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书类 原本大學微言   》 第六篇 齊傢治國      南懷瑾 Na Huaijin

  三八、從治國必齊其傢說起
  所謂治國必齊其傢者,其傢不可教,而能教人者,無之。故君子不出傢,而成教於國。
  孝者,所以事君也。弟者,所以事長也。慈者,所以使衆也。康誥曰:“如保赤子。”心誠求之,雖不中,不遠矣。未有學養子而後嫁者也。
  一傢仁,一國興仁。一傢讓,一國興讓。一人貪戾,一國作亂,其機如此。此謂一言僨事,一人定國。
  堯舜率天下以仁,而民從之。桀紂率天下以暴,而民從之。其所令,反其所好,而民不從。是故君子有諸己,而後求諸人。無諸己,而後非諸人。所藏乎身不恕,而能喻諸人者,未之有也。故治國在齊其傢。
  詩云:“桃之夭夭,其葉蓁蓁。之子於歸,宜其傢人。”宜其傢人,而後可以教國人。詩云:“宜兄宜弟。”宜兄宜弟,而後可以教國人。詩云:“其儀不忒,正是四國。”其為父子兄弟足法,而後民法之也。此謂治國在齊其傢。
  我們研究《大學》,在前面已經提起大傢的註意,到了修身齊傢的階段,是由“內明(聖)”的學養,轉進為“外用(王)”的發揮。但必須更要瞭解,我們過去的歷史文化,從孔子開始的儒傢,乃至傳承孔門心法的曾子、子思,甚至孟子,始終是稟承三千年來“宗法社會”的倫理傳統,發揚人道的人本位思想。
  中國上古社會以“禮治”為主
  大家庭的傢族,便是人群社會的基本,猶如一個小國的雛形,而且它所註重的是禮治,而不是“法治”。“禮”是文化的教養,道德榜樣的感化。“法”是人為建立適應時(間)空(間)環境的規矩,用來管理人的行為,使其在人與人之間、人與社會之間,可起平衡利益、調整利害衝突的作用。殷、周以前,中國文化的政治指標是以禮治為主,法治僅是輔助禮治不足的偶爾作用。如果要研究討論禮治和法治的比較,哪樣纔對?那可問題不簡單,必須要從人類社會發展史、人類經濟發展史等學科來綜合研究。
  我們現在提到禮治、法治的問題,衹是要大傢瞭解孔門儒傢的傳統學問的主旨所在,是以人本位的“人倫”之道出發,外及“為政”的原則原理。所謂“修身、齊傢、治國、平天下”的一貫道理,都不外於這個範圍,它並不是講政術、政法的運用法則。明白這個道理,纔好去學習瞭解原本《大學》、《中庸》等書的精義所在。
  同時,更要瞭解,由於傳統文化以“宗法社會”的“傢族”為主,從夏朝開始,由堯、舜以來的“公天下”,一變為“傢天下”,到了周、秦以後,確立以一姓一傢為代表的國傢、天下,“大傢長”號稱“帝王”。這個制度習慣,一直運作了兩千多年,直到二十世紀初期,纔與西方後期的民主等思想相結合。恰如孟子所說,“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完全一致。但在我們的文化思想習慣的血液中,直到現在還存在着“宗法社會”帝王“大家庭”的陰影。
  以我的經歷來說,在民國三十年(一九四一年),我還親自碰到由來自田間的農民七八人,手執杏黃旗,身背大關刀,衝進成都“皇城”大殿,登上皇帝寶座自稱“天子”。這不是演戲而是真人真事。在這個世紀當中,如軍閥、政客、學人們,也還有不少如曹操所說,有“幾人稱帝,幾人稱王”的思想呢!再說,距離現在七十多年前,有一位滿清遺老親口對我說:“你看吧!國民革命軍北伐成功了嗎?他們不知道北伐成功,正好是政治南伐呢!”那時我還年輕,不懂就問。
  什麽叫“政治南伐”啊?他說:“做官、玩法、貪贓、腐敗、無能、爭寵、爭權,哪一樣,都跟清朝以前的帝製時代,沒有什麽不同,衹是外表不一樣而已。而且他們還不像帝製時代有水平,那時還較為文雅多了!你父親要你讀書不做官,是對的。‘一代贓官九代牛’來償還罪孽,可怕啊!”老實講,他這一番話,我數十年來記憶猶新,世事幾經反復,愈看愈不是滋味。這真如張問陶的詩所說:“一編青史太陳陳,上下千秋笑轉輪。”將近一個世紀的革命,百年來的歲月,反反復復,依然如故,真的令人氣結。
  談“民主”要從自己身上做起
  而且,更要明白,從西方後期文化的民主、自由思想東來,開始衝擊中國的固有傳統文化,漸漸又互相溝通瞭解而結合。你看到了二十世紀五十年代以後,以美式的民主選舉作代表來說,當他們為了競爭登上國傢領導人的寶座時,互相揭發缺點,甚至作人身攻擊。對於他青年時代的學業成績、男女戀情,甚至夫婦之間的嬉笑怒駡,都要拉上電視來諷刺。大傢還公認,這纔是真正民主的風範。誠然,好玩是好玩極了,但是世上真有多少人是白璧無瑕的聖賢啊!照這樣說來,自三代以後,有才能而德行有缺點;有高尚的品德,恰恰又缺乏掀天揭地的才能;在纔、德和學識三者之間,又要別有雄纔大略的氣魄,這樣的人,恐怕衹有嚮印象派畫裏去找了。而且,這是在要求別人是聖賢,不是在人人要求自己是聖賢囉!似乎有欠公平吧!但不管怎樣說,現代西方美式的民主選舉挑剔病,正如B型的流行感冒,風靡一時,歸根結底,還不及我們傳統文化中孔門學派的《大學》、《中庸》之道,說得更明白透闢呢!並且它不是要求他人,而是要人人能明白自己要達到的學養目標。“心誠求之,雖不中,不遠矣”。要“誠心”地要求自己,雖然沒有完全做到,也不太遠了,總會達到目的。
  那麽,原本《大學》,關於“治國必齊其傢”的原文怎樣說呢?“所謂治國必先齊其傢者,其傢不可教,而能教人者,無之。故君子不出傢,而成教於國。”在這一節裏,先要瞭解所說的“教”字,照傳統文字學的解釋,教者效也。這個字的內涵,便有教化、教育和效果的意思。因此,便知他所說的是人人要求自己的學養,發揮“外用(王)”,先要從齊傢做起。而且更要瞭解這個齊字,在傳統文字學的解釋上,有平等、平衡、持平、肅靜的內涵。
  因為你從“成人”而進入“大學”的階段,既已養成“緻知、物格、誠意、正心、修身”的“內明(聖)”之學,自然也可以因“身教”而影響自己的傢人,使他們能夠瞭解做人處事的標準方向,而使整個家庭,安和利樂。假使對於親如傢人都不能達到教化、教育的影響效果,那麽,你說進入社會,擔任公職,或替別人做事業,反而能有教化、影響大傢的效果,那是肯定不可能的事。所以說,一個真有學養成就的君子,即使不走出傢門一步,他也能夠對於整個的社會、國傢,會起教化、教育影響的效果。
  上面是根據《大學》原文,姑且試着來略加說明。但我現在猶如《禮記》上所說的:“猩猩能言,不離走獸。鸚鵝能言,不離飛禽。”我也是學話的鸚鵡而已。而且一邊說,一邊自己冒汗,心裏發毛,慚愧之至。衹有一句話:“我所不能也。”因此,我也常告訴一般學佛修道、或信任何宗教的朋友們說,請你先幹實一點,不要老是說,我要學佛度衆生、救世人。自己的傢人,不是衆生之一嗎?也是世人吧!既不能影響傢人,便說要度衆生、救世人,可能嗎?也許你能,我實在自慚不能。所以一輩子也不敢以師道自居,既不認為有學生,更不敢自認為是你們的老師了!
  所以更要瞭解如《中庸》所說,“仲尼祖述堯舜,憲章文武”的意義了。這是子思說明孔子所推崇宣揚的傳統文化,是以堯、舜的道德教化作標準,以周文王、武王的接近道德的“憲章”制度作榜樣。有關堯、舜的大略歷史背景,前面已經提到過。現在,我們將 對周文王的歷史資料,先有一個認識,瞭解他是怎樣 影響“齊傢、治國”的經過,就可明白孔門傳統儒傢 所指的“治國、齊傢”的榜樣所在了!
  三九、周室治國齊傢的故事
  姬周傢族的來源,根據歷史的資料,始於公元前二三五七年的時代,但我們並不是在研究遠古史,姑不具論。現代所要取用的,是從商朝殷紂以後,有關周文王以及武王的興起,建立了周室王朝約八百年的封建和中途的共和政權,奠定中國文化歷史的傳統根基,而且為孔子所贊揚為“鬱鬱乎文哉”周朝上輩的“傢世”。它的興起時代,約在公元前一三二零年(同期,摩西率希伯來人出埃及,登西奈山受十誡,為猶太教的開始)。乃至從公元前一二五零年之間,希伯來人徵服巴勒斯坦故土,腓尼基人開始殖民時代,恰是周室王朝上輩,歷史上的著名賢王“古公亶父”與季歷(即周文王之父)先後同是百餘年之間的事。直到公元前一一二三年間的周室王朝興起的歷史故事,這些都是根據歷史資料的記載,但我們衹用一小片段來說明重點。
  周室是堯、舜時代,為人民發展農業最有功的後稷的後代。到了夏朝末代政治衰敗,不重視農業的發展,因此後稷之子不窋失去了公職,就避世避地到了當時所謂文化非常落後的戎、狄之間,就是現代的甘肅弘化縣一帶。到了不窋的孫子公劉手裏,他雖然在當時那文化落後的地方,仍然重新振興祖傳農業發展的精神,如記載所說:“備耕種,行地宜,”普及到了渭水之南,“取材用(開發農林經濟),行者有資,居者有畜積,民賴其慶,百姓懷之,多徙而保歸焉。周道之興自此始,故詩人歌樂思其德。”
  再傳八九代以後,到了古公亶父手裏,也就是殷朝開始沒落的前期。因他重興祖先公劉的農業發展政策,所謂“積德行義,國人皆戴之(人民都擁戴他)”。但是,那時西北文化落後的戎、狄少數民族“薫育”,卻來侵占攻打他的地盤,“欲得財物”。給了他以後,還不滿足,又要再來進攻。“欲得地與民。民皆怒,欲戰。”古公曰:
  有民立君(有了人民群衆,擁立一個君主),將以利之(那是因為這個君主,可以為人民謀福利)。今戎狄所為攻戰(現在戎狄想來侵略我們的目的),以我地與民(是因為我們有了土地和人民群衆)。民之在我,與其在彼,何異(人民群衆在我這裏,和在他那裏,衹要生活得好,那有什麽關係呢)?民欲以我故戰(現在人民大衆,想為了我的關係,願意戰鬥),殺人父子而君之,予不忍為(戰爭是要死人的,為擁護我而戰,那是為我而殺了別人的父兄子弟,然後,又自做大傢的君主。我實在不忍心做這種事)。
  因此,古公亶父就悄悄地與近親私屬一群人,學他的遠祖不窋一樣,避地去了現代的陝西,重新定居在梁山西南的岐山之下。但被原來所有的人民群衆知道了,大傢就扶老攜幼,離開戎狄而追到岐山來,照舊跟着他.而且附近的鄰國,也久仰古公的仁義賢名,都來歸附於他。因此,他衹好開始傳播文化,改革了戎狄的陋習和舊俗,建設城郭和屋室,劃分地區,分配給人民群衆來居住。同時又建立官製與職責,形成了一個“國傢”的初步規模,所以歷史稱他是周朝的“大王”。
  在這一節所講的歷史故事中,我們可以看出東西兩方歷史文化的演變,往往有先後同出一轍的故事。古公亶父的東遷,和摩西的出走埃及,都是上古歷史上最有意義、最有興趣的事。但與後世所建立的民族國傢的思想,就有很大的區別和不同的理念。這點必須要瞭解清楚,且待稍後再來研究討論。現在,再來看一段歷史記載:
  古公有長子曰太伯,次曰虞仲(仲雍)。太薑生少子季歷。季歷娶太任。皆賢婦人。生昌(即周文王姬昌),有聖瑞。古公曰:“我世當有興者,其在昌乎!”長子太伯和虞仲,知古公欲立季歷以傳昌,乃二人亡如荊蠻,文身斷發,以讓季歷。
  古公卒,季歷立,是為公季。公季修古公遺道,篤於行義,諸侯順之。公季卒,子昌立,是為西伯(西伯就是後來的周文王)。
  “三太”的母儀
  古公有賢妃曰“太薑”,即季歷等三兄弟之母。太薑有美色,而且性情貞靜柔順,並且極有智慧。教導諸子,至於成人,從來沒有過失。古公謀事,必與太薑互相商量。隨便古公要遷徙到什麽地方,她都不辭勞怨,順從追隨。
  季歷即位,又娶有賢妃曰“太任”,史載,稱其端莊誠一,德行無缺失。及有身孕,即自開始胎教,所謂“目不視惡色,耳不聽淫聲,口不出傲言”,因此而生文王。
  文王又有賢妃,曰“太姒”。《史記·周本紀》說:“武王同母兄弟十人,母曰太姒,文王正妃也。”《列女傳》稱其“生十男,親自教誨。自少及長,未嘗見邪僻之事。文王繼而教之,卒成武王、周公之德。”
  周室由古公亶父到季歷、文王三代,都有賢妃良母助興周室。所以能形成姬周王室七八百年的宗室王朝,都是由其上輩“齊傢、治國”的德育教化而來,並非偶然徒然的提三尺劍,一戰功成而得的天下。因此,後世尊稱別人的妻子叫“太太”,便是從周室有三位“太”字輩賢妻良母,母儀可風的典故而來,並非是隨隨便便的口頭語。
  太伯推位讓國的遺風
  如要瞭解“齊傢、治國”之道,兄弟之間“推位讓國”的遺風餘德,便須再看七百多年以後《史記》所載《吳太伯世傢》的歷史故事。
  太伯和其弟仲雍兩人,為了孝順父親古公亶父想立小弟季歷為王的意願,他兩兄弟就出奔到當時所謂沒有文化的落後地區荊蠻(就是現在的江蘇、無錫、蘇州一帶),斷發文身表示自甘隱遁沒有用處,因此自號“句吳”(就是後來周武王分封為吳國的開始)。太伯卒,無子。弟仲雍立,兄弟先後相繼五世。周武王剋殷,求太伯、仲雍之後封為諸侯。到了《春秋》時期,就有吳王壽夢崛起。壽夢生有四子,“長曰諸樊,次曰餘祭,次曰餘昧,次日季札。季札賢,壽夢欲立之,季札讓不可,於是乃立長子諸樊,攝行事當國”。大哥諸樊在除了父王壽夢的喪服以後,就要照父親的遺願,讓位季札。季札又極力辭謝,並且“棄其室而耕(自願下鄉種田務農,做個平民)”。因此,大哥諸樊死後,就由其二弟餘祭即位,他們兄弟的用意,仍然希望最後由季札來即位。餘祭過後,就由其三弟餘昧即位。餘昧卒,大傢仍要依照父兄的遺願,要授位給小弟季札。季札推辭不掉,就躲開逃走了。季札在吳國的封地是延陵,因此後人便稱他為“延陵季子”。因為季札的逃避王位,吳人不得已,纔立餘昧的兒子僚為吳王。歷史上有名的專諸刺僚王的故事,就發生在這個階段。這已是周室政權衰微沒落,到了所謂春秋末期的時代了。
  但季札在他二哥餘祭當政的時候,曾經奉命出使去魯國,因此順路“請觀周樂”,這也是歷史文化上有名的故事。其實,是季札對周代以來文化歷史演變的論評,極其精彩。
  周末第一文化大使——季札
  可是更精彩的,是季札順道訪問齊、鄭、衛、晉等諸侯各國,對於當時四國的名相、大政治傢,都有精闢的建議和勸告,那些大智慧的名言,影響當時和後世,都很重要,因此要特別附帶介紹。
  季札去魯,遂使齊。說晏(嬰)平仲曰:子速納邑與政(你快點把封邑和政權交出去)。無邑無政,乃免於難(你既然沒有分封的采邑財産,又沒有政權在手,就可以免了殺身之禍了)。齊國之政將有所歸,未得所歸,難未息也(齊國的政權,看來將要另會歸屬他傢了。如果還沒有得到另一歸屬,恐怕爭奪政權的災難,很難得到平息哩)。故晏子因陳桓子以納政與邑,是以免於欒高之難。
  去齊,使於鄭,見子産(鄭國的賢相),如舊交(一見如故)。謂子産曰:鄭之執政侈(太誇張自負了)。難將至矣,政必及子(恐怕馬上會有政變,最後一定會要你出來執政)。子為政,慎以禮(你如當政,應該謹慎小心,註重文化道德的教化)。不然,鄭國將敗(如果不這樣做,鄭國恐怕就會垮)。
  子産聽了季子的忠告,果然成為當時鄭國救亡圖存的賢相。
  去鄭,適衛。說蘧瑗(伯玉)、史狗、史魚、公子荊、公叔發、公子朝曰:衛多君子,未有患也。
  自衛如晉,將捨於宿(地名,河北濮陽縣北部)。聞鐘聲,曰:異哉!吾聞之,辯而不德(口頭理論很多,實際政治道德太差),必加於戮(恐怕難免於殘殺)。夫子(指晉臣孫文子)獲罪於君以在此,懼猶不足,而又可以畔乎(他孫先生既然已得罪了晉侯,所以避禍到這裏。恐懼反省還來不及,豈可以另有圖謀,要想反叛嗎)?夫子之在此,猶燕之巢於幕也。君在殯,而可以樂乎(他孫先生避難到這裏,好像燕子築巢在布幔上,是很危險脆弱的。況且晉君新亡,還未出殯,怎麽可以敲鐘打鼓來作樂呢)!遂去之(因此,季子就不去晉國了)。文子聞之,終身不聽琴瑟(孫文子從旁人那裏聽到季札對自己的評語,在他的後半生,就始終不聽音樂,表示慚愧和懺悔)。
  適晉,說趙文子、韓宣子、魏獻子曰:晉國其萃於三傢乎!(後來果如其言,韓、魏、趙三傢分晉。)將去,謂叔嚮曰:吾子勉之(你要特別小心呵),君(晉侯)侈(太昏庸自負),而多良大夫皆富,政將在三傢(而且這許多的當權大臣都很富有實力。很快,晉國的政權,就要歸到三傢的手裏了)。吾子直,必思自免於難(你老兄是個忠直的人,必須預先做好準備,不要在這場政變災難中做無謂的犧牲了)。
  不但如此,季子在出使回吳的途中,再經過徐國還做了一件“挂劍徐君墓樹”的千古佳話。《史記》:
  季札之初使,北過徐君。徐君好季札劍,口弗敢言。季札心知之,為使上國,未獻。還至徐。徐君已死,於是乃解其寶劍,係之徐君塚樹而去。從者曰:徐君已死,尚誰予乎?季子曰:不然,始吾心已許之,豈以死倍吾心哉!
  這就是季札的高尚情操,不因為朋友的死生變故,而自負初衷的心願。對朋友的心知而不負心,更何況是對君臣父子兄弟之間。人生學問修養到此境界,算不算得上是一個真、善、美的完人呢?
  有關吳太伯和季札推位讓國的結論,太史公司馬遷寫了第一篇《吳太伯世傢》,評語如下:
  孔子言:“太伯可謂至德矣(吳太伯的德行,可說是高尚到了極點)!三以天下讓(他一生三次把現成可以統治天下的權位推讓出去),民無得而稱焉(實在使人們欲贊無辭)!”餘讀春秋古文,乃知中國之虞,與荊蠻、句吳兄弟也。延陵季子之仁心(王於延陵季子的仁義之心),慕義無窮(使人無限的敬仰欽佩)。見微而知清濁(尤其對事理的觀察,透徹微末,由某一點上就可分別清濁好壞)。嗚呼!又何其閎覽博物君子也(何以他能有如此的遠見?因為他是一個深通人情物理,有真學問的君子啊)。
  另外,我們還可以從季札的生存時期,了知“亂世多賢”的歷史事實。正當這個“春秋”末期的半個世紀之間,聖如孔子,以及孔門的諸多弟子,乃至晏子、子産、蘧伯玉、延陵季子等輩諸大賢哲,都出生在這個時期,衹是“賢者不在其位”,“能者不當其職”,但在文化史上,他們卻留下不朽的立言功業,以及千古的流風餘事,影響了中國後世兩千年來的文化思想。
  另外,在這個時期,可稱為第二個成功的,而非職業性的外交大使,那便是子貢為救魯國的國難,出使吳、越、晉之間的縱橫外交。子貢和季札,應該都算是中國外交史上最成功的兩種榜樣。後來的蘇秦、張儀,並不足以和季札、子貢二人相提並論了。
  孝、弟、慈的道理
  我們為了深入研究《大學》所謂“治國必齊其傢”的道理,花了不少時間,引用《周本紀》及《吳太伯世傢》的相關資料,說明《大學》所講“其傢不可教,而能教人者,無之。故君子不出傢,而成教於國”的內涵。這也正是孔子“祖述堯舜”的公天下時期,以及從夏、商、周的傢天下以後,治國必齊其傢的主旨所在。現在我們采用歷史事實來做引申說明,比較確切。然後,便順理成章可以瞭解它的後文,所謂“孝者,所以事君也,弟者,所以事長也。慈者,所以使衆也”的道理。
  有關這一篇孝、弟、慈三者的事實說明,我們衹要回轉上面,由周室初期,太伯、仲雍兩兄弟,為了要真實做到“推位讓國”,就不惜捨棄個人對父母的孝養,離傢出走,逃隱荊蠻,斷發文身,以示無用。正是如古人所說“移孝作忠”的事君之道。因為從私來講,古公亶父是太伯、仲雍的父親,他們父母子女之間,並無彼此失德不和之處。衹是古公亶父正位居國君,從“天下為公”來說,太伯、仲雍兄弟,雖然身為人子,但身居臣位。他們既然明白了為父為君的明智意嚮,既不能避世,就衹有避地、避人一個方法,纔可以解脫“宗法社會”君臣父子之間的矛盾煩惱。所謂“知進退存亡之機,而不失其正者”,才能“知止而後有定”,然後做到“孝者,所以事君也”的實效。唐、宋以後的儒傢們,特別提出“求忠臣必於孝子之門”的論調,也許不完全是從這個觀點出發,或者是把孝與忠的定義,衹範圍在一種小忠、小孝的個人人格圈圈以內!
  同樣,由前面所引用太伯、仲雍兄弟的故事,以及延陵季子的再三推讓,逃避三位哥哥依次要傳位給他的行為,便可說明“弟者,所以事長也”的道理。至於“慈者,所以使衆也”的要點,我們衹要真實理解古公亶父避居岐山以前所說的話“有民立君,將以利之”,以及“民之在我,與其在彼,何異?民欲以我故戰,殺人父子而君之,予不忍為”,便知其中的道理。正如《大學》接着引用《康誥》所說“如保赤子”並說明“心誠求之,雖不中,不遠矣。未有學養子而後嫁者也。”不過,講到本文最後一句.我不免也要對曾子幽默一聲說,曾子真是落後的古人。他沒有看到二千餘年以後的現在,和將來的時代,大多數都是“先學養子而後嫁”的呢!甚至還有專門教導未嫁而先養子的教育法。希望曾子再也不要嘆息今不如古纔好呢!
  推位讓國與統一江山
  我們講到《大學》“治國先齊其傢”一節,都有引用孔子再三推崇堯、舜和周文王祖先的話。在有意無意之間,更是贊嘆周文王的大伯父吳太伯和二伯父仲雍幾個人的“推位讓國”的偉大行為。因此,引用史實,說明這是很了不起的千古典型。 但是,孔子的本意,是不是要後世的人都要效法吳太伯兄弟一樣,一定要推位讓國纔算是真君子呢?可以說,不論孔子和他的弟子們,都沒有明確的說出來。衹是贊嘆敬佩,“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而已。
  推位讓國,是中國上古“公天下”或“傢天下”的歷史中,所表現出帝王體製時代的真民主,也是政治道德的最高品德。如果“高推聖境”,這是要求它在三代以上的政治情操,並不必過分強調在三代以後的作為。周、秦以後,如果都須依照古公亶父的“避地”,或是吳太伯、季札等先賢的“遁世無悶”,那麽,秦、漢兩代,早應歸順於匈奴;隋、唐初期,亦應早讓給突厥或鬍人。魏、晉、南北朝時期“五胡亂華”的紛爭,難道是無理取鬧的局面嗎?至於五代以後的宋朝和遼、金、元,以及明朝以後的“滿漢”明辨,都變成是多餘的紛擾囉?
  其實,推位讓國的最高理則,並非如此。它的主旨,衹是局限在“齊傢”範圍的“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禮讓行為,並非是加於領導有國者的大君主,或大領導統治者的要求。我們衹要冷靜讀一讀歷史,從秦、漢以後,直到明、清,幾乎所有“傢天下”的帝王家庭,父子之間、兄弟之間、夫妻之間,為了爭奪權位而互相殘殺,甚至因此而亡國亡傢的,豈可勝數。
  到了現代,這種推位讓國的精神和真修養,倘使用在真正民主政治,和真正民選的政治團體,或是大企業集團的大老闆們,倒是成為至高無上的個人為政品德了!
  如果是一統大國的領導理念,那麽,又須另行參讀司馬遷論說唐堯、虞舜三代以上的王道德治,和秦、漢以後的一統江山,都不是草草匆匆,隨隨便便的事。實在值得一讀,並且須要慎思明辨,就大有助益之處。如雲:
  昔虞、夏之興,積善纍功數十年,德洽百姓,攝行政事,考之於天,然後在位。湯、武之王,乃由契、後稷修仁行義十餘世,不期而會孟津八百諸侯,猶以為未可,其後乃放弒。
  秦起襄公,章於文、繆、獻、孝之後,稍以蠶食六國,百有餘載,至始皇乃能並冠帶之倫。
  以德若彼。用力如此。蓋一統若斯之難也。 前面說到唐虞傳天下之難(人),再說到秦“蓋之一統天下,若斯之難也”(事)。但劉邦之天下,自認馬上得之,但未必能馬上治之。所以上古之時,用“道”、“德”來理天下,戰國以後,歷代帝王以“霸”和“”來治天下或爭天下。所謂“霸”就是武力和權威,而“”就是方法、手段。如果以“明明德”、“親民”為出發點,那就可以成為歷史上的“民君”了,正如西方馬丁·路德所說的,不擇手段,以達到最高道德目的。但說起來簡單,古往今來,做到的又有幾人呢?所以玩弄手段、自欺欺人畢竟是很危險的。
  劉邦以一無賴子得天下,長期的楚漢相爭,稱帝時已快六十歲,到了暮氣沉沉的時候,加之本人不學無術,也就沒什麽作為了。但是劉傢出了兩個不錯的子孫——文、景二帝,他們從小所處的環境及所受的教育,使他們變成了一代守成之主,為漢朝厚植了國力基礎。所以纔有武帝的崛起,用了兩代的積蓄,屢伐匈奴,一洗漢朝六十年來的屈辱外交;並解决秦漢以來的邊疆問題,滅南越,伐朝鮮,奠定了中國初期的版圖。這就是歷史上造成所謂“漢唐盛世”之一的漢武帝劉徹。
  武帝本身是一個既迷信而又任性的人,關於迷信的部分,司馬遷在《孝武本紀》中一開始就說:“尤好鬼神之祀”,接下來用了大半的文字,敘說武帝的求仙等等,所以文遺山纔有“神仙不到秋風客”之句了。其餘如尊儒術、通西域、徵大宛等,無一不是自大任性所造成的。惟因如此,纔有漢朝的盛世;也因如此,纔種下了西漢沒落的初因。真正談歷史的人,還必須深入研究,自有啓發之處,這纔真正是《大學》一書最好的旁證。
  四十、治國當傢的原則
  曾子著《大學》,秉承孔子遺教,從夏、商、周以後,以“宗法社會”的“傢天下”為主,由“治國必齊其傢”為中心,特別引用周室王朝時代《康誥》中“如保赤子”的一句,作為執政治國者的目標和信條,告誡執政者的內明存心,必須對於全國的人民,確切具有“如保赤子”的仁慈之念,不可徒有口號而自欺欺人。但是歷來秉國執政者的領導人,或者被才能和德性所限,或是被當時的社會環境條件所牽掣,是否具有這種存心,甚至是心有餘而力不足,這也是勢所難免的事。因此曾子便提出“心誠求之,雖不中,不遠矣!未有學養子而後嫁者”的名言,作為勉勵之辭。
  自知與知人
  然後他便提出作為秉國執政者,或是身負任何社會團體的主管,以及身任地方政府的領導者,必須要有“知人之智”、“自知之明”的道德原則。而且這個大原則,並沒有時代的局限性,更不是任何政治主義,或是唯物、唯心等思想邏輯,乃至人治或法治的治理方法,以及帝王政體、民主政體等理念。這就是《大學》所謂:“一傢仁,一國興仁。一傢讓,一國興讓。一人貪戾,一國作亂。其機如此,此謂一言僨事,一人定國”的道理。
  假如我們用曾子所說這幾句名言作歷史論文的題目,就衹以中國兩千多年的歷史立論,幾乎可以分別開來,各寫一部一兩百萬言的專著或小說。
  現在我們姑且簡單從秦、漢以後說起。漢朝自漢文帝倡導節儉,一二十年之間,就使社會富有豐裕,從此使人民得以休養生息,成為歷史上所推崇的文景時代。因此,到了漢武帝手裏,才能發揮漢室雄威,開疆闢土。
  接着,由漢宣帝的以儒、道、法並用,整頓吏治,實行他劉傢天下的王道和霸道並存理想,纔形成了漢室前期的大漢規模。
  到了漢元帝以後,就開始根植了王莽一流的儒生政治風氣,所謂:“一人貪戾,一國作亂”,“一言僨事”,“其機如此”。
  在中國兩千年左右的歷史上,比較值得稱道,能夠做到齊傢治國的榜樣,以我個人膚淺的認定,大概算來,衹有東漢中興之主的光武帝劉秀一人。而且他本身雖然來自田間,但也是從儒學出身,對於《詩經》的文化教育,更有心得。至於他的文章簡練,雖然衹有短短幾篇詔書,便已足以啓發東漢以後漢文的先聲。
  東漢末期,魏、蜀、吳三國分立,但是曹操父子富於哲學性的文學才華,開啓了建安七子的文採風流,影響後世很大。曹孟德的稱王稱帝事功,哪裏比得上他在中國文壇上的千秋價值呢!因此,而有魏、晉初期老、莊、易學“三玄”的興起。青年士子,如王弼註《老子》,郭象註《莊子》,好壞不說,但不能不說都是受曹傢父子深富哲學性的文學影響而來。
  再說,歷史上的“以孝道治天下”的宣傳口號,很奇怪,恰恰是歷史政治最糟糕一代的晉朝的高調。
  至於南北朝時代的宋、齊、梁、陳,乃至隋朝和初唐之際的文學,柔靡婉麗,就像南北朝的歷史形態一樣,猶如“東風無力百花殘”的敗局,實在零亂不堪。然而,它的風流瀟灑風氣,卻影響了唐朝開國一代名王李世民。
  中國的歷史,我們自己對過去最值得稱道的就是漢、唐。但是,李唐建國,為什麽一開始就能有他的獨特風格呢?那便不得不歸功於唐太宗李世民一人。所謂唐詩、書法,甚至唐朝初期一代才子形成的政治風氣,也都是受唐太宗的影響而來。從中國的書法來講,
  初唐時期的虞世南,甚至稍後的顔真卿、柳公權、裴休等人,都超不過李世民本人的韻味。何況他的詩及文章,也是南朝六代以來的第一人。因此纔有唐代的文學,照耀古今。這就是“上有好者,下必甚焉”的結果。同時,因為他喜好哲學,鑽研佛理,纔使中國的禪宗,在盛唐以後崛起,影響了日本,而且普及到東南亞各國。直到現在,仍為世人所揣摩猜測,摸不着邊際,正如雪竇禪師所謂:潦倒雲門泛鐵船,江南江北競頭看。可憐多少垂鈎者,隨例茫茫失釣竿。
  唐末五代之亂的後期,就出現了“陳橋兵變”、“黃袍加身”的趙宋王朝。但很遺憾,就是開國之初的宋太祖趙匡胤和宋太宗趙匡義兩兄弟,卻是愛好文事的軍人而兼學者的人物。尤其是宋太宗趙匡義更為特別,在他帶兵作戰的一二十年間。雖在馬上行軍,還是手不釋捲讀書不倦。因此而養成“守文弱主”的格局。致使南北宋趙傢三百年的中國天下,始終是和遼、金、元並存共治。等於在歷史上,重新出現一個南北朝的時代,並不能算是真正的江山一統,故無法與漢、唐兩代並美爭輝。可是在南北宋三百年之間的朝廷政府,重視文人學者,禮遇宰相,尊重儒林、道學的風氣超越古今。因此而有“五大儒”,如周濂溪、張橫渠、程頤、程顥乃至朱熹等人的出現,形成宋儒特有的“理學”,與佛、道兩傢,互爭勝場。然而始終難免三百年來,趙傢所有的職業皇帝,照例都是“守文弱主”的遺風,造成年年納貢、歲歲捐輸北國的奇恥大辱。這可不能誤解是‘一傢讓,一國興讓”的明訓。宋儒們雖然拼命講《大學》、《中庸》,實在都沒有教導養成“一人定國”的歷史成果,應該是難免愧對先聖先賢吧!
  接着而來,便是蒙古族所建立的元朝,統治了中國將近百年的局面。當時蒙古族缺乏文化水平,特別信奉邊疆少數民族所崇拜的喇嘛教,使元朝八十年間的政治,完全是與喇嘛和番、鬍人等共治中國,使唐、宋以來的儒、佛、道三傢文化的基礎,幾乎完全為之傷殘殆盡,黯然失色。
  出使西藏的禪宗大師
  好在很快也就出了一個和尚皇帝朱元璋,推翻了元朝的政權,使蒙古族歸還本位,返回他們的草原大自然之中。因為朱元璋,曾經為了生活無着而做過和尚,因此他對宗教,尤其是佛教,到底不太外行。所以在他建立明朝,登位做皇帝的初期,對於東南亞信仰佛教等地區,以及西藏衹派了一個禪宗大師的和尚出使“番邦”,協調西藏,就此便使西陲相安無事,甘心臣服。永樂帝即位,用老辦法,敕封哈立麻喇嘛為“大寶法王”,也就相安無事了。有關西藏現存密教中的“大手印”與“大圓滿”等法門,都與宋、元、明時期輸進禪宗佛法,息息相關不可或分。不過,這個奧秘實在“衹可和智者道,難與愚癡者言”。佛曰:“不可說!不可說!”其然乎?其不然乎!
  有問:明初朱元璋所派安撫西番的和尚大使是誰?在歷史上並沒有明確記載,請順便一講。
  答:中國過去的歷史,都是自稱為儒傢的大學者所編纂。他們都是戴上有色眼鏡,凡是碰到佛、道兩傢或不懂的事,就毫不客氣地刪除。孟子曰:“盡信書,則不如無書”,正為此故。
  明初在洪武三年、四年之間,朱元璋特別請金陵(南京)天界寺覺源慧曇禪師出使安撫西藏,禪師原籍浙江臺州人,俗姓楊,十六歲出傢為僧,在杭州中天竺寺笑隱大欣和尚處參禪悟道。悟後便說:“衹為分明極,翻令所得遲。”笑隱問道:“汝見何道理?”他便展開兩手說:“不值半文錢。”他在西藏期間,極受尊重,後來便圓寂(死)於西藏。朱元璋很難過,請宗泐禪師等,收奉慧曇禪師留在天界寺中的衣鉢,建塔在雨花臺的左邊以表崇敬。宗泐禪師,也是朱皇帝所最欽敬的和尚禪師之一,曾經要他還俗做官,禪師不肯。後來因為涉及宰相鬍惟庸一案,被朱元璋貶遣到他的故鄉鳳陽修建佛寺三年。可是朱皇帝有了疑問,就很想他。因此,有詩送他說:“泐翁去此問誰禪,朝夕常思在目前。”又召他回轉南京,再住天界寺。
  但從朱元璋和永樂以後,明朝三百年的天下,所有朱傢王朝後代的職業皇帝,幾乎沒有一個像樣的人君。而且大多都如他的祖先朱皇帝一樣,內在有極恐懼的自卑感,因此輕視儒生侮辱臣僚,使朱明一代三百年來的政權,操縱在那些不男不女的太監手裏。正如《大學》所說:“一人貪戾,一國作亂”,極其可悲。我有時讀《宋史》的感受,大有如北宋初期名相晏殊的詞句“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的味道。當我讀《明史》的感受,就完全不同,好像是“亂石穿空,驚濤拍岸,捲起千堆雪”的味道。趙宋和朱明兩傢的天下,同有三百年的執政時期,收場幾乎都很可悲。李闖王進到北京,看到崇禎吊死煤山,很感嘆地說:“君非亡國之君,而臣皆亡國之臣也。”但也有人說,這是崇禎在臨死前的自語。不論此話是誰講的,實在不是公平的論斷,衹是推過於人的遁辭而已!朱明一代的王朝,雖沒有一個出色的人君,可是卻是江山一統的中國。至於趙宋一代,尤其在北宋初期,在文事政治方面,君臣都有可觀可法之處,衹不過僅是半統山河的局面,比之明朝不免大有遜色。
  明朝後期,滿族興起於東北。這個時期,以現在慣用公元來計算,已是十六世紀後期到十七世紀的中期階段。如果不談三百年前“反清復明”的民族意識,但從大中華文化的華夏文明來講,正如民國初年開始,早已瞭解漢、滿、蒙、回、藏,乃至許多的少數民族等,在五千年前,由黃帝軒轅前後時期,尋根究底,原本算是一傢。
  不過,在十六世紀時期,滿族在東北仍屬少數民族的一係。但滿族在東北建國的初期,雖然是“草昧初創”、“利建侯”的階段,而在有形無形之中,也早已吸收中原的文化,衹是水平不高,還在學習適應的階段而已。
  到了明朝垂危的最後時期,正好碰上吳三桂妄想利用滿清武力,反擊李闖,纔使皇太極的孤兒寡婦,率領十來萬八旗子弟,儼然像煞正義之師,輕輕易易進入山海關坐取北京,從此便統治了四億人口的中國又將近三百年的天下。這個歷史鏡頭,使人想起唐人的詩句,真是“塵土十分歸舉子,乾坤大半屬偷兒”的寫照。如果用《史記》的筆法,便可說:“雖曰人事,豈非天命哉!”奇怪的是“時無英雄,徒使孺子成名”而已!
  因此而使明末遺老們,不甘心滿族少數民族的統治,高呼“華夷之辨”、“滿漢之分”,倡導民族主義,始終與滿清兩百餘年來的政權,或明或暗反抗鬥爭到底。直到孫中山先生崛起鼓吹革命,奔走海內外,終於贏得了辛亥革命的成功,纔推翻了滿清政權,然後提倡“五族共和”,重新建立大中華民族的故國。
  其實,初期滿清的入主中國,實在是“乘時而興”機會給予的時代幸運,並非是滿族的文治武功,另有特別高明之處。至於後來所謂的“八旗雄風”,甚至被人們最痛恨的“揚州十日”、“嘉定三屠”等劣跡,都還不是依史論史的關鍵所在。
  從清朝得到的歷史教訓
  我們如果要認真吸收歷史的教訓和經驗,“鑒往而知來”,那就要:
  一、應該要切實明白中國兩三千年的內憂外患,重點都是起於邊疆的邊政、邊防問題。以中國的地理立論,由西到東,所謂滿、蒙、西域、番藏等問題,在歷史的時間、空間上,一直存在三千多年,直到現在,其中包括文化問題、民族問題、宗教問題,更是核心。至於由北到南,在海疆問題的海防上,也是極其重要,但須另作專論。元朝的蒙古族和明末的滿清入關,都是中國三千多年來的歷史對於治理邊疆問題上的敗筆,希望後之來者,再也不要重蹈覆轍。
  二、有關滿清入關的戰略問題,實在是過去歷史上的創舉。如果真要研究滿族在關外東北崛起的初期,就是滿族對蒙古各旗的徵服,的確並不簡單。到了入關之後,若說滿族是用武力統一中國,那是根本文不對題。滿清的統一中國,所用武力,完全是一種代理戰爭的戰略,八旗兵力衹是作為指揮監督的作用而已。明白地說,滿清是利用蒙古兵和漢族人本身來作代理戰爭,他自坐觀其成唾手而得地統一了中國。如洪承疇和吳三桂、尚可喜、耿精忠等“三藩”,都是漢人漢兵,正如後人在崖山的吊古詩所謂“鎸功巨石張洪範,不是鬍兒是漢兒”,同出一轍。
  三、滿清入關前後,他們的領導上層,初期所吸收的文化,是受《三國演義》和老子《道德經》的影響最大,並未認真接受儒傢的思想(《三國演義》這部小說,在日本如豐臣秀吉、德川傢康等幕府,也都受它影響最大,羅貫中先生真亦足以千秋矣)。可是到了入關之後,由順治開始,到康熙、雍正、乾隆三四代一百多年之間,都是受佛學禪宗、律宗的影響,這也是中國文化史上的奇跡,但卻為一般治歷史學者所忽略、輕視過去了。如果用嚴格的比喻來說,大傢都知道,西漢的“文景之治”,是重用黃(帝)、老(子)的道傢文化思想。後世稱它是“內用黃老”、“外示儒術”。那麽,滿清在康、雍、乾三代,是“內用禪佛”、“外示儒傢”。這是絶對正確的事實,如假包換。衹可惜後世一般人,對禪佛之學太過生疏,反而不能學以貫通,自被成見所瞞了。
  假定,你能明白前面所講的要點以後,你就可以瞭解在滿清初期一百多年,甚至與後來百餘年來,他們並沒有像漢、唐、明朝各代所謂歷史上最頭痛的外戚、女禍、宦官、藩鎮等禍國殃民的大亂出現,豈是偶然的幸運嗎?當然不能以他最後末代的慈禧、李蓮英,或者,拿過去歷來的“反清復明”,有意盡量描黑的“清朝宮閹內幕”等小說來講,那就沒有什麽話好說了。
  而且最重要的,我們衹要反證歷史,由漢、唐以來的中國,所謂幅員之廣,版圖之大,收內外蒙古、西域新疆等於一統山河,全形如秋海棠葉的中國地圖,便是這個時期的傑作。這總可算是功高一等,超越歷代吧!同時,由康熙開始,亦收亦放,似緊又鬆地漫天散布法網,留給雍正即位,再來收緊網羅,整頓吏治、財政,奠定後來乾隆以來將近百年的承平歲月,使全國上下的百姓和知識分子,都醉心在文章華麗、詞賦風流、功名境界之中。因此而有享受乾、嘉時代的青年士子們所謂“不做無聊之事,何以遣此有涯之生”的幽默話。乾隆也志得意滿地自作御制春聯,唱“乾坤春浩蕩,文治日光華”的高調,這似乎也不是大吹牛皮,過分誇大。衹是他卻忘了,能做到這樣的成果,都是受之於父祖的餘蔭而來,並非完全是他一手所造成的大功德。但是歷史和人生,畢竟超越不過因果的定律,兩百多年後的滿族,仍然是由孤兒寡婦,挾着皮包,坐上馬車,黯然出關而去,可憐的衹是末代皇帝溥儀,不過,他的故事,現代大傢都知道,就不必畫蛇添足了!
  接着而來,我們如果講現代史,那就比研究“二十五史”更為麻煩。現代史必須要從清朝乾嘉時期開始追溯前因。同時又須和西洋的文化史搭配起來研究,由十五世紀以後西方文明的演變,以及十七世紀以來西方文化的航海、工商、科技、政治、經濟等等的革命性文明,如何逐漸影響東方和中國,搭配起來。直到現在,東西文化雖還未完全融化結合為一體,但已有整合全體“人類文化”的趨勢,以便迎接未來“太空文明”的到臨。古人說:“人無遠慮,必有近憂。”為學為政,切不可目光如豆,掉以輕心,衹當這些是狂妄幻想的妄語而已!
  問:但是,我們現在為了講《大學》的“治國必齊其傢”一節,而且衹在研究“一傢仁,一傢讓”的影響,和“一人貪度,一國作亂”、“一言僨事,一人定國”的小段,為什麽卻亂七八糟地引出歷史來“講古”,又沒有把歷史的真實經過和每一小段話一一對證說明呢?
  答:實在是為了時間和精力的有限,衹能提綱挈領地說一點能夠做為啓發性的作用。至於“聞一而知二三”,可以自啓“慮而後能得”的效果,那就全在諸君的慧力了!至於說,為什麽當在過去“傢天下”的帝王體製時代,大講其“治國必先齊傢”的道理,忽然使我想起在隋末的時候,當李世民規勸、慫恿他父親李淵起義造反,李淵最後被時勢所迫,不得已地對兒子李世民說:“吾一夕思汝言,亦大有理。今日,破傢亡軀亦自汝,化傢為國亦由汝矣!”山於李世民的建議,纔有李唐一代三百餘年的天下。這是“一言僨事,一人定國”的樣板,也是“一人貪戾,一國作亂”的反面對照。至於李唐傢族有關“治國齊傢”的功過得失,其中因果,姑且置而不說,以後可以專論。
  其實,不管是封建的帝王時代,或開明的民主時代,不論是為治國、為傢族或社團,即如任何一個人,要立志做工商業,或其他的事業,也隨時可能會有“破傢亡軀”的危險,同時也有“化小家庭而利邦國”的可能。所以對於“一人貪戾,一國作亂”,以及“一言僨事,一人定國”的原則修養,就不能不深加體會。“貪戾”一句,是一個人心志發展的“行為”的陰暗面,“貪”字所包括的心理、行為作用,大小、明暗的無所不有,一時闡述不完,將來或專講“心性”、“內明”之學時再說。“僨事”一句,是指一個人在言語上最需謹慎的關鍵。在這裏必須要作補充的說明,因為這兩樣心行,在歷史上,及現實人生的經歷上,事例太多,希望大傢有所會心,便可明白“知止而後有定”的功用對於自反自省的重要,便會後福無量了!
  四一、法治與治法
  下文所講的,就是說明“治國安邦”有關為政的“法治”和“人治”的共通要旨。曾子就引用上古史的經驗來作說明,如說:
  堯舜率天下以仁,而民從之。桀紂率天下以暴,而民從之。其所令反其所好,而民不從。
  這是很淺顯的古文,等於白活,我們不必另加發揮,大傢一讀就會明白。下文接着,便說:
  是故君子有諸己,而後求諸人。無諸己,而後非諸人。所藏乎身不恕,而能喻諸人者,未之有也。故治國在齊其傢。
  這是說明治國的要旨,無論是過去的君主體製時代,或是後世的民主體製時代,其政治和法令,都必須先從自己本身和傢人開始體會設想,怎樣領導人民,怎樣製定法令,必須完全適合於人情物理,才能行得通。假定所領導的辦法和所製定的法令,使用在自己本身,或自己的傢人,都覺得無法忍受,無法寬恕。那麽,便要求別人或下屬人民來遵守,那是絶對行不通的。所以說“治國在齊其傢”,便是這個道理,讀來並不難理解。
  為什麽“率天下以暴,而民從之”?
  但是,如果拿來對照現實的世間,我讀它讀了六七十年,還是不能理解。原因是什麽呢?例如我們讀歷史,當然也包括外國史,以過去的經驗來說,不論是哪一國或哪一種族的人民,他們當時在很長遠的一段年代裏,為什麽就能夠忍受那種暴政,一直要等到“人亡政息”,纔有所反彈起而改革?就像前文所說,“桀紂率天下以暴,而民從之”。到底是為了什麽?現代史上如意大利當時興起的墨索裏尼與德國的希特勒“法西斯”,我們都是親身耳聞目睹的事實。但當時多少人為之瘋狂傾倒,多少人為之頂禮膜拜?甚至還留給現世的後人,在憧憬欣羨,乃至私自摹仿,這又是為了什麽?可以說“百思不得其解”。後來閱世愈久、涉世愈深,纔完全明白這是一個人性哲學上的大問題,不是自然科學或社會科學所能徹底明白的問題。如要從社會科學講起,最後回歸到“哲學的科學”問題上去,多少年、多少字也講說不完,我就不必自找麻煩了,自然會有將來的賢者去闡述明白。
  話說回來,我們在前面,是在討論過去在“傢天下”帝王制度的各個時代裏,即使如《大學》所說,“其所令,反其所好”,而人們卻依然服從忍受,好像也是很難理解的事。其實,不衹是過去的歷史是如此,即使在十七世紀以後,由歐洲開始,二百多年來高唱“民主”和“人(民)權”的西方國傢,甚至如現在的美國,他們自己認為是世界上最民主、最有人(民)權的國傢。事實上,就存在着有許多法令,多是反其人民的所好。但是,人們依然在遵守流行,並未完全改正過來使其完善。仔細看來,古今中外善惡美醜的事實都是一樣,衹是各個時代、各個地區的人們,把善惡美醜的外形,粉飾打扮得各有不同而已。
  當我在美國居留做過客的兩三年之時間,審慎觀察研究他們的各階層社會,人們最厭惡的便是律師。其次,最恐懼的是醫生和醫藥。號稱為世界民主、文明的美國,也難免如老子所說“法令滋彰,盜賊多有”的社會。他們的法令也多如牛毛,各州的立法,有的和聯邦法律有所不同難免抵觸。法官們對於法律的解釋,有時候也犯了如中國歷代酷吏一樣的錯誤,“周納羅織”,入人於罪的也不少。因此,作為律師的一行,就有不少懂得鑽法律的漏洞,猶如中國明、清時代的一些刁鑽師爺或惡訟師一樣,也會使打官司的當事人,弄得傢破人亡的事確也並不太少。尤其有關稅法方面,追繳、追補的多,逃稅、漏稅的也很公開普遍。這也就是美國式的民主“人(民)權”一面的熱鬧事。點到為止,也是一言難盡。
  有關於美國醫學界方面的“法令”,也是不堪領教。醫生、醫藥的費用,昂貴得很難想像。等候排時間治療,有時超過一兩個月,可以拖死病人,也很平常。他們間接在壓榨病人的費用,實際上是把持醫藥法令,直接在敲政府衛生部門,尤其保險公司的竹杠。如是私人出錢,嚮醫生、醫院求治,那就“貴不可言”了!但無論是間接或直接的要錢,其實,就是攫取人民社會的財富而歸於已有。但他們是“於法有據”,習以為常,不認為早已根本違犯醫德和醫藥對於人類救苦救難的基本原則了。
  如照我在過去中國幾十年前,親眼看到那個古老的農村社會,現在人所渭的封建社會的醫生和藥店,幾乎和現代西方或美國的醫生、藥店完全相反。醫生如果太擺架子,拖延時間去看病人,當場會為病傢及大衆所咒駡。藥店在過新年的正月初一,絶對不可關門,而且也不許關門,那是千多年來的風俗習慣。不論半夜三更,正月初一或除夕,請醫生看病,或到藥店買藥,絶對沒有推遲拖延的行為,不然就會被社會群衆所唾棄的。至於民間社會,不論婦女村農,懂得幾個祖傳偏方或治病方法,給人方便治療,得到一般老百姓的愛戴,那是天經地義的事。當然,或藥不對癥,庸醫殺人,不免有之,但到底是少之又少。决不像美國式的“民主”法令,以保障人命做藉口,隨便指為“無照醫生”,就繩之於法。我在美國,也隨時看到有些病人,明明是被他們醫藥錯誤,但也絶對不敢施之援手,甚至也不敢多說,稍一不慎,就會觸犯他們的法令,不堪設想。國際間能把新舊中外醫藥一例公費,減少人民負擔的國傢,據我所知,衹有在八十年代前的中國,已經做到,雖然並未完善。那也確是當時歷史上一個難能可貴的善政了。
  總之,我們衹是略舉美國式的民主“人(民)權”有關法治的一些表面皮毛現象,說明“其所令,反其所好”而人民依然服從也是常事。衹是一般來自外國,久居其邦,或為僑民的人們,始終在心理上,存有主、客之別,潛在意識的客氣,並沒有完全深入觀察,就不覺得他們民主、法治的社會,仍然還有許多太不文明的陰暗面,不要衹見其“秋毫之末,而不見輿薪”了!不過,他們到底是歷史文化年輕的國傢,像一般人群中的青年人一樣,容易犯有自傲自滿、輕視一切的習氣。但也確有“知過必改,善莫大焉”的好處,倒很希望他們真能産生一個雄纔大略的領導人,和世界上各個民族、國傢,相互合作,共同為人類謀福祉。
  講到這裏,讓我穿插一則往事。在一九八五年的鼕天,我到美國還不到四個月,有一位擔任美國財政部副部長級的人,經過朋友介紹特來訪問。在閑談的時候,他問我對於美國的觀感,我說,我剛來貴國,差不多每天都在找房子,由最便宜的十萬美元一幢房屋看起,到達兩百多萬美元一幢的,大約看了大小兩百多幢房屋,都需要登堂入室看個究竟;同時也和社會福利的社團有所交往,很忙,沒有瞭解清楚。但他就從這個問題上,再三追問。我就很隨便對他說,據我的初步觀察所瞭解,現在的貴國,衹有三句活:“最富有的國傢、最貧窮的社會,也是世界上負債最大的國傢。”但你們不怕,因為國力很強啊!他聽完了我的活,特別站起來和我握手說,你說得真透徹,你的觀察力太敏銳了!我們很想你能留在美國。我說,請不要見怪,我是隨便說說,不足為憑。我原是過客,到了貴國,能得合法的居留,安心暫住一時,已很感謝盛情了!我歡迎你常來我傢做客,喝中國茶、吃中國菜,也是一樂也。於是,彼此相互歡笑而散。
  製定法令的基本原則
  我們再回轉到《大學》本節中所提,有關建立和頒布法令的基本原則,所謂:
  是故君子有諸己,而後求諸人。無諸己,而後非諸人。所藏乎身不恕,而能喻諸人者,未之有也。(“諸”字古代是通“於”字用)
  這是說,從事政治的當權者或立法者,當你要發佈命令,或建立法製的時候,不要忘了自己也是一個最基層的平民群衆,也是對象的當事人。衹是現在立場不同,處境不一樣而已。如果要是我自己接受這個命令,是不是可以做得到、行得通呢?假定人人是我,如果在我自己的心中,也是有所礙難,也是很不妥當的,那就不能隨便下令或立法而要求別人遵守了。不過,這幾句活的內涵很廣也很重要,它是有關法律和政令的法理問題,也就是法律學的哲學問題。人類的社會原本無法,“法由人造”,“令自人興”。以傳統的文化歷史來說,三代到西周的時期,姑且統歸在禮治的社會。所謂禮治的精神,首先的原則,註重在教化。因為那個時期,文化知識教育,衹屬於官府和士大夫所有,教育並不普及。平常的人們,客氣一點都叫做“庶民”,不客氣一點,都算是愚氓,用俗話來講,也叫做“細民”。“細”字,就是小的意思。“細人”就是小人。如要研究這個字的讀音,應該照客傢話、廣東話來發音,就合於古音了。那麽,所謂“庶民”,便是“細民”的變音而已,並沒有什麽特別的意思。禮治,不但在於要求上層階級的士大夫們,同時也是要教化一般的庶民。所謂“不教而誅之”,則過在士大大們所從政當權的官府,並不完全重責於庶民,這是禮治文化最重要的精神所在。
  到了東周以後,姑且以秦始皇上輩秦襄公時代做代表,來劃定界綫,從商鞅變法開始,纔使主張法治的法傢之學,嶄然露其鋒芒。因此,到了秦始皇建立帝王政權,專門註重法治,法令嚴密。纔有歷史上所稱秦法綦嚴的說法。但帝王政體的法治,衹是對皇帝以下的上下一切人等來說;獨有皇帝本身,自有特權,不受他自己所製定頒布的法律所管。皇帝是“出言為經”、“吐語為法”的一個怪東西。所以秦、漢以後的許多帝王,本來都是前朝依法所稱的盜賊或叛臣出身,一旦取得天下,登上寶座以後,便自又頒定法令,依法管理臣民了。早在春秋末期的莊子,就說過這樣的話:“竊鈎者誅,竊國者侯。侯之門,仁義出焉。”而在唐代的歷史上,記載着開國功臣徐(李)世勣的自白,用莊子這幾句名言做註解,便很恰當,也另具有雙嚮的內涵。徐世勣說:
  我年十三時為亡(亡音無)賴賊,逢人則殺。十四五為難當賊,有所不愜則殺人。十七八為佳賊,臨陣乃殺之。二十為大將,用兵以救人死。
  千古英雄,大都不外於此例,衹是徐世勣肯說坦白話,仍然不失其英雄本色。如從法律的觀點來判决他的罪刑,我們也許可以說徐世勣在十三歲時,是一個失去教養的無賴兒童,隨便就犯殺人罪。十四五歲有所改變,但碰到對他不合理的人,因氣憤纔動手殺人。十七八歲,改邪歸正,除非在戰場上,纔殺敵人。二十歲正式參軍,因功封為大將,卻是用兵來救人了。他在十三歲到十四歲時期,年少失學,豈無被殺者有關原告提出告訴,於法無據,家庭社會自應負責。今又自首坦承改過從新,依例(判例)不問。他自十七八到二十歲時,參加起義有功被封為大將,臨陣殺敵功在“黨國”,應稽核其屢次纍積戰功,依法加封“英國公”,以褒忠藎。此判!
  漢代建國初期,大都衹註意劉邦初入鹹陽,還軍灞上,悉召父老豪傑謂曰:“父老苦苛秦法久矣。遂與父老約法三章:殺人者死、傷人及盜抵罪,餘悉除去。”
  這衹是劉邦在天下未定,收買人心的戰略作為上的措施,並非是正式建立劉漢的皇權以後,都是用當時的約法三章來治理天下國傢的。漢代建國以後,初期所用的法律,還是因襲“秦法”,但取其便民利國者,稍加修整而已。如漢初的開國丞相蕭何、曹參,都是原在秦代的縣級單位擔任官吏、師爺,他們也都是從小學習秦法,並有從政執法的經驗,也可勉強地說,都是法傢出身,並非齊魯儒生一樣講究詩禮,他們都是法傢的門徒。
  到了漢文帝即位以後,重視人身,對於原有刑法上的殘酷有所不忍,下令加以裁減修正,因此,就贏得歷史上萬古留芳,有“漢文除肉刑”的德政盛名。但在他兒子漢景帝即位以後,對他父親皇帝的寬大政策,發現流弊,又稍加收緊,重視法治,這就使後來的歷史,雖然贊美“文景之治”,但對漢景帝,便要加上一個“嚴酷”的微辭了。跟着而來的漢武帝也很註重法治,例如有關李陵敗降匈奴一案,司馬遷旁觀不平,稍為辯解,武帝一怒,便被降罪而妥腐刑(閹割了男性生殖器),你說這有多麽冤枉。而且可見,漢法之嚴,並沒有比秦法好過多少啊!所以漢宣帝便說:“漢傢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雜之,奈何純任德教,用周政乎!”這是真話。註重法治的管理,便是霸道的效用。王道的禮治和道傢的“慈儉”,固然是應時良藥溫和清勤,有時的確難以治愈重病或急癥。
  我們如要瞭解歷代傳統的法令、法律,大多已經不可考。但《唐律》、《明律》和《大清律例》,並未散失,我覺得很值得研究,也衹有從這些文獻下手,纔可以從它的反面,知道當時社會有關的各種情況,怎麽可以衹嚮“法律”本科一面去看呢!但自本世紀以來,我們為了推翻幾千年來帝王專製的政體,便嚮西方文化中學習西洋的法律,初期引進,和日本差不多,是學習歐洲的“大陸法係”為主,稍有參考以英國為首的“海洋法係”的精神。至於如埃及、印度、阿拉伯、羅馬、巴比倫、猶太、波斯、希臘等法係,衹當作學術上的事,並不實際采用,而且也完全不顧我國傳統法係優劣好壞的精神。經過半個世紀以上的演變,還是相當紊亂,一言難盡。總之,直到這個世紀的末期,對於法製、政體等等,可以說也是一個陰晴未定的局面。思之!思之!未免神傷!
  對不起,因為講到法令問題,便引起一些有關法令的感慨。惟恐牽涉太廣,離題太遠,便衹能如蜻蜓點水一樣,略微一提,就此煞住。不然,又便成為“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愈飛愈遠,不知說到哪裏去了!
  多做好事纔是真修行、真學問
  我想,另用一個簡捷的方法,來說明“所藏乎身不恕,而能喻諸人者”的道理。大傢知道,許多人都很謙虛客氣,叫我一聲老師,其實,我哪裏夠得上可為人師的資格。有一次,一位在鄉村擔任多年警察的人來看我,談到執行勤務的苦處,他便說:“老師啊!我很想提早退休,能在你身邊做事,隨便打掃清潔,端茶送飯都可以。”我說:“你是一個誠實君子,多擔待一些煩惱苦痛,為地方社會老百姓做點好事,纔是真修行,纔是真學問。”
  因此,他就談到由臺灣當局各部門嚮下發佈命令,一層一層來個“等因”、“奉此”照轉,也許加添上一些意見,或無意見,照轉不誤。又分發出去,到達鄉鎮最基層,要我們嚴格執行。但是那些坐在辦公室裏的老爺們,根本就不是從基層幹起的人,先不要說他教育學識水平的標準如何,但他們至少是不知道人民社會和各個地區的不同情況,就閉門造車,亂出主意,就自己根據理想的理由,擬出辦法變成條文,要我們來執行。你說怎樣行得通呢?如果拿到這些法令,嚮老百姓敲竹杠,那倒好,行不通的也得通,要通的也可以使它不通。伹我是死不肯做的,實在是於心不安嘛!不過,有時也有很好的辦法,就是多方面仔細看看,研究他們下達的法令和命令,就可發現他們上面的矛盾重重。有時間,有精神,高興起來,不想升官就頂回去。不然,就置之不理,反正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嘛!為什麽可以這樣做呢?因為上面的法令,在他們高層的內部,就沒有溝通聯繫好、例如管經濟的下達的法令,和管教育的或管農林的等等所頒布的法令,甚至和地力行政機構的决策,就彼此上下矛盾互相抵觸,那叫我們最基層的幹部,又怎麽去執行啊!
  再從司法方面來說,法院方面的通緝令,說你們本地某某是大流氓,必須緝捕歸案不可縱容。我們就不怕艱險,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把他緝拿歸案送進法院。但再經法庭的審理宣判,根據什麽“民主”啊,“人權”啊,或是這個人是心理不正常,或是精神病狀態啊,輕輕一判,關了一兩年就出來了。然後,他便帶着一把刀或是一把手槍,反來拜訪我們,二郎腿一翹,把刀槍在辦公桌上一拍說,老兄,老子沒事啦!你對我的好處怎麽算,我們走着瞧吧!老師啊!你說我們說是為人民的保姆,原來那些立法和司法、執法的老爺們,又是那麽寬容,豈不是叫我們和壞人結怨?倒黴的是我們,他們卻賺到瞭瞭個寬大仁慈的好名。你說怎樣纔好做人做事啊?
  他問:“過去的歷史上,想來也是同樣的吧?”我說:“對了。歷史的興衰成敗,幾乎都是同一版本的新修花樣。宋朝的王安石書讀多了,但不深入當時的社會環境。就想變法改革,理想是高遠的,但他坐在辦公室、書房裏,所製定的法令並不合時宜。而且下達以後,又被委派執行的官吏和中下層麯解了,因此就鬧得身敗名裂,使北宋王朝從此一蹶不振。當然,主要責任也由於當時的皇帝宋神宗的急功好利之所致。這便是歷史上給他的謚號‘神宗’的‘神’,寓貶於褒之意。”當然囉!其他還談了很多,他也提了許多在從政上,所謂公和私之間的問題,使我懍然警覺到,他是一個很有見解,甘心於“史隱”的好公務員,不禁肅然起敬,感慨萬千了!如果要我去做警察,未必能趕得上他好。除非我是小說《包公案》裏的南俠展昭,或是《七俠五義》裏的北俠歐陽春,《施公案》裏的黃天霸。但從和他的談話裏,會而通之,便可瞭解法令、政策合不合於民心,以及歷史上所說吏治的重要,就是基層幹部的好壞和一個政權的關係,是多麽的嚴重啊!簡單地說,通過這個故事,就可明白《大學》所說的“有諸己,而後求諸人。無諸己,而後非諸人。所藏乎身不恕,而能喻諸人者,未之有也。故治國在齊其傢”的意義所在。
  但要能做到“有諸己而求諸人”、“藏身而恕而喻諸人”的作為,說來容易,做到不易。因為人人都有極強烈主觀、我見頑固的習氣,有時明知故犯,卻也抵死不改。所以孔子告誡弟子們,要學問修養做到“毋意、毋必、毋固、毋我”的四毋最為重要。但怎樣才能修養到四毋的境界呢?我們可以引用《大學》的實修實證的話說,必須要能“知止而後有定”,由定而後層層轉進,達到“靜、安、慮、得”的造詣纔行啊!
  四二、先看《詩經》怎麽說
  研討《大學》到今天,我們還停留在“治國必先齊傢”的階段。對於《大學》的原文,過去已有人批評,幾乎完全不顧邏輯的條理,可以說是雜亂無章。例如本段原文,既然是講“治國和齊傢”關係的轉進,還算得上是有次序。但正在說到法令問題,忽然又無頭無尾,插進來男女婚姻的問題,在它上下文的銜接處,又沒有交代清楚,實在有點含糊不清。如果在明、清兩朝幾百年間,考“八股文”的對比文章,《大學》這一段的寫作章法,恐怕也是考不取舉人、進士了!
  其實,春秋、戰國時期的諸子文章,卻是適合於當時理解的習慣,有時候以一兩句,就告一段落,跟着便如異峰突起,又接着另一個觀念來了。例如莊子的文章,更為放肆,但因為他文筆太美了,又是古代名賢,人們就不敢隨便批評,反說他是“汪洋惝恍,理趣幽深”呢!曾子著《大學》,在這段“治國和齊傢”的關鍵裏,好像是少了個介詞。但從古文的寫作習慣來講,接着而來,它用“詩云”開始,就已表示在這個大問題中,又須套出另一個最有相關的問題來了。這個相關的問題是什麽呢?就是後世人們所說的“男女婚嫁”而成傢室的問題。也就是現代人所說的婚姻問題和家庭問題等。
  為了研究本段文字所包容的內涵,且讓我們先來瞭解曾子所引用三處《詩經》上的詩句,然後回轉來詳細瞭解它的內容。
  “宜室宜傢”的深意
  “桃之夭夭.其葉蓁蓁。之子於歸,宜其傢人。”這四句詩,出在《詩經·國風·桃夭》三篇中。其實,在《大學》裏,他所引用的重點,最重要是在最後一句“宜其傢人”。事實上,上面兩篇最後都有同樣兩句,都是很有深意的,那便是“宜其室傢”和“宜其傢室”。因此,我們後世用在結婚喜事的成語上,便有“宜室宜傢”的頌辭。至於原詩的“桃之夭夭,其葉蓁蓁”的內涵,是指那個要出嫁的姑娘,既有年輕健美的外型,同時也有深藏不露的才能和良好的德性。“之子”兩個字,就等於現代語所說的“這個孩子”。換言之,最後兩句是說,這個女孩子嫁過去了,一定很合適於這個家庭。他傢裏會發達了,娶了一個好媳婦。
  也許你們要問,“桃夭”兩句,簡簡單單,真有包含所說的那些意思嗎?講實在的,這就是《禮記·經解篇》所說的“溫柔敦厚,詩之教也”的道理。詩歌都是口語很好作,順口溜便是。但好的詩歌,太難了。如果要就“桃夭”的兩句內涵來發揮,又起碼要講說一兩個鐘點,我們不要離題太遠,就學陶淵明的“好讀書,不求甚解”吧!你衹要從後世文學上慣用的成語“豔如桃李”,並沒有加上“冷若冰霜”的反面辭,便可知道“夭桃”和那蓁蓁的桃葉配在一塊,如說“牡丹雖好,還須緑葉護持”,這樣便可明白“美在其中矣”的文學境界了!
  至於“宜兄宜弟”一句,他是引用《詩經·小雅·蓼蕭篇》裏的一句。事實上,據歷來各經學專傢的研究,這四章詩是指周公攝政第六年,“澤及四海,統一華夷”,因“懷遠人”、“柔萬邦”的盛德所感,諸侯宴會並無猜忌,都是如兄如弟相親相愛。使人讀後,便會有懷念“成周一會,儼然未散”之思。
  但曾子在本節裏單單引用這一句,是藉它來一語雙關。對治國平天下而言,是指能做到“柔萬邦”、“懷遠人”的成果。對家庭而言,是指兄弟姊妹、至親骨肉之間的和睦康樂,互相敬愛的作用。
  所謂詩云“其儀不忒,正是四國”兩句,這是《詩經·國風·鳲鳩篇》中的句子。“忒”字,有正心不變的意義。這是指在主體當權的人,對於誠意、正心的初衷,必須要做到表裏內外如一終身不變.才能正己、正人.在家庭、傢族中如此,對治國平天下也是如此,纔可以自立、立人,相率天下以正了!
  溫柔敦厚的詩教
  關於本節所引用“詩云”的問題,現在已經瞭解了,後面便可省掉插麯的麻煩。但在《大學》、《中庸》、《論語》、《孟子》的四書裏,為什麽會常常碰到“詩云”、“子曰”等句子呢?
  第一,因為在曾子他們那個時代,歷史經驗所留下的文獻,並不如後代我們那麽多。那個時候,孔子所著的《春秋》還剛好新出籠。所謂各國史料的《國語》,以及《左傳》和《公羊》、《𠔌梁》等《春秋三傳》還未流行,除了《尚書》算是史料以外,如要引用前人的歷史經驗,衹好以《詩經》所收集的資料,最為恰當。因此,寫到或說到要“引古以明今”的時候,便常常出現“詩云”、“子曰”了!到了後世,學者們便進一層,知道提出“六經皆史也”的觀念了!
  第二,詩句,往往是濃縮簡練了歷史社會上,許多復雜的事實和很多情緒上的感慨,構成少數的字和句子的精髓,包含內涵意味無窮,但又不是破口大駡,或是任意的批評,或是隨便的恭維。例如大傢都稱唐代的杜甫是“詩聖”,如他所作“蜀相諸葛亮”的三顧頻煩天下計,兩朝開濟老臣心。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
  是多麽的引起共鳴啊!但最關鍵的感慨在哪裏呢?在“頻煩”、“開濟”的四個字,更可以為諸葛一生的遭遇而痛哭流涕了!他覺得諸葛亮的一生太劃不來,太可惜。他本來是“躬耕於南陽,苟全性命於亂世,不求聞達於諸侯”的人,是多麽的清閑自在。但偏碰上一個劉備,三顧茅廬,煩死人,不但是一次,還是三次的“頻煩”,衹好告訴他當時一代的局面,是註定天下三分的格局。但不幸被劉備硬拉出山了,情不可卻,衹好幫他一把。“劉老闆”已經不算太高明,但他會用辦法把諸葛亮穩住,臨死還逼他再幫他自己的兒子。可是阿鬥真是個笨鬥,但君臣之分已定,已是沒奈何的事。諸葛亮幫劉備開國稱帝,又要幫阿鬥搞“安內攘外”、“經綸濟世”的“整體全程經濟”。既已開國,還要開濟其後代,短短的父子兩代,耗盡了這個老臣的心血,到底還是白費。不得已,為了表明心跡,衹好“六出祁山”“死而後已”。出師不捷是明知故犯,那是諸葛公在求得其死所的上策。所以明白其中意義的人,就會“長使英雄淚滿襟”。為諸葛一生的既“不遇其時”,又“遇人不淑”而痛哭流涕了!這樣瞭解,纔可明白“詩之教”的“溫柔敦厚”之旨。不可說,你真可憐啊!比我杜甫還慘啊!那便叫作“嘶”,不能叫做“詩”了!
  四三、煉石補天靠母性
  現在我們回到《大學》所引用詩云“桃之夭夭,其葉蓁蓁”開始。我們要瞭解中國文化中,先來看看代表儒傢的所謂萬世師表的孔子,他對於人類社會的看法是如何呢?大傢都知道,他曾經說過一句:“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的名言。尤其在他所研究的《易經·序卦》下篇,便更明白地說:“有天地,然後有萬物。有萬物,然後有男女。有男女,然後有夫婦。有夫婦,然後有父子”,等等。換言之,他畢生主張盡“人道”以明“天道”,但從人類社會的現實開始,“天道遠,而人道邇(近)”。後來代表道傢的莊子也提出,“六合之外,存而不論”的理念,都有類同之處。因此,孔子在他所整編的《詩經》第一部分的“國風”裏,開頭就引出與男女夫婦最有關係的《關雎》一篇,所謂“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乃至“求之不得”,又是“寤寐思服”囉!“輾轉反側”囉!比起現代男女戀愛的情歌,激情都是一樣,並沒有什麽強調古人多是“聖人”,後人都是“剩人”的樣緻。
  從“衹知有母”到“女主內”的演變
  簡單扼要地講,這都是說明,這個人類社會的天下,主要的是男人一半,女人一半,平等!平等!女人並非是從男人拿出的一根肋骨變化出來,所以女人並非是永遠附屬於男人的。這都是傳統文化很明顯平實的基本原理。但是東西方的人類文化,自古以來,如“宗教學理”,以及“倫理道德”等的學說,甚至都把自然社會觀念變成同樣的“重男輕女”,變成了以男性社會為中心的現象。
  其實,我國的歷史傳統文化,自有上古的記載開始,便很公平地認為遠古人類的社會“衹知有母,不知有父”。開初原來都是以母性為中心的社會。但因男女天然的生理不同,在女性的生理周期,以及最為重要的懷孕和生育時期,乏力再去自謀飲食和其他勞務,很自然地必須要男性的幫助和照顧,因此,就漸漸形成習慣,慢慢建立了男女兩相結合共同生活的“”。因為有了“”的形成,又漸漸演變成“男主外、女主內”的初步習俗。然後為了飲食和生活,纔自然地知道需要收藏、儲蓄、占有、開發等行為,就初步形成了如後世所謂的“私有財産”或“家庭經濟”的基本形態,這正是合於唯物史觀發展的原理。但這是沒有加入人性心理變化成分的觀念,同時,更沒有涉及人類社會發展的“自然”和“必然”的規律。有關這種綜合性的“人類社會”的發展變化進程,以及它的循環往復的法則,在孔子所著《易經·序卦》裏,都早已有了很科學性的邏輯理念了!
  因此,在中國傳統文化中,對於遠古,上古史上,便都有對“母性社會”、“母係為中心”的簡單記載,稱之為“氏”。我們姑且避開天皇氏、地皇氏、人皇氏來說,有巢氏、燧人氏,乃更伏羲氏、神農氏,直到黃帝有熊氏,因其母生“帝”於軒轅之丘(河南新鄭),因名“軒轅”。長於姬水,故又以“姬”為姓。但從黃帝以後,仍稱顓頊高陽氏、帝嚳高辛氏。直到帝堯開始,人類社會的文明漸盛,纔改變以母係為中心的習慣,從其封地開始,改稱為“唐堯”。乃至“虞舜”。可以說,從堯、舜以後,以男姓為中心的“族姓”風俗,纔開始建立。至於認為“氏”即是“姓”,“姓”即是“氏”的觀點,那是漢代儒傢們,從“重男輕女”的狹隘思想開始,纔把母係為中心的“氏”,輕易麯解改變過來的。事實上,中國歷代歷朝的政府所習用的,都是一直稟承上古傳統文化的習慣而有分別,直到清朝末代,還是如此。如男人冠“姓”,女人冠“氏”,男人稱“丁”,女人稱“口”,後來纔統統混合通用,就叫某某“姓氏”的“人丁”或“人口”。其實,這種區分的稱呼,不是階級的觀念作用,是適合邏輯的分類而已。
  如果再嚮遠古史上溯,那就必須要如荷馬的史詩《奧德賽》、《伊利亞特》或屈原的《離騷》一樣,要推到遠古流傳的神活,便是代表歷史的根源上去了。例如我們傳統的古史神話之一,就說到黃帝和蚩尤的戰爭,那位被後世稱為“戰神”的蚩尤,頭觸不周之山,因此而使“天塌西北”、“地陷東南”,所以使中國變成了現在的地勢,西北高,多沙漠,東南低,多海洋。好在感動了我們大傢的老祖母女媧氏,看不下去了,纔出來“煉石補天”哩!女媧稱“氏”,仍是代表了上古以母係為中心的意義。而且人們所生存的最偉大的天地,有了嚴重的缺憾,還是要靠這位人神之間的老祖母出手撐持,才能輓回人類的浩劫。女媧氏,纔是代表了人類母性的最偉大的光榮和功德。
  好了,我又說纍了,也覺得自己愈說愈遠了,就到此打住。為什麽我要從遠古說起,以母係社會為中心的道理呢?簡單總括的一句,我要特別提出聲明,我是認為中國文化傳統繼續保持了五千年,大半是靠過去歷史上女性偉大的犧牲,以及她們所付出的“忍辱負重”的功勞。換言之,女性對中國傳統的社會文化,的確猶如女媧氏“煉石以補天”的功德。但這是說過去,今後是如何?我也和大傢一樣,衹能知過去,並不能知未來,更不明白現在。
  可是我們傳統的歷史文化,如從黃帝開始,下至夏、商、周三代前後,都是依循以“重男輕女”的男性社會觀念為中心,關於女性,大多衹記其反面。對於因得力於母教的記載,少之又少,衹有在商湯以一旅中興邦國的故事,還稍微表彰了商湯革命的成功,是得力於母教的成就。其他所記載的,都是對因女禍而破傢亡國的故事,反加極力描寫。如夏桀因嬖妹喜而國亡,商紂因嬖妲己而國亡,周幽王因嬖褒姒而國亡。看來夏桀、商紂、幽王,還遠遠比不上後世的唐明皇,他卻是:空憶長生殿上盟,江山情重美人輕。華清池水馬嵬土,洗玉埋香總一人。
  美女子和美男人,那是天地父母自然生成的藝術品,它本身並不一定有善惡好壞的作為,無論是普通老百姓,或是一個帝王,因為有了美女而終至於國破傢亡,那是男人本身沒出息,專門拿婦女來做代罪羔羊,這不算是公允吧!
  但到了西周的古公亶父東遷岐山,再到周文王、武王的興起,總算在歷史上有了公平的記載,極力贊揚了周朝初期的“三太”(古公亶父的後妃太薑、文王的生母太任、以及文王的後妃太姒,事見前述),外帶及周武王的賢後邑薑,她是太公望之女,“賢於治內,輔佐武王。有妊,立不跛,坐不差,笑不喧,獨處不倨,雖怒不詈”,生太子誦,就是後來的周成王。因此在孔子的思想觀念裏,女性的功勞對於“治國齊傢”十分重要,他還極力贊頌了周初姬傢母教和母儀的偉大,對於周武王革命事業的成功、周朝的興起極力推祟,因他有了十位最重要的賢臣,其中一位,還是女性呢!
  周武士的革命成功、建立了周室王朝的政權以後,開始整理自上古以來一脈相承的道統文化,也就是我們現在常說的傳統文化的,是周武王的弟弟周公。後世所謂的“三禮”,即周禮、儀禮、禮記,據說都是周公姬旦匯集主編,然後纔規定發佈的。當然囉,也許有些是出於他人之手,後來又經過孔子刪訂改編而成的。這樣說是屬於考據學專傢博士的事,我是“後進於禮樂”的野人,也是粗人,就不必細心專說了。不管如何,由周初周公“製禮”開始,從孔子的觀念來說,中國人,纔真正開始有了一套整體的文化體係了。因此他鄭重贊嘆周朝是“鬱鬱乎文哉”的開始。三禮製定了政治、社會、經濟等等禮儀,可說是一部“憲法”法理的大原則。同時在婚喪等等禮儀以外,製定男人成年的“冠禮”(等於後世的法定,有了成人資格,可以行使選舉權或人權了)以及“婚禮”,乃至女子的“笄禮”等等,幾乎相當繁瑣,別成一套體係的學問。但如仔細“好學、審問、慎思、明辨”一番,其中所包涵的生理、物理,以及人和自然界的關係等學問都有,並不是一部陳腐不堪的老賬簿。
  “三從四德”的時代意義
  好了,單說我們過去所要打倒的“孔傢店”裏有關女性的問題吧!“五四”當時,搞婦女運動的人,一聽到女子要有“三從”、“四德”,就大喊打倒,而且都盲目地歸罪到“孔傢店”裏去。其實這都出於《禮記》中《儀禮》上的記載。而且“三從”、“四德”的內涵,並沒有一點輕視女性、或是壓迫女性的意思。所謂“在傢從父,出嫁從夫,夫死(或謂老來)從子”,就叫“三從”,那有什麽錯?你把“從”字換做現在流行的法律術語,變成“負擔”或“負責”來想想就通了,那真是對女性的尊重啊!女子在未嫁之前,應該由父母負擔生活,負責教養,有什麽不對?結婚出嫁以後,作為丈夫的男人,就應該負擔起妻子一切的生活費用,負責妻子的安全,那又有什麽不對?除非是反過來,男人要靠妻子生活的纔對嗎?丈夫死了,當然妻子自身的父母也老了,不靠子女的照應,怎麽辦?
  當然囉!從現在來說,可以靠政府所辦的社會福利,但真是一個男子漢或好兒女,把父母養老的感情和責任,完全推之於社會,也未免有點那個吧!尤其在父母子女的情感上說,恐怕不是味道吧!為別人、為大衆爭福利的養老是大好事,如果是衹為自己,那便不算是“民主”的本意,衹能算是個人自由(自私)主義的什麽吧?也許我又錯了!不過,你如從上古的歷史社會來設想,三千年前,教育並不普及,尤其女性,根本無法受教育,不是完全無權受教育。而且基本上,上古是全靠人力的古老農業經濟社會,女性更沒有自由獨立謀生的能力,那麽,在傢不從父,又要從誰呢?出嫁,當然也就是要有取得長期飯票的需要,不從未,又如何呢?至於夫死從子,事實很明顯,就不要多說了。但是還要知道,夫死、子小,還要“母兼父職”,撫養子女成人,試想那又是究竟誰從誰呢?如果你把“從”字衹當做“服從”、“盲從”的意義來解釋,那便是你這個中國人,還沒有弄通中國字的內涵,還需要再回去在“孔夫子師母”那裏多學習學習吧!
  說到“婦德、婦言、婦容、婦功”的“四德”,這是有關婦女人格和人品養成教育的目標,不衹適合於女性,即使是一個男兒,也同樣需要有這種教養。一個人的品德有了問題,不論是男女,當然是不受人歡迎。言語粗暴,或是刻薄貧嘴,或是出言不當等等,也就是一般人所謂的沒有口德,那也當然不行。至於“婦容”一項,更不要誤解是在選美。古文簡略,它所謂“容”,是指平常的“儀容”整潔,不要故作風騷,給人做笑料。“婦功”一項,過去在有的書上,要把“功”字讀成“紅”字的音,那是專指刺綉,或裁縫衣服和精工紡織的技能。尤其在過去以農業經濟為主的農村社會裏,這對於充實家庭經濟的作用更為重要,即使到現在“四德”中的這一項,我覺得對於現代和將來社會中的女性,更為重要。簡單地說,還在二十多年以前,我有一個朋友的女兒,大學畢業了,和一位在外國的華僑青年結婚,他們在出國以前,奉父母之命嚮我辭行。我就對那位朋友的女兒說,你出國第一件最重要的事,還要去求學。我不是叫你去讀一個什麽博士或碩士的學位,我希望你去學習一種個人獨立謀生的技術,如依一般女性來說,學會計也好。因為時代到了現在,尤其是將來婚姻制度快要破産了,愛情是抵不過面包和米飯的。所以現代的女性,從小開始,必然要學會一項專業獨立謀生的專長,才能保障自己和夫妻的關係,這就是“婦功”的重要。這位小姐,後來照我的話做到了,固然不負所望,也不出所料。
  在以農業經濟為主的古老社會裏,雖然不是政府的明文規定,但在自然形成的風俗中,對於幼小男女的教育,尤其是“婦功”方面,早已自成為一種當然的行為。長話短說,我們衹舉南宋詩人範成大一首《田傢》詩,便可呈現出一幅江南農村社會教育的真實畫面了:晝出耘田夜績麻,村莊兒女各當傢。童孫未解供耕織,也傍桑陰學升瓜。
  另如清末的名臣曾國藩,當了那麽大的官,但是對傢中的女兒媳婦,每天要績多少麻(做布的原料),織多少布,或者做鞋底,都有很嚴格的規定。其餘的例子不勝枚舉,也就不用多說了。
  四四、治國齊傢須女寶
  總之,《大學》所講“治國在齊其傢”,首先所提出的“之子於歸,宜其傢人,而後可以教國人”,便是依照傳統文化《周禮》的精神,要點是講一個傢族、家庭中,首先需要有一個具有婦德的女主人,才能使這個家庭、傢族父子兄弟,上下老幼,各得其“宜”。這樣,當然可以使這個家庭中的男人們,嚮外發展事業,不但無內顧之憂,同時還可以得到賢內助的助力了!但就下一句的“而後可以教國人”的結語來說,他的重點還是在指“傢天下”時期的帝室家庭,以及王侯將相,乃至當權士大大們的傢族而言。因為上古的時代,還在“刑不上大夫”、“禮不下庶人”的封建制度的社會,所以對於上層領導的要求,更為重要。這就是所謂的“春秋責備賢者”。
  從“婦德”到“母儀天下”
  其實自古以來,從東方的文化來講,當在周、秦時期,不但從孔子開始推祟《周禮》的文化,重視王朝帝室“齊傢而後治國”、“婦德”和“母儀天下”的主旨;就如以“入世而後山世”的印度聖人釋迦牟尼佛來講,也是同樣推崇治世的“轉輪聖王”,將他等同於佛。同時他也強調所謂治世“輪王”的福德,必須同時具備“七寶”(輪寶、象寶、馬寶、珠寶、女寶、主藏臣寶、主兵臣寶)。但在人道上的第一重寶,就是“女寶”,也就是賢良有德的後妃。所謂“輪寶”,有兩重意義,一是指猶如現代精密科技的海陸空等武器。二是指歷史時代的巨輪,等於俗話所說的有好運氣,和“天命攸歸”的意義。“象寶”、“馬寶”是指交通和徵戰所用的快速交通工具。“珠寶”是專指經濟、財政極發達的財富。但上面所說的四種,都屬物質文明方面。講到人事方面,第一需要有賢德智慧的後妃“女寶”。另一就需要有善於理財的經濟、財政的能手“主藏臣寶”。你們知道嗎?日本人叫財政大臣“大藏相”,就是出典在佛學中。另一最重要的就是善於知兵,統領大衆所嚮無敵的大元帥“主兵臣寶”了。
  雖然如此,但印度的古代信史,已很難稽考,例如著名的阿育王或孔雀王朝的好壞後妃,更是沒有信史可徵。在中國傳統的“二十六史”中,除了周室初期,接連記載着四代的賢德後妃以外,自秦、漢以後,可以稱為帝王體製時代較為賢良的後妃,為數實在寥寥無幾。以開國創業的那些帝王來說,除了漢光武的陰皇后(陰麗華)和朱元璋的馬皇后以外,即如李世民的長孫皇后,還當退居其次纔對。尤其是朱明開國的馬皇后,她是一個基本上沒有受過教育的鄉村婦女出身,但她的德行,卻遠遠超過歷代的賢後之上。而且她在朱元璋稱帝封後的時候,嚴謹地提出警告說:
  夫婦相保易,君臣相保難。
  足見她對朱元璋個性的瞭解和規勸,是多麽的高明啊!她比范蠡警告文種,越王之為人“衹可共患難,不可以共安樂”的話,更有深度。因為她從人生艱苦的經歷中,瞭解到人性的反面。但是,她是朱元璋同甘共苦的妻子,她也深愛這個丈夫,衹好在他得意歡樂登上皇帝寶座的時候,流着眼淚,對丈夫說了這樣警告性的歷史名言。短短的十個字,比起那些文章千古的大臣“諫書”,更為有力,真可以說是擲地有聲的金玉良言啊!
  下面,接着“宜其傢人,而後可以教國人”之後,便是“宜兄宜弟,而後可以教國人”了。對於“宜兄宜弟”的出典來源和內容,前面已經說過,話不重提。但他引用這句在“治國在齊其傢”的一段裏,那是用來專指在家庭、傢族中兄弟姊妹,互相爭寵,互相爭鬥,尤其在權位和財利之間的爭奪,甚至還不及路人和外人,彼此互相殘殺的,歷代歷史所記載的太多了。豈衹有初唐開國時代的“玄武門事件”,宋朝開國時代的趙匡胤兄弟的“燭影斧聲”,乃至清代雍正奪嫡的疑案等等。即使像一般平民老百姓,稍富裕的家庭,甚至如三傢村裏薄有幾分半畝田地,或幾間東倒西歪的破屋的兄弟姊妹為了爭産分財,鬧得你死我活,實在也是不可勝數。如果推廣“四海之內皆兄弟也”這個觀念,如現代社會上的政黨、社團、公司、店號等的同志和同仁,都如兄弟姊妹,彼此都能夠“同心一德”,互相尊重,互相關愛,那是廣告中言語文字的“美聲”,事實上,恐怕比水面上畫花紋、小孩子的吹氣泡還要難得。
  因此,曾子衹好著之於書,告誡奉勸天下後代,真正儒傢“孔門”所教育的學問重點,對於“治國齊傢”之道,首先重視有“賢妻良母”的“宜其傢人”。同時就是兄弟姊妹之間,和妯娌、姑嫂之間的“宜兄宜弟”,就是如此而巳。尤其如現代人,已經開始有了“四海為傢”的習慣了。假使碰到為了個人的利益關係,和兄弟姊妹、朋友之間爭得太過分痛苦的時候,我總是常常提醒他們一句話,古人說的“一回相見一回老,能得幾時為弟兄”。退一步,放一着,就可自求多福了。話雖如此,如果沒有“知止”、“誠意”的平日涵養工夫,一碰到事情,就絶難做到了。
  “為政”不等於“政治”
  接着而來的,在“治國在齊其傢”的本節末後,就又引用詩云“其儀不忒,正是四國”的名言,用來說明“治國”與“齊傢”的“宜其傢人”和“宜兄宜弟”,都不是衹在要求妻子和兄弟姊妹來做到的。真正能夠做到使妻子和兄弟姊妹都能和樂相安相處的,都要由於自己本身一人的品德行為和學養教化的影響纔行。這便是《大學》開端所說的“意誠而後心正,心正而後身修,身修而後傢齊”效果的發揮了。“其儀不忒”,是說自己本身“誠意、正心、修身”的榜樣,始終一致,表裏如一,從來沒有言行相違、口是心非的敗德。那麽,自然而然地會“正是四國”,可以感化普及於國人了。
  所以它在做最後的結論便說:“其為父子兄弟足法,而後民法之也。此謂治國在齊其傢。”但須註意,在這裏所用的“法”字,不是指法律的法,而是作效法的法來用。這是說,假如你能做到,使父子兄弟們都要效法以後,漸漸就可使人民也都來效法了。這就是孔門儒學所說的“為政”的道理。“為政”是正己然後正人的教化,由君道、父道而同時兼具師道的道德,感化人民的作用,不是“政治”;“政治”,是依法管理和治理人民的作用。如果望文生義,看來都是同一名詞,好像意義都差不多。事實上,它是大有差別的。
  例如,東周以前,周(薑)太公呂望的“治齊”,以及後來管仲的“治齊”,他兩位都是真正大政治傢的做法,而稍微兼具有“為政”的風範。其他如周公兒子伯禽的“治魯”,比較重視“為政”的德化,可是卻使魯國在春秋、戰國末期,始終似嫌懦弱。可是到了秦亡、漢室初興的階段,東魯儒生始終還存有保全儒傢傳統文化的風儀,影響兩漢而流傳於後世。所以說,文化是人類民族的靈魂,尤其是一個國傢民族,切不可自毀靈魂、但取軀殼地糟蹋文明,更不可自毀千秋的文化大業,而偏取後世的一傢之言,便當作金科玉律。那是必有自懺孟浪,後悔莫及的遺憾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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