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评传 紅樓無限情-周汝昌自傳   》 談情說愛      周汝昌 Zhou Ruchang

  讀者朋友,編輯先生,乃至傢屬親近人,都問我:你為什麽總不寫寫自己的“人生”——所 謂愛情的經歷和想法?
  這問得有道理,有來由。每逢此問,我想得不少,可是到底感到極難如願而行之——因為實 在不易變成“文字”,更不易成為“文章”。
  
  在這方面,我就更覺得曹雪芹纔是真正的了不起,真正的偉大,真正的豪傑英雄,常人是萬 難望其項背的。
  
  這事之難,並非一端,實在太復雜,太微妙,太超乎語言之外、文墨之表。
  
  然而最睏難的焦點是先得解决一大前提:“愛情”究竟怎麽理解與“界定”?
  
  這個大前提定下來之後,纔輪到了隨之而生的兩問——
  
  第一,我有過真正的“愛情”生活經歷與感受嗎?
  
  第二,我有資格寫自己的“愛情”嗎?
  
  我這樣說(推理邏輯式的思索與參悟),懷之已久,總不曾觸及它,原因是什麽?是不知道說 出之後,人傢能接受否?會不會反生誤解錯認?今日既然“狹路相逢”,逼我非講不可了,我 衹好鬥膽說句老實話——如若冒犯了大傢,引起“衆怒”,也就顧不得許多,無可奈何了。
  
  我的老實話是:文學“作品”,人生理論,社會倫常,交際關係,演藝“文娛”……朝朝暮 暮 ,口口聲聲,衹聽見一片聲喧,“愛情這”、“愛情那”,好像“真有此事”的一般。可我 私 下竊自懷疑:這麽多車載鬥量的“愛情”,有幾分之幾是真正夠得上此詞本義的?核核實, “科學檢驗”一番,恐怕那“數據”就有點兒並非全如人們口中“念念有詞”的那樣子,滿 地都是“愛情”了。
  
  一男一女,由於機緣,得以相見、相識、相來往、相談會……有些相投,有點兒喜歡那個 人——這就叫愛情嗎?或敬佩,或憐惜,或同情,或關切……積有時日——發生了正常正 當的友誼感情——這也就叫什麽“愛情”嗎?
  
  我沒高智慧,對此實在是深深懷疑,常常不解。
  
  假使我之所疑是多餘的錯誤的,那麽跟來的“結論”就成了以下的“定理方式”:凡一男一 女,衹要對於另方的人品才能有所欣賞喜悅;凡一男一女,衹要相識相語相交往,就是“愛 情”無疑,沒有二說。
  
  我不禁要問:這像話嗎?
  
  如不像話,豈不就應該對這類問題多做些研思討論,而不可隨俗混俗,趁亂添亂。
  
  人類文明社會高度發展了,男女之間的正常關係絶不能是一相交往、一相賞識、一相關切, 這就成了“愛情”!
  
  那太令人反感、惡心了。
  
  我還要說一句更“犯衆”的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打倒了,“婚姻不自由”、“包 辦 ”、“硬派”的舊式姻緣反對掉了,進步了的現當代的“自由戀愛”,就真都是“愛情”嗎 ?
  
  別說假話,別掩飾,別玩弄文詞。
  
  我悅彼色,伊羨我金,打得“火熱”——這也是“愛情”嗎?
  
  我們不要一方面倡導、呼喊、崇奉“愛情”這個好聽的名詞,一方面又把現象實際來糟蹋、 褻瀆這個神聖純潔的真實義。
  
  愛情應當是對那人的真實的深切的全面瞭解理解而對之發生的傾慕(魯迅語)與傾倒——全心 全身地服了其人,貢獻給其人,為之服務解憂是自己最大的幸福。愛其人,惜其人,為了其 人的利益幸福,一切不計。所謂“求仁而得仁,又何怨?!”
  
  從這一點說,真愛情往往帶着悲劇性因素,而世俗的“愛情”,核實了卻不過滿足己欲,自 我享受,自我“占有”……
  
  我時常想這些。我從年輕時就覺得,對這些復雜而微妙的精神境界學問,衹有曹雪芹講得最 好,最深,最真。
  
  這其實也是我喜歡研《紅》的一個原因。
  
  社會應當高尚,應當允許男女有友誼,而不要把感情與愛情等同混淆起來。
  
  因為既有了這些未必全對的意念,所以我確實沒有經歷過符合上述標準內涵的“愛情”。我 若亂說一氣,心裏總覺不安。
  
  我衹有過“像是愛情”的一段故事。
  
  我少年時代,所生環境,都絶對沒有男女青年自由“社交”的任何條件。在講故事之前,也 還得略述我自己幼少時對於女性的一些感受的微痕淺跡。
  
  “一陰一陽謂之道”,先聖德哲的話是不會錯的;“異性相吸”,又是科學真理,無論電和 人都難逃此律。我很小時,距離“性的覺醒”之年那還遠得很,說也奇怪,本能地就喜歡女 孩。這兒可不能加以任何的污衊和褻瀆,那天真之極。
  
  有一回,隨母親到外傢(鄉語叫住姥傢,姥讀“老兒”,不是本音“母”),外傢對姑奶奶和 她的孩子是恭奉周至極了,見母親應酬時沒人帶我,就請來一位小姑娘照顧我,陪哄着玩。 小姑娘也衹十歲出頭,和氣親切,天真大方,十分“盡職”地想辦法玩得有趣。我的傢裏連 個姊妹皆無,這第一次女孩帶我的感受特別敏銳深刻,說不出的(那時還不會“轉文”呀)一 種嶄新“受用”。
  
  玩了大半日,快到晚飯時了,人傢要回傢了,告辭而去。我剩了一個人,孤零零的,一種如 有所失的惆悵感,使我長久不忘——還盼她再來,可大人們說,她傢裏忙,離不開,來不了 了……
  
  我失望極了。
  
  …………
  
  後來,能讀《紅樓夢》了,我見雪芹說出一篇駭世的奇論:“女兒是水做的”……一見男子 即覺“濁臭逼人”,心有所契,異常欽佩這位“現身說法”的奇才異士。
  
  又讀到寶玉因送秦可卿之喪得到郊外農傢,見一村女(二丫頭);及她被母親喚去,即感“悵 然無趣”——到此回書,我總不免聯想到我自幼的那回悵然若失的況味,又極佩服雪芹說出 真話真事。
  
  迨到成童之年,就也衹能偶然碰見鄰捨的閨女因事出門外(絶無沒事滿處裏跑的),喜歡看那 背梳大辮子身着樸素而合體的短褂長褲(這已是改良的新衣裝了),看那文雅有教養的行走的 姿態風度——而不是單盯面貌的“漂亮”,覺得那風度、豐韻很美——是否可稱為本能地審 美,因為這裏不存在絲毫的“邪念”。
  
  但彼時這種能得一瞥的審美享受之機會也是很少的。我出生的“春暉裏”老院的斜對門的 一位閨女,從不見她外出,衹有將洗衣盆水嚮門外空地上傾(潑)倒時,方露出半身紅衣,而 一見傢門口正巧有人站着,也要迅速閃身退進門內。
  
  越是這樣,纔越覺得那一瞥之美。
  
  我是舉實例來嚮今天的人說明,那時男女是沒有接觸的機緣條件的。而正因此故,一旦少男 少女能得一點接觸時,便極易發生“一見鐘情”的事態。這應理解,衹說說過後的風涼話, 且加譏議,那是不明歷史——更不近人情了。
  
  我和一位表妹的“戀愛”故事正是這種時代背景下發生的。例子多有相似的,並非稀奇的新 聞。
  
  表妹是舅舅的女兒,名叫李存榮。小時候原不常見,是妾生的(古謂之“庶出”者),毫無出 色之處,不折不扣是個小毛丫頭。
  
  後來她傢遷到了敝鎮,見面往來,逐漸親密。這就發生了相悅之情。在我,恐怕還是一種感 情。在她,如何感覺,我無法代擬,如果妄猜,也許真的是有愛情的成分,因為我那時的傢 庭“門第”,本人的相貌才情,在一方是相當出名的,她心裏看中了我,應非無故,實為誠 情真意。
  
  她並不“好看”,但為人聰明伶俐,也富有風趣。文化不甚高,也衹小學程度。但我本無狂 心妄想,妄欲攀一絶代美人,或名閨纔女……毫無此類奢望。加上時值淪陷,精神痛苦之 至,心想此生不知何日能得翻天覆地的環境巨變,年齡已大了,彼此尚能相投,做個終身伴 侶,也就蠻好了。
  
  我說這,似乎自高身份,對表妹是“屈就”了。其實當時也無心計較,也無“挑選”的雜念 。
  
  雙方的事,兩傢皆已明白,家庭不干涉,頗可“自主”。日月不居,感情積厚,各無他想。
  
  但我今日“客觀”地想,老實地說:這就叫“愛情”嗎?
  
  請勿誤會,以為我本無誠意,是在隨緣行事……並非如彼。我無假心。
  
  誰知,一場非人所能想象的禍變來臨了——即我父子二人相繼被綁、命懸人手的那一件事, 請閱本書《水寨奇遇記》。
  
  及至我從匪巢幸慶更生,不知何故,心情上發生了一種極大的變化,衹覺得是兩番生命,以 前的種種已如隔世!我異常的“幻滅”感,壓倒了一切。
  
  表妹在此事故中,傷心憂心,可想而知。她聞我出來,藏身津市,就連接來信慰問。可我那 時竟不知這回信如何寫法……
  
  後來,有一天父親忽然對我說:“你們的事,也該辦了——都(年齡)不小了。”意思是要娶 親成傢吧,省得總懸着。
  
  我當時立即回答父親:“我還有志氣,想求學。現時不想這件事。”
  
  我的回答讓父親很感意外——記得很清楚:他倒微露喜色。我知他覺察我還想前進,並未把 男女之事擺在心頭首位。
  
  誰知,我這衹想推推期的話,一下子傳到了表妹傢,舅舅舅母們,還有主過婚的姨母,都聽 成了我已“背盟”,“不要她了”!
  
  登時都翻了!
  
  …………
  
  這使我很難堪,也很反感。我覺得人們如此不理解不原諒我。
  
  後又傳聞:表妹十分恨我,駡我“缺德”。當姨母(表妹的姑母)問她:你們有過了那種事嗎 (指男女性關係)?表妹答:“沒有。若有那個,我就不能饒他!”
  
  於是,陰錯陽差,這段姻緣就這麽斷絶了。
  
  我也沒想再剖白我本意不是“退婚”。因為我那時確實很不正常,聽了那些“反響”異常地 反感,認為人情不過如此而已,實在沒有多大趣味。
  
  過了些時,聽說表妹受了某君的引誘,隨他私奔津市,不明不白地成了夫婦……
  
  舅傢當時衹有此女,出了這種事,自覺不光彩,竟與女兒斷絶了關係。
  
  我知悉以後,十分難過。我這纔醒悟,自責:追究事故的責任根源,還是在我。我無可推卸 ,是負罪的。因為是我害了她。
  
  她後來命運如何,已無從得知,一個人傳說她病了,而另一個人說不是病了,是此人最後失 蹤了,誰也說不清她的去嚮——再也不見了。
  
  我平生自信不曾做過壞事,坑害何人——連念頭也不可能萌生的。惟獨此事,我感內疚。如 有人加我以負義背盟的罪名,我也無顔駁辯,衹有承當認過。
  
  假若真像佛傢說的,人有來生,或在另一“世界”,還會得見平生親故,那時見了表妹,我 願嚮她伏身請罪。
  
  …………
  
  “愛情”這個主題,無論我們的古代還是現代,都是不太好談的復雜事情。我在這兒“現身 說 法”,也有示例之意。“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這個原則,天經地義,哪兒是為了什麽 “愛情”?生理的,倫理的,社會結構秩序的,生活分工互助的,氏族傳宗接代的……多種 多層的需要,纔是古老中國的真正“男女關係”的基石。
  
  我小時候還不時興什麽“結婚”這種“洋話”,都衹說“成傢”。“大了,該成傢了”,這 大約即是今日的“組合小家庭”之意義,絶不會是“到了該談戀愛的時候了”的語義甚明。 這還不足以耐人深思嗎?
  
  所以,我說,在我們古國遺風上講,西方定義的“愛情”觀念與事實並不多見(個別例外極 稀罕)。我無法做“社會調查統計”,衹能看書。《西廂》的文筆才調,堪稱第一,我最佩 服傾倒,但看其內容,一個行旅的書呆子,偶然在廟裏見了人傢小姐生得美,就迷上人傢了 ,丟下事業,賃房相近,想入非非。結局目的是為了何事?不客氣,就是“軟玉溫香抱滿懷 ”、“露滴牡丹開”……這兒誰也不“瞭解”誰,哪兒的“愛情”?這叫淫亂。
  
  然而,人們說這就是“反封建”的“愛情”的偉大作品!
  
  我怎麽也想不通。我們不應睜着大眼說瞎話,濫加美名。
  
  《紅樓夢》如何?恰恰是兩個表妹(黛玉、湘雲)和一個姨姐(寶釵)的三部麯——正是我說 的少男少女當時無社交,衹在近親中發生機緣,這是鐵證。
  
  至於賈薔與齡官,可謂真情了,或許夠得上“愛情”的真品格了吧,可那也衹是機緣而已— — 賈薔是派了去管理梨香院小戲班的,纔得接觸瞭解的機會。其次賈蕓與小紅一段喜劇姻緣, 尤三姐與柳湘蓮的悲劇結局,怎麽發生的?不必絮絮了,那也更是一種極大的偶然性與巧合 性所促成的,與現代意義的“愛情”也不是一回事,強拉硬扯就不實事求是了。
  
  一部《紅樓夢》,正是開始思索、尋求、睏惑、悲憫、解悟的“情書”,古今獨一無二。
  
  歐風美雨吹進華夏以來,小說纔升格提位,隨之的“愛情小說”就鋪天蓋地了,衹要寫出一 男一女相逢相會,就“愛情”了,雲雲。
  
  我們還是多想想的好,不宜隨人傢腳跟之後,尋求時尚,博取廉價庸俗的歡迎與贊賞。我們 亟需出現一部真能吸取雪芹的精神、智慧、靈性、人才、詩境的,東方的、民族的、優長而 新創的真正的愛情小說偉大作品,繼他之後深切而痛切地探討這個巨大主題。
  
  詩曰:
  
  淪陷何心議美人,鄰坊有女好成親。
  
  姻緣倫理傢常舊,難比西洋“戀愛”新。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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