) | 第21節 曹雪芹在黃葉村著書了嗎?(2) | 第22節 元春省親是否即康熙南巡 | 第23節 西山文字在,焉得葬通州(1)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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