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 未能忘情於詩酒   》 第7節:鳥      梁實秋 Liang Shiqiu

  倉頡造字,天雨粟,鬼夜哭,雖是神話,也頗有一點意思。“傢”字是屋子底下一口豬。屋子底下一個人,豈不簡捷了當?難道豬纔是傢裏主要的一員?有人說豕居引申而為人居,有人引《麯禮》“問庶人之富數畜以對”之義,以為豕是主要的傢畜。我養過幾年豬之後,頓有所悟。豬在圈裏的工作,主要的是“吃、喝、拉、撒、睡”,此外便沒有什麽。圈裏是髒的,頂好的衛生設備也會弄得一塌糊塗。吃了睡,睡了吃,毫無顧忌,便當無比。這不活像一個傢麽?在什麽地方“吃、喝、拉、撒、睡”比在傢裏更方便?人在傢裏的生活比在什麽地方更像一隻豬?倉頡泄露天機倒未必然,他洞徹人生,卻是真的,怪不得天雨粟,鬼夜哭。
  鳥
  我愛鳥。
  從前我常見提籠架鳥的人,清早在街上溜達(現在這樣有閑的人少了)。我感覺興味的不是那人的悠閑,卻是那鳥的苦悶。胳膊上架着的鷹,有時頭上蒙着一塊皮子,羽翮不整地蜷伏着不動,哪裏有半點瞵視昂藏的神氣?籠子裏的鳥更不用說,常年地關在柵欄裏,飲啄倒是方便,鼕天還有遮風的棉罩,十分地“優待”,但是如果想要“摶扶搖而直上”,便要撞頭碰壁。鳥到了這種地步,我想它的苦悶,大概是僅次於粘在膠紙上的蒼蠅,它的快樂,大概是僅優於在標本室裏住着罷?
  我開始欣賞鳥,是在四川。黎明時,窗外是一片鳥囀,不是吱吱喳喳的麻雀,不是呱呱噪啼的烏鴉,那一片聲音是清脆的,是嘹亮的,有的一聲長叫,包括着六七個音階,有的衹是一個聲音,圓潤而不覺其單調,有時候是獨奏,有時候是合唱,簡直是一派和諧的交響樂。不知有多少個春天的早晨,這樣的鳥聲把我從夢境喚起。等到旭日高升,市聲鼎沸,鳥就沉默了,不知到哪裏去了。一直等到夜晚,纔又聽到杜鵑叫,由遠叫到近,由近叫到遠,一聲急似一聲,竟是凄絶的哀樂。客夜聞此,說不出的酸楚!
  在白晝,聽不到鳥鳴,但是看得見鳥的形體。世界上的生物,沒有比鳥更俊俏的。多少樣不知名的小鳥,在枝頭跳躍,有的曳着長長的尾巴,有的翹着尖尖的長喙,有的是胸襟上帶着一塊照眼的顔色,有的是飛起來的時候纔閃露一下斑斕的花彩。幾乎沒有例外的,鳥的身軀都是玲瓏飽滿的,細瘦而不幹癟,豐腴而不臃腫,真是減一分則太瘦,增一分則太肥那樣的穠纖合度,跳蕩得那樣輕靈,腳上像是有彈簧。看它高踞枝頭,臨風顧盼——好銳利的喜悅刺上我的心頭。不知是什麽東西驚動它了,它倏地振翅飛去,它不回顧,它不悲哀,它像虹似的一下就消逝了,它留下的是無限的迷惘。有時候稻田裏伫立着一隻白鷺,拳着一條腿,縮着頸子,有時候“一行白鷺上青天”,背後還襯着黛青的山色和釉緑的梯田。就是抓小雞的鳶鷹,啾啾地叫着,在天空盤旋,也有令人喜悅的一種雄姿。
  我愛鳥的聲音鳥的形體,這愛好是很單純的,我對鳥並不存任何幻想。有人初聞杜鵑,興奮得一夜不能睡,一時想到“杜宇”“望帝”,一時又想到啼血,想到客愁,覺得有無限詩意。我曾告訴他事實上全不是這樣的。杜鵑原是很健壯的一種鳥,比一般的鳥魁梧得多,扁嘴大口,並不特別美,而且自己不知構巢,依仗體壯力人,硬把卵下在別個的巢裏,如果巢裏已有了夠多的卵,便不客氣地給擠落下去,孵育的責任由別個代負了,孵出來之後,羽毛漸豐,就可把巢據為己有,那人聽了我的話之後,對於這豪橫無情的鳥,再也不能幻出什麽詩意出來了。我想濟慈的《夜鶯》,雪萊的《雲雀》,還不都是詩人自我的幻想,與鳥何幹?
  鳥並不永久地給人喜悅,有時也給人悲苦。詩人哈代在一首詩裏說,他在聖誕的前夕,爐裏燃着熊熊的火,滿室生春,桌上擺着豐盛的筵席,準備着過一個普天同慶的夜晚,驀然看見在窗外一片美麗的雪景當中,有一隻小鳥蹋蹐縮縮地在寒枝的梢頭踞立,正在啄食一顆殘餘的僵凍的果兒,禁不住那料峭的寒風,栽倒地上死了,滾成一個雪團!詩人感喟曰:“鳥!你連這一個快樂的夜晚都不給我!”我也有過一次類似經驗,在東北的一間雙重玻璃窗的屋裏。忽然看見枝頭有一隻麻雀,戰慄地跳動抖擻着,在啄食一塊幹枯的葉子。但是我發見那麻雀的羽毛特別地長,而且是蓬鬆戟張着的:像是披着一件簑衣,立刻使人聯想到那垃圾堆上的大群襤褸而臃腫的人,那形容是一模一樣的。那孤苦伶仃的麻雀,也就不暇令人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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