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书类 论语新解   》 公冶长篇第五      Qian Mu

  (一)
  子谓公冶长:“可妻也。虽在缧绁之中,非其罪也。”以其子妻之。子谓南容:“邦有道不废,邦无道免于刑戮。”以其兄之子妻之。
  公冶长:孔子弟子。公冶氏,长名。其人在《论语》惟此一见。
  缧绁:缧,黑色大索。绁,牵系义。古狱中用黑索系罪人。公冶长曾因事入狱,实非其罪。
  以其子妻之:古男女皆称子。孔子以己之女嫁公冶长。
  南容:亦孔子弟子,名绦。
  不废:废,弃义。国家有道,必见用,不废弃。
  免于刑戮:刑,刑罚。戮,诛戮。国家无道,南容谨于言行,亦可免于刑戮。
  以其兄之子妻之:孔子有兄孟皮,早卒。[光案:“早足。”之句号,东大版原作“早卒,”之逗号。改为句号]孔子以孟皮之女嫁南容。
  本篇皆论古今人物贤否得失,《论语》编者以继前四章之后。[光案:疑“前四章之后”之“章”字乃“篇”字之误植。盖,此章是〈公冶长篇〉第一章,其前无章。而〈公冶长篇〉为第五篇,其前已有四篇,故宜曰“前四篇之后”。若然,则三民版、东大版、联经版俱误。]孔门之教,重于所以为人,知人物之贤否,行事之得失,即所学之实证。孔子千古大圣,而其择婿条件,极为平易。学圣人亦当在平易近人处。编者以本章为本篇之首,亦有深义,学者其细阐之。
  【白话试译】
  先生说公冶长,“可嫁他一女儿吧。他虽曾下过牢狱,但不是他的罪过呀。”
  遂把自己女儿嫁了他。又说南容,“国家有道,他是不会废弃的。国家无道,他也可免于刑戮。”把自己的侄女嫁了他。
  (二)
  子谓子贱:“君子哉若人!鲁无君子者,斯焉取斯?”
  子贱:孔子弟子,即宓不齐。宓又作虙,读如伏。
  若人:犹云此人,指子贱。
  斯焉取斯:斯,此也。上斯字指子贱。下斯字指其品德。取,取法义,亦获取义。言鲁若无君子,斯人何所取以成斯德。
  孔子之于人,每不称其质美,而深称其好学,如颜渊。此章言君子成德,有赖于尊贤取友之益,亦称子贱之善学。
  【白话试译】
  先生说:“子贱这人呀,真是个君子人了!但若鲁国没有许多的君子,他从那里取得这样的品德呢?”
  (三)
  子贡问曰:“赐也何如?”子曰:“女,器也。”曰:“何器也?”曰:“瑚琏也。”
  赐也何如:赐,子贡名。与师言,自称名,敬也。子贡闻孔子历评诸弟子,问己如何。
  女器也:女即汝,指子贡。言汝乃有用之成材。
  何器也:也,通作邪,疑问辞。子贡又问,是何等器?
  瑚琏:瑚琏乃宗庙中盛黍稷之器,竹制,以玉饰之。言其既贵重,又华美,如后世言廊庙之材。
  读书有当会通说之者,有当仅就本文,不必牵引他说者。如此章,孔子告子贡“汝器也”,便不当牵引“君子不器”章为说[光案:参见本书,为政篇第一二章。]。[光案:“牵引‘君子不器’章为说”,东大版原作“牵引君子不器章为说”,“君子不器”四字无引号。]
  【白话试译】
  子贡问道:“赐怎样呀?”先生说:“你是一件有用之器。”子贡说:“何种器呀?”先生说:“你像是放在宗庙中盛黍稷的瑚琏。”
  (四)
  或曰:“雍也,仁而不佞。”子曰:“焉用佞!御人以口给,屡憎于人。不知其仁,焉用佞!”
  雍:孔子弟子,冉氏,字仲弓。
  佞:古佞字有多才义,又巧义。此处以口才之美为佞。孔子称“雍也简”,殆是其人简默,不擅口谈,故或人谓其不佞。
  御人以口给:给,供给义。口给者,应对敏捷,口中随时有供给。御,如今云对付。
  屡憎于人:屡,数也。憎,厌恶义。口给易起人厌。
  不知其仁,焉用佞:仁德不易企,故孔子谓虽不知仲弓之果仁否,然亦无所用于佞。
  此章或人之问,可见时风之尚佞。而孔子称“雍也简”,又称“回也如愚”,“参也鲁”,此三人皆孔门高第弟子,皆不佞。知孔门所重,在德不在佞。
  【白话试译】
  有人说:“雍呀!他是一仁人,可惜短于口才。”先生说:“那里定要口才呀!专用口快来对付人,只易讨人厌。我不知雍是否得称为仁,但那里定要口才呀!”
  (五)
  子使漆雕开仕。对曰:“吾斯之未能信。”子说。
  漆雕开:孔子弟子,漆雕,氏。
  吾斯之未能信:吾,漆雕开自称。或说:弟子在师前自称名,漆雕开名启,古写作启,后人误书为吾。斯,此也,紧承上仕字来。出仕将以行道,漆雕开不愿遽出仕,言对此事未能自信,愿学问修养益求自进,不欲遽从政。是其志大不欲小试。
  子说:说字借作悦。孔子并不以不仕为高,然亦不愿其弟子热中利禄,汲汲求仕进,故闻漆雕开之谦退而喜悦。
  【白话试译】
  先生欲使漆雕开出仕,漆雕开说:“我对此事还不能有自信呀。”先生听了很喜悦。
  (六)
  子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从我者其由与!”子路闻之喜。子曰:“由也,好勇过我,无所取材。”
  乘桴浮于海:编竹木,浮行于水面,大者曰筏,小者曰桴。今俗称排。孔子伤道不行,言欲乘桴浮海。
  从我者其由与:海上风波险恶,岂可乘桴长游?[光案:“乘桴长游?”之问号,东大版原作“乘桴长游,”之逗号。改为问号]孔子之言,盖深叹吾道之不行,即所谓“欲济无舟楫”也。[光案:“所谓‘欲济无舟楫’也”,东大版原作“所谓欲济无舟楫也”,“欲济无舟楫”五字无引号。]子路勇决,故谓其能从己,此亦假托之微辞耳。
  子路闻之喜:子路闻孔子称赏及己而喜。
  由,好勇过我,无所取材:[光案:“由,好勇过我”之“由”字之后,疑漏印一“也”字,宜作“由也,好勇过我”。若然,三民版、东大版、联经版俱误。]孔子转其辞锋,谓由之好勇,过于我矣,其奈无所取材以为桴何?材,谓为桴之竹木。此乃孔子更深一层之慨叹。既无心于逃世,而其无所凭借以行道之感,则曲折而更显矣。或曰:材与裁同。子路以孔子之言为实然,孔子美其勇于义,而讥其不能裁度于事理。惟乘桴浮海,本为托辞,何忽正言以讥子路?就本文理趣言,当从前解为胜。
  此章辞旨深隐,寄慨甚遥。戏笑婉转,极文章之妙趣。两千五百年前圣门师弟子之心胸音貌,如在人耳目前。至情至文,在《论语》中别成一格调,读者当视作一首散文诗玩味之。
  或说:〈子罕篇〉有“子欲居九夷”章,[光案:“有‘子欲居九夷’章”,东大版原作“有子欲居九夷章”,“子欲居九夷”五字无引号。]此章浮海,亦指渡海去九夷。孔子自叹不能行道于中国,犹当行之于蛮夷,故此章之浮海,决非高蹈出尘,绝俗辞世之意。然此章记者则仅言浮海,不言居夷,亦见其修辞之精妙。读者当取此章与“居夷”章参读,[光案:“与‘居夷’章参读”,东大版原作“与居夷章参读”,“居夷”二字无引号。]既知因文考事,明其实际,亦当就文论文,玩其神旨。如此读书,乃有深悟。若专以居夷释此章之浮海,转成呆板。义理、考据、辞章,得其一,丧其二,不得谓能读书。
  【白话试译】
  先生说:“在这世间,吾道是不能行的了。我想乘木筏,飘浮到海外去,算只子路一人会和我同行吧!”子路听了大喜。先生说:“由呀!你真好勇过我,可惜我们没处去弄到这些木材啊!”
  (七)
  孟武伯问:“子路仁乎?”子曰:“不知也。”又问。子曰:“由也,千乘之国,可使治其赋也,不知其仁也。”“求也何如?”子曰:“求也,千室之邑,百乘之家,可使为之宰也,不知其仁也。”“赤也何如?”子曰:“赤也,束带立于朝,可使与宾客言也,不知其仁也。”
  不知也:仁道至大,仁德至高,孔子不以轻许人,故说不知。犹上章“雍也不知其仁”之义。[光案:“犹上章‘雍也不知其仁’之义”,东大版原作“犹上章雍也不知其仁之义”,“雍也不知其仁”六字无引号。]
  又问:孟武伯又问,然则子路为何等人?[光案:“然则子路为何等人?”之问号,东大版原作“然则子路为何等人。”之句号。改为问号]
  治其赋:古者征兵员及修武备皆称赋。治赋,即治军也。
  千室之邑:千室之邑,于时为大邑,惟卿大夫家始有之。
  百乘之家:其时诸侯有车千乘,卿大夫家则百乘。
  为之宰:宰,指家宰、邑宰言。[光案:“宰,指家宰、邑宰言”,东大版原作“宰指家宰邑宰言”,无逗号及顿号。改加逗号及顿号]
  赤也何如:公西华名赤,亦孔子早年弟子。
  束带立于朝,可使与宾客言:古人平居则缓带,低在腰,遇有礼事,则束带在胸口,高而紧。宾者大客,如国君上卿。客者小宾,国君上卿以下。两字分用有别,合用则通。公西华有外交才,可使束带在朝,与宾客相应对。
  孔子平日讲学极重仁,仁乃人生之全德,孔子特举以为学问修养之最高标准,而又使学者各就才性所近,各务专长,惟同向此全德为归趋。人求全德,亦不可无专长。子路、冉有、公西华,虽未具此全德,然已各有专长。此章不仅见孔门之多贤,亦见孔子教育精神之伟大。
  【白话试译】
  孟武伯问:“子路可说是一个仁人吗?”先生说:“我不知。”孟武伯再问,那么他究竟是一怎样的人呀?[光案:“孟武伯再问,那么他究竟是一怎样的人呀?”,东大版原作“孟武伯再问。(那么他究竟是一怎样的人呀?)”,原为句号,并加小括号。内乃钱子所添,以助语意之豁然。当从东大版为宜。]先生说:“由呀!一个具备千乘兵车的大国,可使他去治其军事,若问他的仁德,我就不知了。”孟武伯又问:[光案:“孟武伯又问:”,东大版原作“(孟武伯又问)”,有小括号,无冒号。小括号内乃钱子所添,以助语意之豁然,不宜删动,当遵东大版。]“冉有怎样呢?”先生说:“求呀!一个千户的大邑,具备兵车百乘的大家,可使他去作一总管。若问他仁德,我就不知了。”孟武伯又问:[光案:“孟武伯又问:”,东大版原作“(孟武伯又问)”,有小括号,无冒号。小括号内乃钱子所添,以助语意之豁然,不宜删动,当遵东大版。]“公西华怎样呢?”先生说:“赤呀!国有宾客,可使他束起带,立在朝上应对一切,若问他仁德,我就不知了。”
  (八)
  子谓子贡曰:“女与回也孰愈?”对曰:“赐也,何敢望回!回也闻一以知十,赐也闻一以知二。”子曰:“弗如也,[光案:“弗如也,”之逗号,东大版原作“弗如也。”之句号。改为逗号]吾与女弗如也。”
  女与回也孰愈:女即汝。愈,胜义。谓女与回孰胜。
  闻一以知十:十者数之全。颜渊闻其一节,能推其全体。
  闻一以知二:二者一之对。子贡闻此,能推以至彼。
  弗如也:颜渊由一得全,子贡由此及彼,颜渊盖能直入事理之内,浑然见其大通。子贡则从事理之对立上比较,所知仍在外,故孔子亦谓其弗如也。
  吾与女弗如也:此与字有两解。一谓我与汝均不如。一谓我赞许汝能自谓弗如。此当从前解。孔子既深喜颜渊之贤,又喜子贡能自知弗如,故曰:“我与汝俱不如”,盖亦以慰子贡。或曰:孔子无常师,好古敏求,集其大成,可谓艰矣。颜渊得之于孔子,不俟旁求。又其天姿高,过此以往,殆不可测。孔子自言不如,乃要其将来。此弥见圣人之谦意。
  此章不仅见孔门之多贤,亦见孔子之胸襟,与其当时心情之欢悦。两千五百年前一大教育家之气象,与夫其师弟子间一片融和快乐之精神,尽在目前矣。
  又按:世视子贡贤于仲尼,而子贡自谓不如颜渊。孔子亦自谓不如颜渊。然在颜子自视,或将谓不如子贡。以能问于不能,以多问于寡,有若无,实若虚,此圣贤之德,所以日进而不已。学者其深体之。
  【白话试译】
  先生对子贡说:“你和颜回那一个强些?”子贡对道:“赐呀!那敢望回呢?回呀!听得一件,知道十件。赐呀!听了一件,只知两件。”先生说:“你诚然不如他,连我也一样不如他。”
  (九)
  宰予昼寝。子曰:“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杇也。于予与何诛!”子曰:“始吾于人也,听其言而信其行。今吾于人也,听其言而观其行。于予与改是。”
  宰予:宰我名。《论语》记诸弟子,例不直书名,此处当作宰我始合。或曰:宰我得罪于孔子,故书名以贬之。[光案:“书名以贬之。”之句号,东大版原作“书名以贬之,”之逗号。改为句号]然如此则是记者之辞,未必孔子当时有此意。按:本章似尚有可疑,说在下。
  昼寝:此二字有数说。一谓当昼而眠,孔子责其志气昏惰。一谓寝者寝室,入夜始居,宰我昼居寝,故责之。一谓昼当作画,宰我画其寝室,加以藻绘。一谓画是划义,寝是息义。宰我自划时间精力,贪图休息。今按:依第二解,当作昼居寝,不得云昼寝。依第四解,增字太多。第三解只责其不画便是,何来有“于予与何诛”之语。仍当从第一解。曰昼,非晏起。曰寝,亦非假寐。《韩诗外传》:卫灵公昼寝而起,[光案:“韩诗外传:卫灵公昼寝而起”,东大版原作“韩诗外传卫灵公昼寝而起”无冒号。改添冒号]志气益衰。宋玉〈高唐赋〉:楚王昼寝于高唐之台。[光案:“宋玉高唐赋:楚王昼寝于高唐之台”,东大版原作“宋玉高唐赋楚王昼寝于高唐之台”无冒号。改添冒号]知昼寝在古人不作佳事看。
  朽木不可雕:朽木,腐烂之木,不能再加以雕刻。
  粪土之墙不可杇:粪土,犹秽土也。杇,饰墙之泥刀。秽土之墙不可复饰。
  于予与何诛:诛,责也。谓对宰我不必再责,犹言宰我不可再教诲。
  子曰:或说此“子曰”二字当误复。[光案:“或说此‘子曰’二字当误复”,东大版原作“或说此子曰二字当误复”,“子曰”二字无引号。]或说此下语更端,故又以子曰起之。
  于予与改是:是字,指上文听其言而信其行,孔子谓因于宰我而改变此态度。
  按:宰我预于孔门之四科,与子贡齐称,亦孔门高第弟子。此章孔子责之已甚,甚为可疑。或因宰我负大志,居常好大言,而志大行疏,孔子故作严辞以戒。他日,宰我仕于齐,助齐君,排田氏,终为田氏所杀。然此非宰我之过。窃疑《齐论》除多〈问王〉、〈知道〉两篇外,[光案:“除多问王、知道两篇外”,东大版原作“除多问王知道两篇外”之无顿号。]其二十篇中章句,亦颇多于《鲁论》,自张禹始合而一之。或此章仅见于《齐论》,或《齐论》此章语句不同于《鲁论》,而张禹依而采之;[光案:“采之;”之分号,东大版原作“采之,”之逗号。]而宰我在田齐诸儒口碑中,则正如魏之何晏,唐之王叔文;[光案:“王叔文;”之分号,东大版原作“王叔文,”之逗号。]则此章云云,或非当时实录。姑识所疑,然亦无可参定矣。
  【白话试译】
  宰我白日睡眠,先生说:“烂木不能再雕刻,骯脏的土墙不能再粉饰,我对宰予,还能有何责备呀!”先生又说:“以前我对人,听了他说话,便信他的行为了。现在我对人,听了他说话,再得看他的行为。这一态度,我是因对宰予而改变的。”
  (一0)
  子曰:“吾未见刚者。”或对曰:“申枨。”子曰:“枨也欲,焉得刚?”
  刚者:刚,刚断、刚烈义。[光案:“刚断、刚烈义”,东大版原作“刚断刚烈义”之无顿号。]人之德性,以刚为难能而可贵,故孔子叹其未见。
  申枨:亦孔子弟子。
  枨也欲,焉得刚:人多嗜欲,则屈意徇物,不得果烈。
  此章见孔子极重刚德。刚德之人,能伸乎事物之上,而无所屈挠。富贵贫贱,威武患难,乃及利害毁誉之变,皆不足以摄其气,动其心。凡儒家所重之道义,皆赖有刚德以达成之。若其人而多欲,则世情系恋,心存求乞,刚大之气馁矣。但此章仅言多欲不得为刚,非谓无欲即是刚。如道家庄老皆主无欲而尚柔道,亦非刚德。
  【白话试译】
  先生说:“我没见过刚的人。”有人说:“申枨不是吗?”先生说:“枨呀!他多欲,那得刚?”
  (一一)
  子贡曰:“我不欲人之加诸我也,吾亦欲无加诸人。”子曰:“赐也!非尔所及也。”
  加诸我:加,陵义。谓以非义加人。
  非尔所及:及,犹能义。此句有两解:一谓不加非义于人,此固能及,[光案:“此固能及,”之逗号,东大版原作“此固能及。”之句号。改为逗号]不欲人加非义于我,则不能及。重在承上一句。一谓施诸己而不愿,亦勿施于人,此恕之事,子贡当能之。[光案:参见本书,卫灵公篇,第二二章,子贡问曰:“有一言而可以终身行之者乎?”子曰:“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不欲人之加诸我,吾亦欲无加诸人,此仁之事,孔子谓非子贡所及。所以辨于仁恕者,“勿”是禁止之辞,“无”则自然不待用力。[光案:“‘勿’是禁止之辞,‘无’则自然不待用力”,东大版原作“勿是禁止之辞,无则自然不待用力”,“勿”、“无”二处未加引号。]重在承下一句。然孔子又曰:“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光案:参见本书,述而篇,第二九章。]子贡欲无以非礼不义加人,即此一念亦是仁,所谓其心“日月至焉”,岂可谓“非尔所及”乎?[光案:“所谓其心‘日月至焉’,岂可谓‘非尔所及’乎”,东大版原作“所谓其心日月至焉,岂可谓非尔所及乎”,“日月至焉”、“非尔所及”二处无引号。]今从第一解。盖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语气偏重在下一句。今曰“我不欲人之加诸我,吾亦欲无加诸人”,语气上下平等,划为两事。孔门之教,重在尽其在我,故曰“此非尔所及”。[光案:“盖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语气偏重在下一句。今曰‘我不欲人之加诸我,吾亦欲无加诸人’,语气上下平等,划为两事。孔门之教,重在尽其在我,故曰此‘非尔所及’”,东大版原作“盖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语气偏重在下一句。今曰我不欲人之加诸我,吾亦欲无加诸人,语气上下平等,划为两事。孔门之教,重在尽其在我,故曰此非尔所及”,“我不欲人之加诸我,吾亦欲无加诸人”、“非尔所及”二处无引号。]
  今按:孔子教人,主反求诸己,主尽其在我,本章所以教子贡者,学者能细阐之,则心日广,德日进矣。
  【白话试译】
  子贡说:“我不要别人把这些加在我身上,吾亦不要把这些来加在别人身上。”先生说:“赐呀!这非你能力所及呀!”[光案:“这非你能力所及呀”之无小括号,东大版原作“这非你(能力)所及呀”之有小括号。小括号内乃钱子所添,以助语意之豁然,不宜删动,当遵东大版。]
  (一二)
  子贡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
  文章:指《诗》、《书》、礼、乐,[光案:“指诗、书、礼、乐”,东大版原作“指诗书礼乐”之无顿号者。改加三顿号]孔子常举以教人。
  性与天道:孔子言性,《论语》惟一见。天道犹云天行,孔子有时称之曰命。[光案:“孔子有时称之曰命。”之句号,东大版原作“孔子有时称之曰命,”之逗号。改为句号]孔子屡言知天知命,然不深言天与命之相系相合。子贡之叹,乃叹其精义之不可得闻。
  本章“不可得而闻也”下,或本有“已矣”两字,[光案:“或本有‘已矣’两字”,东大版原作“或本有已矣两字”,“已矣”二字无引号。]是子贡之深叹其不可闻。孔子之教,本于人心以达人道,然学者常欲由心以及性,由人以及天,而孔子终不深言及此。故其门人怀“有隐”之疑,子贡发“不可得闻”之叹。[光案:“门人怀‘有隐’之疑,子贡发‘不可得闻’之叹”,东大版原作“门人怀有隐之疑,子贡发不可得闻之叹”,“有隐”、“不可得闻”二处无引号。]及孔子殁,墨翟、庄周昌言天,孟轲、荀卿昌言性,乃开此下思想界之争辩,历百世而终不可合。可知圣人之深远。后之儒者,又每好以《孟子》说《论语》。《孟子》之书,诚为有功圣学,然学者仍当潜心《论语》,确乎有得,然后治《孟子》之书,乃可以无病。此义亦不可不知。
  【白话试译】
  子贡说:“先生讲《诗》、《书》、礼、乐,[光案:“诗、书、礼、乐”,东大版原作“诗书礼乐”之无顿号者。改加三顿号]是可以听到的。先生讲性与天道,是难得听到的了。”
  (一三)
  子路有闻,未之能行,唯恐有闻。
  子路曾问:“闻斯行诸?”盖子路乃能尊所闻而勇于行。前有所闻,未及行,恐复有闻,行之不给。此见子路之有闻而必行,非真恐复有闻。
  《论语》记孔子弟子行事,惟此一章。盖子路之勇于行,门人相推莫及,故特记之。曰“惟恐”者,[光案:“曰‘惟恐’者”,东大版原作“曰惟恐者”,“惟恐”二字无引号。]乃代述子路之用心,亦见孔门之善于形容人之贤德矣。
  【白话试译】
  子路听到一项道理,若未能即行,便像怕再听到别一项。
  (一四)
  子贡问曰:“孔文子,何以谓之文也?”子曰:“敏而好学,不耻下问,是以谓之文也。”
  孔文子:卫大夫,名圉。文,其谥。《左传》载其人私德有秽,子贡疑其何以得谥为文,故问。
  敏而好学:敏,疾速义。孔子“好古敏以求之”是也[光案:参见,述而篇第一九章,子曰:“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光案:“孔子‘好古敏以求之’是也”,东大版原作“孔子好古敏以求之是也”,“好古敏以求之”六字无引号。]
  不耻下问:以能问于不能,以多问于寡,皆称下问,不专指位与年之高下。敏而好学,不耻下问,则其进于善也不难矣。
  是以谓之文:孔子谓如此便可谥为文,见孔子不没人善,与人为善,而略所不逮。[光案:“略所不逮。”之句号,东大版原作“略所不逮,”之逗号。改为句号]此亦道大德宏之一端。
  【白话试译】
  子贡问道:“孔文子何以得谥为文呀!”先生说:“他做事勤敏,又好学,不以问及下于他的人为耻,这就得谥为文了。”
  (一五)
  子谓子产:“有君子之道四焉。其行己也恭,其事上也敬,其养民也惠,其使民也义。”
  子产:春秋时郑大夫公孙侨。
  恭、敬、惠、义:恭,谦逊义。敬,谨恪义。惠,爱利人。义,使民以法度。
  子产在春秋时,事功着见,人尽知之。而孔子特表出其有君子之道四,所举已尽修己治人敦伦笃行之大节,[光案:“所举已尽”之“已”,东大版误植作“所举己尽”之“己”。“己”乃“已”之误植,当遵联经版。]则孔子所称美于子产者至矣。或谓列举其美,见其犹有所未至。人非圣人,则孰能尽美而尽善。
  【白话试译】
  先生说:“子产有君子之道四项,[光案:“有君子之道四项,”之逗号,似宜改作“有君子之道四项:”之冒号。]他操行极谦恭,对上位的人有敬礼,养护民众有恩惠,使唤民众有法度。”[光案:“他操行极谦恭,对上位的人有敬礼,养护民众有恩惠,使唤民众有法度”之三逗号,东大版原作“他操行极谦恭。对上位的人有敬礼。养护民众有恩惠。使唤民众有法度”之三句号。改为逗号]
  (一六)
  子曰:“晏平仲善与人交,久而敬之。”
  晏平仲:春秋齐大夫,名婴。
  交:交友。
  敬之:此之字有两解:一,人敬晏子。故一本作“久而人敬之”,[光案:“故一本作‘久而人敬之’”,东大版原作“故一本作久而人敬之”,“久而人敬之”五字无引号。]谓是善交之验。然人敬晏子,当因晏子之贤,不当谓因晏子之善交。一,指晏子敬人。[光案:“一,指晏子敬人”之逗号,东大版原作“一、指晏子敬人”之顿号。改为逗号,与前“一,人敬晏子”之逗号相一致,当遵联经版。]交友久则敬意衰,晏子于人,虽久而敬爱如新。此孔子称道晏子之德。孔门论人,常重其德之内蕴,尤过于其功效之外见。如前子产章[光案:指第一五章:子谓子产:“有君子之道四焉。其行己也恭,其事上也敬,其养民也惠,其使民也义。”]可见。今从第二解。
  【白话试译】
  先生说:“晏平仲善于与人相交,他和人处久了,仍能对那人敬意不衰。”
  (一七)
  子曰:“臧文仲居蔡,山节藻梲,何如其知也?”
  臧文仲:春秋鲁大夫臧孙辰。文,其谥。
  居蔡:蔡,大龟名。古人以龟卜问吉凶。相传南方蔡地出善龟,因名龟为蔡。居,藏义。文仲宝藏一大龟。
  山节藻梲:节,屋中柱头之斗拱。刻山于节,故曰山节。梲,梁上短柱。藻,水草名。画藻于梲,故曰藻梲。山节藻梲,古者天子以饰庙。
  何如其知也:时人皆称臧文仲为知,孔子因其谄龟邀福,故曰文仲之知究何如。
  【白话试译】
  先生说:“臧文仲藏一大龟,在那龟室中柱头斗拱上刻有山水,[光案:“在那龟室中柱头斗拱上刻有山水”,三民版原作“(在那龟室中)柱头斗拱上刻有山水”,“在那龟室中”五字加小括号。]梁的短柱上画了藻草,装饰得像天子奉祖宗的庙一般,他的智慧究怎样呀?”[光案:“装饰得像天子奉祖宗的庙一般,他的智慧究怎样呀”,三民版原作“(装饰得像天子奉祖宗的庙一般),他的智慧究怎样呀”,“装饰得像天子奉祖宗的庙一般”十三字加小括号。]
  (一八)
  子张问曰:“令尹子文三仕为令尹,无喜色。三已之,无愠色。旧令尹之政,必以告新令尹。何如?”子曰:“忠矣。”曰:“仁矣乎?”曰:“未知,焉得仁?”“崔子弒齐君,陈文子有马十乘,弃而违之。至于他邦,则曰:‘犹吾大夫崔子也。’违之。之一邦,则又曰:‘犹吾大夫崔子也。’违之。何如?”子曰:“清矣。”曰:“仁矣乎?”曰:“未知。[光案:“未知。”之句号,据前段之“未知,焉得仁”,及后面注解此处“未知,焉得仁:此处未知,仍如上有二解”,俱作“未知,”之逗号。故宜改为“未知,”之逗号。若然,东大版、联经版俱误。]焉得仁?”
  令尹子文:令尹,楚官名,乃上卿执政者。子文,鬬氏,[光案:“鬬氏”,“氏”字亦加私名号,误。此处盖指以鬬为氏之意,当改作“鬬氏”,只有鬬字加私名号。]名谷于菟。[光案:“子文,鬬氏,名谷于菟”之两逗号,东大版原作“子文、鬬氏、谷于菟”之两顿号。改为逗号]
  三仕为令尹:三当令尹之官。《庄子》、《荀子》、《吕氏春秋》诸书,皆以其人为孙叔敖,恐是传闻之讹。
  忠矣:子文三为令尹,三去职,人不见其喜、愠,是其不以私人得失萦心。并以旧政告新尹,宜可谓之忠。
  未知,焉得仁:此未知有两解。一说,[光案:“一说,”之逗号,东大版原作“一说、”之顿号。改为逗号]知读为智。子文举子玉为令尹,使楚败于晋,未得为智。然未得为智,不当曰未智。且《论语》未言子文举子玉事,不当逆揣为说。一说,[光案:“一说,”之逗号,东大版原作“一说、”之顿号。改为逗号]子文之可知者仅其忠,其他未能详知,不得遽许以仁。然下文焉得仁,犹如云焉得俭,焉得刚,乃决绝辞。既曰未知,不当决然又断其为不仁。盖孔子即就子张之所问,论其事,则若可谓之忠矣。仁为全德,亦即完人之称,而子文之不得为全德完人,则断然也。然则孔子之所谓未知,亦婉辞。
  崔子弒齐君:齐大夫崔杼弒其君庄公。
  陈文子:齐大夫,名须无。
  有马十乘:当时贵族以四马驾一车。十乘,有马四十匹,盖下大夫之禄,故无力讨贼也。
  弃而违之:违,离去义。弃其禄位而去。
  犹吾大夫崔子:此处崔子,《鲁论》作高子。或说:齐大夫高厚,乃有力讨贼者,其人昏暗无识,崔杼先杀之,乃弒齐君。陈文子欲他国执政大臣为齐讨贼而失望,乃谓他国执政大臣亦一如高厚。若谓尽如崔子,乃谓其虽未弒君作乱,但亦如崔子之不逊。本章上文未提及高子,突于陈文子口中说出,殊欠交代,疑仍作崔子为是。
  清矣:陈文子弃其禄位如敝屣,洒然一身,三去乱邦,心无窒碍,宜若可称为清。
  未知,焉得仁:此处未知,仍如上有二解:一说,文子所至言“犹吾大夫崔子”,[光案:“文子所至言‘犹吾大夫崔子’”,东大版原作“文子所至言犹吾大夫崔子”,“犹吾大夫崔子”六字无引号。]其人似少涵养,或可因言遭祸,故是不智。此说之不当,亦如前辨。另一说,仅知其清,未知其仁,辨亦如前。盖就三去之事言,若可谓之清,而其人之为成德完人与否,则未知也。盖忠之与清,有就一节论之者,有就成德言之者。细味本章辞气,孔子仅以忠清之一节许此两人。若果忠清成德如比干、伯夷,则孔子亦即许之为仁矣。盖比干之为忠,伯夷之为清,此皆千回百折,毕生以之,乃其人之成德,而岂一节之谓乎?
  【白话试译】
  子张问道:“令尹子文三次当令尹,不见他有喜色。三次罢免,不见他有愠色。他自己当令尹时的旧政,必然告诉接替他的新人,如何呀?”先生说:“可算是忠了。”子张说:“好算仁人了吧!”先生说:“那只是这一事堪称为忠而已,若问其人那我不知呀![光案:“那只是这一事堪称为忠而已,若问其人那我不知呀”,三民版原作“(那只是这一事堪称为忠而已,若问其人)那我不知呀”,“那只是这一事堪称为忠而已,若问其人”十六字加小括号。]但那得为仁人呢?”子张又问道:[光案:“子张又问道:”,三民版原作“(子张又问道:)”,“子张又问道:”五字加小括号。]“崔杼弒齐君,陈文子当时有马四十匹,都抛弃了,离开齐国,到别国去。他说:‘这里的大臣,也像我们的大夫崔子般。’于是又离去,又到别一国。他又说:‘这里的大臣,还是像我们的大夫崔子般。’于是又离去了。这如何呀!”先生说:“可算是清了。”子张说:“好算仁人吧?”先生说:“那只是这一事堪称为清而已,若问其人,那我不知呀![光案:“那只是这一事堪称为清而已,若问其人,那我不知呀”,三民版原作“(那只是这一事堪称为清而已,若问其人,)那我不知呀”,“那只是这一事堪称为清而已,若问其人,”十六字加小括号。]但那得为仁人呢?”
  (一九)
  季文子三思而后行,子闻之,曰:“再,斯可矣。”
  季文子:鲁大夫季孙行父。文,其谥。
  三思而后行:此乃时人称诵季文子之语。
  再斯可矣:此语有两解。一说:言季文子恶能三思,茍能再思,斯可。一说:讥其每事不必三思,再思即已可,乃言季文子之多思为无足贵。今按:季文子之为人,于祸福利害,计较过细,故其生平行事,美恶不相掩。若如前解,孟子曰:“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乃指义理言。季文子之瞻顾周详,并不得谓之思。[光案:“并不得谓之思”,东大版原作“幷不得谓之思”,“并”字原作“幷”字。联经版所改]若如后解,孔子曰:“由也果,于从政乎何有。”事有贵于刚决,多思转多私,无足称。今就《左传》所载季文子行事与其为人,及以本章之文理辞气参之,当从后解为是。
  【白话试译】
  人家称道季文子,说他临事总要三次思考然后行。先生听了说:“思考两次也就够了。”
  (二0)
  子曰:“宁武子,邦有道则知,邦无道则愚。其知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
  宁武子:卫大夫宁俞。武,其谥。
  邦有道则知,邦无道则愚:有道无道,指治乱安危言。或说:宁子仕于卫成公,成公在位三十余年,其先国尚安定,宁武子辅政有建白,是其智。后卫受晋迫,宁武子不避艰险,立朝不去,人见为愚。然当危乱,能强立不回,是不可及。或说:此乃宁武子之忠。谓之愚者,乃其韬晦沈冥,不自曝其贤知,存身以求济大事。此必别有事迹,惟《左传》不多载。今按:以忠为愚,乃愤时之言。沈晦仅求免身,乃庄老之道。[光案:“乃庄老之道”,东大版原作“乃老庄之道”,“老”“庄”二字先后有异。盖钱子虽素主“庄前老后”之说,然此处钱子谦从世俗惯用语而已,非刻意强调“庄前老后”也,当遵东大版。]孔子之称宁武子,当以后说为是。
  今按:上章论季文子,时人皆称其智。本章论宁武子,时人或谓之愚。而孔子对此两人,特另加品骘,其意大可玩味。
  又按:本篇皆论古今人物贤否得失,此两章及前论臧文仲、令尹子文、陈文子,后论伯夷、叔齐及微生高,时人谓其如此,孔子定其不然。微显阐幽,是非分明。此乃大学问所在,学者当潜心玩索。
  【白话试译】
  先生说:“宁武子在国家安定时,显得是一智者。到国家危乱时,像是一愚人。其表现智慧时尚可及,其表现愚昧时,更不可及了。”
  (二一)
  子在陈,曰:“归与!归与!吾党之小子狂简,斐然成章,不知所以裁之。”
  子在陈:《史记》:“鲁使使召冉求,求将行,孔子曰:‘鲁人召求,将大用之。’是日,孔子有归与之叹。”
  吾党之小子:党,乡党。吾党之小子,指门人在鲁者。《孟子》:“万章问曰:‘孔子在陈,何思鲁之狂士?’”是也。[光案:“孟子:“万章问曰:‘孔子在陈,何思鲁之狂士?’”是也””,东大版原作“孟子万章问曰:“孔子在陈,何思鲁之狂士”,是也”,在“孟子”二字之后,无冒号无引号无问号,且逗号在引号外。联经版诸变动]孔子周流在外,其志本欲行道,今见道终不行,故欲归而一意于教育后进。鲁之召冉求,将大用之,然冉求未足当大用,故孔子亟欲归而与其门人弟子益加讲明之功,庶他日终有能大用于世者;[光案:“大用于世者;”之分号,东大版原作“大用于世者,”之逗号。]否则亦以传道于后。
  狂简:或说:狂,志大。简,疏略。有大志,而才学尚疏。一说:简,大义。狂简,谓进取有大志。《孟子》:“万章问,孔子在陈,曰:‘盍归乎来,吾党之士狂简,进取不忘其初。’”[光案:“进取不忘其初。’””,东大版原作“进取不忘其初。’”,句末欠一引号。此引号乃东大版脱漏者,当遵联经版。]是狂简即谓有志进取。不忘其初者,孔子周游在外,所如不合,而在鲁之门人,初志不衰。时从孔子在外者,皆高第弟子,则孔子此语,亦不专指在鲁之门人,特欲归而益求教育讲明之功耳。
  斐然成章,不知所以裁之:斐,文貌。章,文章。如乐章,五声变成文,亦称章。此乃喻辞,谓如布帛,已织成章而未裁剪,则仍无确切之用。不知,或说门人不知自裁,或说孔子不知所以裁之。此语紧承上文,当从前解。或说:斐然成章,谓作篇籍。古无私家著述,孔子作《春秋》,定《诗》《书》,亦在归鲁以后。此说不可从。
  【白话试译】
  先生在陈,叹道:“归去吧!归去吧!吾故乡这一批青年人,抱着进取大志,像布匹般,已织得文采斐然,[光案:“像布匹般,已织得文采斐然”,三民版原作“(像布匹般,已织得)文采斐然”,“像布匹般,已织得”七字加小括号。]还不知怎样裁剪呀!”
  (二二)
  子曰:“伯夷、叔齐,不念旧恶,怨是用希。”
  伯夷、叔齐:孤竹君之二子。孤竹,国名。
  旧恶:一说:人恶能改,即不念其旧。一说:此恶字即怨字,旧恶即夙怨。
  怨是用希:希,少义。旧说怨,指别人怨二子,则旧恶应如第二解。惟《论语》又云伯夷叔齐:“求仁而得仁,又何怨”,[光案:“又何怨’,”之逗号位于引号外,东大版原作“又何怨,’”之逗号位于引号内。改移引号外,语意更显豁而不伤语气,当遵联经版。]则此处亦当解作二子自不怨。希,如老子听之不闻曰希,谓未见二子有怨之迹。孟子曰:“伯夷圣之清者。”[光案:“圣之清者。’”之句号在引号内,东大版原作“圣之清者’。”之句号在引号外。改移引号内,语意更显豁而不伤语气,当遵联经版。]又称其:“不立于恶人之朝,不与恶人言。”[光案:“又称其:‘不立于恶人之朝,不与恶人言。’”,东大版原作“又称其不立于恶人之朝,不与恶人言。”,在“又称其”三字之后无冒号及引号。及引号]盖二子恶恶严,武王伐纣,二子犹非之,则二子之于世,殆少可其意者。然二子能不念旧恶,所谓:“朝有过夕改则与之,夕有过朝改则与之。”[光案:“所谓:‘朝有过夕改则与之,夕有过朝改则与之。’”,东大版原作“所谓朝有过夕改则与之,夕有过朝改则与之。”,在“所谓”二字之后无冒号及引号。及引号]其心清明无滞碍,故虽少所可,而亦无所怨。如孔子不怨天不尤人,乃二子己心自不怨。
  今按:子贡明曰:“伯夷叔齐怨乎?”司马迁又曰:“由此观之,怨邪非邪?”人皆疑二子之怨,孔子独明其不怨,此亦显微阐幽之意。[光案:“显微阐幽”,东大版原作“微显阐幽”,“显”、“微”二字先后不同。据教育部《国语辞典》引《易经˙系辞下》:‘夫易,彰往而察来,而微显阐幽。’故知钱子“微显阐幽”原本《易传》,联经版所改不宜,当遵东大版。]圣人之知人,即圣人之所以明道。
  【白话试译】
  先生说:“伯夷叔齐能不记念外面一切已往的恶事,所以他们心上亦少有怨。”
  (二三)
  子曰:“孰谓微生高直?或乞酰焉,乞诸其邻而与之。”
  微生高:鲁人,名高。或谓即尾生高,乃与女子期桥下,水至不去,抱柱而死者。
  或乞酰焉:酰,即醋。乞,讨义。人来乞酰,有则与之,无则辞之。今微生不直告以无,又转乞诸邻而与之,此似曲意徇物。微生素有直名,孔子从此微小处断其非为直人。若微生果是尾生,彼又素有守信不渝之名,乃终以与一女子约而自殉其身,其信如此,其直可知。微生殆委曲世故,以博取人之称誉者。孔子最不喜此类人,所谓“乡愿难与入德”。[光案:“所谓‘乡愿难与入德’”,东大版原作“所谓乡愿难与入德”,“乡愿难与入德”六字无引号。]此章亦观人于微,品德之高下,行为之是非,故不论于事之大小。
  【白话试译】
  先生说:“那人说微生高直呀?有人向他讨些醋,他不直说没有,向邻人讨来转给他。”[光案:“他不直说没有,向邻人讨来转给他”,三民版原作“(他不直说没有),向邻人讨来转给他”,“他不直说没有”六字加小括号。]
  (二四)
  子曰:“巧言令色足恭,左丘明耻之,丘亦耻之。匿怨而友其人,左丘明耻之,丘亦耻之。”
  足恭:此二字有两解:一说:足,过义。以为未足,添而足之,实已过份。一说:巧言,以言语悦人。令色,以颜色容貌悦人。足恭,从两足行动上悦人。《小戴礼》〈表记篇〉有云:“君子不失足于人,不失色于人,不失口于人。”《大戴礼》亦以足恭、口圣相对为文。[光案:“足恭、口圣相对为文”,东大版原作“足恭口圣相对为文”之无顿号者。改添顿号]今从后说。
  左丘明:鲁人,名明。或说即《左传》作者。惟《左传》称左氏,此乃左丘氏,[光案:“此乃左丘氏”,东大版原作“此乃左丘氏”,“丘”、“丘”不同。据正文,知当作“左丘氏”,故东大版误植,当遵联经版。]疑非一人。
  匿怨而友其人:匿,藏义。藏怨于心,诈亲于外。
  【白话试译】
  先生说:“说好话,装出好面孔,搬动两脚,扮成一副恭敬的好样子,求取悦于人,左丘明认为可耻,[光案:“求取悦于人,左丘明认为可耻”,三民版原作“(求取悦于人)左丘明认为可耻”,“求取悦于人”五字加小括号,且其后无一逗号。]我亦认为是可耻。心怨其人,藏匿不外露,仍与之为友,左丘明认为可耻,我亦认为是可耻。”
  (二五)
  颜渊季路侍。子曰:“盍各言尔志?”子路曰:“愿车马,衣轻裘,与朋友共敝之而无憾。”颜渊曰:“愿无伐善,无施劳。”子路曰:“愿闻子之志。”子曰:“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
  侍:指立侍言。若坐而侍,必别以明文着之。
  盍:何不也。
  衣轻裘:此处误多一轻字,当作车马衣裘。
  共敝之而无憾:憾,恨义。或于共字断句,下“敝之而无憾”五字为句。然曰“愿与朋友共”,又曰“敝之而无憾”,敝之似专指朋友;[光案:“专指朋友;”之分号,东大版原作“专指朋友,”之逗号。]虽曰无憾,其意若有憾矣。不如作“共敝之”为句,[光案:“不如作‘共敝之’为句”,东大版原作“不如作共敝之为句”,“共敝之”三字无引号。]语意较显。车马衣裘,常所服用,物虽微,易较彼我;[光案:“易较彼我;”之分号,东大版原作“易较彼我,”之逗号。]子路心体廓然,较之与朋友通财,更进一层。
  无伐善,无施劳:伐,夸张义。己有善,心不自夸。劳谓有功,施亦张大义。《易》曰“劳而不伐”是也。善存诸己,劳施于人,此其别。一说:劳谓劳苦事,非己所欲,故亦不欲施于人。无伐善以修己,无施劳以安人。颜子之志,不仅于成己,又求能及物。若在上位,则愿无施劳于民。秦皇、隋炀,皆施劳以求祸民者。今按:“浴沂”章三子[光案:三子疑为四子之误植。盖该章有子路、曾晰、冉有、公西华四子言志也。若然,东大版、联经版俱误。]言志以出言,[光案:“‘浴沂’章三子言志以出言”,东大版原作“浴沂章三子言志以出言”,“浴沂”二字无引号。]此章言志以处言。今从上一说。
  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此三“之”字,[光案:“此三‘之’字”,东大版原作“此三之字”,“之”字无引号。]一说指人,老者我养之以安,朋友我交之以信,少者我怀之以恩也。另一说,三“之”字指己,[光案:“三‘之’字指己”,东大版原作“三之字指己”,“之”字无引号。]即孔子自指。己必孝敬,故老者安之。己必无欺,故朋友信之。己必有慈惠,故少者怀之。《论语》多言尽己工夫,少言在外之效验,则似第一说为是。然就如第一说,老者养之以安,此必老者安于我之养,而后可以谓之安。朋友交之以信,此必朋友信于我之交,而后可以谓之信。少者怀之以恩,亦必少者怀于我之恩,而后可以谓之怀。是从第一说,仍必进入第二说。盖工夫即在效验上,有此工夫,同时即有此效验。人我皆入于化境,不仅在我心中有人我一体之仁,即在人心中,亦更与我无隔阂。同此仁道,同此化境,圣人仁德之化,至是而可无憾。然此老者朋友与少者,亦指孔子亲所接对者言,非分此三类以该尽天下之人。如桓魋欲杀孔子,桓魋本不在朋友之列,何能交之以信?天地犹有憾,圣人之工夫与其效验,亦必有限。
  今按:此章见孔门师弟子之所志所愿,亦即孔门之所日常讲求而学。子路、颜渊皆已有意于孔子之所谓仁,然子路徒有与人共之之意,而未见及物之功。颜渊有之,而未见物得其所之妙。孔子则内外一体,直如天地之化工,然其实则只是一仁境,只是人心之相感通,固亦无他奇可言。读者最当于此等处体会,是即所谓志孔颜之志,学孔颜之学。
  又按:孔门之学,言即其所行,行即其所言,未尝以空言为学。读者细阐此等章可见。
  【白话试译】
  颜渊子路侍立在旁,先生说:“你们何不各言己志?”子路说:“我愿自己的车马衣裘,和朋友们共同使用,直到破坏,我心亦没有少微憾恨。”颜渊说:“我愿己有善,己心不有夸张。对人有劳,己心不感有施予。”子路说:“我们也想听先生的志愿呀!”先生说:“我愿对老者,能使他安。对朋友,能使他信。对少年,能使他于我有怀念。”
  (二六)
  子曰:“已矣乎!吾未见能见其过而内自讼者也。”
  已矣乎:犹俗云完了吧。下文孔子谓未见此等人,恐其终不得见而叹之。
  见其过而内自讼:讼,咎责义。己过不易见,能自见己过,又多自诿自解,少能自责。
  今按:颜渊不迁怒,不贰过,孔子许其好学。然则孔子之所想见,即颜渊之所愿学。孔门之学,断当在此等处求.之。或说,此章殆似颜子已死,孔子叹好学之难遇。未知然否。
  【白话试译】
  先生说:“完了吧!吾没有见一个能自己看到自己过失而又能在心上责备他自己的人呀!”
  (二七)
  子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学也。”
  十室,小邑。忠信,人之天质,与生俱有。丘,孔子自称名。本章言美质易得,须学而成。所谓“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道。”学可以至圣人,不学不免为乡人。后人尊崇孔子,亦仅可谓圣学难企,不当谓圣人生知,非由学得。
  按:本篇历论古今人物。孔子圣人,人伦之至,而自谓所异于人者惟在学。编者取本章为本篇之殿,其意深长矣。学者其细阐焉。
  又按:后之学孔子者,有孟轲、荀卿,最为大儒显学。孟子道性善,似偏重于发挥本章上一语。荀子劝学,似偏重于发挥本章下一语。各有偏,斯不免于各有失。本章浑括,乃益见其闳深。
  【白话试译】
  先生说:“十家的小邑,其中必有像我般资质忠信的人,[光案:“资质忠信”之“资”,东大版原作“姿质忠信”之“姿”。联经版误植,当遵东大版。]但不能像我般好学呀!”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 Previous Chapter   Next Chapter >>   
再版序论语新解 上编为政篇第二八佾篇第三里仁篇第四
公冶长篇第五雍也篇第六述而篇第七泰伯篇第八子罕篇第九乡党篇第十
先进篇第十一颜渊篇第十二子路篇第十三宪问篇第十四卫灵公篇第十五季氏篇第十六
阳货篇第十七微子篇第十八子张篇第十九尧曰篇第二十附孔子年表

Comments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