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 四棵樹   》 第7節:曹葬      劉心武 Liu Xinwu

  草 葬
  阿姐,你深夜打來電話。
  阿姐,你那回從電話裏告訴我,你看了電視臺給我錄的那個節目,我說北京是自己的故鄉,抒發出那麽多的感慨,你理解我的講述,我自從八歲被父母帶到 北京,從此再未遷徙過,北京雖非落生地,卻堪稱實實在在的故鄉,但是,你說, 你卻是一個沒有故鄉的人…… 阿姐落生在廣西梧州。父親那時是海關的職員,每三年便要調動一次。阿姐 沒有留下梧州的記憶,便隨調動的父親到了重慶,剛對重慶有了模糊的印象,抗 日戰爭爆發了,重慶時常被轟炸,父親便讓母親帶着子女先躲避到成都郊區, 來又回到偏僻的祖籍安嶽縣,等到抗戰勝利,一傢人才終於團圓在重慶,但幾年 後新中國成立,父親被人民海關留用,並被調往北京海關總署任職,阿姐和我隨 父母到了北京,那時阿姐已上了中學,沒幾年就考大學,因為看了一部蘇聯電影 《幸福生活》,被裏面所展現的集體農莊的機械化場面所魅惑,積極報考農機專業, 被東北農學院錄取,於是去了哈爾濱,在那裏一直念到研究生畢業,分配到山東 德州一所專科學校任教……阿姐說,一個人總得連續在一個地方住過十年,才能 認那地方為故鄉吧,偏這些地方她都沒住滿十年,都是客居暫住的性質啊。 1960 年阿姐嫁到北京。我真高興。那時雖然父母已經不在北京,有阿姐在, 她的傢也就是我的傢啊。我以為阿姐就此長在北京了。不,最大的一場運動來了。 阿姐先去他們單位設在湖北的“五? 七幹校”,在那裏因重體力勞動流産,回到 北京,還沒養好,又隨夫君下放海南島,幾年後好不容易調動到肇慶,好,最大 的一場運動結束了,有機會回北京了,那是二十六年前。 阿姐,你這回在北京住了二十六年了,難道對北京還沒産生故鄉的情感嗎? 阿姐曾跟我吐露心麯,她說,居者應有其屋,在北京,差不多有二十四年為住房 的事情睏擾。不能安居,怎能認土為鄉?先是隨夫君住,兩個兒子越長越大,房 間不夠用;後來評上了副教授,可以由學院分較大住房了,偏那時夫君溘然而逝, 根據學院分房的規定,是按人口計算分配面積,少一口人,就分不到大單元了, 結果衹是遷往了一個較好的地點,居住面積甚至比原來還略小了些。阿姐為此心 情一直抑鬱。兩個兒子遠走高飛,奔前程是大理由,居住不暢也不是小理由。阿 姐十幾年前就成了空巢老人。 為阿姐寂寞,我和妻給阿姐送去一隻貓咪,雪白的波斯貓,一雙湛藍的大眼 睛,阿姐給他取名瑰瑰。在空巢裏,阿姐撫着瑰瑰雪白的長毛,絮絮地給他訴說 了些什麽?瑰瑰睜大一雙湛藍湛藍的大眼睛,癡癡地望着阿姐,又表達了些什麽? 不知道。衹記得,有一天阿姐來電話,說後悔得不行,在給瑰瑰洗澡的時候,實 在覺得瑰瑰乖得不行,逗他玩,張開嘴巴假裝要咬他那粉白的耳朵,瑰瑰也配合 她一起玩耍,濺了一地的水,但樂極生悲,一不小心,竟真把瑰瑰耳朵咬了一口, 頓時流出了血來,那瑰瑰竟不伸爪抓她,她把瑰瑰心疼地摟在懷裏,瑰瑰衹瞪圓 了雙眼望着她,眼神裏滿溢着無辜…… 阿姐給瑰瑰精心治耳傷,外敷內服,一天觀察數次。那回我去看望阿姐,她 問我:還看得出來嗎?我說實話:兩耳不怎麽對稱了。阿姐說:為這事,我打了 自己兩次。
  兩年前,已經退休的阿姐終於享受到了高教係統的政策房,那政策就是按你的 職稱、工作年限等等因素減免房價,最後以很低廉的價格把房賣給你。阿姐終於帶 着瑰瑰去安居享福。那樓盤質量很好,整個小區設計得相當合理,緑化程度很高, 配套設施也很完善。阿姐和許許多多普通人一樣,並不心負沉重的歷史記憶,善於 在流年時光裏咀嚼瑣屑的生命樂趣。她會打電話給我,報告他們小區圍欄上的薔薇 開滿粉紅的花朵,或甬路邊的馬纓花樹上的絲狀花那氣味是一種怪香,又或告訴我 中庭的噴泉在噴水,而她剛在園林中專為腳底按摩鋪敷的卵石道上鍛煉回來…… 我的兩個外甥都回來看望過他們母親。阿姐說他們能獨立很好,她一個人過 慣了,現在房子雖然寬敞了,也並不希望別人來一起長住,說着她又改口,說現 在她跟瑰瑰兩個人過得很好,別的人偶爾來看看他們,就很高興。 阿姐半夜忽然來電話,這是從未有過的事。 她告訴我瑰瑰去了。 瑰瑰已經活過了十三年,據說要乘七,才能衡量出相當於人的壽數,那麽, 已經是九十過頭的生命了。瑰瑰算壽終正寢,是白喜事,我這樣安慰阿姐。阿姐 說她早有精神準備,實際上瑰瑰已經有半個多月拒絶進食了,用針管灌他牛奶, 他先忍受,但你一離開,他就嘔出來。瑰瑰真懂事啊,身體那麽衰弱了,還總是 要掙紮着,自己走到他那厠盆裏去撒尿。阿姐總想讓瑰瑰還像往常那樣,在她床 尾睡覺,給她暖腳,瑰瑰卻自知身體已經有了難消的不雅氣息,堅持走到客廳一 角的墊子上,頭朝墻壁趴着昏睡。瑰瑰在那天下午忽然走來朝阿姐喵喵叫,似乎 想吃東西了,阿姐馬上給他煮出以往最喜歡的魚湯,拌了飯,瑰瑰吃了,還吃了 幾口從法國進口專為老齡貓生産的貓糧,又任阿姐坐在沙發上抱着他,梳了半天 毛。阿姐告訴我,她很快意識到這是回光返照。夜裏她一直睡不塌實。後來,大 約晚上十點多,她發現瑰瑰正從睡覺的墊子上,吃力地朝她床前走來,還沒等她 坐起來,瑰瑰就倒下,再也起不來了…… 阿姐早有準備。她為瑰瑰淨了身,係上金色的小鈴鐺,用一大塊玫瑰色的紅 綢將其裝裹起來。但正逢溽熱的夏季,即使有空調,瑰瑰的身體很快僵硬,恐怕 等不到天明就會開始腐爛。兒子們或在異國或在他鄉,我這個弟弟也已逾花甲, 她能靠誰安排瑰瑰後事?她早已勘察好,就在他們小區最西南隅,有株罕見的古 槐,樹幹比水桶粗,樹冠極大,顯然,那是園林部門登記在册的古樹,早安置了 一圈鐵柵將其圍護。從阿姐傢的大陽臺上,就可以望見那株古槐,而且能清楚地 看出,那鐵柵所圍的樹根部分,形成一個頗大的凹坑,坑裏躥出茂密的野生植物, 大多是些叫不出名字的雜草。那裏很少有人過去,也沒有現成的甬路可通,走過 去,必須踩過一片半野生的植被。阿姐早形成一個念頭,就是瑰瑰一旦去世,就 將包裹好的屍體拋進那草叢,讓他靜靜地化解到樹根下的土壤中,成為古槐的新 滋養。不會有人專門跑過去觀看那古槐下的茂草,更不可能有人越過那圍柵到樹 根底下去,而她呢,卻可以每天從自傢陽臺上,眺望那古槐茂草,與瑰瑰的精靈 仍保持一份隱秘的交流。 阿姐的這個想法真不錯。那晚她也就那樣去實施了。本來,她並不想把草葬 瑰瑰的事告訴我。 但是阿姐午夜打來電話,她把情況講給我聽,她說無法上床睡覺。她拿着手 提電話,一邊癡癡地望着古槐那邊,一邊告訴我她沒把事情辦妥。這些天傍晚總 有陣雨,通嚮古槐的路徑很濕很滑,到了沒有路徑的地方,往草叢裏過去時, 就更舉步艱難了。那一隅又沒有夜燈,她跌跌絆絆終於感覺走到那古槐跟前了, 就親了一下玫瑰色綢子包裹的瑰瑰,然後拼力將其一拋。回到屋裏後,她從陽臺 上也看不清古槐那邊的景象,但她越想越覺得是沒把瑰瑰拋進那鐵柵裏面,瑰瑰 可能是被拋在鐵柵外面了!野狗,甚至黃鼠狼,會不會去叼食他?天不亮,也許 就有拾破爛的發現了那鮮豔的綢包,拾取打開後會是怎樣的反應,作何處理,不 堪設想!痛苦與無奈中,衹好打電話給我,希望這緊急時刻助她一臂之力! 阿姐,我七十歲的阿姐,你六十二歲的弟弟帶着手電出發了,他是地道的北 京人,知道深夜怎樣找到出租車,知道怎樣及時趕到你那個小區,知道怎樣跟守 門的保安說話,知道怎樣保護姐姐的私密,在誰都不驚動的前提下,幫助你完成 這神聖的草葬。 阿姐,我相信,在今後某一天,你眺望那古槐時,一個念頭會油然浮升你的 胸臆,那就是,你的故鄉,就是這個地方。
  2004 年7 月24 日寫於北京溫榆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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