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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评论 》 紅樓藝術 》
第五章 一喉兩聲 一手二牘
周汝昌 Zhou Ruchang
上一章用繪畫來比喻雪芹寫人的精義所在。本章則用歌唱與書法來比喻他的用筆的奇跡。
自有《石頭記》以來,最早在藝術角度來評賞的,莫過於戚蓼生的那篇序文、他寫道:吾聞絳樹兩歌,一聲在喉,一聲在鼻;黃華二牘,左腕能楷,右腕能草。神乎技矣——吾未之見也!今則兩歌而不分乎喉鼻,二牘而無區乎左右;一聲也而兩歌,一手也而二牘。此萬萬所不能有之事,不可得之奇——而竟得之《石頭記》一書,嘻,異矣!
他這篇序,堪稱中國文藝批評史上的奇文。這奇文,移之於任何另一部書,也絶不適用,衹能是《石頭記》,才能對榫。這是人類文字寫作上獨一無二的最難相信的奇跡!可是,戚先生真真感受到了,並且真真說到“點子”上了!高山流水,千古知音,佳例良證,洵不虛也。
他舉例說:第觀其藴於心而抒於手也,註彼而寫此,目送而手揮;似譎而正,似則而淫;如《春秋》之有微詞,史傢之多麯筆。
這兒,所謂微詞麯筆,允宜善解,蓋此等最易滋生誤會,引入“索隱”一派,前代之例已多。倒是註此寫彼,目送手揮二句,實關重要——這有待下文稍加申繹。他接雲:寫閨房則極其雍肅也,而豔冶已滿紙矣。狀閥閱則極其豐整也,而式微已盈睫矣。寫寶玉之淫而癡也,而多情善悟,不減歷下琅琊。寫黛玉之妒而尖也,而篤愛深憐,不啻桑娥、石女。
所舉四例,質類並不雷同,也待析解。於是他又總結一段贊嘆說:蓋聲止一聲,手止一手,而淫佚貞靜,悲戚歡愉,不啻雙管之齊下也。噫,異矣!
雪芹這枝妙筆,為古往今來,絶無僅有之奇,致使戚先生驚得目瞪口呆;而稱奇道異,竟不知如何措一新語方可表達,衹能又湊出一句——“其殆稗官野史中之盲左腐遷乎!"這實在是無可奈何的一種比擬,將左丘明與司馬遷二大歷史文學家拉了來,聊以充數。(當然,他始終以歷史大師來比喻雪芹,也不是不值得註意的一個要點。)
好了,這兒又提出了一個“雙管齊下”的問題。連同“註此寫彼”、“目送手揮”,我們合在一處,看看其中所包涵的藝術要義,到底都是些什麽?
註此寫彼,有無出典?我愧未詳。這大約有點兒像武術上的“指東打西”,戰略上的“聲東擊西”,或者有似乎“明修棧道,暗度陳倉”的謀略。用“大白話”說,就是:你讀這些字句,以為他就是為了寫“這個”,實則他的目標另有所在,是為了寫“那個”!
目送手揮,倒是有典可查的:晉代的阮籍,最擅操琴(七弦古琴),記載說他彈奏時是"手揮五弦,目送歸鴻”——手倒是在弦上,眼卻一意地跟隨着遙空的飛雁而遠達天邊了!
這說的是手之與目、音之與意,跡之與心,是活潑潑而神通而氣連的,然而又不是拘拘於一個死的形跡之間的。
這與“聲東擊西”有某點形似,然而也不盡同。雙管齊下,則確乎是“左腕能楷,右腕能草”了,但實際上這個詞語比喻卻更近於“一喉二聲”、而不是真強調他有“兩枝筆”。換言之,就是“一筆二用”的意思。
我曾把這個中華文筆藝術概念簡化為“復筆”這一詞語。
“復筆”者何?與其說是一個文句含有“雙重”語義,不如說是一處文字實有“兩處作用”,因為這樣更恰切,沒有滋生誤會的弊病。
這種復筆,有點兒貌像“活筆”、“側筆”,但也不一樣。這確實需要多費些筆墨申解,因為若欲懂得中國文學藝術,忽視這些是不行的。
“活筆”是針對“死筆”而言,“側筆”是針對“正筆”而言的。死筆者,就是要說山衹合用“山”字,連個“遠岫”、“遙岑”都不會用的。“正筆”者,如要說樹高,則一隻會說“這棵大樹長得真高”,而不知道還可以改說蔽日參天,拿雲攫月;也不能構想一句“登到三層樓上仰望,還看不到那頂枝伸到何處”。所以活與側,衹是“一樣話,百樣說”的方式問題,而不涉於涵義的單復的實指問題。“復筆”與此,即不雷同了。這仍然可以回到已舉的比喻:“明修棧道,暗度陳倉”。貌似雙面,實為一邊:衹為度陳倉,修棧道是煙幕而已。但“手揮五弦,目送歸鴻”則與此大異:“彈琴的高士並非一心衹看大雁,手中彈奏衹是漠不經心”,不是的,他是麯音與意想兩面都“到”的,都高妙超逸為常俗所難及的。正如鐘子期聽俞伯牙彈琴,深知其巍巍乎洋洋乎志在高山,志在流水,並非是說彈出的每個音階就都在“說”高山或流水,更不是說他彈的連個麯調也沒有或也不是。並非此義。蓋即使不深明其志之所在,衹聽那琴音,它還是自為麯調,美音可賞的。這似乎更接近於“寫此而註彼”的本旨。這確乎是一種用筆的妙手,也是文心的奇境。但世上有了俞伯牙,就有個鐘子期。有了個曹雪芹,就有個戚蓼生。倘非鐘、戚,俞、曹勢必千載之下亦無知者。所以這又不是什麽概嘆“士”與“知己”的有無離合,而是要說明在中華這方大地上孕育産生的文學藝術,其自身特色是不在表皮上“浮”着的,一眼可以“看到底”的淺薄的不禁咀含的東西;它深厚有味,往往需要領悟到幾個層次。中國的詩,樂,書,畫,莫不如是。
雪芹在第二十四回中寫了卜世仁與倪二的一段故事,毫無疑問,在“這兒”是為了寫賈蕓謀求在榮府的一個差使而遭到的“炎涼世態”(書的開頭交代過,《石頭記》要寫的乃是“離合悲歡,炎涼世態”的一部小說),他本人的聰明精幹,茹苦孝親,以及榮府的權威勢利。可是,人們衹看到“這兒”,總難想到:寫這個是為了後半部中榮府事敗,賈蕓為了搭救鳳姐與寶玉於慘境,曾大大得力於醉金剛倪二等這些心性義俠的“市井”小人物——所謂“註彼”者,那“彼”都在後面呢,全出讀者斯時衹見他“寫此”的一切想象之外!
又如仍以賈蕓為例。也在第二十四回,他以寶玉的戲言為機緣,趁假裝真,“認”了“父親”,因此還得到寶玉的一句話,說他可到園中去看寶玉,以便談會,戒其勿與一般下流俗人相近。賈蕓因此到外書房求見等候,第一次“失敗”了——卻認識了紅玉(小紅)。第二次成功了,進入怡紅院,得到寶玉的接待,襲人親自奉茶,目擊屋室之精美絶倫,寶玉之尊貴嬌養。這在全書,一個園外男性,能被“寫進”怡紅院,除了醫生大夫,絶無此事。這真是一個極觸目的特例!費了很大事,倒是寫到“入院”了,然而卻又沒有什麽真“內容”,不過談說誰傢的丫鬟好,戲子好……,不久,寶玉就有倦色,機伶的蕓哥兒就起身作辭了……
這都為了什麽?這究竟是否閑文贅筆——甚至是“敗筆”?我們應如何理解與賞會雪芹的文心匠意?
第一,在“這兒”,是自從賈政視察(今之“驗收”是也)園子工程之後,此方是第一次實寫怡紅院——賈政看到的,止是個“房框子”死物,賈蕓見的纔是“生活”真相。寫恰紅院,從一個“外來人”目中意中下筆,正如寫鳳姐所居,也是從一個外來人(劉姥姥)目中意中下筆是同一機抒,同一用意。看“這兒”,已是目眩神迷,如入天宮仙府,令人驚嘆——倒不一定就是“羨慕”。但雪芹的這“寫此”,卻是為了後文的“註彼”,迨到寶玉落難,貧睏至極,無衣食,無宿處(傳聞是住在打更的更夫或叫花子的“雞毛房”),是為了寫賈蕓那時去救寶玉時,目中所見,心中所想,是與他到達怡紅院時形成怎樣的口不能言、目不忍睹的對比!
因提賈蕓,還有第三例可舉。
第三十六回,書到“四九”之數,是《紅樓》藝術的一大節奏點,從此纔展開了“詩格局”的結構脈絡。詩社的主要起因人物有二:一是探春起意,二是賈蕓啓題,這纔構成的海棠詩社。海棠是全書一大主題者由此點醒。而海棠由何而來?卻又是賈蕓。忽然送來孝敬寶玉的。為什麽不是別人送花來?送花為什麽非送海棠不可?筆筆寓有深意,亦即處處還是寫此而註彼。
這“此”,就是寶、探、黛、釵、湘、紈等盟社品句精彩場面——那“彼”又是什麽呢,說穿底藴吧,就是史湘雲這個重要女主角的命運與結局!
關於湘雲,她的地位與意義,對一般讀慣了一百二十回偽“全”本的人來說,是個難解的題目。雪芹在全書中如何寫湘雲,喻湘雲,象徵湘雲,請看後文專章講釋。如今衹說,海棠是她的“代表”或“化身”,怡紅院中的“蕉棠兩植”的意義,即在寓寫怡“紅”快“緑”的實指,而緑指黛而紅指湘。所以湘雲抽得的花名酒籌,也正是一枝海棠,背面鎸有“衹恐夜深花睡去”——東坡詠海棠之名句也!
原來,在雪芹原書的“後半部”中,黛釵俱不享年,最後是歷盡了悲歡離合、炎涼世態的湘雲,再與寶玉重逢於慘痛之境中。湘雲如何得與寶玉重逢的?上文剛說過,是賈蕓(與小紅夫婦二人)解救扶持了落難的賈寶玉,然後他又訪得了湘雲的下落,這纔使二人終獲重聚。——試看,在“這兒”,是賈蕓送來的海棠,衆人决議詠她,而詩社的真正“結穴”,也正是當場(盛時)湘雲不在,而正場過了,方是湘雲壓場出現,並且也衹有她一人作詩二首,得到了全體“社員”的評賞,認為“這纔不愧作海棠詩”。所以,海棠結穴的“正文”,是“寫此”也;而另有“註彼”遠在後文。
這些事(情節),我們將在另章再述。如今草草示例,衹為了講明什麽是“寫此而註彼”的奇筆妙法,值得我們嘆為古今與中外,絶無而僅有!
舉例總是片斷的。從根本與整體上說,有一點更為重要無比:雪芹原書共一百零八回,以第五十四與五十五回之間為分水嶺,將全書“界”為兩大扇;而前扇的這半部五十四回書,是完完全全的“寫此”,後半的五十四回則完完全全的是前半所“註”的那個“彼”。這是整體結構的意匠,是最大的寫此註彼法則!
這一層,戚先生卻未必悟到——因他是衹就八十回本而講話的。但這卻無須乎齗齗而辯,鰓鰓而淨,更不必糾纏,因為,“寫此註彼”法本身原可包括不同層次與麯折,而我此際藉戚先生點破的用語,來闡明我自己的領會處,又有何不可?但為了免除常見的無謂糾葛,還是聲說一下為好。
現在要說的最末一點——還是戚序提出的,卻更耐人尋味。他說:然吾謂作者〔雖〕有兩意。讀者當具一心,譬之繪事:石有三面,佳處不過一峰;路看兩蹊,幽處不逾一樹。必得是意以讀是書,乃能得作者微旨。如捉水月,衹挹清輝;如雨天花,但聞香氣——庶得此書弦外音乎?
這可真有點兒像“以矛攻盾”、“自己反對自己”了。他這樣出爾反爾,是否首鼠兩端,騎墻雙跨呢?我不敢聰明自作,硬替戚先生自圓其說,我衹能試作尋繹,揣其本心,或許他的“玄言”是告誡後來:此書雖有兩聲二牘之奇緻,但又不可理會為“寫此”的本處本身的文章既無妙處可賞,更不可忽視了“這兒”的好文章而一味去穿鑿“註彼”的“隱微”,那也會弊竇叢生,失掉文心慧眼;如果雪芹之筆仍衹有一個單面之美可賞,那也就無奇可言,構不成前人罕有的復筆的絶技妙法了。換言之,他可能要讀者“且領當前一義”,久而久之,自能更悟其後還有妙境。
如果戚先生是這樣的用心,那麽我覺得他的話確實有理,而不同於自己否定自己提出的論證。他是唯一的一位領會到雪芹奇筆的文學評論傢。
请欣赏:
请给我换一个看看! 拜托,快把噪音停掉!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选集】紅樓一春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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