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特就曾坐在这里与人讨论,当时据说还有纪德和加缪,而我们现在也和他坐在一个空间里,只是他已经不在这里。关于他的回忆,在差不多每个客人的心里,像鸟一样被激活,飞在小小的、圆圆的咖啡桌子上方。自己是在什么时候,什么情形下读萨特的书,或者羡慕着萨特与波伏娃的感情和生活方式,是结伴来的客人的话题,“我知道萨特,是上大学的时候,我同学的哥哥是哲学系的学长,让我想想,是30年以前的事了呢。”我听到这样的谈话从邻座传过来。萍水相逢的人,因为这样的谈话分享了别人的一点点过去。
也有人只是看着大玻璃外面的街道人来人往,也有人不停地走进对面的啤酒馆里去,那里常常有大出版社的编辑约作者谈书稿,听说无人引见的无名作家也会在那里守株待兔,希望在吧台上巧遇心仪的编辑,开始转运。也许会有人想到同在巴黎生活的玛格丽特·杜拉斯,她并不常到咖啡馆去,在《物质生话》一书中她解释说,“没有合适的衣服。”
什么才是对咖啡馆来说合适的衣服呢?
大概杜拉斯指的是有助于向咖啡馆里别的人展示自己有多少自由个性的衣服吧。大多数人并不在意自己穿什么去咖啡馆,只要不穿晚礼服就行。要是注意去咖啡馆的仪式,大多数时间只是一个人在家里孤独写作的女人,一旦开始写长篇小说,就会有几个月无法定下心来仔细照镜子的女作家,真的不会有太多表现自己个性的衣服。可如果对于想精确地表达自己又非常在意的话,对于自己不能成为自己喜欢的咖啡馆里的风景,会感觉沮丧吧?其实这也许不光是对自己深感兴趣的女作家的心情,也是一些住在圣日耳曼广场附近大房子里的女子的趣味。据说在下午,有过风霜阅历、有闲也有钱的女子常常精心打扮以后去固定的咖啡馆里喝咖啡,像一个熟透了的果子一样,散发着漫长成长经历的气味,惹人注意。
这里的酒保可以算得上是最稳重的人了,他站在哧哧作响的牛奶蒸汽机前,透过袅袅的热气淡然地望着客人们乱忙,多少自己以为是绝世天才的人在这里头破血流,又有多少看上去最好劝他当晚就回家的人,日后果然功成名就,比如海明威,比如毕加索,比如列宁,比如梵高。他从做这份差事开始,就坐看沧海桑田,学会了不动声色。连警察也学会了不对泡咖啡馆的人认真。1917年的某个冬日,一个落拓的天才在激愤之中一下子把自己脱光了,冲到外面大街上,警察只是过来问他冷不冷。
现在来这里的人,个个扬着头,好像在闻空气里面那些渴望成功的激情,灵感迸发的迷乱和梦想成真的大喜。个个拿眼瞟着别人,想看出来在座的有谁可能是下一个萨特。
这时,来了一个下午卖报纸的人,抱着一大堆法文报纸,一个桌子一个桌子走过去,大家都摇头。这时我发现,原来现在坐满这里的,全是来巴黎的旅游者,没几个人能说法国话,连酒保招呼客人,也第一句就说英文。这里现在是旅游的一个景点了,没有人会在这里看法文报纸。
等在这里准备不再错过第二个萨特的人们,可以去演《等待戈多》,它的作者贝科特,也是当年常常在此流连的人。只是现在他们都不在了,而原来他们留下来的法国牛奶咖啡香混合着灵感与激情的空气,也被回绝卖报人的声音所搅散了。
索伦托:河畔咖啡馆
瑞士索伦托文学节给每人一些代价券,凭它,在这古老的小城里吃饭、泡咖啡馆,都可以少付钱。可大多数人还是把它们用到河畔咖啡馆去了,那在古代粮仓对面的咖啡馆一到黄昏就挤满了人,温暖的空气里充满了说话声。5月的天气,在铺圆石头的老城里,大家都喜欢坐在外面,其实里面也坐满了人,要是有记者采访或者要谈版权,大多数人会选在里面,安静一点,也可以专心一点。瑞士人常常有又薄又尖的大鼻子,从眉心那里就高高地隆起来,像半把剪刀。要是光从右面来,他们的左脸上,就会有一大条鼻子的阴影。在咖啡馆的灯下,两个人在小桌上鼻子对着鼻子,像是兵戎相见,可其实却是在说心里说。房子里面保留着从前的宽木头地板,木头屋椽,深深的小木头窗,和从前的幽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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