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 葬
阿姐,你深夜打来电话。
阿姐,你那回从电话里告诉我,你看了电视台给我录的那个节目,我说北京是自己的故乡,抒发出那么多的感慨,你理解我的讲述,我自从八岁被父母带到 北京,从此再未迁徙过,北京虽非落生地,却堪称实实在在的故乡,但是,你说, 你却是一个没有故乡的人…… 阿姐落生在广西梧州。父亲那时是海关的职员,每三年便要调动一次。阿姐 没有留下梧州的记忆,便随调动的父亲到了重庆,刚对重庆有了模糊的印象,抗 日战争爆发了,重庆时常被轰炸,父亲便让母亲带着子女先躲避到成都郊区,后 来又回到偏僻的祖籍安岳县,等到抗战胜利,一家人才终于团圆在重庆,但几年 后新中国成立,父亲被人民海关留用,并被调往北京海关总署任职,阿姐和我随 父母到了北京,那时阿姐已上了中学,没几年就考大学,因为看了一部苏联电影 《幸福生活》,被里面所展现的集体农庄的机械化场面所魅惑,积极报考农机专业, 被东北农学院录取,于是去了哈尔滨,在那里一直念到研究生毕业,分配到山东 德州一所专科学校任教……阿姐说,一个人总得连续在一个地方住过十年,才能 认那地方为故乡吧,偏这些地方她都没住满十年,都是客居暂住的性质啊。 1960 年阿姐嫁到北京。我真高兴。那时虽然父母已经不在北京,有阿姐在, 她的家也就是我的家啊。我以为阿姐就此长在北京了。不,最大的一场运动来了。 阿姐先去他们单位设在湖北的“五? 七干校”,在那里因重体力劳动流产,回到 北京,还没养好,又随夫君下放海南岛,几年后好不容易调动到肇庆,好,最大 的一场运动结束了,有机会回北京了,那是二十六年前。 阿姐,你这回在北京住了二十六年了,难道对北京还没产生故乡的情感吗? 阿姐曾跟我吐露心曲,她说,居者应有其屋,在北京,差不多有二十四年为住房 的事情困扰。不能安居,怎能认土为乡?先是随夫君住,两个儿子越长越大,房 间不够用;后来评上了副教授,可以由学院分较大住房了,偏那时夫君溘然而逝, 根据学院分房的规定,是按人口计算分配面积,少一口人,就分不到大单元了, 结果只是迁往了一个较好的地点,居住面积甚至比原来还略小了些。阿姐为此心 情一直抑郁。两个儿子远走高飞,奔前程是大理由,居住不畅也不是小理由。阿 姐十几年前就成了空巢老人。 为阿姐寂寞,我和妻给阿姐送去一只猫咪,雪白的波斯猫,一双湛蓝的大眼 睛,阿姐给他取名瑰瑰。在空巢里,阿姐抚着瑰瑰雪白的长毛,絮絮地给他诉说 了些什么?瑰瑰睁大一双湛蓝湛蓝的大眼睛,痴痴地望着阿姐,又表达了些什么? 不知道。只记得,有一天阿姐来电话,说后悔得不行,在给瑰瑰洗澡的时候,实 在觉得瑰瑰乖得不行,逗他玩,张开嘴巴假装要咬他那粉白的耳朵,瑰瑰也配合 她一起玩耍,溅了一地的水,但乐极生悲,一不小心,竟真把瑰瑰耳朵咬了一口, 顿时流出了血来,那瑰瑰竟不伸爪抓她,她把瑰瑰心疼地搂在怀里,瑰瑰只瞪圆 了双眼望着她,眼神里满溢着无辜…… 阿姐给瑰瑰精心治耳伤,外敷内服,一天观察数次。那回我去看望阿姐,她 问我:还看得出来吗?我说实话:两耳不怎么对称了。阿姐说:为这事,我打了 自己两次。
两年前,已经退休的阿姐终于享受到了高教系统的政策房,那政策就是按你的 职称、工作年限等等因素减免房价,最后以很低廉的价格把房卖给你。阿姐终于带 着瑰瑰去安居享福。那楼盘质量很好,整个小区设计得相当合理,绿化程度很高, 配套设施也很完善。阿姐和许许多多普通人一样,并不心负沉重的历史记忆,善于 在流年时光里咀嚼琐屑的生命乐趣。她会打电话给我,报告他们小区围栏上的蔷薇 开满粉红的花朵,或甬路边的马缨花树上的丝状花那气味是一种怪香,又或告诉我 中庭的喷泉在喷水,而她刚在园林中专为脚底按摩铺敷的卵石道上锻炼回来…… 我的两个外甥都回来看望过他们母亲。阿姐说他们能独立很好,她一个人过 惯了,现在房子虽然宽敞了,也并不希望别人来一起长住,说着她又改口,说现 在她跟瑰瑰两个人过得很好,别的人偶尔来看看他们,就很高兴。 阿姐半夜忽然来电话,这是从未有过的事。 她告诉我瑰瑰去了。 瑰瑰已经活过了十三年,据说要乘七,才能衡量出相当于人的寿数,那么, 已经是九十过头的生命了。瑰瑰算寿终正寝,是白喜事,我这样安慰阿姐。阿姐 说她早有精神准备,实际上瑰瑰已经有半个多月拒绝进食了,用针管灌他牛奶, 他先忍受,但你一离开,他就呕出来。瑰瑰真懂事啊,身体那么衰弱了,还总是 要挣扎着,自己走到他那厕盆里去撒尿。阿姐总想让瑰瑰还像往常那样,在她床 尾睡觉,给她暖脚,瑰瑰却自知身体已经有了难消的不雅气息,坚持走到客厅一 角的垫子上,头朝墙壁趴着昏睡。瑰瑰在那天下午忽然走来朝阿姐喵喵叫,似乎 想吃东西了,阿姐马上给他煮出以往最喜欢的鱼汤,拌了饭,瑰瑰吃了,还吃了 几口从法国进口专为老龄猫生产的猫粮,又任阿姐坐在沙发上抱着他,梳了半天 毛。阿姐告诉我,她很快意识到这是回光返照。夜里她一直睡不塌实。后来,大 约晚上十点多,她发现瑰瑰正从睡觉的垫子上,吃力地朝她床前走来,还没等她 坐起来,瑰瑰就倒下,再也起不来了…… 阿姐早有准备。她为瑰瑰净了身,系上金色的小铃铛,用一大块玫瑰色的红 绸将其装裹起来。但正逢溽热的夏季,即使有空调,瑰瑰的身体很快僵硬,恐怕 等不到天明就会开始腐烂。儿子们或在异国或在他乡,我这个弟弟也已逾花甲, 她能靠谁安排瑰瑰后事?她早已勘察好,就在他们小区最西南隅,有株罕见的古 槐,树干比水桶粗,树冠极大,显然,那是园林部门登记在册的古树,早安置了 一圈铁栅将其围护。从阿姐家的大阳台上,就可以望见那株古槐,而且能清楚地 看出,那铁栅所围的树根部分,形成一个颇大的凹坑,坑里蹿出茂密的野生植物, 大多是些叫不出名字的杂草。那里很少有人过去,也没有现成的甬路可通,走过 去,必须踩过一片半野生的植被。阿姐早形成一个念头,就是瑰瑰一旦去世,就 将包裹好的尸体抛进那草丛,让他静静地化解到树根下的土壤中,成为古槐的新 滋养。不会有人专门跑过去观看那古槐下的茂草,更不可能有人越过那围栅到树 根底下去,而她呢,却可以每天从自家阳台上,眺望那古槐茂草,与瑰瑰的精灵 仍保持一份隐秘的交流。 阿姐的这个想法真不错。那晚她也就那样去实施了。本来,她并不想把草葬 瑰瑰的事告诉我。 但是阿姐午夜打来电话,她把情况讲给我听,她说无法上床睡觉。她拿着手 提电话,一边痴痴地望着古槐那边,一边告诉我她没把事情办妥。这些天傍晚总 有阵雨,通向古槐的路径很湿很滑,到了没有路径的地方,往草丛里过去时, 就更举步艰难了。那一隅又没有夜灯,她跌跌绊绊终于感觉走到那古槐跟前了, 就亲了一下玫瑰色绸子包裹的瑰瑰,然后拼力将其一抛。回到屋里后,她从阳台 上也看不清古槐那边的景象,但她越想越觉得是没把瑰瑰抛进那铁栅里面,瑰瑰 可能是被抛在铁栅外面了!野狗,甚至黄鼠狼,会不会去叼食他?天不亮,也许 就有拾破烂的发现了那鲜艳的绸包,拾取打开后会是怎样的反应,作何处理,不 堪设想!痛苦与无奈中,只好打电话给我,希望这紧急时刻助她一臂之力! 阿姐,我七十岁的阿姐,你六十二岁的弟弟带着手电出发了,他是地道的北 京人,知道深夜怎样找到出租车,知道怎样及时赶到你那个小区,知道怎样跟守 门的保安说话,知道怎样保护姐姐的私密,在谁都不惊动的前提下,帮助你完成 这神圣的草葬。 阿姐,我相信,在今后某一天,你眺望那古槐时,一个念头会油然浮升你的 胸臆,那就是,你的故乡,就是这个地方。
2004 年7 月24 日写于北京温榆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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