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传奇》,人们最初得到的审美愉悦,也许来自小说中层出不穷的意象。一个个意象纷至沓来,令人目不暇接,它们为读者带来了一个生动的感性世界,而意象的新颖别致、不落窠臼又不断给人以新奇之感。
张爱玲的意象经常具有鲜明的视觉效果,一段文字就如同一幅画:
薇龙靠在门橱上,眼看着阳台上的雨,雨点儿打到水门汀地上,捉到了一点灯光,的溜溜地急转,银光直泼到尺来远,像是足尖舞者银白色的裙舞……
她(七巧)到了窗前,揭开了那边上缀有小绒球的墨绿洋色窗帘,季泽正从穿堂里往外走,长衫搭在臂上,晴天的风像一群白鸽子钻进他的纺绸褂裤里去,哪儿都钻到了,飘飘拍着翅子……
……振保抱着胳膊,伏在栏杆上,楼下一辆煌煌点着灯的电车停在门道,许多人上去下来,一车的灯,又开走了。街上静荡荡只剩下公寓下层牛肉庄的灯光,风吹着的两片落叶踏拉踏拉仿佛没人穿的破鞋,自己走上一程子……
画面里无一不是人所习见的物象,没有田园风光,没有奇情异趣。作者就从这些最寻常的意象中传达出美感。“捉到”了灯光的雨、钻入纺绸褂裤的风、静静的街上移动的树叶,写得都是极其传神。而关键还不在于譬喻的巧妙,假如你没有忘记画面边缘站着的黯然神伤、注视着这些景物的人,你将会发现,这些意象都构成了自己独特的意境。
正如心理学家指出的那样,意象作为感受上知觉的经验在心中的重现,未必一定是视觉上的,可以有触觉的意象、听觉的意象,等等。张爱玲不仅善于制造视觉意象,其他各种意象,她也能写得同样生动鲜明。她的特长更在于,她经常将各种感官印象贯通,打成一片,使意象更为新奇,更富于弹性。在她那里,颜色可以转化为声音,触觉可以转化为听觉。月光的凄清可以像笛声一样呜呜咽咽(《沉香屑:第二炉香》),树叶剪影的零落颤动可以像不成腔的一串小音符,发出檐前铁马的叮当(《倾城之恋》)。而当薇龙在梦中试着衣服时,不同的质料在触觉上引起的反应使她像是在听不同的音乐:
毛质品毛绒绒的像富于调拨性的爵士乐,厚沉沉的丝绒像忧郁的古典化的歌剧主题歌,柔滑的软缎像“蓝色的多瑙河”,凉阴阴地引着人,流遍了全身。
飘入佟振保家天井里的笛声则更是变化多端,它可以有形体,有动作,还可以超出物象,负载更多的想象:
蓝天上飘着小白云,街上卖笛子的人在那里吹笛子,尖柔忸怩的东方的歌,一扭一扭出来了,像绣像小说里画的梦,一缕白气,从帐子里出来,涨大了,内中有种幻境,像懒蛇一般地舒展开来,后来终于太瞌睡,终于连梦也睡着了。
各种感官捕捉到的形象相互生发,相互补充,相互说明,这是通感,是通感唤起的联觉意象。亚里士多德曾经将善用譬喻看做判断一个作家是否有天才的标准,“因为要想出一个好的隐喻字,须能看出事物的相似之点”。联觉意象实质上也是一种譬喻,它以一种感觉去说明另一种感觉,而张的这些意象之所以出人意料又不使人觉得离谱,正在于她找到了不同感觉的交汇点,笛声的呜咽与月色的冷清,传达的是同样的情调;铁马的叮当与树叶的零落颤动在不同的感官上造成的是同样的间断、不连续的感觉。卖笛人吹出的单调忸怩的旋律与蛇盘绕的形状有着某种暗合,旋律的拖沓则呼应着蛇的疲懒。同一个意象从不同角度去感觉,意象于是显现出新的面目,而在多重感觉的复合中,意象又获得了新的具体性,更加立体化,也更加生动可感。
然而张爱玲大量的使用意象的目的还不仅仅在于增强故事的生动性与画面感,她的意象的魅力,也不仅仅在于联想的丰富、修辞的巧妙、摹写的逼真,她更善于用意象来传达人物特定的心理状态。理查兹认为:“使意象具有功用的,不是它作为一个意象的生动性,而是它作为一个心理事件与感觉奇特结合的特征。”张爱玲具有灵敏细致的感受能力,这种能力是心理上的,同时又是感官上的,因此她总是能毫不费力地将人物的感官印象与情绪状态有效地联系起来。在她的笔下,人物的心理反应与感官印象往往具有同步的性质,感官捕捉到的意象几乎是直接地展示着特定的心理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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