释家类 參禪日記   》 參禪日記之日記指示(四)1981年      南懷瑾 Na Huaijin

  一九八一年一月一日 陰
  晨六時打坐。坐中如常,十分恬靜,但覺頭部與眉心發脹。今天是陽歷新年,我知老師不過這個年,等舊年再給老師拜年。至於這傢人,從不過年節。一來人少不熱鬧,二來兩國年節不同,過誰的好呢!都過又太麻煩。下午帶小妞看電視。有一傢的孩子被鄰傢孩子打傷了,那傢大人又不講理,於是這傢父母就叫孩子天天練拳,最後把鄰傢孩子打傷了事。美國的教育是強權勝於公理,當然學點護身法是對的。如果我要學,我衹要學定身法,遇強權之際,但把對方定住,就可以了。記得有人說:“有本事的人到處惹事,惹了事就無本事。無本事的人到處息事,息了事也是本事。”
  一月二日 晴
  晚間我看筆記,看到清朝曹樹竜為姐妹峰寫的兩首詩。其一:“翠黛雲鬟絶世容,聯肩秀立兩芙蓉,二喬都得英雄婿,不信名山老住依。”這首已經不成話!其二:“雲裏七賢偏冷峭,天邊五老太竜鐘,彭郎可嫁無媒說,待字年年姐妹峰。“這首把七賢五老都拉了進去,文人恃纔欺人,為什麽不能讓人傢雅潔一點呢!姐妹峰是多麽脫俗的命名,可憐不會說話,衹好讓文人自造口業(文字業)了!
  一月三日 晴後雲
  晨六時打坐。坐中一片虛空之中一團金光,好亮,好亮。金光散去不久,接着前後兩次白光出現,先是一團光芒,一瞬就如花開一般,光芒四射。我有點飄飄然,衹覺得金光是出於目,白光則出於心。而金光亮如火,白光如閃電,實在難以形容。總之這一坐,時間並不太久但覺舒暢無比!最有趣的是我似乎摸到了一點竅,人傢說啞子吃黃蓮,有苦說不出,我卻如同吃到一塊糖,卻無法形容它的甜。如果說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其實自己也不太知。若用下面這幾句話來解釋,似乎還有點譜:“我有一首詩,天下人不知,有人來問我,連我也不知。”
  一月五日 晴
  晨六時打坐。坐中發現一個從來沒註意到的情形,那就是當人心無所住,或是心空一念之際,呼吸之氣極微,幾乎忘了還有呼吸這回事。近來坐中常常打呃,有時由胸部上達腦際?總之舒暢無比。晚間我看《指月錄》,我覺得它除了機鋒轉語之外,可看之處還很多,至少我看得懂之處還不少,我不一定要鑽牛角尖。況且我看書常常是抓住一句,甚至一個字就夠了。我沒耐心也沒智慧去讀長篇大論的東西,衹好以不求甚解來遮羞了。
  一月六日 晴後雪
  晨六時打坐。坐中我證到妄想緣起的成因,如果在現量境上,當觸境遇緣之際,立時一覺,即不依他起,自然就無遍計所執。其實內緣法塵比外緣色境更可怕,所謂傢賊難防,我確實證到了這一點。總之都是緣起所生,它是彼此互為因緣,互為因果的。此事糟就糟在用能隨緣,好就好在體自不變。雖說空境易為空心難,我想天下無難事,衹要隨時警覺,但能對境無心,則無事不辦了。(懷師批示:註意另一句:莫道無心便是道,無心更隔一重關。“)
  一月七日 晴
  我看《指月錄》。圭峰禪師的禪源都詮,說的非常清楚。至於他欲匿李訓未成,及被捕,他說:“與訓遊久,吾法遇難則救,初無愛憎,死固吾分。“我覺得很對。何以又說他被理障?是不是他的偈語處處欲透脫情景,反而被理障?(懷師批示:有此嫌疑。)
  按:圭峰密禪師有偈曰:“做無義事,是惺悟心。做有義事,是狂亂心。狂亂隨情念,臨終被業牽。惺悟不由情,臨終能轉業。“《林間錄》引師前偈曰:“閱唐史李訓之敗,被緑衣詭言 [左黑右出]官,走終南依密,密欲匿之,其徒不可,乃奔鳳翔,為zhouzhi吏所執。訓死,仇士良捕密詰之,怡然曰:”與訓遊久,吾法遇難則救,初無愛憎,死固吾分。“予謂比丘與唐士大夫交者多,或見傳記,多犯法辱教。而圭峰獨超然如此,為史者亦欣然點筆疾書,蓋其履踐之明也。觀其偈,則無不欲透脫情境。譬如香象,擺壞鐵鎖,自在而去,豈若蠅為唾所污哉。智證傳引此偈曰:朝奉大夫孫於之嫂,年十九而寡,自誓一飯終身,誦《法華經》,不復嫁。於守高安,嫂年已七十餘,面目光澤,舉止輕利。政和六年夏六月,忽收經帙,料理服玩與侍妾。於問其故,笑曰:我更三日死矣,果如期而逝。韓子蒼問予曰:人之將終有前知者,何術致之。予曰:“譬如牛乳,以[ ]發之,雖緣緣之中,無有作者,久而成酪,非自外來,生乳中故。非自能生,以[ ]發之,故緣緣成熟,忽然成就,乃有偈。其略曰:”酪出乳中無別法,死而何苦欲先知。“如某夫人,年華休息,白首見效,凡五十餘年,心心無間,自然前知化日,酪出乳中也。然觀圭峰偈語,恐於死時,未得自在,以其皆理障故。如本朝太祖皇帝,將問罪江南,後主遣其臣徐鉉入對,欲以舌辨存國。既見曰:江南國主,如子事父,以事陛下,奈何欲伐之。太祖曰:父子異居可乎?鉉愕然無以對。今平生知誦圭峰之偈語,至於臨終為徐鉉之愕然是也。
  一月八日 陰
  我看《指月錄》,雖然我看懂之處並不少,但對古人悟道因緣,我抓不到要點尚乞老師開示。看這種書應當如何看法?要註意些什麽地方?(懷師批示:你應如每公案中的主角,照他一樣,觀證一番,參參看。讀此等書,要以心眼讀、法眼讀。不以世俗心目頭腦去理解。否則,即牛頭不對馬嘴了。)
  一月九日 陰
  晨六時打坐。坐中頭頂發熱,卻很舒適,過一會覺得身上有些涼意,纔知道頭頂好冷。猶如把頭頂埋在雪地裏,或浸在冷水裏一樣,冷得透骨,但並不痛。今天收到李同學的信和十二月上半月日記批復。急忙拆開來,看見師諭:“若執著無夢即是,亦是大夢,夢即不夢,不夢即夢,莫更說夢話了!”我不覺好笑。此次日記批示雖不太多,我卻得的不少。
  一月十一日 晴
  晨六時打坐。坐中靜定如常,在下坐前忽然想到這個悟字。我認為人間許多事情,不可思議的地方太多,既說不明白,也寫不清楚,更不能用思想去分析。那一點妙竅,衹有靠悟,但這個悟,猶如啞子做夢,衹許自知,有時候就是那麽一知,猶如撥雲見日。等到要想如科學家寫出一篇報告來時,卻無從下筆。我想如果大澈悟了,也許可以,但古人多以詩來說明,或如林酒仙的長歌之類。實際上也衹是說個大意,究竟如何,還是衹有他們自己清楚!晚間仍看《指月錄》。(懷師批示:譬如病中苦痛之除去。)
  一月十三日 陰
  我看筆記。見四十五次日記批示,我問佛說的空,師諭:“此空非如世俗唯物見者之斷滅空,以真空涵容妙有,大有意思,證得者,生死齊了。”我似乎已得真空妙有之旨,我認為證到此,就得意生身了。但不知是否仍是意識身?(懷師批示:荷葉荷花蓮蓬藕,糯米糯𠔌醪糟酒。)
  一月十四日 晴
  到後門外一站,見釘在柱子上的溫度計二十度,仍是很冷。鼕天的太陽溫溫的,想到國內南部鼕天的太陽,又頗動思鄉之感,立時一覺,現在的覺已很自然,似已成熟路了。一覺即休,還我本來清淨。現已覺生路漸熟,熟路漸生之概!晚間看《指月錄》,看到“青青翠竹,無非法身,鬱鬱黃花,悉是般若。”我想如果說鬱鬱黃花悉是法身,青青翠竹無非般若,不可以嗎?因為黃花也不出於法界,翠竹也不越於色。由此類推,則無一而非法身,無一而非般若了。(懷師批示:“清早起來賊咬狗,揀個狗來打石頭。從來不說顛倒話,陽溝踏到足裏頭。”)
  一月十七日 陰
  人的煩惱要靠慧力解决,我認為普通的小事,思想清楚的人就可以,不一定要大智慧。譬如有人丟了一隻雞,就咒呀,駡呀。其實吃的東西,誰吃都一樣。雖說別人吃飯,自己不飽,可是失去一隻雞,自己也不餓飯呀!如果失去一隻雞,自己又生一肚子氣,究竟誰划得来!大小事都是一樣。如能在現量境上,不起分別作用,不依他起,不成遍計所執,不就平安無事了嗎?所以必須大事化小事,小事化無事。我們母女閑談的機會不多,因為各忙各的,似乎總忙不完。晚間我看《指月錄》,黃檗這章我看得懂。
  一月十九日 晴
  晚間我看《指月錄》。我認為日本禪受此書的影響最大。據說,經云“菩薩有意生身,不知是哪種意生身?是不是真空中的妙有之身?(懷師批示:真空妙有之意生身,也即是轉識成智後之意生身。若細論之,程度亦大有差別。)
  一月二十日 陰
  晨六時打坐。坐中又摸到一點竅,是小竅,也說不清楚。晚間看《指月錄》,香岩擊竹而悟道,其實就是在他工作的時候,心不在焉地一拋瓦碟,擊竹聲恰巧觸動他一點靈機,插頭插中一次而已。正如有人被狗咬,忽然打失布袋一樣。這種經驗我有過,可能悟的程度深淺不同,實際上這種境界非言語文字解說得清楚的。就如讀過香岩悟道的頌,也是知者自知,不知者仍是不知也。(懷師批示:說得好。)
  一月二十二日 陰
  近來腳下飄飄的,走起路來有腳似浮起的感覺,不知是否鼕季衣服穿多了的緣故?可是往年棉襖早上身了,也沒有這種現象?(懷師批示:不是的。如着意修神足通,久而久之,可以凌虛空漫步。)
  晚間我仍看《指月錄》。我真羨慕那些說走就走的人。如無業禪師,皇上屢召不去,卻從別道走了,多麽自由自在!其次如隱山(竜山)和尚的兩首偈。其一:“三間茅屋從來住,一道神光萬境閑。莫把是非來辨我,浮生穿鑿不相幹。”其二:“一池荷葉衣無數,滿地鬆花食有餘。剛被世人知住處,又移茅屋入深居。”似這種可算地仙了。(懷師批示:你給的分數恰倒好處。)
  一月二十三日 雪
  晨六時打坐。坐中我證到在無邊虛空中,能上達三十三天,下至十八層地獄,縱橫自在,來去自如的,衹是一念。記得師曾諭示:“十世古今,始終不離於當念。無邊剎境,自他不隔於毫端。”我不知道這一念是妙有,還是妙用。(懷師批示:妙有妙用,何須分別!)
  晚間看《指月錄》。當禪師圓寂後,常有壽多少,臘多少。何謂臘?(懷師批示:出傢為僧後的年資。臘即一年臘月盡頭的簡稱。出傢比丘的僧臘,以每年結夏安居的四月為準。)
  一月二十四日 陰
  晨六時打坐。昨夜五點前去浴室回來,又睡着了。這一睡就做了個夢,夢中我正要上樓梯,覺兩手滑,把不住扶手,我就想到最近腳下不穩,立刻打住。及至回屋,屋內不見一人,方纔屋裏的人一個都不見了。我想怎會這樣亂七八糟的,一定是做夢。心裏一明白,就醒了,時整六點。坐中我想到夢境確是意識作用,而夢中的意識身,恰如坐中的意識身一樣,真是妙不可言。(懷師批示:應留意神識出竅之事。)
  一月二十五日 陰
  晨六時打坐,坐中頭頂跳動。下坐在後門外一站,空氣清新舒暢。女兒說:“有一位美國太太喜歡寒山的詩。”我說:“外國人讀中國詩,當然是翻譯的嘍?!我認為這種詩不能翻,一翻就走樣了,因為古人用字很有研究,英文不一定有恰當的字。“她說:“雖然如此,總比沒有東西讀好。”我覺得詩不比文,有些境界連國人都講不清楚,全在心領神會。當然,人都有靈性,但譯者不易把那種意境譯得出來,讀者就難心領神會了。
  一月二十六日 晴
  晨六時打坐。坐中頭頂開始時仍有一股如綫的氣體,長長地細細地扯動,有輕微的痛,及至擴展開後,忽覺一股涼意,透過全頂到額下波及眉間,舒適無比。晚間我仍看《指月錄》。我不懂密宗的觀想與禪宗的觀照有何不同。(懷師批示:雲月因人自異同。)
  一月二十八日 陰
  晨六時打坐。坐中似乎兩眼被一片陽光照住,有熱度,不嚴重。慢慢地全身被籠罩其中,溫暖舒適。身體有飄起的感覺,樓上樓下的聲音,都聽得清楚,同時也知道自己在打坐,心如虛空,卻沒有空空洞洞的感覺,一點念頭都沒有,又不想下坐。這種境界非言語文字所能表達。我不懂這仍是一種過程呢,還是室內溫度高了之故?(懷師批示:是過程,謂“化城”,非“寶所”。與溫度無關。)
  今天外面溫度三十度,不算冷。晚間我仍看《指月錄》。法融禪師說:“境用非體覺,覺罷不應思。因覺知境亡,覺時境不起。前覺及後覺,並境有三遲。”何謂三遲。(懷師批示:遲,即尋伺、等待,及到了之意。古人因作詩偈,為了不離韻腳,故特用此字,並非別有內涵。)
  一月二十九日 雪
  晨六時打坐。昨夜將上坐,目光一扯,如同閃電,不久頭頂滿頭波動,下坐時整一點。也不知睡了多久,忽被驚醒,朦朧中知是氣機發動,但不知從何處發動的,最後衹知這股氣由額下來,往眼、鼻、口、喉、心、腿至足,同時臂及兩手也有感覺。這次鼻骨的感覺最重,其次是口腔及喉內,似乎一股氣由眉心通過鼻骨內部而下,仍是任脈路綫。記得過去都是上行氣,現在最近兩次都是下行氣了。(懷師批示:升降任捲舒,任運自在可也。)
  一月三十日 晴
  晚間我看筆記。我不懂瑜伽所謂的靈蛇是什麽?(懷師批示:即海底,女性是子宮以下發動之氣機。)
  一月三十一日 晴
  晨六時打坐。坐中很靜,舒適異常。今日周六,他們帶小妞出去轉了一圈。電話鈴響了,原來是那位有禪味的美國太太,住院無聊來個電話,她說出院後,想學打坐。唉,這都是快嘴菩薩惹事。今天接到四十九次日記批回。老師又附贈兩首近作:
  其一《庚申鼕夜》:層樓極目望天涯,望極天涯不是傢。
  收拾太虛歸掌握,寒灰重撥自烹茶。
  其二《辛酉陽春》:吹晴風勁撼窗棱,坐擁書城意乍勝。
  一念關情天下事,塵心不了滯飛升。
  二月二日 雪
  春天了,語雲:“一年之計在於春,一生之計在於勤。”我一黔驢技窮了。老師何以教我?晚間我看筆記。我認為自性是寂然不動,感而遂通。但這一通,也就是它的動。就就虛空中的風,衹是藉物以顯其相,藉用以顯其能。我不太懂祖師禪與如來禪之別。(懷師批示:黔驢遇到技窮時,必然完全放下,無道、無佛、亦無禪,大休大歇去矣!你說黔驢是不是如此?遇賢——林酒仙《禪師歌》曰:“長伸兩腳眠一寤,醒來天地還依舊。”無涅pan可住,無生死可了。何來定慧等種種寤語耶?又:“如來禪有道可以修,有佛境界可成。祖師禪嗎?吃飯屙屎,無往而不中。)
  二月三日 晴
  晨六時打坐。昨夜一夢,非常有趣,也沒上山,不知怎麽,從山上拋了下來,猶如拋個皮球一般,順風而下,站在一片青草地上。我想這一嚮腳不穩,幸好落在草地上。正在這時被狗咬一口,卻不痛。我記得小時侯,被狗咬貓抓,一想是夢就醒了。如此一覺果然醒了。我認為夢中被抓被打都不會痛;至於高處跌下來,據說心髒會癱瘓,其實那是恐怖所致。如果心不畏懼,順其自然,不會怎樣的,一切唯心造。(懷師批示:因你“青天忽起浮雲障“,疑障起了,故夢下墜被狗咬一口,豈不宜哉!一笑!《心經》雲:“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究竟涅pan。”豈非自然而然乎!)
  二月四日 陰
  晨六時打坐。坐中聽到他們都走了,不知怎麽忽然一下,心空如洗,時而皓月當空,時而陽光高照,總之萬裏晴空,但覺心物一體。這條路實在太長,太難,置身此種美妙的幻境之中,猶如一個跑長途的人,到此身心都疲乏了,實在不想再走。唉!何時才能到達目的地呢!於是莫名其妙地悲從中來。就在此時,忽然一覺,正念一提,宛若做了個夢。下坐時已九點半矣。(懷師批示:如真到疲乏之地,何妨就地安眠,大休大歇了。既說無量無邊,何有固定目的地,如有目的地,仍有前去路。豈不見法眼禪師偈曰:“理極忘情謂,如何有喻齊。到頭霜夜月,任運落前溪。果熟兼猿重,山長似路迷。舉頭殘照在,元是舊居西。”若人到了山長似路迷境地,往往有不知所從而興悲感。昔日吾亦如此經過來者。如你手邊有金聖嘆批《西廂記》,不妨翻閱。他在前言中一切都是消遣一段話,大可發噱!)
  二月五日 晴
  今天是農歷新年,我在此給老師磕頭拜年。(懷師批示:謝謝厚意盛情!)
  日前曾奉師諭,今年有四個星期的進修法會,要到正月初八九纔告結束。那麽大年初一也包括在這段時間。我不懂一個月的時間,每天都如禪七一樣,還是有講經之類的穿插?我已神往了。(懷師批示:經云:但有言說,都無實義。可望不可即,故會神往。其實衹是無事多事而已。)
  二月八日 陰
  晚間我看《指月錄》。我不懂何謂“嚮上一路,千聖不傳“。是否指真空妙有而言?可是在《楞伽大義》上,老師說:“修行的人們,如果證得無生法忍後,對意生身轉身一路,必須要親近最殊勝的善知識,誠敬學習,自然會得到他的悲心垂照,授予方便法門的。”可見意生身的轉身一路,也是可以傳的,那麽究竟到哪兒是嚮上一路呢?(懷師批示:古德雲:“嚮下覷看!其實,嚮上嚮下一切皆無實法,如論實法,乃修為上事,確非片言可盡。所謂千聖不傳者,不是不傳,實因非其人而不傳耳。此二語,在本地風光言,皆是方便語,不足論。如在修為上言,則方便有多門矣。所謂意生身的轉身一路,正為此方便而立論也。)
  二月九日 陰
  晨六時打坐。坐中出現一塊白如珂雪的雪幔,上面綴滿了亮片。我從未見過這種東西,簡直無法形容。我衹懂閉起眼就黑,是眼障,應該是閉起眼睛,前面一片光明遠景纔好。但我平日都是似雲似霧的,白茫茫的如虛空。(懷師批示:初由眼根色塵障起,實則識變自境而已。即使閉目而見法界光明,亦屬識境——現量境之識變。何執何捨,皆是自心幻自心,非幻生幻法也。)
  晚間我看《指月錄》。心,靈明一念,其實都是為那一點,無法表達的東西強名而已。我現在看《指月錄》頗有心得,但仍說不清楚。(懷師批示:一落言詮,皆非實義。不落言詮,亦滯空相。如此而已。)
  二月十日 陰
  上午收到《未來預知術》。謝謝老師!我記得小時侯在傢裏卜金錢課,雖然占法不同,可是我還依稀記得卜辭相似,不知是否同一種東西。(懷師批示:不盡相同!)
  二月十一日 陰
  晨六時打坐。坐中偶爾作次頂法,忽然一股熱流由頂發出,通過全身,似有微汗,很舒適。午後在等小妞的一段時間,我看了一下《未來預知術》。我想一種法術也可說是一種學問,能夠流傳下來自然有它的道理。記得在成都時和一位好友,兩人都準備動身離蓉,但不知動得成否?她一時高興,約我去卜卦,我嚮來不信這些,衹是附會而已。結果卦上說,她暫時還不能動,而我則有貴人相助。後來果然如此。因此我對這種事的看法,我認為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總之天助自助者,再能配上機緣,就無事不成了。晚間仍看《指月錄》。寫完日記,十一點打坐。(懷師批示:此話確為至理名言,可惜世人不自信不自知。)
  二月十二日 晴
  看《指月錄》。何以當時的侍者都叫維那?(懷師批示:維那是梵語轉譯,是執掌紀綱的執事,非侍者。侍者是服勤務、轉司侍侯方丈大和尚者。)
  二月十三日 晴
  近來我感到從頭到足周身氣動,每餐衹用平日飲食的半量,總讓體內空一點,以便氣機打轉。似乎這氣,眼、耳、口、鼻無處不在,耳內偶爾會響,鼻骨尤其會脹,至於氣衝到哪兒,哪兒就有痛的感覺,但痛得越兇,過去的越快,。不算病,也不苦。最近囪門常痛,尤其坐中。(懷師批示:是過程景象,勿恐。)
  二月十四日 晴
  我看筆記,在四十九次日記上,我問反應快慢是否即現識與分別意識的交變過程遲速的關係?師諭:“對。”在此我又有了問題。既然因為交變過程太快,所以不容易證到現量境,那麽慢的人不就正好了嗎?可是一般來說,都認為反應越快越聰明,這該怎麽說纔對呢?(懷師批示:不然,快是現量境,慢也是現象境。知一切皆現量,不執不住,快慢皆如。知此,則動名現量,靜亦現量。詩人白居易詩云:“執靜是禪禪是動,不靜不動即如如。”此即是“理即佛”境。)
  二月十五日 晴
  下午有位美國太太來電話。因為她將出院,醫生囑她要休息兩個月,她想在養病期間學學打坐。我問她什麽病?她答是子宮生瘤,割除了。我一聽,有點害怕。我再證實是否整個子宮割掉了,她答:“是!”我想打坐不是好玩的,會打出什麽境界來,很難預料。第一她纔動手術,第二在第一次氣機發動時,子宮會跳。雖說禪是心學,但初開始時,心身的影響很大。於是我坦白地告訴她:“你纔動過手術,不適宜打坐。據我的經驗,像你這種情形,是否可以,我不懂,等我代你問問我的老師再說。”我記得有人說,盲人不能學道,又有人說可以。我也認為可以,因為道在心,不在目。當然,道也不在子宮,可是我總覺得不同。(懷師批示:衹要能忘身而空心靜坐,不理會生理變化則無妨。若做不到這一點,你還是告訴她,專心一志信仰祈禱。或專心一志念佛或觀世音菩薩即得,不須學禪坐。)
  晚間我看《指月錄》,佛果禪師這一段。此書很多川黔土語,想來定會有人看起來感到彆扭。像我這種南生北長的讀者,就有此感覺!不是不懂,衹是很不習慣。當然如果不是到過川黔,而且住過相當時間,那就更是不懂了(懷師批示:不錯。禪宗各師語錄,每多家乡土語,或當地當時土語,故謂之語錄。)
  二月十六日 陰
  我看《指月錄》,佛果禪師那一段。何謂“若踏正脈,諸天捧花無路,魔外潛覷不見”?何謂上地、下地?(懷師批示:正脈,指正統祖師禪而言,不立文字,直指性地聖凡無別也。菩薩分十地,由初地到二地,二地即為上地,初地為下地,例此即知。)
  二月十七日 陰
  我奇怪靈感是什麽東西?來時五彩繽紛,去時了無痕跡。若是當時把握不住,過後再想都想不起來。據我的經驗,靈感多在無意中來,想是想不來的。不知它是否即是靈覺?(懷師批示:悟自性地生而無生,即為靈覺。不悟者,依然屬於意識領域,是名一般之靈感。)
  二月十八日 陰
  晚間我看筆記。據說未開頂的人死後,識神就會從九竅之中的任何一竅出去,不但轉入輪回,甚至會流入畜牲道,所以一定由頂門梵穴出去,才能上升。那麽說,識神就在體內了。可是元神是不在內外中間的,識神既是元神之用,何以又是分開的呢?體和用應該是不離纔對。(懷師批示:此乃藏密及道傢依身起修之說,甚為重要。但真澈悟者不盡然。然真澈悟者,頂門梵穴必通。故此二說可互為定論。換言之,頂門乃中脈直徑之正門也。未證道體元空者,是謂識神,亦可稱之為陰神。證悟元空者,方謂元神,亦可稱陽神。)
  二月十九日 陰
  腳始終不穩,一不留意,就會傾斜。我也知道是過程,但不知要多久纔會好。最近耳朵有毛病,常聽到有人叫我,或在一片喧鬧聲中,還能聽到細微之聲。但當門鈴響時,我要註意才能聽見。(懷師批示:此乃無始耳識根源,因氣機將貫通頭輪及耳鼻目等氣脈,故引發耳識聞聲之根識作用。不隨不執,可明天耳通妙用,執之着魔。總之,魔佛統由一心自造。)
  二月二十日 陰
  晨六時打坐。坐中小妞何時走的,我都不知道。衹覺得好靜,忽然樓上的暖氣響了,在寂靜中,衹有這股響聲,似乎虛空中一架飛機的震動一樣。在此我又有個問題。當人面對境物之際,立時一覺,不起分別心,保任現量境,何以也能清楚地瞭解事物呢?是下意識仍有分別作用呢?還是所謂“真如無知,無所不知”呢?(懷師批示:此乃意境之現量!意境現量,串通三界,當然能覺照,而且覺照之妙用更大。所謂下意識,亦意境分別現量之一層而已。)
  二月二十一日 陰
  我看筆記,師諭:“如着意修神足通者,久之可凌虛漫步。”可是我並沒有修呀,腳站不穩,易跌跤,若真是凌虛漫步,那要惹多少麻煩。(懷師批示:此時氣未全通兩足,更未充盈,因被上行氣衝頂輪所提起。升則降之,降則升之,須知顛倒互用以調治之為要。)
  二月二十二日 陰
  晨六時打坐。坐中有陽光從頭頂直射下來,漸漸地全身都浴在其中,溫暖舒適。忽然一念從頂門而出,似乎頂門蓋子被它衝起,就恰恰浮在這一念上面,隨念轉動,而墜不落,越升越高,雖無妨礙,始終不太方便。而這時的頭頂就猶如一個切去了頂的瓜,不痛、不癢,衹有點軟兮兮的感覺。於是我試把一念收回,它慢慢地降下,直入腦際,蓋子正正地落在頭上。其實也很好玩,每當諸如此類的事,我總靜以待變,還好從來都平安無事。(懷師批示:此時乃真正開頂衝關超越梵穴輪。如能不隨境轉,捨四大之身而勿把捉,忘時、空觀念,即立地圓融。如着意修神識,即有陰神出竅現象,大須仔細。頂軟乃實境,會如嬰兒未封頂時現象。但應隨時註意兩足涌泉穴,使回互而充盈四大色身及全部氣脈以溶化四大,進而可修此色身矣。大要關頭,實非筆墨可盡意也。)
  二月二十四日 陰
  最近感覺鼻和腦很通,如果眉心至鼻梁處稍有阻礙,就能妨礙呼吸。這是我過去不曾註意到的。(懷師批示:此是頂輪和眉間輪氣脈將通之現象。)
  晚間仍看《指月錄》。我不懂心無所住,能不能算是心體離念?無心是否即真空?(懷師批示:心無所住,亦即心體離念。念本無住,何須你離,你又落理障了!既雲真空,何有無心?凡情無心,實乃大昏沉、大失念也。心即無心,無心心乃是真心。真亦不立,何處覓心?)
  二月二十七日 陰
  晨六時打坐。坐中將醒未醒之際,不知身在何處,但並不迷。外面的聲音闖進來時,一知即了,知而不隨。可是時間一久,就要靠一覺維持了。兢兢業業,一點鬆懈不得。我現在纔真正瞭解學道者如牛毛,成道者如麟角的道理。下午發了兩封國內朋友的信。因為地上的雪都化了,如果不再下雪,以後的信就可由我自己去寄。晚間我看《曠代光華》,連讀三遍,找出重點。《金剛經》的重心在“善護念”。性宗是由形而上本體,探討現象界的事物和作用。至於相宗的代表作是《楞伽經》,它是由形而下現象界中的事物、作用去體認本體。我現在想想也確實是如此。這兩部經可以對照來看,一個往上看,一個往下走,很有意思。而這部智慧經典——《金剛經》,藉須菩提和佛的問答,已經很清楚。再加上老師這一別講,我似乎有了深入的理悟。老師說:洋洋灑灑一部《金剛經》到此收場了,它說出了什麽,我們又得到了什麽?恰似“太湖三萬六千頃,月在波心說嚮誰”?我想說嚮誰都一樣,衹要讀過的人都會得益。日記寫到這兒,忽然一個太湖的景色出現在我的眼前,水清月明,恬靜極了!此時心境廣阔、平靜,尤其那碧波中的月光,恰與我的心光相映,一剎那間,似乎我已與太湖合一了。
  三月一日 陰
  晨六時打坐。坐中太湖的景色一直留在我的意境上,恬靜而舒適。外面氣溫二十度,天陰沉沉的,但我意境上的月光水色不變,空氣清涼無比。晚間我看《指月錄》。據說學禪一定要有次第,可是我怎麽認為最好不要有次第,因為一註意次第就會分心。譬如人傢打坐都要守種種規則,我既不懂,我也不管。一面修,一面證,證到多少纔算得到多少,證不到的不算。我想任何學問都有它的重點。抓住重心,猶如上樹,不論枝葉多繁,樹有多大,衹要不攀岔枝,認明主幹,順着主幹往上攀,總有一天會達樹頂。老師說呢?(懷師批示:“不立文字,教外別傳”的法門,豈有次第。試看吾師????亭老人詩:“與人有法還同妄,執我無心總是癡。”便可知矣。又:上乘禪定,亦無成規。有法有為,皆落下乘矣。你說的都對了!但須再下一轉語,即此無法、無次第、無成規者,便是涵蓋諸法,及種種次第、種種成規也。)
  三月二日 雪
  晨六時打坐。坐中意境仍是太湖的景色。我是不取也不捨,聽其自然。反正我可以在這種寧靜的心境上做工夫。我認為煩惱是業力,真性平時是寂然不動,遇事則感而遂通。世間一切事物都是仗因托緣而生,生已還滅,不能常存,更不能把捉。人是被業力轉迷了方向。修道者無非是要以智慧劍破除煩惱網,脫除業力的重圍,保住這點真性,超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自己得救之後,再以大悲心救度衆生。書上說處順境難擺脫誘惑,處逆境衹須一個忍字。我認為行的人就是行,不行的人就是不行,如果說誘惑難擺脫,其實忍字又談何容易!(懷師批示:順逆兩難,忍豈容易!《金剛經》所說修行中心重點,衹一忍字,佛以忍字立一榜樣,試取而讀之,談何容易。順境不被遷,亦正一忍字工夫也。)
  三月三日 雪
  晨六時打坐。坐中證到心念動和身體動,同樣地會使呼吸氣粗,所以要靠外呼吸吸氧氣來幫助。如果身心靜下來,外呼吸就沒那麽重要。這事過去我衹知道身動會纍,卻不知心念動一樣會纍。(懷師批示:身動勞而不纍。心念動時,勞而且纍。如非大聖,誰能大休大歇去哉!)
  三月四日 陰
  晨六時欠十分打坐。昨夜寫完日記,覺滿腹氣脹,起身活動一下,打坐仍不舒適,今晨坐中,察覺滿腹的氣都歸於臍下丹田,除了丹田氣滿,由暖而熱之外,別處沒有氣的感覺,慢慢地盤起的腿腳都由暖而熱,很舒適。似乎我已進入一個新階段。(懷師批示:好了,你在頂上盤桓一陣子,到此纔沉降於丹田。從此可循正脈歸元一路,任運自在去矣。但觀照而不做之主,自然別有妙用。所謂奇經八脈,所謂三脈七輪,皆一關一關自開。結解心通,成就無量淨土矣。倘不是你,或非其人,此時一着欲界之愛欲,或情關上之見惑思惑一些些,則下降反成滲漏。)
  下午見有孩子拿着木棍玩雪,忽然一個鏡頭出現在我眼前。那是小時侯和幾個小同學約早起上學,一次路遇幾個野孩子,都是七、八歲的小人,當然我們也不過七、八歲。這時迎面來一輛馬車,趕車的高高坐在車上,一手執鞭,一手牽着繮繩,口裏吆喝着“哦!哦!哦!”那群孩子大叫:“王八是誰!”趕車的又聽不見,衹是揮着鞭子,一路吆喝着“哦!哦!哦!”地過來,那群孩子鼓掌大笑,一哄而散。等趕車的回味過來時,哪兒還追得到人。(懷師批示:一切世事,皆如群兒戲笑怒駡。無奈歷史上偏有些人專門好充歷史上趕驢車的車夫,纍得半死,還要去趕一般群兒的嬉笑,其智可及,其遇亦不可及也。)
  三月五日 雪
  晨六時打坐。坐中如昨,丹田氣滿,覺腿腳發脹。我忽然覺得頭頂與丹田是通的,頂上一股氣可以直通下去,我又說不清楚了。下坐做瑜伽。我認為道雖在心不在氣,但氣粗了不易伏,坐中不易太靜,所以運動適可而止,不使太纍。(懷師批示:此是中脈將通境界,勿執自通。道不在氣,用不離氣。凡尚在修為中途,豈能捨氣而言道哉。)
  我記得老師曾諭示:“莫謂無心便是道,無心尚隔一重關。”而此次師諭:“無心更隔一重關。”我想尚字與更字是有區別的,究竟如何呢?(懷師批示:尚字與更字同義,勿被文字障了。)
  三月六日 陰
  晨六時打坐。坐中我體會到這東西,確實是自然而到。記得過去一開始就希望氣沉丹田,可是不是氣散就是氣脹,總不能收於一處,現在忽然自然而到,也很有趣,也就證明這東西不可強求。當然,有為法我想可以,不過我畢竟喜歡自然。下午小妞又去看病。她病中不要別人,衹要爸媽,所以我也無法插手,衹好做點別的。看她媽愁眉不展,使我憶及女兒小的時候從不生病,後來因為昆明氣候太好 ,一到四川不能適應,一直都在病中,而且多在深夜病重。我常常整夜不睡,隨時掀開窗簾盼天亮。那段日子我過怕了。我對世上的英雄豪傑都不佩服,唯佩服孟母三遷而使孟子成就。那種不足為外人道的艱辛,衹可體會,不可言傳!(懷師批示:此論確是無上真言。唯“事非經過不知難”)一般人未經歷世途的艱苦辛酸,又不知孤兒寡母的災難歲月,哪裏識得其中況味。此聖母之所以為聖,較之聖人之聖,更有進也。)
  三月七日 陰
  我看《指月錄》,記得道傢稱男的為道士,女的為道姑,何以《指月錄》上稱女的為道人?道人是否是男女通稱?(懷師批示:古時,男女修道者統可稱之謂道人。)
  三月八日 陰
  晨六時打坐。坐中似乎遠景在望,人卻仍在一邊打轉,不知是勇氣不夠,還是機緣未到,衹好轉轉再說吧!(懷師批示:豈不見法眼禪師偈乎?“果熟兼猿重,山長似路迷。”其實路不迷人人自迷。脈脈行去,自有通途在望矣。)
  晚間我仍看《指月錄》。有人大澈悟時會汗流夾背,我是氣機發動時纔會如此,從頭到足,如落湯雞。不過每當參禪不會時,就常常如患流行性感冒發高燒一樣,全身發燙。但也不是每人悟道時的情形都一樣,不知是悟的程度不同,還是怎麽?(懷師批示:個個宿業宿緣不同,身心稟賦也不同,成就時的自相感受也不同。總之:“丈夫自有衝天志,不嚮如來行處行。”不必顧念其異同也。)
  三月九日 陰
  晨六時打坐。坐得很好,下坐做瑜伽。小妞因病吵鬧不堪。我問她還發熱不,正準備用手摸摸她的頭部,她大叫,好像被人綁票一樣,她媽媽一面打呵欠,一面哄着她,我是愛莫能助!小人不可常生病,病來病去,就把身體病弱了。我記得去年小妞常警告我說:“你不能再老了,要再老就會被人傢把你丟在垃圾箱裏。”她媽媽大笑着說:“她問菜為什麽丟在垃圾箱裏?我說太老了。”晚間我看《指月錄》。“[ ](此字為葵字去草頭,下去天)”這是什麽字?也許《佛學辭典》上找得到。但我不知該查哪一部?寫完日記,十一點打坐。(懷師批示:古人印經,在封面經題的框格上,畫寫一個[ ](此字為葵字去草頭,下去天)字。等於中文的[ ](發字的繁體)字頭。所謂八字不像,[ ](發字的繁體)字未成。你說是一個什麽字?像個什麽?我說:它本來便是一個什麽都不像的東西。在沒有開經以前,便應知“佛說一切法,為度一切心;我無一切心,何用一切法”。但卻要你真無一切心,方知其事實矣。此乃經題頭上的當空照了也。)
  三月十日 晴
  晨六時打坐。坐中不覺時間過去多久,忽聽小妞母女講話,由聲音知道小妞病已漸好,咳嗽減輕不少!下坐做早飯。小妞已兩天沒吃什麽,除了水果之外,一叫她吃東西,她就吵。晚餐時我們就叫她爸去照顧她,因為小妞怕他,也服他。果然乖乖地吃了半碗飯。女兒說據心理學家說,這麽大的孩子,女孩愛爸,男孩愛媽,所以有一位美國同事的兒子說他長大要娶他媽媽。(懷師批示:此是一般世俗心理學的見解,也有理。)
  但我的看法是這樣:小妞怕她爸,是因為我和她媽對她愛護備至,從不碰她一下,而她爸竟能拍她兩下,她覺得此人要稀奇一點!(懷師批示:你說的對。古人所謂“恩裏生害,害裏生恩”。即此妙用。)
  晚間我看《指月錄》。我最近簡直不能吃東西,也不能喝水,每餐都不飽,飽了就不舒適,滿腹是氣。這不知到了幾禪?寫完日記,十一點打坐。(懷師批示:未得氣足前,須要世俗的飲食營養以培養後天氣。如已得達氣足時,世間飲食反而害了先天真氣。孔子曰:“食氣者壽,不食者神明而不死。”即此理也。)
  三月十一日 雪
  晨六時打坐。昨夜一覺醒來四點半,去趟浴室回來,又睡了。也不知有多久,忽於將醒未醒之際,覺頭頂似花開一樣,又似放煙火似的,從火光中爆出一幕景來。那一剎那的我,完全忘身忘心,與景色合一了。我衹想到不能動念,以靜應之,在過一陣,如夢醒覺,睜開眼睛,天已大亮,意境上仍留下頭頂如開花一般的那一剎那。(懷師批示:此乃正開頂境象,可喜可賀。過此以往,則可與天地精神相往來。但前途景象成果正多,你但無心無着無求以應之即可。)
  三月十二日 晴
  收到第五十二次批示發還的日記。老師又抄示近作詩兩首:其一《春夢》:
   春風吹緑夢平蕪,雲月溪山似有無。
   窺闕篝燈誇一統,渡河籌策猶三呼。
   長途疲馬驚新轡,短鬢催人號老夫。
   行遍天涯真倦矣,童心攬鏡愧今吾。
   其二《惆悵》 :
   惆悵前因莫奈何,為貧遊戲到娑婆。
   不堪五濁終難忍,拔腳遲疑忽腳過。
  三月十三日 雪
  第五十二次日記的批示中,師諭:“如真到疲乏之地,何妨就地安眠,大休大歇了!”我不懂如果現在就大休大歇,何日能得意生身呢?(懷師批示:真正意生身,正須在大休大歇處,而得其回身一轉也。)我認為真空妙有之後,還要能去來自如,才能算數。(懷師批示:說得似矣。)
  三月十四日 晴
  晚間我抄下五十二次日記的批示,我擡頭看看貼在床頭的一張畫,一個人騎着一頭驢在廣阔的沙漠地上走,畫上有兩行字:“當日崎嶇君記否?路長人睏蹇驢嘶!” 這張畫是從《人文雜志》上撕下來的,一直貼在我床頭上。它正是我心情的寫照。這是一段艱苦的過程,我是知難不退,我覺得看這張畫,能使心量廣阔。我想山雖長,而路衹是暫時的迷,所謂山不礙路,路自通山。無論如何,爬也要爬過去!(懷師批示:壯哉斯言也。可嘉。蘇東坡詩 [寄其弟詩]:
   人生蹤跡知何是?應似飛鴻踏雪泥。
   雪上偶然留爪跡,鴻飛那復計東西。
   老僧已死成新塔,壞壁何由覓舊題。
   昔日崎嶇君記否,路長人睏蹇驢嘶。)
  三月十五日 晴
  我看筆記,何謂“空為即有之空,有為即空之有“?是不是說空中含有,有中含空?所謂有自空起,空自有立?事理無礙者,是否空是理,有是事?(懷師批示:你這一節知解都對了。)
  三月十六日 雪
  冒雪去寄五十四次日記。沿途地面上一層薄薄的雪,我現在腳心是軟的,雪上不用說,就是不管水泥地、木板地,都是軟軟的。也實在說不清楚,我也不想管它,總之色身隨時有變化,說也說不完。我認為這些不關緊要,不是重要關鍵。晚間我仍看《指月錄》。大覺法慶禪師謂侍者曰:吾化後,汝可喚之,若能回是有道力也。“他不但預知報謝,而且真能喚回,這種纔算真正的成道者。他回來還作一首偈:“七十三年如掣電,臨行為君通一綫。鐵牛[ ]跳過新羅,撞破虛空七八片。”何謂新羅?可惜沒記載他悟道的經過!(懷師批示:是有道力,但不能以此衡一切也。唐宋時稱現代之韓國為新羅。韓國本有朝鮮、新羅、百濟三境。禪詩中常有引用新羅之詞,等於說東天、西天之寓言,喻其廖廓高遠而已。)
  三月十八日 晴
  張無盡為泐潭和尚作塔銘:“若梵行精潔,白業堅固,靈源廓徹,預知報謝,不驚不怖,則依正二報,毫釐不失……。”其實一個久病的人,衹要心靈純淨,都能預知報謝。可是預知報謝又怎樣呢?又不能叫它不報謝,捨利流珠,諸根不壞,又如何呢?(懷師批示:涅pan生死等空花。”捨得流珠,諸根不壞,亦皆兒戲而已。豈不見今人常有掘得千年以上之人的墓屍,也是諸根不壞,何足道哉!)
  三月十九日 陰
  我看《指月錄》。大慧禪師叩參有句無句(這句我不會講!)如藤倚樹,他在悶葫蘆裏悶了半年。(懷師批示:即如說,是有也好,是無也好。不管是住空着有,都還如藤纏樹,糾葛不了也。)後來從五祖答圓悟禪師的問:“描也描不成,畫也畫不就。”又問樹倒藤枯時如何?曰相隨來也。他於是悟人。我想他是每天在悶葫蘆裏打轉,轉來轉去,六七意識都解决不了,一股勇氣跳如八識海中。記得在四十九次日記上,我問真空中的妙有,是否仍是意識身。師曾諭示:“此意乃真意,即全八識而用。”(懷師批示:這節見解很對。但仍須轉身八識田中,踏破毗盧頂上行,方知真意之旨,亦屬方便說法也。)
  三月二十日 陰
  看《指月錄》。此書未曾提到開頂的事,那麽悟道之後,又怎樣出入呢?(師雲:《指月錄》等禪宗匯書,大致皆記載禪門悟理之事跡。理極事圓,故不論功用[工夫]行履。開頂等境象,統屬功用——工夫一邊的事。太着相,故不述。一般外道學者,衹重功夫,修到頂門開者也不少,但理——見地、事——行願不圓,乃非圓滿菩提之道也。)
  三月二十二日 晴
  今天是星期日,下午帶小妞在窗口玩,見門外男女老幼走過不少。我想起來了,附近有一個教堂之故。記得有一位美國教授說:“每個人在剛禱告起來時,都是好人,過一會又忘了。”我想中國人就不會如此,因為任何宗教,都不離做人之道,而中國人自幼就懂孝悌仁義,每天學的是這些,聽的是這些,都不外儒傢的傳統思想,底子好。所以說大乘佛法在東方,佛教傳入中國,一拍即合。外國人衹有到教堂纔聽得到這些,所以容易忘。(懷師批示:這是你我一輩及往昔家庭等教育不同之處,而今卻未必盡然。“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十步之內,必有芳草。”豈其然乎?其不然乎?)
  三月二十三日 晴
  下午收到二月下半月的日記批回,內附有老師的近作《春夜辛酉仲春》:
  四壁詩書壓劍塵,星河春水月初新。
  三生蹤跡思前度,一代虛名纍後身。
  事到無為方脫俗,情如有寄失天真。
  爐香乍[ ](上為草字頭,下為熱字) 慈雲現,稽首空王忽入神。
  每見老師的詩,就使我想起當年父、叔的詩都是有名的。叔叔一次教我做詩,我衹寫過一首《思親》。以後因事就放下了,越想越可惜。
  三月二十四日 陰
  晨六時打坐。坐中我怎麽覺得我證得亂七八糟的呢? 師諭:“大澈悟者,頂門梵穴必通。”但不知是先通,還是先澈悟,或是同時?似乎我證得沒有次第?(懷師批示:梵穴通否是功用——工夫邊事,不必一定執著之。先悟後通,先通後悟,無定法也。)
  晚間仍看《指月錄》。我覺得實相雖無相,卻能體會,體會來體會去,就會覺得它就是我,其所以找不到它,就如眼能見萬物,而不能見眼一樣。何謂圓頂?何謂普說?普請?(懷師批示:我非我,見非見,本來無物,遍處覿面。圓頂,指剃發出傢也。普說,對衆公開演講也。普請,請大衆共同服務也。)
  三月二十六日 晴
  晨六時打坐。昨夜一覺睡醒,去趟浴室回來,又睡着了,於是做了個夢。這次的夢與過去不同。過去的夢是一個模糊的記憶,醒來衹記得做了個夢而已。此次則境界、人物都清清楚楚,醒來還能記得夢中的對話,以及別人的表情等等。由此夢我又想到人世間有多少不可思議的事。譬如閉起眼睛還什麽都能看見,如果說給一個從來沒做過夢的人,會相信嗎?因為大傢都會做夢,所以不以為怪。試想那個無中生有的境界是怎麽來的?夢中人在那種境界裏忘了一切,忘了現實。一個人的個性,在夢中的表現是最真實的。(懷師批示:我平生遇見兩個人,一生不知夢是何事。他實在未做過夢。衹可惜他不知正此開眼時,即是夢境也。)由此我最相信所謂的意生身,及真空中的妙有之身,確有其事。我認為真空中的妙有比《楞伽經》所說的意生身要高一等。(懷師批示:同是意生身,見覺有差別而已。即今此身,亦是意生身也。此須切知切證方好。)
  三月二十七日 晴
  下午有人從圖書館帶來一份過時的刊物,也是研究佛學的,其中重點大傢講得都差不多,沒有太大出入。衹可惜我總覺得理論是講不完的,尤其這個一套,那個一套,各說各有理,對時間充裕的人,多學些理論,也未嘗不好。但對一個笨人來說,就不太適合。譬如一個重要的電話號碼,我一定要把它背一下,才能放心。學禪也不例外,證不到的,就覺得沒有把握,失於空泛。(懷師批示:浩浩古今中外,一切聖凡都在造口業。衹是善業者有福報,惡業者得禍害而已。)
  三月二十九日 晴
  看《指月錄》,有一篇解釋心和知,它說心是名不是知,知是心不是名,猶如水是名,不是濕,濕是水,不是名。我怎麽認為知也好,心也好,水也好,濕也好,都是名?因為要立名才能解釋。至於定名,如果當初人命名為仙,仙命名為人,不是一樣?(懷師批示:豈不見香岩悟道偈乎?“一擊忘所知,更不假修持。”——於此,應參看《指月錄》捲二十四,溫州瑞鹿寺上方遇安禪師一節便知。)
  三月三十日 雨
  晨六時打坐。坐中似有雷聲,下坐問女兒她們,都說沒聽見,不知是不是第一次春雷不太響,還是近來我的耳朵不對勁。(懷師批示:此乃功用上內身氣脈震動之雷聲也。所謂:“陰陽生反復,平地一聲雷。白雲生頂上,甘露灑須彌。”即此之寓言也。)
  晚間仍看《指月錄》。提起方言,也真有趣。記得我傢初到北平,來了一個朋友,臨別他說回頭見,主人以為他一下就會回來,忙忙為他準備了菜飯。不料他一去不返,後來纔知道回頭見,就是再見。我們江浙人說話黃王不分,說王叫三橫王,黃叫草頭王;山東人說不知道叫知不道;雲南人說不曉得叫不認得;貴陽人說完了叫歸一了。四川話其實比別省的方言更多,但所謂的四川官話,很容易懂。我在東北時間較久,尤其是童年時代。有人說我的國語不錯,但內行一聽,就說帶東北腔。無論如何,卻不會家乡話。
  三月三十一日 陰
  午間的新聞報告:美總統在講演出場時胸部中彈,他的秘書、保鏢各一,當場死亡。真是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懷師批示:一有生命,即是賭註。英雄事業,無非賭局。)
  晚間我看《指月錄》。大顛和尚不許首座扣齒,何故?韓文公請他在佛法省要處示一語,他為何不答?三平侍者敲禪床三下,師文故,曰:“先以定動,後以智拔。”是他有意叫侍者回答?還是他真的門風高峻?(懷師批示:大顛的教育法,是迫韓文公自省,所謂:“不憤不啓,不悱不發”是也。三平的定動、智拔二語,出典於大智度論。)
  四月一日 雨
  看《指月錄》。是不是五祖弘忍大師以《金剛經》傳六祖惠能?以《楞伽經》傳神秀?《金剛經》是祖師禪?《楞伽經》是如來禪?可是《金剛經》的四果,不也是禪定的四種境界嗎?(懷師批示:假設不是!此二經仍是如來禪。祖師無禪亦無祖師,然後可言祖師禪,即非祖師禪,是名非禪非祖師。)
  四月二日 晴
  晚間看《指月錄》。有人問招賢禪師,嚮上一路請師道。師曰:“一口針,三尺綫。”問如何顧念?師曰:“益州布,揚州絹。”又有僧問:“祗如百尺竿頭,如何進步?”師曰:“朗州山,灃州水。”曰不會。師曰:“四海五湖皇化裏。”我不懂以上這一類,請老師開示。(懷師批示:如說破了,你會走錯路。)
  這本書上常有默然代答話,如問南泉遷化嚮什麽處去?師默然。秀曰:“謝謝答話。”但《傳燈錄》上載僧問南泉遷化嚮什麽處去?師曰:“東傢作驢,西傢作馬。”問此意如何?師曰:“要騎即騎,要下即下。”這又是怎麽一回事?(懷師批示:你久後都會自知答案。)
  四月三日 晴
  晨六時打坐。坐中覺體內如虛空,丹田氣滿而不脹。外呼吸在靜中似很微,開始時內呼吸很重,有窒息的感覺,不太舒適。我有意深入試探,大約一小段時間,我不能决定是多久,當我感到緩和了時,我决定實驗下去。這時外面一切聲音闖進來,如入虛空,立即消失,這時我已能適應了。似乎從頭到底,大氣團內沒有任何東西,而這團氣體,也不很濃,衹是輕煙一般,有趣的是,不似它在我體內,而是我在氣團裏面的感覺。將下坐前,我用手在鼻邊試試,一直到手掌接近鼻孔,纔覺有息。(懷師批示:尚未到氣住脈定地。)
  四月四日 陰
  晨六時打坐。坐中覺喉頭髮緊,忽然憶及《習禪錄影》上老師說過,譬如裝過牛奶的杯子,裏面會留下一層東西,我們飲食之後,喉頭也會留下一層東西,所以最好少吃。我不覺有所警惕!晚間我看《傳燈錄》。顧名思義,此書是傳慧燈的記載,與《指月錄》不同,它對歷代每位禪師的法嗣及旁出法嗣,共多少人,有多少人見錄,都記得很詳細。最初我以為法嗣猶如皇傢的嗣子,應該衹有一人,不料有的禪師竟有四十六位法嗣,衹有一人見錄,據說無機緣語句者不錄。那麽又何謂旁出法嗣呢?(懷師批示:如俗人外室養子。)
  四月五日 陰
  今天在國內是清明——民族掃墓節。提起掃墓,高祖父墓地左右聳立的兩根石滑標,立刻出現在我的眼前。那是抗戰時期在貴陽,隨傢人去金傢花園掃墓,第一眼見到的就是那兩根高高聳立的石滑標,上面記載的是高祖父為平苗太守的事跡,這就是我傢和貴陽人的一段因緣。記得父、叔常常訓誡子侄曰:“君子之澤,五世而斬。”所以我輩必須特別努力!這些事弟弟們不一定能記得多少,隨手記上一筆,以後我也會就忘了。今天恆兄的墓地,也早拜托朋友去參加公祭了。
  四月八日 晴
  晨六時打坐。坐中如常,下坐做瑜伽,在後門外見鄰傢墻下薔薇又發不少新芽。忙到後院一看,見墻角邊也發新芽了。就如此花開花謝又是一年,這如何得了!時間的腳步太快,道力的進步有限。氣沉丹田也不一定是好,以後更要如臨深淵,如履薄冰。最怕的是動意氣。伏氣這道功夫,實在是一種最大的考驗。何況飲食方面,大意一點就不對勁。(懷師批示:氣沉丹田,也衹是過程,小小景象而已。所說甚是。)
  晚間仍看《指月錄》。有僧問:“學人乍入叢林,乞師指示個入處。”師曰:“寧自碎身如微塵,不敢瞎卻一僧眼。”這是什麽意思?問個入處有何不可?(懷師批示:此是教授法,豈不聞“不憤不啓,不悱不發”?)
  四月九日 雨
  晨六時打坐。坐得很好。下坐後見後門外都是水,原來在下雨。下午收到批回的日記,還有老師賜的一本《第六才子書》。此書我聞名幾十年,纔獲一見。它的序,表面看來非常好笑,細思頗有深度。我喜歡裏面的幾段如:“……何其甚不仁也,即已生我,便應永在,脫不能爾,便應勿生。如之何本無有我,我又未嘗哀哀然丐之曰爾必生我,而無端而忽然生我。無端而忽然生者又正是我。無端而忽然生一正是之我,又不容之少住。……”似乎他對其結局有種莫名的預感,我想他猶如《後西遊記》中崔判官再世,是來應劫的。往往應劫的人不是天折,就是不得善終。中間一段如“……天地之生次蕓蕓也,天地殊不能知其為誰也。蕓蕓之被天地生也,蕓蕓亦皆不必自知其為誰也。必謂天地今日所生之是我,則夫天地明日所生之固非我也。然而天地明日所生,又各各自以為我。則是天地反當茫然不知其罪之果誰屬也……”下面說他既然前聽其生,後聽其去,在這中間暫在的時間內,於無法消遣中隨意自作消遣。然後他把任何事都算作消遣。這樣也好,他早走一步,亦一消遣法也。晚間看這本書,可惜一代才子,就如此消遣了也。
  四月十日 晴
  我看《指月錄》。文殊令散財童子採藥,曰:“藥能活人,亦能死人。”其實亦如手能救人,亦能殺人。一念亦然——能救人也能害人。(懷師批示:固然如此。)
  四月十一日 陰
  我看《指月錄》。僧問馬祖:“請和尚離四句,絶百非,直指某甲西來意。”祖叫他去問智藏,智藏又叫他去問百丈和尚,丈雲:“不會。”僧回舉馬祖。祖曰:“藏頭白,海頭黑。”藏是不是指智藏?海是不是指百丈?(懷師批示:不錯。)何謂頭白、頭黑?(懷師批示:黑頭白頭都是頭,莫從黑白覓煩惱。若人欲問西來意,問取東村水牯牛。——我隨口謅偈一首,參去。)
  四月十二日 陰
  晨六時打坐。坐中如常,說不清楚。下坐做瑜伽,外面氣溫五十度,無風不冷。小妞漸好,衹是不吃東西。我最怕病人不飲不食,這樣就會覺得嚴重,所以我哄着她吃了半碗飯。(懷師批示:有病以減食為良藥,你應稍加改正。)
  晚間我看《指月錄》。何以古人學生對老師自稱某甲?(懷師批示:某甲二字,是記載上表示那個問的人自稱本名。例如你自金滿慈,記載上衹用某或某甲。)
  在寫日記之前,先抄下五十四次日記的批示。師諭:“前途景象成果正多……”何謂景象成果?景象還有成果?(懷師批示:成果何須景象,倘有景象何妨?景象即是成果,成果景象相當。——參去。)
  四月十三日 陰
  晨六時打坐。坐中我一直無法處理突如其來的靈感,不理吧,又可惜,理吧,又怕妨礙打坐。問題是靈感之來很妙,譬如平時不懂的、想不通的,現在忽然通竅,而且過了這一下,就再想也想不起來了。就衹一點靈機,我又說不清楚了。(懷師批示:此等靈感,亦屬非量境中之相似智,非真現量之正智也。)
  晚間我看《指月錄》。禪師常說:“喪我兒孫”是什麽意思?我不懂知見與知解之別?(懷師批示:此話即是絶後代之意。正知正見是證智,知解是比量,非證智。)
  四月十四日 陰
  晨六時打坐。坐中如常,下坐見後門外都是水,纔知道正在下雨,無風,頗覺涼爽舒適。下午和小妞玩了一陣,哄着她吃了一盤空心粉。晚間我看《第六才子書》。此書前面金聖嘆的序中,在那些消遣法以前幾段,有些地方很與我的想法相似。後面正文,才子書也衹有才子批,才能傳神。而書中的人物,那個處在復雜環境中的丫頭,任勞任怨,還要演得乖巧活潑,頗不容易。自古丫頭壞事,其實是小姐無能!至於雙文母女,都是溫室之花,優柔寡斷,經不起波折,既不能審慎於前,又不善處理於後,也許是業力所纍,不由自己也。小生部分寫得太弱,像個膿包!這本書文筆優美,不愧出於才子的手筆。至於讀者,各人看的角度不同,自然結論也不一樣,所謂見仁見智是也。想來現代的讀者可免墜拔舌地獄也。聖嘆也真可笑!(懷師批示:你是說現代書生與讀者,本來就在拔舌地獄中,更不須再墜一層拔舌地獄,是嗎?一笑。)
  四月十六日 晴
  晨六時打坐。坐中清淨如常。下坐後去發五十六次日記報告。走下木梯,晨風拂面,馬路上車輛不多,還沒行人。因為美國不興走路,行人多半是這一條街的居民,不是去附近洗衣店洗衣服,就是去郵筒丟信。當我轉身回來時,見一片晴空,朝陽高照,不覺憶及昔年梳兩條小辮,踏着晨曦去上學,冷風吹在臉上的感受完全一樣。曾幾何時,當年的傢人親友一個都不見了。而這些年來,國事、傢事的變遷,也絶非昔年所能預料。好在我現在又有新的前途在望,人總是活在希望中的,所以也不煩惱!
  四月十七日 雨
  我看《指月錄》。志公雲:“本體是自心作,哪得文字中求,如今但識自心,息卻思維,妄想塵勞自然不生。”可是禪那是靜慮——思維修。息卻思維,又用什麽修呢?也許他說的不是禪那,是什麽呢?(懷師批示:志公說的是祖師禪。本自如然,不假修證。)
  四月十八日 晴
  晨六時打坐。坐中一如往昔,下坐做瑜伽。外面天氣雖晴,白雲滿天,忽明忽暗。下午和女兒帶小妞去公園玩。園內到處是水,孩子也少,風太大,太陽時隱時現,有點冷,衹得回來。這幾天不思飲食,卻思睡,覺頭倦,又不知是什麽過程?(懷師批示:真氣混在色陰中而不透脫。此即是滯殼迷封者之一昏昧境象也。)
  晚間我看《指月錄》黃檗一章:“一切法本空,心即不無,不無即妙有,有亦不有,不有即有,即真空妙有。”我覺得他說真空妙有說得最清楚。(懷師批示:誠如所論。)
  四月二十日 雨
  晨六時打坐。坐中清淨如恆,下坐做瑜伽。見客室窗外飄着雪花,掀開窗簾見滿地是水,外面氣溫二十度,天氣是比較冷些。下午帶小妞玩,我站在電視前面,她站在後面沙發上,不提防她往前一僕,雙手落在我的兩肩上。我正擔心我會朝前或往後倒,結果竟站得很穩,我纔註意到我的腳已飄了。
  四月二十一日 晴
  晨六時打坐。上坐不久,忽覺心目之間,一片白色,宛若天亮。這時平靜如止水的心上,沒有一絲雜念,恬靜異常。忽然也不知是哪兒震動起來,我感到是內心深處,由裏面嚮外震,白光隨着閃動。那種震動很怪,頗不平常,似乎是波動,震幅愈大,白光愈廣、愈亮,剎那間從內心深處,有一種難以控製的恐懼,比地震還可怕!我沒奈何,衹好強自鎮定,仍以不動念,聽其自然為原則。我知道是定慧力不夠!經不起考驗。但不知這是什麽毛病?晚間看《指月錄》,寫日記時仍覺有輕微的地震。(懷師批示:不是病,是色陰四大的氣機,靜極復動,動止復靜之自然現象,一知便休,不生怖畏,不喜不憂,不取不捨,如是而已。)
  四月二十三日 陰
  晨六時打坐,坐中如常。今天賓州鹿教授夫婦要帶一位女生來水牛城開會,,順便來看我們。我負責做了兩個中國菜。六點客人到了,他們都是學印度教的,吃飯的時候照印度教的儀式,兩旁鄰座互相握手,成一圓圈,由這傢男主人默禱。說來也好笑,他們這兒各種宗教的客人都有,來什麽教的客人,就行什麽教的儀式。今夜我讓出臥室招待客人,我搬到女兒屋裏去睡。日記是次日補寫。
  四月二十六日 晴
  晨六時打坐。坐中清淨異常。下坐做瑜伽,外面氣溫五十度,有太陽,但白雲漫漫,太陽時隱時現。今天星期天,我們帶小妞去公園轉了一圈。回來我去廚房,覺得煤氣味太重,想開窗吹一下,但平日這種窗我開不動的,於是我扭扭看,不料輕輕一扭就扭開了,覺得並不費力,我又一次證實手力有進步了。
  四月二十七日 晴
  晨六時打坐,坐得很好。下坐見外面晴空如洗,空氣清新,很舒適。晚間我看《楞嚴大義》。在二十五位實地修持實驗方法的自述中,普賢菩薩心聲聞聽的修法上,老師的註釋中有:“為了發心修習大乘道的人有合法的修持,現在融會顯密修法的道理,述說他簡單的規範。凡是真實發心修習大乘佛道的人,首先要熟讀普賢行願品,當念習純熟以後,要深思他的意義與意境。譬如在禪靜中起意敬禮十方諸佛時,自己忘記身心的感覺,在意境上構成一個沒有時間空間的廣大無邊的境界,意想十方諸佛都一一顯現在面前,每位佛前都有一意境上化身的我。每一行願,都要構成一種意境上實際的境象,久而久之,意境上形成妙有的實相,即有普賢菩薩的實相莊嚴,乘坐六牙白象,也宛然顯現,如在目前。但意境上一念收回,即如這些所有現象,也完全寂滅不生,身心都不執著,自然歸於了無所有的寂滅性相之中。至於其中的真空妙有,緣起性空之至理,也就可以在這種修法上去體會印證了。”我已參看過《淨土五經》上普賢行願。在此我有一些問題,敬乞老師開示!
  一、 意境上形成妙有的實相,不算着相嗎?是否因為收放自如,就不算着相?(懷師批示:如所問答。但自至誠顯相而不執,即相而非相也。)
  二、 意境上形成的實相,是否即是妙有?(你說呢?)
  三、 可否把靈明一念,形成妙有的實相?我想靈明一念也就是妙有。(懷師批示:喔!)
  四、 在禪列中忘記身心,意境上構成一個沒有時空的廣大無邊的境界,算不算真空?其中的靈知是否即是妙有?(懷師批示:如如空相。你說呢?)
  五、 修性空緣起的妙有法門,是否可完全用這種辦法,還是有不同之處?(懷師批示:如珠走盤,何拘一隅!)
  六、 真空妙有,性空緣起之至理,體會容易,但不知如何印證?(懷師批示:既雲性空緣起,緣起性空,豈非即此用,離此用?)
  七、 意境形成的實相,是否所謂的“即幻有空為真?”(懷師批示:非幻非有!)
  四月二十八日 雨
  晨六時打坐。坐中心空如洗,也沒有空的感受。心不在外,也不在內和中間,卻也不離內、外、中間,我也都能體會。但仍說不清楚。(懷師批示:衹因你尚有求弄清楚之一念在!)
  晚間我看筆記。忽然記起女兒說,那天我在她屋裏睡時,她半夜醒來,覺得我的呼吸有點上氣不接下氣。經我審查之後,確實自氣沉丹田後,呼吸似乎不太順,又似乎氣有內行的趨勢,又說不清楚了。(懷師批示:非也,慢慢你會清楚的。)
  四月二十九日 雨
  晨六時打坐。坐中氣不順,有點氣塞,似乎出氣少,氣出不來,丹田內有輕微的動,這是最近的毛病。(懷師批示:非塞住,實停住。出少入多,正合財經原則,做生意賺錢,有此現象,求之不得。知否?一笑!)
  下坐後,電話鈴響了!是那位中國老太太打來的,她說悶得慌,人都要爆炸了,天氣又不好,說來說去,又怪我不會打牌。唉!真是傢傢有本難念的經。我衹好安慰她一番,請她天晴了過來玩。女兒說:“她最好回國。”我說:“她回國又想這兒的傢人,兩下比較,還是傢人重於打牌了。”人間事在不能兩全之際,就是受考驗的時候了,哪有那麽簡單!晚間我看《指月錄》,我忽然想到禪是講明心見性的。《金剛經》上的禪的四果——禪定的四個階段,不知哪個階段與明心見性有關係?(懷師批示:道是無關卻有關。)
  四月三十日 陰
  晨六時打坐。坐中感到肺部呼吸不暢,似乎氣接不上來,外氣進不去,內氣又出不來很不舒適,實際上是呼吸很輕而已。丹田熱似有氣動?不嚴重。總之衹有胸、肺之間及喉頭部分呼吸不暢,猶如被氣塞住不通,很想用口幫助呼吸纔好,但我始終沒這麽作。(懷師批示:如此情形,似有外感間雜。)
  下坐在後門外一站,見連日雨後,到處皆緑,一點雪跡都沒有了。地面上被雨水洗得好幹淨,明天衹要不下雨,或者說不下大雨,我發日記報告該不成問題。外面氣溫五十度,陰天有點涼意,但空氣仍很清新,可是吸進的清氣不能深入,於是我深呼吸幾次,衹覺鼻腔內清氣直入,涼爽異常,究竟是入腦還是入肺,就沒感覺了。不似過去,一股清氣從鼻直入腦際的清涼舒暢。(懷師批示:如此現象,可以斷定略有外感——感冒。)
  晚間仍看《傳燈錄》。這本書青原的法嗣最多,也最長,何以旁出之外,又有別出?又如神秀、惠能兩位大師,同出五祖門下,當然六祖是傳衣鉢的不說,神秀大師也該是法嗣,何以又叫旁出?(懷師批示:譬如國王傳位太子,其他弟兄,但封王,不稱帝。其實這種情形已非佛製,應屬祖製了!所謂別出,猶同世法所謂的私淑弟子。)
  再者古人都從師多位,以什麽根據算那位老師的法嗣呢?(懷師批示:以印證得正知正見者為法嗣。但大都以初心證入者為嗣法之師,如世法之不忘本也。例如釋迦、以燃燈佛之授記為嗣法。後世道衰德薄,滿盤世俗,大多重人不重法。你問到此事,近日我也恰作一聯,錄給你同博一粲:
   閱世五千年,求術者衆,求道者寡。
   修行三大劫,感德者少,抱怨者多。
   入世出世諸法諸事,莫不如斯,抑何可憫!)
  五月一日 陰
  好幾天不見太陽,覺得陽光特別可愛。在外面站了一下,覺得呼吸已不是那麽不暢了。衹是仍有吸氣不能深入的感覺。呼吸的氣似乎都在鼻邊打轉,始終很不正常。
  五月二日 晴
  晨六時打坐。昨夜上坐很倦,於是幹脆睡覺。一覺醒來兩點,雖仍想睡,記起睡前沒有打坐,我知道不能因循,必須要控製纔成。強打精神上坐,後來愈坐愈舒適,精神也好了。我覺得睡足了再打坐也不錯,衹是大意不得。如果一覺睡到天亮,或是半夜醒來又忘了這一回事,那就上了睡魔的當!我發覺近來坐中不如過去心靜,有時會心悸,頭倦思睡,幸好我很能自覺,也很會警惕自己。每於坐中不想坐的時候,我仍舊勉強坐下去,我不相信自己不能剋服自己!最多睡一覺再打坐。今晨仍坐得很好。
  五月四日 晴
  晨六時打坐,坐中一片晴空,天是那麽藍,一切是那麽靜,小鳥掠過天空,不時有鳥聲傳來。我想是受了昨日公園內晴空的影響。晚間我看《傳燈錄》,佛眼曰:“欲了生死,必求妙悟。“ 何謂妙悟?是否無心忽悟?(懷師批示:依教理言:是謂智證無上菩提之證悟。亦即所謂了因之所了,非生因之所生。依事相言:所謂“嚮上一路,千聖不傳”之證自證智。)
  五月六日 雨
  晨六時打坐。坐中恬靜異常,不想下坐。聽到小妞走了,又過一會,睜開眼睛,九點差一刻,急忙下坐,似有寒意。掀開窗簾一看,纔知正在下雨,這兒是一年有半年的雪景可賞。有人說:“雪景雖美,畢竟不如交通方便來得重要。銀色世界看多了也會膩。”其實雨天比雪天更糟,因為雪不沾身,一抖即脫故也。晚間我看《指月錄》郭功甫一章,記得小時侯和我同齡的孩子都會誦:“上大人,孔乙己,化三千,七十仕,爾小生,八九子,佳作仁,可知禮也。”我記得是化三千,七十二?也不知出處,也不懂何謂上大人,孔乙己?何謂佳作仁?因為當時自己沒讀過,衹當耳邊風,現在在《指月錄》上見着,如同夢中相識。我現在對師諭“每天睜開眼睛,就是大夢”已能深深體會。(懷師批示:以“化三千,七十士”為正確。此由唐末起作初學發蒙童生習字記誦之課外必讀小品,不知始作者誰?我幼時亦念過寫過。“上大人,孔乙己”者,即尊孔子之謂。“佳作仁”就是好好地學做一個仁人之意。)
  五月八日 晴
  晚間我看《指月錄》。又看到《雷長芭蕉,鐵轉磁石,俱無作者,而有是力,心不取境,境亦自寂,故如來藏不許有識。“ (懷師批示:正如《楞嚴經》所謂:周遍法界,無有方所,循業發現,隨衆生心,應所知量,非因緣,非自然之說互同。)
  過去我認為參話頭,如我是誰?生從何處來,死嚮何處去?這一類講得通,是可以參的,如幹屎橛,庭前柏樹子,怎麽參呢?現在懂了,怪不得說不準下註腳、不準講理,又不準思量、卜度,原來是這麽回事。那當然是有理無理,都是一樣地參了。
  五月九日 晴
  有位老太太問我說:“她們都不在傢時,你如何消遣?”我說:“我有看不完的書。”她問:“什麽書?”我說:“《西遊記》。”她笑了說:“那有什麽看頭。”說真的,即使我真的每天看《西遊記》,我也過得,那我就隨着三藏師徒去西遊了。我是會出神的,衹是出陰神非我所願而已!那麽如果說我看《指月錄》,那會講到驢年也講不清楚。晚間看《傳燈錄》,所謂心能轉物,這個物字,是否指色身而言?(懷師批示:豈衹涵蓋色身,同時亦含融萬物。如經所述,諸佛世尊,各各自願圓成另一佛國土者,即此究竟之義。)
  五月十日 陰
  晨六時打坐。坐中恬靜如常,下坐做瑜伽。今日星期,下午和女兒帶小妞去公園玩。天上浮雲流動,太陽時隱時現,坐在草地上看孩子們玩,看鬆鼠,聽鳥啼,也蠻有趣。此地鬆鼠不多,也許是氣候太冷,可是波士頓的雪地上都常見到鬆鼠呢。記得有些地方是把鬆鼠關在籠子裏當玩物的。晚間我看《指月錄》,我想我現在沒走錯路,似乎找到了方向。表面上看來,似乎同時走兩條路——《楞嚴經》和《金剛經》。其實最後同歸一條路。覺得有了一綫生機!我又說不清楚了。
  五月十一日 雨
  晨六時打坐。坐中很好,下坐在廚房見窗外正下着雨,無風很舒適。炒完菜,我叫女兒來洗鍋,那口大鐵鍋太重,我拿不動。我說:“人又不多,買如此重的一套大小鐵鍋何用!”她說:“這是寶鍋,用壞了,抹層油烤幹了,又是新鍋,可以傳宗接代呢。”我說:“如果傳宗接代的人像我,一定不要。”她笑了說:“也許小妞會要。”母女笑了一陣。唉!這個時代能夠忙裏偷閑,母女偶有機會說說笑笑都不容易。人生究竟為何來!
  五月十二日 雨
  晚間我看《傳燈錄》,金華山俱胝和尚一章:凡有參學僧到,師唯舉一指,別無提倡。有一童子於外被人詰曰:“和尚說何法要?”童子竪起指頭,歸而舉似師。師以刀斷其指頭,童子叫喚走出。師召一聲,童子回首。師卻竪起指頭,童子豁然領解。師將順世謂衆人曰:“吾得天竜一指禪,一生用不盡。”這是怎麽一回事?妙在何處?童子居然領解,是何解?(懷師批示:萬劫疑情,隨指頓斷,妙在不妙處,唯證自知。但此亦衹是一類悟緣之榜樣,並非人人可用斷指而得也。)
  五月十三日 晴
  晨六時打坐。坐中我體會到當萬緣放下之時,並無空空洞洞的感覺,衹有無邊無際的虛空,這時也沒有身心的覺受,唯有一點知覺之性,也不知它在何處,衹是當外面傳來什麽聲音時,它立即升起覺知而相應。所謂用之即有,捨之即藏,找不到也丟不掉,我忽然想到這不也是真空妙有嗎?下坐做瑜伽。外面溫度四十度,並不冷,因天晴故。晚間我看筆記上有這麽幾句:“但以空寂為自體,莫認色身。以靈知為自心,莫認妄念。”這不正是說的真空妙有?(懷師批示:差不多。)
  五月十四日 晴
  外面嗡嗡有聲,掀開窗簾見有人在前院剪草,這就是租房子的好處。若是自己的房子,就靠自己整理,常常把周末的時間都消耗在這上面。晚間我看《傳燈錄》,陳尊宿一章,師謂衆曰:“汝等諸人,未得個入頭,若得個入頭以後不得辜負老僧。”時有僧出禮拜曰:“某甲終不敢辜負和尚。”師曰:“早是辜負我了也。”在此已是丈二金剛了。(懷師批示:此處錯在有法可得。)師又曰:“老僧在此住持,不得見個無事人到來,汝等何不近前。”時有僧方近來,師曰:“維那不在,汝自領去三門外與二十棒。”(懷師批示:此僧隨人足跟後轉,更是不堪。)僧雲:“某甲過在何處?”師曰:“枷上更著[ ](左木右醜)。”何處是枷?何處是[ ](左木右醜)?(懷師批示:法執不盡,悟跡不除,已是披枷帶鎖之苦。復加多此一問,豈非枷上加一個死[ ](左木右醜)?不可救藥。)
  似乎每個人的身邊滿布着錯誤的棋子,使人動輒得咎?當然後者也是不太靈動,由於前者的情形,就當知道這位師父的作風不太普通,又忙忙地擠上前去作麽生呢!(倘照你此解,還衹是世間聰明辨智的境量而已。)
  五月十五日 雨後晴
  坐中我體會到,清淨自性猶如虛空,它是空而不空的。本體中的那點靈知,猶如虛空含藏的電,也就是能,它是用之即有,捨之即空,也就是即空即有,非空非有。這東西找不到,也丟不了;而且用之不盡,取之不竭。聰明的人類竟能把觸着就死的電儲藏起來,而且利用它,使整個世界都成為電氣化。如果我們能把那點靈知找出來,和它合而為一了,來去自如,不就行了嗎?
  五月十六日 雨
  晚間我看《指月錄》陳尊宿一章,有僧問:“如何是嚮上一路?”師曰:“要道有什麽難。”雲:“請師道。”師曰:“初三十一中九下七。”這是什麽話?是不是說初是三十一。中是九,下是七?我還是不懂。請老師開示。(懷師批示:七七原來四十九,不是理數當然嗎?如我說初十八,中十三,末後五,可是什麽?參參看。如要扯到工夫層次,或氣脈程序上去,也可以統同通準。“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要道有什麽難?)
  五月十七日 晴
  晨六時打坐。坐中忽覺內緣不斷地襲來。我對妄念之來,總找不到它的起源,我認為它是從清淨心上一飄而起,無所從來,亦無所去。除非是隨着它轉,它不會自住的。這東西都是前塵影事,不像六根門頭,要有外境纔起作用。我又想到如來藏不許有識,是不是說那裏面一切都是自然的力量,沒有些許意識作用?(懷師批示:說一自然,已是識心分別思維邊事。)但我想意生身轉身之後,仍難免有意識作用,當然可以說是轉識成智後的智了,這就是所謂轉其名不轉其實。(懷師批示:識智兩個名相,統是隨衆生心,應所知量,循業發現,都無實義。)
  五月十八日 陰
  晨六時打坐。坐中我想修性空緣起的妙有法門。我知道本性空無所有,猶如虛空,但能生萬法。萬法之生,是由因緣而生,生而不生,起而不住。因為萬法都無自性,生已還滅,自性本空,所以空是真空,有是妙有。這些理論我都懂,但雖能體會,畢竟沒用。實修方面,如何下手?有何步驟?老師何以教我?(懷師批示:既雲緣起性空,何須又問步驟?此所謂轉縛轉堅也。如論無次第中之次第,唯有摩訶止觀乎!不止止,不觀觀,庶乎近焉!)
  五月十九日 時陰時晴
  晚間我看筆記,忽然想到人不要看不起自己,聖賢仙佛不都是人成的?每個人都不少那點靈明自性,在聖賢不增,在衆生不滅,一般人都把它用在世俗的聰明才智上,如果能轉個方向發展,不是就能成為智慧?據說最聰明的狐要修仙,必先經千年修成人形,再從人起修。所以說人身難得,如果不能即身成就,就要靠不住了,誰知道來世會是什麽呢?何謂首楞嚴?何謂全提、半提?(懷師批示:楞嚴乃翻音和意譯雙重混合名詞。即謂巔撲不破,泊然本定等意義。首,是至高無上的頂顛。全提,是全盤統收之提示的別語。亦可謂是全副、全挑之意。明了全提之意,半提不必說便可知了。)
  五月二十日 陰
  我看《傳燈錄》,溫州上方安遇禪懷師批示寂說偈曰:“不是嶺頭攜得事,豈從雞足付將來。自古聖賢皆若此,非吾今日為君裁。”前兩句我不會講。(懷師批示:嶺頭,指六祖逃返廣東,惠明追及大庚嶺,提不起衣鉢的故事,參看《壇經序品》即知。雞足山,即佛經稱世尊在靈山會上,傳心印與迦葉尊者。尊者奉命在雲南的雞足山入定,待彌勒轉世成佛而付授衣鉢的故事。)
  五月二十一日 晴
  晚間我看過去的批示。一次我問:“天地一指,萬物一馬。”師諭:“此出莊子所說的譬喻,整個天地宇宙都在一指之間,宇宙萬物等於一匹馬,有馬毛、馬頭、馬尾。故又有金獅子之喻,唐代華嚴宗大師著作。”我不懂即出莊子,何以又是華嚴宗大師所著?(懷師批示:莊子有馬喻。到了唐代,引申變易此義,作金獅子之喻。換言之:天地萬物,如一金獅子,舉一毛可概全身也。)
  五月二十二日 晴
  坐中很靜,但覺氣在體內輕輕轉動,最後仍沉丹田。可是我沒弄清楚,不知丹田的氣升起來,還是另有一股氣又沉入丹田了。不知打轉的氣是怎麽來的。下坐在後院站了一下,空氣清新無比。(懷師批示:升降浮沉,各有自律。此時應讓它“賓作主”。但有時亦渾和。唯無論如何,氣脈種種層次,仍屬色身受陰邊事。是賓非主。所以有時須“主中賓”、“主中主”。如單論氣脈變化,又屬一門深入事,至繁非簡說可知。)
  五月二十三日 陰晴不定
  晚間我看《指月錄》,[ ](左蟲右見)子和尚何以能住在紙錢中,什麽紙錢?(懷師批示:就是世俗燒化的冥錢堆中。)華嚴靜禪師問:“如何是祖師西來意?”師遽答曰:“神前酒臺盤。”這是什麽意思?(懷師批示:那不是眼前易見很平常現成的事嗎?古人神佛臺前常常擺着的。)
  五月二十四日 陰
  晨六時打坐,坐中我似乎在《指月錄》上已得到一些重要的答案。有人說看這種書就是要看機鋒轉語,否則看什麽呢?我何以覺得這種書雖多半是機鋒轉語,但真正的竅門並不在機鋒轉語上,衹能說既看了它,應該多懂一些機鋒轉語之道而已。過去我也不懂何謂轉語,有一次的日記批示中,老師諭示:“在此當再下一轉語——”之後,我也懂何謂轉語了。(懷師批示:你真可為此下一轉語了!)不過翻公案我還不懂,以後再多研究一下。總之我在這方面野心不大,懂了就了事,但能多懂一點,可以觸類旁通就好。我不想專在這方面下功夫。(懷師批示:是極。德山雲:“窮諸玄辨,似一毫置於太虛。”有何用處?)
  晚間我看《傳燈錄》。我不懂元性是否即元神?何謂正受三昧?(懷師批示:這都是名相註釋的涵義問題。一知便休,何須太過勞神。除非你要作博士論文,則可死叮一口。)
  五月二十五日 陰
  晚間我看《指月錄》。上面常有某某問:“如何是佛?”師召曰:“某。”某應諾,師曰:“是什麽?”某於是有省。我認為這種有省誰都會,有何用?(懷師批示:你說得中肯極了!多少人都在此等處誤了平生,去自妄認為平生悟了,可嘆!)
  五月二十六日 陰
  晚間我看筆記。先德雲:“了即業障本來空,未了還須還業債。”放眼一看,人間何處不是業債!我但願是我欠人的,今生能還清,如人欠我的我不要了。衹要無拘無束,還我自由,什麽我都不要。
  五月二十七日 雨
  晚間我看《指月錄》。木平山善道禪師初偈洛浦,問一漚未發以前,如何辨其水脈。浦曰:“移舟諳水脈,舉棹別波瀾。”師不契。乃參蟠竜,語同前問。竜曰:“移舟不別水,舉棹即迷源。”師從此悟入。(雲峰悅雲:不平若於洛浦言下悟去,猶較些子,可惜許嚮蟠竜死水裏淹殺。)這些都是什麽意思?(懷師批示:洛浦所答,是念前會得,體用全彰。蟠竜所答,是從無念處討理會,固然力弱。但也可說是全無意思,因意思盡在你那裏。)
  五月二十八日 陰
  晨六時打坐。坐中覺體內空空的,呼吸的氣可直達腹內,而腹內也有輕微的波動,似乎過去衹到胸部,又說不清楚了。下坐去發了兩封回國內朋友的信。晚間我看《指月錄》,嵩嶽破竈墮和尚。有僧問:“如何是作惡行人?”師曰:“修禪入定。”僧雲:“請師直指。”師曰:“汝問我惡,惡不從善,汝問我善,善不從惡。”良久又曰:“會麽?”僧雲:會。“師曰:”惡人無善念,善人無惡心。“當然善惡如浮雲,俱無起滅處,是對的。但我以為惡人也偶有善念,善人有會偶有惡心。(懷師批示:善人起惡心時,便是惡人。惡人起善念時,便是善人。善惡到頭都不着,方知此是本來人。望強記我此二語。)
  五月二十九日 陰
  晚間我看《指月錄》。四禪和尚,有僧問:“古人有請不背,今請和尚入井還去也無?師曰:“深深無別源,飲者消諸患。”(懷師批示:去住無定,都是慈悲之用。)問:“如何是和尚傢風?”師曰:“會得底人意,須知月色寒。”這些都是何意?(懷師批示:平常現成景色。)
  很多人都喜歡問老師的傢風。我不知我們老師的傢風是什麽?(懷師批示:我是“穿衣吃飯一忙人”,又是無中生有偏多事,吃飯穿衣忙煞人”。哪裏有什麽傢風!你試問人看。)
  五月三十日 陰
  晨六時打坐。坐中忽然在遠處出現一種亮光,那種光非日光,燈光,也非電光。就是說比什麽光都亮,它的光芒從天邊一直射下來,照亮了整個宇宙,太妙了。雖然平時也偶有這種光芒出現,那衹是一閃即逝,這次卻停留了暫短的時間。妙極了!也美極了!似乎人間沒有這種光,又似乎由白光透過一些黃色的雲彩。我實在說不清楚。下坐後,那光亮一直留在我的意境上,久久纔散。(懷師批示:此亦是“賓中賓”的光。不過,可當照亮用,一笑。)
  晚間我看《指月錄》。何謂從門入者非寶棒上不成竜?(懷師批示:此指雖已入門,還須大匠明師鍛煉成器。)何謂六耳不同謀?(懷師批示:三個人在一起,就有六耳了!“二人同心,其利斷金。”你近來似乎偏嚮於參公案,走入差別智的歧路去了!如偶而遊戲,亦不錯。倘長此不知自返,則盤桓歧路,迷入化城去矣。戒之!慎之!但差別智亦須知,衹恐光陰易逝,歲月不居,染緣易就,道業難成為慮。)
  五月三十一日 晴
  晨六時打坐。坐中如常。晚間因找書,由舊書裏掉出一張發黃的紙來,拾起一看,原來是那張從破舊日記上掉下來的一頁。那是那年由彌渡請假回昆明,本來鐵路局的人乘公路局的車,衹要有請假證明,就隨處可以免費搭車。卻不料當時竟沒公路局的車經過,送行的人就為我找到一輛便車,誰也沒想到竟搭上了一輛老爺車,好不容易爬到天子廟的最高峰頂——天下第一峰,再也走不動了。時已天黑下來,我見事不妙,眼光嚮四周一掃,見乘客都是男性,而其中衹有一位衣冠整齊,一望而知是公路局的同事。正巧他身邊站着一位小女孩,我就藉孩子和大人說話。雖然話沒說上三五句,我已斷定此人出身世傢了。我一想昆明的世傢都是世交。他說他姓丁,我問:“丁某某年伯你認識嗎?”他答:“是傢父。”於是我就嚮他說明我的身分。我似乎找到了救星,高興地跌入真空裏了。(在一次日記批示中師曾諭示:“凡人在喜、怒、哀、樂至極,都能接近性地。”)可惜當時我卻不懂。在我們談話間,司機宣佈:“不行了,各位自便吧。”他一句話就打發了這些人,一陣腳步聲,人都走光了。丁世兄說:“我記得附近我有一位姨母傢的別墅在此,因避空襲都搬過來了,但好幾年沒來過,已不大記得方向了,現在衹好去找找。”話雖如此,但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如何下山呢?正巧這時山下忽然有亮光一閃,丁世兄大叫:“請山下的人用電筒往上面照一下。”果然一道光順着山邊一掃,他忙叫小女孩拉着我,坐在地上一點點往下滑,因為太黑了,看不見路,又不知有多深,怕掉下去。那時侯若掉下去一個人,就無法找,當然他為照顧我,否則他可以拉着他的女兒。到山下藉着稀疏的路燈,找到他的姨母傢,正值丫頭僕婦們在大門外準備熄燈了。上樓去經過丁世兄的介紹,見過他的姨母夫婦。飯後,由主人的安排,男客住樓上,女客住樓下。丁世兄怕我尷尬,又叫他女兒陪我。第二天一早從滇池搭船進城。人傢說:“不巧不成書。”又說:“書上有世上有。”每每小說上傳奇性的故事,大多是作者有意的安排。事實上人間諸如此類的事多得很,總之不外機緣二字。唉!事隔多年,不知丁年伯府上,是否能如我的祝福,平安無恙?!
  六月一日 晴
  晚間我看《指月錄》。雲居膺禪師問:“如何是祖師意?”洞山曰:“she黎他後有一把茅蓋頭,忽有人問she黎,如何祗對。”曰:“道膺罪過。”這是何故?何謂茅蓋頭?(懷師批示:把茅蓋頭,是形容詞。這就是說你將來有一把茅草遮頭那樣大一個道場[小寺院],出來為人師表,別人也問到你這個問題,你卻怎樣答復別人,開導別人呢?因此雲居膺禪師便說:“對不起,這真是我的罪過了!”原來達摩祖師東來傳心印時,你說有個什麽呢?吾師袁先生雲:“與人有法還同妄,執我無心總是癡。”無意無分別之意,是謂真意。意不立,事本空。如此而已。雲居明知故問,多此一舉。)
  六月三日 雨
  晨六時打坐。坐中如常。下坐做瑜伽。外面氣溫六十度,相當暖了,後院玫瑰的花苞,始終沒長多少,幾經雨水灌溉,蓓蕾始終不開。我欲采幾枝插瓶,又恐傷了它的元氣。過幾天那位老太太來,一定要采幾枝的。晚間我看筆記,在貴陽走田邊小路興坐轎子,如成都的雞公車一樣。但轎子是前後兩個人擡,雖也有四擡轎、八擡轎,那是例外。這前後兩人有相應之法,也很妙呢。譬如前面的人,看到左邊有個娃兒,他就唱:“左邊娃兒靠。”後邊就和:“叫他媽來抱。”如果見個豬在右邊,前面人就唱:“右邊毛拱底。”後邊人就和:“量它拱不起。”如果前面有個女人,前邊的人就唱:“前面一枝花。”後邊的和:“莫采它。”坐在轎內聽他們一唱一和,也蠻有趣。至於不如此,後面擡轎的也會悶死!各行有它的玩藝。
  六月四日 晴
  晨六時打坐,坐中如常。下坐在後院一站,空氣清新無比,見墻腳下的玫瑰有了許多新的蓓蕾,大的都含苞待放了。那兩顆梨樹也開滿了花,風過處紛紛下落,如同降雪。為什麽年年的冰天雪地,並不曾凍壞它,尤其埋在地下的種子,也沒凍死,可見任何東西,衹要生機不壞,生死衹是過程而已。該來的時候來,該去的時候去,多麽自然!晚間我看《指月錄》馬頭藏禪師。僧參,方展坐具,師曰:“緩緩。”僧曰:“和尚見什麽?”師曰:“可惜許,磕破鐘樓。”其僧從此悟入。何謂磕破鐘樓?古人走到哪兒都要展坐具,是不是席地而坐,鋪一塊毯子?(懷師批示:坐具,是出傢人依照古印度佛的制度,隨身攜帶鋪地而坐或臨時一臥的草氈。中國佛教改為布做的,大如小小方丈之地,具體而小的坐具。後生見長者,鋪開此坐具頂禮膜拜。馬頭藏禪師看到這個新來參學僧要展開坐具時,便說:“慢慢來,慢一點!”但這個新學僧卻說老和尚,你見着什麽?——意思是自滿,似乎反擊之問。老和尚便說:“可惜啊!可惜,又是一個衹可以在鐘樓上磕頭打鐘的和尚。縱使把你的頭、鐘樓都磕破了,對自心見地上,又有什麽用?”你且不聞俗說“做天和尚撞天鐘,和尚去了廟子空”的話嗎?)
  六月五日 晴
  晨六時打坐。坐中清淨異常。下坐見外面天氣晴朗,很舒適。小妞今天要和她爸去加拿大接她的表兄妹。他們是她姑媽的孩子,從南印度來美國度假。一方面看他們在加拿大教書的叔叔。據這傢男主人說:古時在他們南印度的婆羅門習俗,舅甥可以結婚,但現在已不興了。至於小妞和她的表哥,雖相差十幾歲,如能由家庭做主是最好的對象。我笑笑說:“如果你們敢如此做,二十年後的報紙,準有一條解除婚約的啓事。小妞豈有那麽簡單!”女兒頗同意我的看法。據說南印度有些習俗正與我們相反,譬如媳婦生産時一定要送回娘傢去生,不興生在婆傢。又如孀婦都是帶了孩子回娘傢去住。沒有孀婦撫育兒女、孝養公婆的事。
  六月六日 晴
  晚間我看《指月錄》。洞山臨終示僧頌:“學者恆沙無一悟,過在尋他舌頭路,欲得忘形滅蹤跡,努力殷勤空裏步。”這是不是說,說理的多,實證的少?(懷師批示:學禪的人如恆河沙那樣多。他們的錯處都在尋找古人的唾餘剩語,枉用思量。要求達到了無痕跡之境,衹有努力參修,嚮空無一念上去入手,去學步,纔有些子希望。)
  六月七日 晴
  晨六時打坐。坐中似乎又有一種說不清楚的進境,衹能說如人飲水冷暖自知。下坐做瑜伽。在後院透透空氣,見玫瑰被雨水打倒的,一直沒直起來,我怕再一場雨打斷可惜,采了幾枝插瓶。我一人吃飯,就不分早餐午餐了,不過早餐退後,午餐提前,這樣一餐就了事,時間用來打坐,看書。下午兩點打坐一次,四點下坐。五點半打坐一次,七點下坐。八點晚飯後,看《指月錄》靈雲勤禪師見桃花悟道。有僧問:“如何出離生老病死?”師曰:“青山元不動,浮雲飛去來。”這是不是說生老病死對本體是了不相幹的?(懷師批示:你說是否?“白雲與我共無心。”)
  六月八日 陰
  晨六時打坐。坐中在無邊虛空中,正當心無所住之際,忽然樓上傳來一種熟悉的聲音,雖不起分別心,也是知道是怎麽回事,而且心裏清楚得很。我立刻一覺。《指月錄》上有:“遇緣而化物,方便呼為智。”這就是它的妙應。它就是即空即有,非空非有的一點靈性。它雖無形無相,但在遇緣之際,隨時可在見聞覺知上找到。因為平時它的用太專權了,使人們總在見聞覺知上打轉,而忽略了它的本體。其實它是用之即有,捨之即藏,雖不在內外中間,卻也不離內外中間。它從來就一直在我們身邊,衹是它的用太囂張了,就難免喧賓奪主。如果我們能撥開雲霧,太陽就在目前。這些是我三天內的收穫。尚乞老師開始!(懷師批示:說得不錯。)
  六月九日 雨
  晚間我看《佛學辭典》,上面有女轉男身經。據說佛國都是男身,所以必須先轉了纔可進入佛國。我想這種經是古代應時而生的。因為在男權社會,不知何人想出這種妙招。事實上修成形而上的道體,哪兒還有男女相?既能成佛,就能進入佛國,這是自然的力量,何用轉來轉去!(懷師批示:此話可為千古名言。可惜大地女性菩薩,完全自餒何!)
  六月十日 晴
  晚間我看《指月錄》。何謂參涅pan堂裏禪?(懷師批示:涅pan堂是古代叢林“禪林寺院”裏的太平間——放死了的僧衆之處。)
  六月十一日 晴
  晨六時打坐。坐中記得客人要走,早下坐一小時。這傢客人各國人都有,信仰又各自不同,每於見面或道別時,對方行什麽禮,就答什麽禮。譬如美國人都是握手,印度人以笑笑點頭為禮,佛教朋友以合什為禮。這傢男主人要開車送客人去多倫多搭飛機,路經水牛城看了瀑布,過橋就是加拿大。來回需八小時。他們走後,上午十一點鐘,我睏了想睡,我就打坐。這一坐清淨異常,舒適無比。因恐耽誤了接小妞的時間,適可而已,不能久坐,下坐一看,原來整十二點。意外的是打一小時的坐,比睡一小時清爽得多,下坐後不會仍有倦意,如果睡一小時,醒來仍覺懶懶的,一個時候清爽不了。而今天一直到晚間看書,寫日記都不覺倦。以後我要多打坐少睡覺,一直到能如僧傢所謂的“不倒單”就好了?
  六月十二日 陰
  在門外見鄰居美國老太太,彼此打一個招呼。美國人不興串門,不請不來,來必有事,未來之前必以電話通知。到人傢門口,一定要主人開門,主人不說“請進”,就衹好站在門外講話。進門之前必說一聲:“謝謝。”進屋之後,主人說:“請坐。”在坐之前,又必說聲謝謝。吃飯的時候,主人叫誰坐哪裏,誰就坐哪裏。若果說他們規矩大,則又不然,除了親生父母之外,三歲孩子對任何人都叫名字。這方面印度人也是如此。譬如這傢男主人姐姐的女兒,對舅舅舅媽一概叫名字,所以小妞對表哥表姐也叫名字。
  六月十三日 陰
  晨六時打坐,坐中如常。下坐到後院又采了兩枝蓓蕾,進屋換了花瓶的水,剪枝插瓶,見瓶內花正盛開,好香!好美!我欣賞一陣,不覺嘆息,如此漂亮的花,卻沒人看,更談不上贊賞了。雖然前兩天有兩位青年客人,他們應該正是欣賞好花的時候,但我也沒看見他們註意過。唉!這年頭人都想些什麽!無怪乎人傢說:“世有伯樂然後有千裏馬,千裏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此古人之所謂報知遇之恩者,良有以也。雖然說:“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可是在當人來說固應如此。至於對社會人類而言,不亦人才之浪費乎?真是“駿馬常馱村漢走,巧婦常伴拙夫眠,世間多少不平事,不會做天莫做天”。
  六月十四日 雨
  晚間我看《指月錄》。我不懂見聞覺知是否也是法身起用?(懷師批示:你說呢?何須嚮我筆下或口頭另討消息?)
  六月十六日 雨
  晨六時打坐,坐中如常。下坐到後院見許多盛開的花,都被雨打折埋在泥土裏,因為花枝太嫩,雨又大。既生之,又毀之,這就叫自然,如果能違反自然,就能逃脫輪回!晚間我看《指月錄》。師隨洞山渡水,山問:“水深淺?”曰:“不濕。”山曰:“粗人。”曰:“請師道。”山曰:“不幹”不濕,不幹有何不同?(懷師批示:說幹、說濕,都是對境說象,本無定準。於是顛倒遊戲,有何不可。隨人轉語,無奈太笨。)《指月錄》上常有[ ]字,是[ ]字?還是玄字?(懷師批示:即是玄字,古代雕版者之藝術體,變形作此而已。)
  我認為當時的宗師,都是因人施教,並無定法,主要的是看準時機。譬如那個童子因斷指而領解,設非其人其時,童子嚇壞了,老師召他,他會聽不見,哪能領解?那種教授法,所謂禪宗的機用,如閃電般地敏捷。我又發謬論了。(懷師批示:你說對了!)
  六月十七日 陰
  坐中我忽覺當人驀直去的時候,會頭痛,經審查之後,原來不得法,似乎有意把神嚮前去了,不自然,急忙改正。(懷師批示:如此,便非驀直去的本意了!)
  今天因小妞學校的老師下學期別有高就,有人發起一個送別會。下學期小妞也將轉學了,人生聚散無常,這就是因緣生法,生而無生,生已還滅,所以說無自性。人傢說:“一飲一啄,莫非前定。”由於多次的經驗,我確實體會到了這點。(懷師批示:因緣生法,定而不定,假名前定。)
  六月十八日 晴
  坐中我覺得心情的變化和境界一樣,不可思議。有時候會如一個人站在前不巴村,後不巴店的叉路上,無所適從,感到前途茫茫幾乎活不下去;有時又覺得光明在望,似乎找到了大路,不再彷徨無依了;更有時候,如找了好久的大門就在目前,卻見裏邊廣阔無比,不敢邁進。毛病太多,不衹是否也是過程?(懷師批示:統是化城,未到寶所。)
  我看《指月錄》。古人所謂[ ](外口內力)的一下,是否即妙悟?(懷師批示:[ ](外口內力),是形容悟境時的形聲字。)七佛沒有一個是和尚,都有子,而禪師卻稱和尚,每個佛都有神足二。這些都是什麽意思?(懷師批示:佛法不離世間法。後世和尚法,衹是出世法,難得有如佛者。故和尚畢竟就是和尚,不是佛。是佛纔是真和尚。佛的弟子中,都有得神足通而成就者二人。因神足通圓,並非人人而得成就。此雖是有為法,但必須“有為須極到無為”者方可。)
  六月十九日 晴
  晨六時打坐。坐中如常。下坐做涼面。因為小妞學校有期末傢長聚會,在公園野餐,每傢出一個菜,我想中午在外面野餐,最好拌個涼面。十點有人來接,她母女帶着菜走了。回來時,女兒把空盤嚮我一揚說:“涼面很叫座,汁都不剩一滴。”我很高興,我又想到我仍有好勝習氣,小心被好勝圈套住。(懷師批示:你做了祖母,為什麽還要服侍孫女兒?)
  晚間我看《指月錄》。文殊為七佛之師,何以又是釋迦佛的弟子?徑山杲禪師問殃崛救産難事。“……至菩薩登第七地,證無生法忍去,菩薩成就此忽,即時得入第八不動地……”這個忽字如何解?(懷師批示:雖為人師,出來捧捧場,有何不可?此所謂慈悲過分,翻將覺海作紅塵。又:忽,即一忽。一剎那之意。)
  六月二十日 陰
  樓上女孩來玩,據說她媽媽住院了,不知何日才能出來。她月底將去外婆傢久住,她爸將搬去一間小屋。我們奇怪,什麽病何以會出院無期呢,原來她母親住進精神病院了。於是我們想起她母親確實有病,但不料如此嚴重。我認為一個人生死都無所謂,千萬不能得精神病,死不死,活不活的,人間何異地獄,太可怕了!我一直想到那個可憐的女人,又同情她的女兒,唉!我又心隨境轉了!晚間我看《論語別裁》。老師說找那個東西,纔知道自己生命的本身一片大光明,是形而上本體的境界。可是老師沒說大光明如何修?又如何隨時隨地能進入那種境界?(懷師批示:你又被法縛了!一切衆生,竟日晝夜皆在大光明藏中,苦不自知耳!如要直說,豈不見洛浦禪師道:“夜半正明,天曉不露。”)
  六月二十一日 雨
  晨六時打坐。昨夜將上坐,感到眼睛有點不對勁,忽然目前白光一閃,我一驚,立刻恢復鎮靜。今晨坐中白光一片一閃而過,比昨夜的清晰,但不似那麽心悸,眼睛似乎閑不住,當白光一閃之際,眼睛就閉不住又睜不開,心裏有點定住了的味道。呀!真說不清楚。我認為是陽氣未充之故,此類情形好久了,如何才能充實陽氣呢?(懷師批示:應捨去前五識與意識習氣,尤其眼識習用太深。經云:無眼耳鼻舌身意。參之。)
  晚間我看《指月錄》。何以一虎生七子,第七個會沒尾巴?(懷師批示:物有所窮,勢有所盡。六爻為天地自然之妙用,到七變而返,以示歸結之始而已。)
  六月二十二日 陰
  晚餐時,女兒說起她們去華盛頓,到了美國的國傢公墓,那裏埋葬的歷代總統及陣亡戰士(無名英雄),其中最顯著的是肯尼迪墓。別人的墓牌都是立起的,唯肯尼迪的是與地一樣平,意思是說他已沒有他自己了,一切榮歸上帝,與上帝合一了。墓前有一個永遠長明的火,是他的遺孀親手點的。此火永遠長明,象徵他的光明永永遠遠!女兒說到那兒一看,感慨人生就這麽回事!至於墓前,全是大理石鋪成,石上全是肯尼迪的語錄。我說無論如何,死了就是死了!母女感嘆一番。(懷師批示:更須進一層了知方生方死,方死方生之意,是謂解脫知見。)
  六月二十三日 晴
  我帶小妞玩,前門站站,後門走走,又為她做飯。每當我帶她,她都很能吃。這孩子很奇怪,爸不在傢就跟媽,媽不在傢就跟爸,誰都不在就跟我。她跟誰就喜歡誰,不跟誰也不想誰,她不會跟着一個人又想着另一個人。我很佩服她丟得開,也放得下,從不拖泥帶水,又會見事行事,察言觀色,一點不像五歲另四個月的孩子。將來學道是個能手。(懷師批示:你應在將來二字之下,加如果二字纔對。惟恐小時瞭瞭,大時糊塗。我讀中國歷史,看南北朝時代的種族混血兒,都有此種特殊個性。漸漸混合久了,纔有唐代李世民傢族等的聰明雄健。但也有其大糊塗的一面。總之,人,最難瞭解!)
  六月二十四日 晴
  上午帶小妞在前門玩,為的是等批示發下的日記。一直到送信的來了,又是一些不三不四的廣告宣傳信,失望之餘,帶小妞到後院玩。看她騎娃娃車,最後陪她玩球,踢足球,我還不輸於她。我又想起一件趣事,昔年我還教過職校的體育呢,而且還帶學生參加運動會。記得有些學生要求說傢長不準他們剪發,校長說在運動場上不好看,於是我提議戴運動帽,把頭髮都輓在頂上,於是順利過關,誰也不委麯。人傢說,初生衹犢不怕虎,越是什麽都不行,越是什麽都不在乎。在教簡師的時候,不管倫理學,教育史,衹要我學過的我就敢教,現在膽子越來越小了。
  六月二十五日 陰
  坐中確實體會到,本是一精明,分為六和合的道理,有時六根可同時並用,有時又一根獨用,用時就如一月普現一切水,不用時就是一切水月一月攝。(可否如此譬喻?)但無論在任何情況之下,靈明必須能做主纔成。我現在已不必註意去覺,似乎是自然了。(懷師批示:當然可以如此譬喻。)
  六月二十六日 晴
  中午收到五月下半月發還的日記,見到最後的批示,那正是近來的一個大問題。我看《指月錄》,是希望多懂一點禪宗的常識。後來覺得頗有心得,當然也是提高了興趣,雖然不想把時間消耗在這上面,仍舊不免多看一點。謝謝老師及時開示教導!我已把老師“善惡到頭都不着,方知此是本來人”的諭示抄下來貼在墻上了。現在還有一個更大的問題,本擬作稟,現在就記在此,請師批示。就是因為我有意找本來人,結果它雖無形無相,卻並不是無影無蹤。我認為它就是一點靈知,即是那點妙應,無論應事接物的見聞覺知上,或語默動靜上,都可以感覺到它的存在,但不應事物時,又不知它在何處?(懷師批示:周流六虛,變動不居。隱現無常,鬼神莫測。)師諭“善惡到頭都不着……”那不是心無所住時?有時深夜,一舉一動有相應的,會感到害怕!我想是起分別心之故,但如何又能不起分別心呢?(懷師批示:分別又何妨?分別的即是不分別的,此應確知。可檢看永嘉大師答六祖語。)
  六月二十七日 陰
  我覺得團體生活的好處就是有規律,紀律化,不散亂。不衹會裏的一切,如起床、就寢、食時是否都由老師規定時間,如帶軍隊一樣?(懷師批示:規定是如此,其奈人不守規定何!皆因不知自律自戒,故無所成就也。)
  小妞母女出去買東西,我一人在室內看書,忽然一下就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了,我知道並非昏沉,但又不似定。我現在很懂得一切即是一念,所謂收放在我,來去自如也是一念,不過這是靈明一念而已。據說出傢人不睡覺,以打坐代替,可以永遠清醒,那何以又有醒夢一如之說呢?(懷師批示:你自將醒夢分別兩截了。你現在不是說夢話嗎?)
  六月二十八日 晴
  今日星期,過去想學禪的那位美國太太請我們吃飯,車不在傢,我們就走了去。飯後主人提議遊森林。據說他們有一位朋友是地主,一大片高低不平的山地,他們藉用了一塊地方做菜園,也偶爾去山上露營。路相當遠,到目的地時,見一大塊地上衹有一棟平房,看上去似乎平房下面都是木板,房子不是建築在磚上,也不在石上。女兒說那是拖車房子,下面都是輪子,用木板圍起來的。搬傢時連房子一起用一輛車子就拖走了。(記得在波士頓時,見過一種類似積木的房子,是用木頭拼的,搬傢時拆下來,用時再拼起來,是很漂亮的樓房,頗別緻。)這種拖車房子比較簡陋。看完她的菜園,又順着山路往上走,沿途都是森林,到她們常露營的地方看看就回來了。路過一個池塘,在池畔的草地上坐了一陣。據說塘水是從地下涌出,來源不靠下雨。塘水清澈,可見大小遊魚跳躍其間。這時陽光正照在水面,美極了!主人坐在我的身旁。她是此地慈善機構的主管,她好靜,所以一度想學禪,可惜的是被好勝圈子套得太緊,然而不失一個好人。如果我的英文程度夠的話,即使偶然的一聚,也會對她有所助益,種點善根也好。
  六月二十九日 晴
  晨六時打坐。坐中體會本來人。其實它這些時一直沒離開過我,不管坐與不坐,意境上總有它的印象,有那麽一點似有若無的東西,因為怕着相,不敢多想,但這有何用呢?老師何以教我?(懷師批示:你何妨想得透去。古德雲:“忽然窮到無窮底,踏破須彌第一峰。”)
  下坐見樓上正準備搬傢了,因為明天是最後一天。上星期天他女兒來告訴小妞,她媽住院,回傢無期,她去外婆傢永住了。如果她爸不搬,她或可能有機會再跟小妞玩。現在她爸搬了,她就不再來了。門外石階下還有她們母女種的花,怎麽一下傢就散了呢!人生的變化是隨業力,人緣的聚散也是前因。唉!我是泥菩薩過河,偏愛為古人擔憂。(懷師批示:試看世間哪一個人不是過河的泥菩薩。)
  六月三十日 晴
  小妞不上學,少運動吃得並不少,最近胖了些。她說她不要胖,胖了不好看,這是受了美國女孩子的影響。美國女孩有點像中國古代的女人,講究楊柳細腰,衹吃水果之類,以瘦為美。我卻喜歡胖美人,尤其是少女。至於老人卻胖不得,胖了會中風。(懷師批示:楚王好細腰,宮人多餓死。不意現代女孩子,天天爭女權,但卻天天想法子討男人歡喜。餓死事小、腰粗事大的顛倒夢想,何其可悲!)
  七月一日 晴
  在給小妞講故事的時候,我就講拐子的故事,告訴她一些關於拐子的常識,尤其是小女孩更是拐子最喜歡的。小妞聰明得很,一聽她就懂我的意思,但仍是很害怕,可見故事的作用,不無效果。由此我又想到過去那些不幸被人拐賣的孩子,固然都是業債,其實人間的貧賤富貴,衹是人間大舞臺上扮演不同的角色而已,衹是一場大夢!
  七月二日 雨
  晨六時打坐。坐中如常。總之坐與不坐,意境上總有一點似有若無的東西,我一舉一動,它都沒離開過我。我認為它是妙有,一切妙用都由它發,我有此感覺。坐中我盡量地丟開它,仍如過去一樣,心無所住,如果丟不掉它,我又不知道應該如何處理纔對?我現在正試着自由開閉心所,已有所入,唯不太自然,一點大意不得,很忙!(懷師批示:意境有此,所以兩存。蓋有此者,是所。知有此者,能也。能知此境,即能所兩存。此時正如老子所謂:“恍兮惚兮,其中有精。”“寂兮廖兮,其中有物。”想要把它放下,即是執著放下的習氣。欲想把它保存,即是執有的習氣。但一知便休,何須再求放下。自然漸入能所雙忘,而再進入能所雙清之境。然後方能不須忙忙執著,隨本位而即空即有。此所謂本位,即真意現量,到了此境,再談以後。)
  七月四日 陰
  晨六時打坐。坐中忽然心不寧靜,這是自從打坐以來第一次莫名其妙地心靜不下來。過去偶爾因心裏有事,打坐時不太寧靜是有的,但都知道是何原因,現在卻察不出為什麽,什麽都不為,何以會有如此情形?我忽然想到“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近來是有一點心得,似乎已找到了方向。於是我就用觀照法門,慢慢地就靜了下來,最後仍然坐得很好。
  七月五日 陰
  晨六時打坐。坐中很靜,我就參那個能知靜不靜,又能使它靜的又能做主的那個東西,它似有若無,我不知道就這麽體會來體會去的,就能體會出個所以然嗎?(懷師批示:但問耕耘,不問收穫。)會形成實相嗎?我想形成實相,當用觀想的辦法?(懷師批示:何以有此墮負之見。如觀想修出一個實相來,此衹是境界,是方便,與實相說是有關卻不相關。)
  現在有時又感到彷徨,但我認為和過去的彷徨又有所不同。唉!很多地方,心裏明白,卻說不出來,真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了!老師開示一下好嗎?(懷師批示:豈不聞古人云:冷暖且不問,如何是自知的事?)
  七月六日 陰
  一個人如果能在日常生活中多加註意,就可以隨時隨地體會出因緣生法的道理。譬如這傢男主人,走了,又來了,又走了,來了熱熱鬧鬧,走了就看不見了。一切都是暫有的一現,一瞬間的現在就成為過去,過去的就不會再來。就如此一日,一月,一年地過去了,小的大了,大的老了,老的死了。人傢說成天吃飯,抓不住一粒米,成天穿衣,帶不走一根綫。一切無非因緣的湊合,緣會則聚,緣散則滅,所以說“生而無生”。一個人如果能“幸福光榮的生,心安理得的死”,就算不白來人間走一場了,否則衹有修行!
  七月七日 晴
  晨六時打坐。坐中自從那次情緒不寧之後,一切又平靜如初了。下坐做瑜伽之後,到廚房為自己和小妞做早餐。午間有一個教體操的電視節目,這不是瑜伽術,衹是教普通的體操,學生都是胖太太。小妞說:“那些胖媽媽是該做體操了。”美國有些胖女人,確實胖得可怕,這不是好看不好看的問題,實在是病態。所以就有應時而生的減肥體操,教師如同耍猴戲的,配以大呼大叫的音樂,師生也同時和音樂一起大呼大叫的。據說全是利用境界和人的心理作用,使大傢迷迷糊糊的,他說做幾遍就做幾遍,不會感到太纍,每天能減肥多少,到某個階段,一定要減多少磅。它和瑜伽不同的就是瑜伽要靜,要精神集中,減肥體操是大動大叫。學瑜伽比較難,學的人就比較少,學減肥的人多得很,教師到處受人歡迎,財源當然不成問題了。據說加州這種教師最多。
  七月八日 陰
  晨六時打坐。坐中最近頭頂骨常常炸響,但不是固定的地方,似乎是什麽劃過一下,嘩然有聲,不痛不癢。更好玩的是,全身骨頭都有響的機會,一響了之,沒有什麽不對。(懷師批示:此乃氣脈通關開竅之象。因頭部脈輪久閉,今將打開氣結,內聞有此音聲。不但頭部如此,將來周身骨節氣脈,都會打開。然後才能脫胎換骨,轉化此一色報之身。)
  七月九日 陰
  中午帶小妞看電視上那些胖媽媽做減肥體操,我在想人生實在太麻煩,為什麽長那麽胖,又為什麽一定要減肥!也許人生如果沒那麽多的麻煩,一天的日子太長,不好打發,人傢說人生苦短,實際是太長。記得小時侯常聽老人說:“人還是年輕的時候死了好,人們都會嘆息說可惜。到老了纔死,就是辦白喜事了,所謂紅白喜帖。”
  七月十日 晴
  晨六時打坐。坐中如常。下坐做瑜伽。我似乎記得有暖氣的屋子可以打坐,有冷氣的屋子不適宜打坐。不知確否?(懷師批示:冷暖二氣器,皆非自然。但如自加適當調整,適當運用,並非完全不可。唯較之自然,差不多。)
  今天晚餐桌上,女兒說她們全體同學由老師帶領去參觀精神病院,不見一個病人。據說共有病人八百,其中老人最多。死後沒人管的就葬在公墓,墓碑沒名字,衹記入院的號數。至於傢人從來不去看病人,所以墓碑不立名字,也是怕羞辱了傢人後代。誰傢有這種人是最大的恥辱,一送到醫院,就算他們死了。唉!這也是人生!
  七月十三日 陰
  昨夜又做一夢:一間大空屋內,衹有我一個人,室內似乎是一個大廳,總之空曠無比,妙的是陽光充足,很亮,不同夢境。沒有一點陰暗之處。我又奇怪,夜間閉起眼來會那麽亮。我當時的心情是既不知道是夢境,也沒有心,醒來纔記起這次夢境是那麽亮。如果每夜都在那裏,就也別無所求了!今晨坐中如常,下坐做瑜伽。午間仍帶小妞看電視上的減肥體操,人傢用木棍,小妞用掃帚。我沒做,因為我學的是瑜伽,我喜歡它靜,做的時候精神集中,可以身動心不動。這就是瑜伽術的優點,正合我的口味,也合我的需要。電視上的木棒體操類似我們初中時代的五彩棒體操,我喜歡五彩棒和亞鈴操,又好玩,又好看。
  七月十五日 陰
  晚間我看《指月錄》。何謂托子?何謂一條白練去?(懷師批示:托子,托茶碗的盤子。一條白練,如一片白雲之意。皆是形容譬喻一色境界。)
  七月十七日 晴
  晚間看《指月錄》臨濟四奪為隨緣度衆之用。師晚參示衆雲:有時奪人不奪境,有時奪境不奪人,有時人境俱奪,有時人境俱不奪。如中下根器,我便奪其境,而不除其法。或中上根器來,我便境法俱奪。如有上上根器來,我便境法人俱不奪。如有出格見解人來,山僧此間便全體作用。不歷根器大德到這裏,學人着力處不通風,石火電光即過了也。這段乞師開示。(懷師批示:臨濟完全明說了,有什麽可添減的?此是教授法的活用,非臨場實驗者,不得妄議,擬議即乖。)
  七月十八日 陰
  晨六時打坐。坐中我察覺那個似有若無的警惕者,越來越清晰,雖然仍是無形無相,也不知是在意境上?還是在空中?總之過去的一覺,似乎與它合一了,分不清誰是誰,在以往是分得出來的。我認為過去一個是覺,一個是知覺者,知覺者似乎在覺之上,有警惕作用,現在的一覺與知合一了?唉!說不清楚!(所謂說不清楚,就是不能把我所有的體會表達完全。)(懷師批示:須過此以往,一舉忘所知,更不假修持方可。忘所知覺照用,可參《圓覺經》。)
  七月十九日 陰
  晨六時打坐。坐中知道男主人今晨將返紐約,小妞和她爸出去買菜去了,不久我就下坐。接着他們一傢都走了。(懷師批示:好一句他們一傢都走了,與我了不相關,偉哉言也,善哉,其得真解脫也耶?)
  七月二十一日 陰
  坐中我證到那個無形無相、似有若無的動西,在應緣時就立即顯現,一應便休,靈靈明明就是一念,妙覺,妙智都是它,一應緣時它也在,衹是不顯而已。它顯時不能拒,隱時也不能留,不受任何限製,但用能隨緣,所以要隨時正念。
  七月二十二日 陰
  最近不論坐與不坐,都是一樣,工夫已上軌道,雖然我一直是無為法,我現在也懂得“無法亦法”的道理。下坐仍帶小妞玩。晚間我正看書,這傢男主人來了電話。他說今晚進修班有一位和尚同學,是學日本禪的,請全班人去紐約禪學中心晚餐,廚房是做素食,但他是為方便纔吃素,否則日本和尚是可以吃葷,而且可以結婚的。我是非常少見多怪,何以和尚也是各方各俗,沒一定的規矩呢?既然不能離俗,為何不做居士,又做和尚呢!真是人各有志!
  七月二十四日 晴
  晨六時打坐。坐中體會那個本來人。其實坐與不坐,都能體會,靜中動中都體會得到,證到它不曾動。師諭:“周流六虛,變動不居。隱現無常,鬼神莫測。”正為此,所以找不到。可是它又隨時來找人,處處警惕人。似一位熱誠的導師,衹要人能註意它,它就隨時隨地都在當人身邊。師諭:“你何妨想得透去。”古德雲:“忽然窮到無窮底,踏倒須彌第一峰。‘我也曾如此想,但不會着相嗎?(懷師批示:如執不着相,亦是着相了!)
  七月二十五日 陰
  晨六時打坐。坐中知有身體,但覺輕如浮雲,飄在空中,舒暢無比,似乎證到了空寂為身,靈知為心。在將下坐之前忽然又瞭解了方生方死,方死方生之理。總之今日坐中似有所得,當然也衹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總之最近身心都有轉變,但看一直轉下去,會怎樣。今日周六,車不在傢,小妞母女走路去買菜。晚間我看《指月錄》。既說逢緣入者,永不退失,何以又囑善自保任?(懷師批示:慈母手中綫,遊子身上衣,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
  七月二十六日 雨
  今日星期,小妞母女早餐後出去玩,帶買菜。因為車子不在,不能多買,小妞還拿得動她的餅幹和零食呢。見他們披雨衣,戴雨帽,興致勃勃地走了,使我憶及昔年的自己——冒雨出遊,或踏雪看滑冰的時代,老人們都認為不如在傢看看小說,喝杯熱茶的好。因為老人們無此經驗,無法瞭解其中的樂趣。其實這種天氣,自有它的情調,在古詩中是常見的。這也證明所謂的代溝問題,我和女兒母女還沒那麽嚴重。晚間我看《指月錄》。南泉雲:“道不屬知,不屬不知,知是妄覺,不知是無記。“那麽該如何呢?(懷師批示:得小住時且小住,要如何處便如何。)
  七月二十七日 陰
  晚餐桌上,女兒說她在街上碰到一位同事,是常到附近打坐中心學打坐的。據說該中心的禪師也是從日本學來的禪,中心的環境,建築,室內的一切設備,甚至裏邊師徒的服裝以及飲食,全是日本化。我想這就是所謂的不忘本了。(懷師批示:一笑!)
  七月二十八日 雨
  晚間我看《指月錄》。妙喜老人即大慧禪師?圓悟,圜悟是同一個人嗎?何以兩種寫法呢?(懷師批示:你都說對了!這是古人用字分正寫,俗寫的不同。但有時又可隨便替代,無足怪也。)
  七月三十日 晴
  坐中體會到一念的生起——由體起用,生、殺、予、奪,來去自由的都是它,念由體起,它的變化猶如畫圖,當開始有一點時,立即把它抹去是容易的,否則由點而綫,由綫而畫。以至延伸成體,就全面成波,不好收拾了。有人主張不止念,念起念落,聽其自然,我衹觀之而已。關於這種說法,我曾有過經驗,那就是念頭之來,猶如過門不入的朋友,我知道它來,不迎也不拒,慢慢地,不但忘了它,連自己也忘了。現在這種經驗已成過去。那正是“我自無心於萬物,何妨萬物常圍繞”。確實是最好的止念方法!
  七月三十一日 陰
  晨六時打坐。坐中如常。最近口水特多,似乎源源而來。(懷師批示:好景。)
  傍晚這傢男主人回來了,他是來接小妞母女去紐約住十天的。據說他在紐約大學暑期進修,宿舍正在世界大動物園之一的紐約大動物園對面。因為要分兩天才看得完,住在對門可以慢慢地玩。這對小妞來說是最好的消息。
  八月三日 晴
  最近不論做什麽,意境上有一個無形的衹能體會、不能言傳的東西,隨時隨地都跟着我,最初是有點怕,現在反感到是個伴了。我想有些人說太靜了會害怕,可能就是它的顯現——自在菩薩。因為用能隨緣,如果當人害怕,就會有怕的心所來相應,所謂自己嚇自己了!
  八月四日 陰
  晨六時打坐。坐中覺熱,又不能不在膝蓋上蓋點東西,因為我的床靠窗口很近,但搭上一點東西又會熱,很難處理。我記得書上說,打坐最好稍涼一點,據我的經驗也是如此。下坐見從門縫遞進來一封信,這是樓上女孩與小妞通信的慣例。我搭起一看,衹是說明她許久沒給小妞寫信的原因,並希望和小妞見面。於是由我回了她一封信,因為過去她不在傢,小妞去信,就是她父親回信。這是禮貌,所謂入鄉隨俗。
  八月五日 晴
  坐中如常。我的習慣是衹要一閉上眼睛,立刻就忘了周圍的一切,竟不知身在何處。此種情形,自學打坐就是如此,現在更有進一步的迷糊,每次要睜開眼睛,纔憶及原來是在這裏。今晨坐得最久,下午四點半又坐一次。雖然樓上傳來很多聲響,並不礙事。下坐聽到樓上一直在忙,我知道他們是快搬了。美國的規矩,搬出去的時候要把屋子打掃幹淨,不興亂七八糟地給再來的人傢收拾。這點習俗我很欣賞。
  八月六日 晴
  我認為打坐最好一有機會就坐,不必坐得太久,以不勉強為原則。如果不想下坐,且無必要,那麽就盡量坐下去。據我的經驗,任何境界之來,多在上坐不久,幾乎沒有上坐很久纔來境界的。師訓:“衹問耕耘,不問收穫。”所以我也不敢有任何希望。
  八月七日 晴後雨
  晚間在寫日記之際,忽然就恍兮惚兮了。開始時什麽都不知道,後來感到自己呆住了,纔發現筆還握在手裏,神卻不知去嚮了。這時,意境上是一片空靈,內心安詳如同一片清流,又有點恍兮惚兮,又什麽都清楚,而又什麽都不着。我想保住此一境界,立刻放下筆而後打坐,坐得固然比平常時不同,仍是恍兮惚兮,真正沒有一絲雜念,舒適無比。但我確知不是上坐以前,尤其不是如夢醒覺那一剎那的境界了!我不知道這像不像大慧杲禪師在舉着時,忽然呆住了一樣?最後仍下坐寫完日記。(懷師批示:正如所說,但近於無想定,尚非勝境,應捨。此是過程,以你之用心,必不致太過執著也。)
  八月八日 晴陰不定
  晨六時打坐。坐中又有新的發現,但仍是恍兮惚兮,說不清楚,待弄清楚再說。下午收到一位朋友的來信,她說近來的紅白帖子最多,見到紅帖,就準備大吃一頓,熱鬧一番。如果是白帖,就難免有些惆悵!我回信說,如果我們現在去了,真算一生無憾。第一,幸運的生在這千載難逢的浩劫亂世,備嘗人生的酸、甜、苦、辣,對人間的面面觀也都很清楚。設若再要來時,就可詳加考慮,來還是不來了。第二,看看那些忙忙走了的人,丟下一些尚未完成的任務,譬如上有父母,下有孤兒,是多麽難以瞑目!我們比較起來,真是天之驕子了。
  八月十日 晴
  晨六時打坐。靜中我覺得心就是一點,動靜都由它發,動時由一點一飄而起,如不加製止,就愈擴大,愈走愈遠。靜時則歸於這一點上。當動得厲害時,這一點就被遮住,隱而不顯了。另外有兩種知,一種是識知,是由分別而起的,一種是觸緣即知,不用分別,這種知比較微妙,如何是自知的事,說不清楚,還是衹有自知。(懷師批示:看來我必須為你寄去《成唯識論》纔有幫助。總之,你不但要再捨人空,而且更須去法空。凡以上所說,仍在法中也。)
  八月十一日 雨
  晚間我看《論語別裁》,使我憶及幼年入當時所謂的洋學堂。洋學生也尊孔,每在學期開始的朝會上,就請出孔老夫子的牌位,接受全體師生的敬禮,如果有人因事遲到,就單獨去放牌位的屋子行禮。後來是從何時開始,取銷了這一儀式,我已記不得了。當然孔傢店是不能打倒的,不過一傢店竟開了幾千年,也該整理一下,是必須的。但誰能負起此一重任!衹有老師不惜時間和精力,為它整理翻新。這也是匹夫而為帝王師,一言而為萬世法的孔老夫子之始料所不及了。
  八月十二日 晴
  我似乎證到,要打坐坐得好,一定要身體確實健康,坐起來就不會感到身體的存在,否則會被它妨礙,不得自由。想起起不來,想動動不了,當然這也是初步的過程,慢慢地即使稍有不適也無所謂了。譬如有時將上坐,覺得哪兒有癢或痛的感受,不理它,過一陣子再記起來時,已成過去了。別忽略這點小事,要知九層之臺起於壘土,千裏之行始於足下。衹要有信心,就能有成績。
  八月十三日 晴
  昨夜一覺將醒未醒之際,忽然嚇一大跳,不知什麽東西,在我面上一恍,立刻就與我合而為一了。當那一剎那間,我是冥冥杳杳的,什麽都不知道,連嚇一大跳,也是在那一剎那以後的事。在嚇一大跳之後,我卻認為那個就是我自己。至於那種冥冥杳杳的境界,我已有過好幾次經驗,但沒那個無形無相的,不知所以的東西。那種冥冥杳杳的境界來時,不是在剛上坐不久,就是在將醒未醒之際,那種微妙,絶不可說,如果問如何是自知的事,仍然是衹有自知。怪的是總是嚇一大跳,心裏卻平靜得很。那顆會跳的心一直沒有動過,似乎是定住了。過了很久,纔聽到自己的呼吸好響,耳朵也響,再過一陣,纔清楚地聽到心的擺動。這是我常在睡覺時聽到的聲音,如挂鐘的擺動,很有規律的。昨夜的境界與往昔不同,那會是什麽?確實驚人。(懷師批示:那亦是神凝氣聚之“行陰”境界,即心即物,並非外來。衹是人具“受陰”習氣之慣性,妄自作種種解,種種着相而已。)
  八月十五日 雨
  早餐桌上,女兒說她們有個女友,她的父母是聾子,都是小時侯摔一跤摔壞了耳膜。我奇怪何以摔跤壞了耳朵,而且兩個聾子又如何生活呢?據說她父親已經去世,她母親就住在我們這兒附近,她自己在加州教書,相距太遠,每年衹見一兩次面,她母親卻過得很好。她傢本是匈牙利人,那兒聾人手勢與美國又是不同。她母親參加一個聾人教會,又交了一些朋友,頗不寂寞。可見人要會安排自己,否則就會被時代遺棄了。
  八月十九日 晴
  我和女兒在早餐桌上,談到聾人與啞人的問題,我說聾人一定會啞,但啞人則不一定聾。修道的人要修斷一根,多麽不易,我想聾、啞都是能心靜的。她說她在國內大學及國外博士班都有盲人同學,比較起來,盲人是最可憐的。 因為缺乏安全感,隨時都在恐懼中。我同意此一看法。如果六根一定要有缺陷,最好不是眼根。譬如有些技藝衹要有眼睛就可以學。所以說人生衹要六根齊全就夠了。
  八月二十日 晴
  近來口水特多,有時竟夢到口水順着口角濕了枕頭。坐中心一靜,口水更源源而來,似乎由舌下涌出,清得很。
  八月二十二日 晴
  見外面天氣晴朗,到走廊站了一下,回屋見小妞睡在我床上,她媽媽正用藥水灌入她的耳內,為她洗耳朵。我在床邊坐着,不料她雙腳一踢,似拋個皮球一般,我就被她拋下床去。她怪我坐得不穩,事實是我的體重太輕,拋起來是很容易,跌在地上也不太重。後來做了全部瑜伽,覺頭頂有點重,我就滿頭一抓,也就好了。色身就是這麽回事,衹要血液循環正常,就無問題。反正遲早是要報銷的東西,不過在此藉假修真的階段,仍希望它能暫時保留,以免前功盡弃而已。
  八月二十三日 晴
  由今天下午的廣播,知道臺北飛機失事,真是又不知傷亡的是何人!記得長輩們常說:“行船過渡三分險。”後來有了汽車,誰人出了車禍,就認為是祖上無德。哪想到飛機纔是交通工具中危險性最大的。總之時代愈進步,人的生命愈不值價。
  八月二十四日 晴
  近來坐中有身心能分的感覺,但仍有牽纍似的,又不能完全放下,我衹聽其自然。我最討厭的是,一有變化總從色身開始。譬如不知從何時開始,右手無名指起了一個筋包,青青的、硬硬的、不痛不癢,又不知何時它又自動地消失了。來去無蹤跡,好怪!
  八月二十五日 晴
  晚間我看《論語別裁》,想到自己也是讀“三百千千”(《三字經》、《百傢姓》、《千字文》、《千傢詩》)的出身,六歲由祖母發蒙,開始就讀這些,外加一本《女兒經》。但在“三百千千”還沒讀完,又要準備讀洋學堂了。於是又讀了八册《女子國文》,纔入學校插班,因為如果讀一年級,國文程度超過太多,但插班算術又趕不上。幸好祖母什麽都會,每天放學以後,都在燈下為我補習,一直到趕上班上的進度為止。我認為打國文基礎,“三百千千”是最好的教材。如《百傢姓》衹一百字,小孩順口一讀,猶如唱歌,再學學寫,所有的姓都知道了。在我讀過的書中,最討厭的是《女兒經》。開頭就是:“女兒經,仔細聽,早早起,出閨門——”有如《三字經》,三個字一句,從做女孩到出嫁,薄薄的一本小書,包括了三從四德。那時我衹七歲,讀起來都不好意思。在幼稚的心裏,就認為這種書衹可看,不可讀!其實,我頗喜歡舊禮教。譬如在尊長前侍坐或侍立,能做到“坐莫動膝,立莫搖裙”起碼的規矩,女孩子有女孩子的風度,一望而知,不是三傢村的出身就好。如果叫現在的女孩子看看《女兒經》,會把她們笑死。
  八月二十七日 晴
  晨六時打坐。坐中很靜,但這種靜和過去的靜有點不同,過去的靜是靜靜的什麽都沒有。現在是靜中確知有個什麽?又不知是什麽?現在最大的變化,就是過去受驚會跳得咚咚響的心失蹤了。現在是無論任何情形之下,纍也好,驚也好,衹是呼吸略重而已,又不知是何故?(懷師批示:衹動浮氣而不動心也。)
  八月二十八日 雨
  晚間我看筆記。古詩云:“昨日入城市,歸來淚滿巾。遍身羅綺者,不是養蠶人。”由此我想到抗戰時躲警報住在鄉下的時候,見那些養雞生蛋的人,她們一籃一筐地提到市場去,自己何嘗捨得吃一個。那麽吃雞蛋的人,又何嘗是養雞生蛋的人呢?這也值得淚滿巾!作會計出納的人,手中經過銀錢千百萬,自己何嘗有一文。
  八月二十九日 陰
  晚間我看筆記。道傢有身外身與身內身之別,不知如何別法?修法是否一樣?(懷師批示:後世道傢之身外身,是指此肉身之外,另一化身而言。身內身,是指元[ ](上無下、、、、)凝聚之境。如以佛法言之,此二者都屬意生身之一。但非徹底證悟菩提之意生身也。)
  八月三十日 陰雨
  看從圖書館送來的一本《海外學》,看到羅蘭女士的一篇資訊時代的小孩,大意是說:“新一代的幼兒,不再甘於跟着前人的腳印走,他們常識豐富,出乎你的想象。他們飽受現代科技文明的熏陶,過的是按鈕生涯。看電視、聽廣播、坐汽車、搭電梯,在他們看來,世界就是如此的天設地造,理所當然。三歲娃娃並不在乎穿不穿新鞋,衹熱心去開各式的電鈕。這樣的小孩,你把他當老師都來不及,他如何能跟着你走?”這段話確實如此。譬如這傢裏找什麽東西,要看電視上哪個節目,什麽時間才能看以及有些新出商品的名稱及用法,都問小妞。難怪我講孫悟空的故事,她笑笑說:是假的。
  八月三十一日 晴
  坐中忽覺心緒不寧,似乎一個袋子從底下嚮上翻,亂糟糟的,這是最近剛上坐時常有的情形,與過去恰恰相反。過去是先靜後動,現在是先動後靜,往往不理會,或做做運動,就靜下來了。我不懂這是何故?(懷師批示:先靜後動,因意境清淨而引發氣機。先動後靜,因氣脈尚未歸元而藉靜止方進入禪觀之境。此二者雖似有顛倒之不同,實則統乃修心歷程之變相而已。)
  九月一日 陰
  這年頭人人都忙,固然“舉世都從忙裏過,幾人肯嚮死前休”。事實上死前還有一大段日子,不忙又如何消遣呢?我認為能用忙來打發日子的人,是最聰明的。(懷師批示:如能享用閑裏光陰,了無日子須用打發排遣,方算得是了事的上等好角色。)
  九月二日 雨
  晚間我正看筆記,忽然一個東西往燈上一撲,原來是個飛蛾。我立刻打開門,請它出去,它衹繞着燈轉,就不出去。為什麽天生萬物都有特性,所以不能自拔的人,喻為飛蛾撲火自燒身。唉!這也是業嗎?(懷師批示:然也。)
  九月四日 雨
  坐中我證到道傢所謂氣機發動的過程,和我的經歷似乎完全符合。奇怪的是,我一開始學的就是禪宗,由觀心起修的,並非依身起修。何以氣機發動的過程會一樣呢?(懷師批示:無論佛之與道,顯之與密,人同此心,人同此身,身心同此一理,氣機亦同此一事。唯各自認同之有別,識知之各異。故造詣各自殊途。然皆不離“應知法界性,一切唯心造”也。)
  九月五日 陰
  門鈴響了,是小妞的同學。因為幾個月前他的生日,小妞送了一個玩具汽車,他父母都拼不起,來找小妞的爸拼。這孩子,人傢替他拼,他連看都不看一眼,似乎沒有興趣。小妞就看得起勁,問這問那的。無怪乎有人說,孩子是家庭的代表,由孩子能瞭解他的家庭。
  九月六日 陰
  坐中忽然腳心跳動得厲害,正坐得好,就知而不隨,不知何時就停止了。現在全身都會跳動,尤其頭頂,有時會跳,有時似被利刃劃過,有聲而不痛,但驚覺一下,就過去了。
  九月八日 陰雨
  晨六時打坐。坐中腳心有一股氣流通過,腳心很怪,時而硬,時而軟,有時還會跳,跳起來如同抽筋,但不痛也不癢。我現在實在不願再管色身的事,一切聽其自然。
  九月九日 陰
  我最近正在參究本來人,師諭:“善惡到頭都不着,方知此是本來人。望強記我此二語。”我認為不思善、不思惡是空,其中的靈明一念,是有,善惡到頭都不着的是妙有。參的心似乎要掉出來似的,真說不出是何滋味。
  九月十日 晴
  坐中我參就本來人,起初我怕着相,是否即戒取見。其實,那個本來人隨着見聞覺知,都體會得到,但不清楚,我懷疑能清楚地見到嗎?據說參禪要在未求知一念前看去即可,那麽活一天就參一天,如果能在死前的一剎那參出來也好,總算沒有白費力氣。
  九月十一日 晴
  帶小妞去後院玩,但見爛梨滿地,鬆鼠和小鳥爭取啄食,太爛的誰也不要。一會兒貓兒也過來望望,隔壁修車行的鄰人也來打幾個吃。惹得隔着樹籬的狗兒亂叫,好一副活生生的畫面,小妞看呆了。小妞母女都愛貓狗,我卻嫌髒,正好這傢男主人不愛小動物,所以就免養了。過去有一傢鄰居在路上抱來一隻小貓,後來發現是衹病貓,於是又忙忙地棄之郊外,我頗不以為然。我對這些東西不輕易收養,但既養了,就不忍棄。我不喜歡有始無終的事,所以遇事比較考慮。
  九月十三日 晴
  今日星期,他們都出去了。我因眼病,不能看書,盡量打坐。近來我也比較更喜歡打坐,常利用零碎時間打坐。好在不怕打擾,這是一點小小的成績,似乎又有了新進境。(師示:六根、九竅,因氣質變化過程影響,都有偶爾發病現象。此時,極需藥物幫助,要收事半功倍之效。故修道者必學醫,菩薩須學五明也。五明即:內明、因明、聲明、醫方明、工巧明。)
  九月十六日 雨
  因眼病看了一次內科,也買了一瓶眼藥,還可以,眼病漸好,要多休息。晚間一直不能看書,奈何!後院隔籬狗叫,孩子們從破籬過來打梨。恰巧今天遇上這傢男主人,一起攆走了。這樣也好,以免摔壞了人,又是麻煩。我不好意思攆他們,但如果摔壞了孩子,又將如何處理呢?人是很難做的!(懷師批示:處世處事與自修內觀,極難合一而知權變。)
  九月十七日 晴
  下午小妞放學回來,我問她新學校如何?她說:“不好。”我問:“你不喜歡?”她說:“他們不讓喝水。”她媽媽說:“這學校舊式,有上下課,如去厠所或喝水之類,都要下課的時間,上課不許動。”小妞過去的學校是最新式的,學生沒有固定的坐位,去厠所或喝水,隨時都可以,要吃飯的時候,各人的時間也不一定。教授法是因人施教。譬如小妞已能算加減法,讀書可以自己拼音,還學法語、西班牙語,而同齡同班的學生竟連英文字母都認不全。那個學校是誰行誰就往前跑,不行的就丟在後面慢慢來。小妞適合於最新的教學方式,缺點是學費太重,那學校一年的學費,可讀其他學校五六年。
  九月十八日 陰
  晨六時打坐。坐中聽到他們都走了,忽然身內一股氣從頭頂而出,一直上衝雲霄,隨雲飄蕩。但我知道自己在打坐,我想又出神了,就立刻回來,來去都是直上直下。稍後也不知如何自己竟在一隻水晶瓶內,這衹小巧玲瓏的小瓶衹手能握,滿註清水,自己卻是水中的一道白光,直立水中,上端從瓶口衝出,與雲銜接,成一直綫。此時衹感到自己就是清水中的那道白光,又似玻璃管,亮晶晶的,我實在無法形容那衹白光管子是多麽美妙了。這時沒有身體的感受,衹覺通體透明,光亮無比,也清涼無比。我衹希望永遠是它,又永遠立在上接雲天,下註淨瓶中。就是那個水晶小瓶也纖沉不染,透明可愛。正欣賞着,不知怎又出來了。坐中竟做了個夢?真有趣!連眼病都忘了。(懷師批示:此乃意識在定中自玩獨影境,不執即為勝境,執之即入邪見。幸而你素來明慧而不執著。)
  九月二十一日 陰
  晨六時打坐。坐中聽到小妞起來了,現在要到七點纔天亮。她們的老師叫孩子們每天八點要到,所以天亮就要起來纔行。此地早已入鼕,早晚相當的冷,小妞已步入人生的旅程了。她的父母不用說是為前程而辛苦,我呢,又何嘗不是為人生的結局而努力,所謂各有前程,雖然方向不同,目的確是一樣。(懷師批示:好一節警世名言。)
  九月二十二日 雨
  晨六時打坐,坐中清靜異常。最近因眼病,用打坐代替休息,於是打坐的時間特別多。意境上起了變化,似乎是一片無邊的虛空,又如太陽下的虛空,在陽光下見微塵飛揚,也實在說不清楚。(懷師批示:其實,平常應以多修靜修定為日常生活為是。)
  九月二十三日 陰
  學禪固然很不簡單,但我確實喜歡它有一種不可思議的深度,至少值得探究一番。當然學起來是苦一點,可是學哪一行不苦,衹怕苦出來還沒什麽意義。老師說:“這東西學不得,爬進去就爬不出來,或是雖有方法學不了。可是自古成功的人,又誰是預知必成纔去學的,還不都是孤註一擲,據說千百人中難有一成。但人到頭總是一死,學不成無非也是一死,與其等死,何不修修看。(懷師批示:不禁為你拍掌叫好。)
  九月二十四日 晴
  見天氣晴朗,在後院站了一會,擡頭望望天空,但見晨曦高照,光芒四射而柔和,亮而不刺眼,整個天空在陽光的普照下,靜靜的。這時空中沒一隻飛鳥,地上沒一個行人,此一景色,忽覺似曾相識,原來正和我最近意境上的境界一般無二。有人說,學般若,如在刀劍上行,我還不夠程度,所以不覺有那麽嚴重。也許我學的不是般若?(懷師批示:這是說起而行之行願方面的事。)
  九月二十六日 陰
  坐中最近都有一種情形,就是坐中將深入時,忽然就有塵影襲上心頭,立刻空掉,立刻又來。現在的好處是,非但不隨境轉,當它來時,心裏清清楚楚,有時自覺好笑,甚至自我警惕:“不要再迷了,不易到今天呢!”(懷師批示:這是第八阿賴耶識中過去種子爆發等錯綜映像。)但願這是過程,這條路走過去,又會退回來,真要有堅強的毅力纔行。每當遠景在望之際,阻力更大,好在自己清楚不迷,但很討厭!(懷師批示:同安察禪師偈曰:萬古碧潭空界月,再三撈[ ](左為提手旁,右為鹿)始應知。)
  九月二十七日 雨
  晨坐中聽到小妞教她爸的中文,又唱中文歌,笑得哈哈的。他們父女換着教,她爸教她印度文,聽着,聽着,我也就不清楚了。
  下午客廳裏大開印度音樂,我看《金剛經》,雖然可以關門,我卻故意不關,音樂也聽了,書也看了。這是幾年來學到的一點本事,並非聽不見,也不是喜歡聽,衹是不在乎。晚間看一點筆記。我現在懂得趙州八十還行腳,怕失掉的是什麽?這東西確實要鍛煉,否則搬個房子就找不到了。
  九月二十八日 雨
  小妞因為會自己拼音,又能算加減法,雖然年齡不夠,是幼稚園的學生,卻在小學一年級上課。這是美國學校的優點,智商高的學生,不會被拖下去,老師隨時註意提拔人才。
  九月二十九日 陰
  坐中在無邊的空境中找本來人,但我認為要找本來人的一念,及能知找到沒有的一知,不正是本來人。如以本來人去找本來人,到哪兒去找。(懷師批示:好!好!)
  十月二日 雨
  近來坐中都似睡非睡的,即不打坐時也是一身軟軟的,既非倦,也非病,不痛不癢,衹是軟綿綿的,又不是弱,似乎鼕行春令,很怪。最近就是有點怪。譬如國內有種香菜,下面做湯算是一種作料,過去這傢去印度店或中國店都常買。印度人更喜歡吃,但近來我卻不能吃,連聞都不舒適,似乎有些反常。最近又似乎很敏感,如廚房煤氣,別人都不在乎,我卻覺得對呼吸很障礙。
  十月三日 雨
  坐中似睡非睡地,很舒適。最近有個心聲一直跟着我。譬如有時候它會說:“這麽沒出息,還想學道!”有時候它又會說:“不容易到今天,速起前進。”甚至它會說:“翻過去就到了,不得因循!”種種提示,而這時的我,總是恍兮惚兮的,我想這是心所吧?我在它的監視下,一點偷懶不得,我不知道別人是否也是如此?(懷師批示:此皆阿賴耶識宿習種性所發,循耳識習氣而自我諷譏,並非他生。換言之,即聲塵影事之妄想相也。知之便息。)
  十月五日 陰
  坐中我已體會到本來人是什麽?但我想我現在的空境是意識現量,而非真意現量,要一擊忘所知的纔是真意現量。那境界之來,要靠機緣巧合,要找是找不到的。但我想可以用找東西的方法去找,就是不要存心找它,衹把它放在心上,有朝一日,在有意無意之間恰巧碰上,如忘忽憶,就找到了。(懷師批示:說的也是。)
  十月六日 雨
  晨六時打坐。坐中聽到小妞講話,又聽到關門聲,知道他們都走了,忽於一剎那間,這一覺就與空境相應了。無邊的虛空,唯有這一覺性的存在。此時的我,心清如水,也知道有身,卻不相幹。雖然我也知道此空非真空,此覺也非真覺。
  十月七日 雨
  明天起,每周四下午女兒要到醫院和預知將死的病人談話。這是她學心理學寫論文的題材,研究這些接近死亡的病人的心理。她過去寫哲學博士論文的題目也是怪怪的,這次更怪。但我也不反對,如果她真能做一點對人類有益的事,也就不白來人間走一場了!我到現在纔真正感到沒為人類盡到半分力量,十分遺憾!如能天假機緣,當全力以赴。
  十月八日 雨
  外面又下着雨,但我意境上仍是一片晴空,晴空中唯有一點覺知。近來我的心境似有改變。唉!又說不清楚了。下午女兒去醫院看接近死亡的病人,據說都是癌癥。誰說外國人不講孝道?該醫院住有一位百歲老婆婆,因摔一跤跌壞了腳,由她兩位女兒輪流去陪她。也有父母長期住院,由兒女輪流每天去陪伴的。我認為孝是天性,無所謂興與不興。中國人自古就是禮義之邦,但仍有不孝之子。不過中國人表面上看來個個都懂孝道,可是外國人的孝道,確實出自天性,因為他們並不講究這個。
  十月十二日 陰
  頭有點暈,衹得服一粒阿斯匹林。記得國內的阿斯匹林不能常服;美國的阿斯匹林,無論頭痛、牙痛、感冒,甚至於任何處不舒適,都可以服用。別人每次二粒,我衹敢服一粒。
  十月十三日 晴
  坐中反復參究,似乎已弄清楚了是怎麽回事,現在衹是求證了。證到一步算一步,我很心安,信心堅定,决定不移了。我認為此事說難不難,說易不易,衹是那點機緣不易巧合而已。由過去的經歷,我有心得!總之謀事在人,成事在天;衹問耕耘,不問收穫,總有一天,水到渠成。我有信心。
  十月十五日 陰雨
  近來常有小毛病發生,雖不嚴重,卻也討厭。但我卻正好藉此證實病的是色身,至於那個無頭無尾的東西,任何事都與它無關,它是藉物現形,無知而又無所不知。唉!又說不清楚了。女兒常說,說了這許多,又說沒有說清楚,不是說了許多嗎?殊不知我是說無法把我的思想全部表達出來。
  十月十七日 晴
  最近感到心境方面的變化最大,同時小毛病也很多,我不大管,除非嚴重了纔用一點藥物相助。晚間我看筆記。我認為道傢的身外身,與密宗成就的意生身相似?不知對否?(師示:相分相似,見分不同。)
  十月十八日 雪
  坐中感到暖和舒適,一心無挂,似乎一股氣順頂門直嚮上升。我想起道書上說,沒打過野戰的人,一旦飛升,會心悸下墜,而得心髒傷殘,這一想就停住了。(懷師批示:不必多此一疑。)
  到廚房,見外面似在飛雪。開門一看,果然細小雪花落地成雨,滿地黃葉浸在水中。我現在已無悲秋之感。萬物本無自性,生生死死,死死生生,無非都是隨緣而變,當其欣欣嚮榮之時,已就註定了今日之謝。所以說生而無生,這也是大自然的現象而已。(懷師批示:明白了!)
  十月十九日 陰
  近來也許是色身不適,每晨總是懶懶的,無奈心聲催促得緊,衹得起來打坐,於是坐中又進入一段佳境。這一心聲很怪,不在內外中間,卻有無處不在。最怪的是過去沒有它,我是自己管自己,我還這樣以為:“在初中三年,我一直被選為自治會長,或許有點關係。”而現在也不知是何時開始有了它,我忽然變得似乎處處都要它的提醒和催促了,豈不怪哉!(懷師批示:不可循業遷流。)
  十月二十一日 陰
  下午收到六十七次日記批示。師諭:“平常應以多修靜,修定為日常生活為是。”其實在未見批示之前,我已有此覺悟,所以近來看書的時間減少了。常在靜中參一個問題,但總不離本來人的範圍,我怎麽覺得我衹差求證了?
  十月二十二日 陰
  坐中不知怎麽,自己在一個懸崖之上,下面則似雲似霧的,不時出現一片澄清的汪洋大海。這時的我並不覺有身體的存在,衹是看見有此一景色而已。晚間女兒在飯桌上談起,一為病人說她表姐今天要來接她,但她七十歲,她表姐八十了。她要去找她的表姐,女兒代她提一個重重的袋子,送她出來,她卻在樓上亂轉。女兒這纔明白,她已神智不清,衹記得她有個表姐,她的記憶還停留在那個階段上。護士們不準她下樓,必要時把她栓在床上,怕她亂跑出事。據說她得了癌癥,但一時還不會死。這是什麽業?是孽?衹要出去看看就知道業確實造不得。
  十月二十三日 雨
  無意中打開電視——其實是有意無意地,想看看有無瑜伽節目,不料恰巧十一號電臺正有一位女士表演。我見她比過去的資態好,也有些地方不太一樣,於是我又從她學了幾節新的,把舊學的改正了一下,這就是我學東西的毛病。譬如一篇語體文,有時我又夾兩句文言——既非典故,亦非成語。我以為衹要看上去不至格格不入就好,任何體裁也不是天生的。瑜伽自有它的原則,但各人教的不一致,同一姿式,一個站起做,一個坐着做。我覺得哪種適合於我,或者我覺得哪種好看,我就取哪種。
  十月二十五日 陰
  讀《論語別裁》。老師說皇帝有個秘密,就是成功之後,他留在身邊的都是笨人。其實,這衹是公開的秘密。自古真正的能人智士,大都功成身退,這樣才能留名保身。能夠急流勇退的,纔是懂得明哲保身之道。固然有的人可共安樂而不能共患難,但大多數的成功者,都是能共患難而不能共安樂。況功臣就會被人忌妒,如果自己要不知進退,那就自取殺身之禍了。
  十月二十六日 陰
  因牙痛,天天吃洋芋,把洋芋煮爛放牛油,又因牛油性熱,就用包𠔌油代替,此間叫做假黃油。由此我又憶及在昆明躲警報住鄉下的那段時間,每日早晚都有些半大女孩子提一籃洋芋,去池邊颳皮。原來那地方的人,每天都吃烤洋芋拌辣醬。四、五歲的女娃就學颳洋芋了。他們是人吃洋芋,豬也喂洋芋。雲南人規矩最大,鄉下人也不例外。當有人從他傢門口經過,如果他正在吃飯,不管相識與否,他都會端起碗來說聲:“請1”那麽,那個人也回聲:“請。”如果他問你吃不吃辣椒,你就會說:“咯會請辣椒呢?”我在昆明城裏城外共住七年,尤其在滇緬鐵路任職時,同事多半本地人,我也學了一口雲南腔。
  十月二十七日 雨
  今天又下雨,今鼕雨水特多,想來是氣候不夠冷,無怪我的火氣特別大,眼痛、咳嗽、牙痛,相繼而來。我覺得打坐,做瑜伽,牙根會鬆,似有下墜的感覺,但有時又似乎牙根會緊,實在說不清楚,但知和牙有關係而已。(懷師批示:應該拔牙了。)
  十月二十九日 陰
  坐中清靜異常,覺性雖是遇緣始見,我卻有背着娃娃找娃娃的感覺。
  十月三十日 晴
  坐中幻像特多,奇怪。記得學打坐之初,從無幻影出現。後來有雜念遊絲,最近纔有幻像出現,現在又好一點了。前些時一上坐,眼前就如同小時侯看西洋鏡,一幕一幕地過來又過去,我追逐着看它的起點。我認為念由體起,幻像由念起,又說不清楚了。(懷師批示:氣脈將通頭部[後腦]之故,引起業識種子中之獨影境而已。)
  今年身體特別熱,前幾天滿面紅光,我認為是火氣,果然後來都發出來了。(懷師批示:滿面紅光,亦因頭輪氣脈未通之故。)
  十月三十一日 晴
  晨六時打坐,坐中如常。下坐見天氣晴朗,在外面站了一下,空氣清新無比。近來特別敏感,我想是心空之故,我也說不清楚。
  今天在美國是鬼節,這是俗名,中譯為萬聖節。
  十一月三日 陰
  今天周二,小妞由別人送回來的,她媽媽要在夜間十點後才能回來。她咳嗽還沒好。我看她歪在沙發上,很不舒適,叫她進房內好好地睡,她又不肯。其實,大人有時也會這樣,忽然歪在那兒,覺得蠻舒適的,就想睡着,尤其是在病中,如果有意好好地睡,又睡不着了。記得小時侯見過一位客人的孩子,他伏在桌上睡着了,大人抱他去床上睡,以為舒適一點,不料他大哭大鬧起來,結果他也睡不成,大人也坐不成,連哭帶叫地抱着走了。大傢都認為這孩子很怪,我也以為如此。但現在卻懂了,因為苦樂是自己的感受,非局外人所能瞭解。猶如窮苦的人不一定可憐,富貴的人也不一定快樂,其中的感受究竟如何?衹有自己知道。
  十一月四日 陰
  晨六時打坐。坐中把這個世界丟在腦後,眼前是一片無邊無際的虛空。一會兒客廳裏的說話聲,小妞的笑聲,誰走過門口的腳步聲,廚房的水聲,浴室的馬桶響,都清清楚楚地傳了過來。這些聲音似乎都落在虛空中,沒有任何反應,猶如一汪清水,雖然投進一些東西,卻激不起一點浪花,水是那麽平靜安詳。
  十一月六日 雨
  晚間我看筆記。法國哲學家居友說:“生命的一個條件,就是消費,個人的生命,應該為他人而放散。在必要時,就該為他人犧牲,這犧牲乃是真生命的第一個條件。我們的天性要我們這樣做,就像植物不得不開花,縱然開花以後,繼之以死亡,仍舊不得不開花一樣。”這段話,我不知道和佛學的自利、利他是否一樣?似乎他說的全是利他,無我,真是無我了!(懷師批示:善哉言乎,唯惜其見地尚限一偏,僅同天然外道論調。)
  十一月七日 晴
  晨六時打坐。坐中近來總是恍兮惚兮的。不過心裏並不迷糊,而且那種恍兮惚兮的味道也很舒適,有點飄飄然,不知有身,也忘了這個世界。
  十一月八日 晴
  坐中我一直住在空境裏,浴在晨曦中,溫暖而舒適,恬靜極了。今天星期,電視沒有可看的節目。美國人周末不是整理庭院,或收拾屋子,就是參加什麽聚會,沒有人在傢乖乖地看電視。古人說:“秀纔不出門,能知天下事。”照說以現代的電視廣播之發達,更應該用不着出門了。殊不知一出門去,完全不是那麽回事,宣傳是宣傳,事實是事實。譬如新出一種藥,宣傳得比仙丹還美,過些年,又說簡直不能用了。當我們搬來此地之時,因地方太冷,有些人傢從墻裏打進去一些隔絶空氣的東西,這樣也可以省暖氣。可是現在有這種設備的人傢,又大傷腦筋了,據說會得癌癥,房子賣都賣不掉。因為不能騙人,否則會打官司。唉!真是從何說起。
  十一月九日 陰
  今天收到第六十八次日記批示和《成唯識論》一本。我隨手一翻,這不是簡單的東西,不但要查字典,有些地方,還得老師開示纔成,又夠我研究一段時間的了。如果老師能指示一些要點和看法就好。
  十一月十日 晴
  下午在等小妞放學的空閑,順手翻了一下《論語別裁》,正看到老師說現在的人,人傢問他貴姓,他就答:“我貴姓某。”確實我也聽到過如此答話,我以為那人是在開玩笑。如果他真的不懂“貴姓”及“府上”的意思,那就太遺憾了。中國自古就稱禮義之邦,泱泱大國,自從歐風東漸,各方面都在變質,但無論如何變,也不能太過離譜。記得我初到滇緬鐵路的第二天,主管召見,他手裏拿着名單,一一握手問貴姓,照我的習慣,就答:“姓金。”但那次我卻改變了一下作風,因為聽到前面的人都簽自己的姓連同名字,我也就破例劃了一次葫蘆。我們十多個人當中,衹有一位小姐沒有註意,輪到她時,她衹簽了一個王字,那位主管皺皺眉頭,大傢也覺得有什麽不對。如果照現代的人,幹脆就答:“我貴姓王。”事實上,主管拿着名單目的在認識人,所以當時答姓名是對的。
  十一月十一日 陰
  下午小妞掉了個牙齒。我記得七、八歲纔該換新牙,何以五歲半就掉牙呢?真是噴射時代,一切都是快的。我叫她把牙丟掉,她說不行,把牙放在枕頭底下,第二天還會得錢。她的同學都是這樣,據說這是美國的風俗。當然入鄉問俗,晚間她睡了,她爸媽就放了幾毛錢在她枕頭下面,這也是說明美國人從小就講錢。
  十一月十三日 陰
  晨六時打坐。坐中在虛空中做瑜伽,全無身的存在,似乎是個化人,柔若無骨,輕鬆無比。我體會到沒有色身的束縛,太自由了。我也知道這仍是意識作用,但不知這樣下去,能否脫離意識的範圍?(懷師批示:要不要脫離意識,在有意識作用的你自己,何須疑問。唯意識不須離,離亦不可得,衹在一轉而已。無意識則無佛可成,亦無衆生可度。)
  十一月十五日 雨
  在廚房作業,一擡頭見玻璃窗外,天空有一道彎彎的長虹,來美後還是第一次看見。記得它是出現在雨後天晴,不禁走近玻璃窗望望,果然地濕濕的,纔下過雨,天並未晴。長虹是出現在灰色的天空,與國內出現的翠藍色天空的長虹相比,不夠完美。我正凝神之際,一個人走上木梯,原來是纔修好的水管,另一邊又漏了,房東再次請來修理的工人。這就是租房子的好處,哪兒壞了,通知房東,就有人來修理。如果是自己的房子,一切都靠自己動手。因為人工太貴,每逢周末和假日,都為房子而忙,於是房東變為房子的奴隸。我到現在為止,住過兩次最完美的宿舍,在國內是天津中西,在國外是哈佛世界宗教研究中心的宿舍。我是懶人,所以喜歡住宿舍,或租房子,如果花時間去為房子忙,那我情願住山洞。真沒想到買得起房子的人,苦經多着呢!這也是所謂的隔行如隔山。
  十一月十七日 雨
  晨六時打坐。坐中聽到自己的呼吸特別響,猶如有一種水壺,在水燒開的時候,它會呼呼地叫。有時又聽到體內如同機器房,好熱鬧,還有些時耳內似起了風,恍惚置身於臺灣的臺風之中。我想這些都是修持中的過程,我必須耐心地等它過去。
  十一月十八日 陰雨
  晨六時打坐,坐中如常。下坐見外面又在下雨,到處濕濕的。我現在已不為天氣所轉,無論什麽天氣,意境上總是一片晴空。
  十一月十九日 雨
  由女兒陪同去看牙醫。檢查結果,下牙還有幾個好的,上牙沒有幾個好的了。醫生說:“上牙全部拔掉,下牙盡量保持真牙。因為全口假牙,一時不易適應,而且下面有真牙,上面的假牙容易緊,是最好的辦法。”不過醫生問我:“上面全部拔掉,需要六個星期纔長得好,然後試牙,要試六次,前後要經三個月纔成,三個月內衹能吃面包和稀飯,可以嗎?”我說:“沒什麽可不可以,既然非拔不可,就得拔,拔後一定要六個星期纔長得好,就給它六個星期去長,三個月內衹能吃稀飯,就天天喝稀飯,能吃面包就吃面包,任何事在過程中,該如何就得接受如何!”醫生笑嚮女兒說:“她很好!”我也笑嚮女兒說:“她不知道我正學禪。”
  十一月二十日 陰
  下午收到《知見》雜志,上面有老師的《唯識中觀研究》和《禪觀研究》。由這本雜志,瞭解了十方叢林書院的一切,看來會務發展很快,難怪老師和同學們都那麽忙了。
  十一月二十一日 雪
  晨六時打坐。坐中聽到門鈴響,下坐見來人就是過去上課時言語失常的副教授。據說精神病院太可怕了,第一天進去的,不分男女,也不管病情的輕重,都塞在一間大屋子裏。於是真正的瘋子就亂打人,甚至強姦,無所不為,這種情形,病愈重的人愈好,因為失去理智的人,反正不在乎了。可是病輕的人,神智還有點清楚的,就受不了。要進去幾天之後,醫生檢查清楚,再分病房。這位副教授因被人打,也許是呼叫了,於是醫院的助手進來,又把她打一頓。那些助手都是大力士,很壯,也穿得很厚,他們會被人打,可是也會打人。那間大屋子的墻上有很多洞洞,真正的瘋子先被打一針,然後送入那洞洞裏,關上鐵絲網門,讓瘋子在裏面睡覺。唉!這何異人間地獄!
  十一月二十三日 雪
  晨六時打坐。坐中從體內來的,不知是氣還是水,我想是氣,但卻似雲。愈漲愈寬,漸漸從身體的邊緣漫過身體,進入虛空,於是沒有天、地、人、物,什麽都沒有了。也不知是被雲層蓋住,還是被水淹沒,衹有似雲似水,無際無邊的一片,而自己恰如一葉輕舟,漂蕩水面,又似一隻小鳥,穿梭雲間。總之,自由自在,輕快無比。也不知是雲漸漸散了,還是水漸漸消了,忽然有顯露了這個世界,同時又有了這個身體。我想這仍是心識的範圍,如果翻過此一界綫,不知將是什麽境象?
  十一月二十五日 晴
  我在廚房下面,不知如何,手裏拿着筷子,眼睛看着鍋裏的水滾起來,我忽然想到:“自覺、覺他、覺即菩提。”那麽,覺即通往菩提的大道。其實覺性人人都有,衹為它一顯即隱,而且與世俗的聰明伶俐無關,所以不為人所註意。我認為它就是智慧,每個人的智慧高低不同而已。
  十一月二十六日 陰
  今天感恩節放假,女兒去醫院訪問病人。據說病人走了一半以上。美國的節日是傢人或親友聚會的日子,所以病人也被接走了,可見人就有人情味。據說走不動的人仍有三五個人來陪一些時間。
  十一月二十七日 陰
  小妞吃飯時若有所思地告訴我:“人在媽媽肚子裏,有一根帶子通媽媽的,媽媽吃飯,一些是給媽媽,一些是給娃娃。”我問她誰說的?她說是過去那個學校的老師講的。然後,她又講飛蛾、蝴蝶是如何變的。蚯蚓如何,岩石又是如何,說得都還有譜,儼然一位小博士。記得我們那個時代的人,十歲還不懂什麽,老人說孩子是從脅下剖開取的,也就信了呢?現在五、六歲的孩子什麽都懂,科技時代的人畢竟不同。不過,她過去那個學校的教師是受過特別訓練的。現在念的這學校不太一樣,一學期下來沒學到什麽,同是一個孩子,學校和老師的關係很大。
  十一月二十八日 陰
  下午母女步行去買菜。女兒認為美國人從小就不用腿,去哪兒,汽車、摩托車、自行車都可以坐。總之不走路,所以美國老人多患腿病。但看門外過來過去的人,還不到老,腿就不行了。所以她常要小妞父女去散步,也許有其道理。我是從小就不喜歡坐,人傢說三腳貓坐不住,到現在雖不出門,仍然在屋裏走來走去。譬如在廚房有些一站就幾小時,我沒有坐着摘菜切菜的習慣,女兒又常常要我坐,我總是記不得。
  十一月二十九日 陰
  晨六時打坐。坐中感到飲食的重要性,如果飲食不合適,坐中氣不易伏,妄念也多,且難久坐。反之則很舒適,所以晨坐比睡前打坐要舒適些。一方面也是夜半打坐,容易疲倦,所以我坐中的境界,都由晨坐中來。其實,我總認為靜夜纔是打坐最好的時間,然後有心栽花花不發,毛病就在有心了。雖然說禪不在坐,但如果平時用功得力,坐中自然見效,此中妙處非自證不知也。
   十二月一日 雨
  晨六時打坐。坐中證到肉團心與虛靈心之個別存在。平時雖然知道有兩個名詞,也懂得人們所謂的心,衹是四大假合之身的一個零件而已,但虛靈心卻找不到。現在卻清楚地體會到,它在那不上不下,不前不後,不左不右,不內不外,遇緣即顯,無緣不現,因為它無所住,有意找就找不到,無意中卻又到處碰到。或認為它與覺性有關。總之,衹可體會,不可言傳。
  十二月二日 陰
  晚間我讀《成唯識論》。這本書初拿到時,一翻開都是名詞,那些名詞對我來說,並非很生疏的,但正是我平時最懶得記的。認為不重要的,我衹大致看了一下,八識規矩頌,也未深究。不料這本書上幾乎全是那些名詞,這猶如一個留級生,聽起來也不生疏,考起來卻無頭緒。老師說如有人證道成果,如沒有觀待上的成就,則果位不高,那麽必須要耐心地查字典,而且用心地去研究了。
  十二月三日 陰
  因牙痛,憶及兒時,見老人牙痛不能吃飯,我說:“最好拔掉另換新牙。”老師笑了說:“異想天開,真是娃娃講話!”但我總認為想得到就該做得到纔對。但到現在又弄不清了。想像是幻想?抑是妄想?如果沒有想象力,又如何能發明呢?(懷師批示:幻妄名異實同,都是妄心。想——有比量、非量、獨影境、帶質境等差別。)
  晚間我仍看《成唯識論》。何謂大等法三事合成?我查過字典,沒找到,衹得請老師開示了。(懷師批示:大就是四大。三事就是薩duo——勇健、刺she——塵[ ](上分下土)、答摩——she鈍。此乃數論哲學言自性具此三德——事。非理之說。換言之:即喜——愛、憂——煩惱、she——愚癡三事。)
  十二月六日 陰
  快到耶誕節了。對美國人來說,這猶如我們中國人過舊年一樣,是一段相當忙的日子。不但教堂,就是學校及一般家庭,都忙着佈置聖誕樹了。尤其從感恩節開始,也就是火雞遭劫的日子。據說火雞肉營養價值很高,衹是太大,所以衹有在過節時請親友同吃,而且常常是原班人馬第二天再吃一次。我們是既不會烤,也不想吃,可是每年總有人請,為禮貌不得不去,也不得不吃。我還是到臺灣纔第一次見到活的火雞,以前衹見過風火雞的,原來兒時以雞毛當令箭的雞毛,就是它們的。(懷師批示:那是山雞的毛,不是火雞的毛。山雞學名雉。)
  十二月七日 陰
  下午小妞給我看她的勞作,用七個雜色裝蛋的盒子,做一個燈罩,廢物利用,相當有趣。還有用意大利的空心粉做的東西,有的像蚌,有的像蛇,各式各樣的,都噴上漆,還很像樣。在學校她們也幫着佈置聖誕樹,別看小人,動作快得很。因為幼兒做事,不加考慮,畫個什麽,剪個什麽,小手一動,全出於想象,不加思索,立即完成。有一次小妞的畫貼在墻上,客人問:“這是印象畫吧?”小妞笑了。客人說:“原來她把大人都唬住了。”說實在的,現代的畫,東一抹,西一抹,除了作者之外,局外人確實說不出所以然呢!不似國畫,山是山,水上水,清清楚楚。
  十二月八日 陰
  我看《成唯識論》,據說等流是善因流出善果,惡因流出惡果,從彼所出,與彼相似。那麽桃樹定結桃子,李樹定結李子,應該是生因之所生,能不能說等流作用呢?(懷師批示:你說得對了。)
  十二月九日 陰
  晚間我抄下七十次日記的批示。師諭:“唯意識不須離,離亦不可得,衹在一轉而已。無意識則無佛可成,亦無衆生可度。”所謂轉者,當然是說轉識成智,但過去不是一直在說要離心意識參嗎?是不是說不要用心意識去思量,不可在有心中求,須於無意中得?(懷師批示:離妄心,淨意識,試參看!如不起虛妄分別,不思而得,不勉而中,則真心照用同時,大圓勝慧之境,寂泊現前,參即不參,不參即參。)
  十二月十日 雪
  晨六時打坐。坐中丹田發熱,似乎體內什麽都沒有了,衹有一團氣,慢慢上來,至鼻,然後與丹田之氣互相迴旋,隨着呼吸,丹田內有輕微的動蕩。
  十二月十一日 雪
  晨六時欠二十分打坐。一覺醒來,天還不亮,恐怕睡過時候,就起來打坐。坐中飄飄然,也說不清是什麽味道,衹覺得很自在,像一個斷綫的風箏。昨夜似乎做了個夢。據我的經驗,側身左臥與右臥的夢境不同,不衹是否如此?(懷師批示:此乃因生理氣脈不同,引起意識獨影境之差異。)
  十二月十三日 陰
  晨六時打坐。坐中一團氣體,隨呼吸直達丹田,溫暖舒適,這時已無身體的存在,似乎衹是一個空殼。暖氣直升上來,然後又轉下去,如此循環,丹田內愈轉愈熱。
  十二月十四日 陰
  今鼕我很怕熱,我認為是牙痛之故,下周一就該拔了。過去半年來,無論做什麽,總難免因牙痛打擾,我總沒有决心拔掉。現在已和醫生洽商,决定做兩次手術。(懷師批示:老病之牙,不全部清除,終為滲漏。往後如修為功用深時,不妨且待重生新齒。)
  由於牙痛拔牙,我又想到一個問題。現代科技發達,幾乎人力勝天,所謂的巧奪天工。即以牙醫而論,古時老人牙齒壞了就沒有辦法,痛由它痛,掉由它掉。而現在能換假牙,至少能吃東西,健康不受影響。何以現代的人反不如古人的壽命長?而且物質的享受也高,同時自殺率也高,可見科技發達和人壽命的長短,並非正比。(懷師批示:壽命長短,有關業力,不全因營養。又:業報遭遇苦惱,則壽命越長,所受越苦。故佛說長壽天為八難之一。如有道之士,又當別論了。)
  十二月十五日 陰
  近日無論坐與不坐,丹田總是熱熱的,頗有第一次氣機發動前的景象。說實在的,我真希望似那種道傢所謂的“機發則有竅,機息則渺茫”的情形重演一次。如果真會再來,這次我知道如何做了,至少會做到勿忘勿助。上次我因害怕而抑製了,可惜在一無所知的時候,白錯過了大好機會。據曹文逸真人的《靈源大道歌》,及孫不二《女丹訣》,都認為是難能可貴的機緣,主要的是火工難得。
  十二月十六日 陰
  晚間我看第二期《知見》雜志,主要是看老師的《唯識中觀研究》和《禪觀研究》。因為要看《成唯識論》,所以用心去讀《八識規矩頌》,我似乎懂了不少。老師說:“中國古代禪師的成就,大都屬於破初關的層次,苟如此,仍然未達真如妙境。”這一點,從《指月錄》上我已知道。我認為那些大師真正成就者不多,差不多先生占多數,距真如妙境恐怕還有十萬八千裏呢?
  十二月十七日 雪
  晨六時打坐,坐中如常。下坐在外面一站,見滿天雪花,到處潔白,雪上晶瑩的光芒,是那麽亮,看着看着,忽然俗慮全消,心清似水,什麽雜念、妄想全無。我故意去想平時最討厭的事物,竟提不起那股業力,也體會到一切都是虛幻的,空有不二,無非隨緣。更體會到真空妙有,實有其事,這時睜起眼睛,卻忘了身在何處。忽然鈴聲傳來,嚇我一跳,原來站在寒風中,身體感到有些冷了。急忙進屋鈴聲已停,也不知何處來的電話。
  十二月十八日 陰
  在廚房做事的時候,如燒開水,或等水燒開下面,這種等待的時間,我最閑不住,總是在過道抽一本書來看。今晨一抽,抽到本《古文觀止》,一翻正是《秋聲賦》,於是我又重溫舊夢。這本書上有很多我最百讀不厭的文章,真是名符其實。我喜歡古文古詩,因為它有深度。如果喜愛哪類文章,多讀了,自己作文的時候,無意中就能有那種韻味。過去作文講究起承轉合,我認為文法不要死講,多讀好文章,要讀得熟,作文的時候,不要想到文法,而文法自在其中矣。所謂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作詩也會吟。其實,學英文也是一樣,如果能熟背幾篇好文章,寫起來文法就不會錯。當年我們學英文,專講文法,還要畫圖解釋,現在何曾記得半點。
  十二月二十日 陰
  小妞生病在發燒,今日星期,不能看病,衹好等明天了。電視新聞說一位女士半夜起來駕車亂闖,這是不是夢遊癥?(懷師批示:此是夢遊癥,是非量,帶質境。)
  十二月二十二日 雪
  小妞仍不能上學,在傢養病、服藥。女兒告訴我小妞是猩紅熱,幸而是初期,不嚴重,醫生說這種病過去會死人的。我說:“你們還不想看醫生,多可怕!”她說:“真想不到。”我說:“天下事都糟在‘想不到’,都想得到天下就沒事了!”
  十二月二十九日 陰
  晨六時打坐。坐中如常,將下坐不久,忽然頭頂一聲巨響,如同放炮,身心都有波動。過去偶有如此情形,但極輕微。(懷師批示:一聲霹靂頂門開,喚取從前自己底。“此是宋代趙清獻悟道之境,如何?)
  十二月三十日 晴
  晨六時打坐,坐中如常。下坐見他們若無其事,似乎已經忘了今天請客的事。當然請外國客人實在太簡單了,他傢已經做了五六道菜,客人衹有三對,所以足夠吃的。今天如果是外國人請客,就衹在烤箱烤一盤主菜,做一盤沙拉,黃油面包,就是全部了。國情不同,知道習俗就不會白費事。晚間我看《成唯識論》。寫完日記,十一點打坐。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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