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生活 美元硬過人民幣   》 三人行 十二      韓鼕 Han Dong

  他們來到外面,好容易找到一傢路邊餐館(節期私人開的餐館大都歇了業),吃了一頓四川火鍋。辣椒使他們渾身發熱。當他們回到街上,寒冷反倒使他們快活了。像馬兒一樣,他們呼出比別人更多的白氣,步態也不無醉意。他們就這樣歪歪斜斜地嚮金陵大學而去。又一輪爆竹在N市的四面八方炸響了。
  金陵大學古老的校園內倒是一片沉寂,學校放了假,不見有夾着書本和飯碗的人在樹蔭下走過。自大門那兒一條大路直通校園的腹地,此時兩側的報欄上方亮着慘白的燈,因無人在此逗留而愈顯得刺目。視力極好的小夏掃了一眼,那報紙還是十天以前的。東平因他們沒有受到門衛的阻攔而感到萬分的慶幸和得意。想來他們(他和劉鬆)離開大學已有十多年了,可仍然能被當做學生而不加盤查。每次通過大學校門後他都會變得很有信心。那門衛所設的關卡就如某類青春檢測儀,從此一過就立刻亮起緑燈或紅燈。東平為十年後仍能混跡於一群年少的大學生中而感到很不簡單。
  就說他們今天要辦的事兒,不過是取那本印有劉鬆詩歌的刊物。那上面當然也有東平和小夏的詩或談詩的文章,這也沒有什麽奇怪的,因為那所謂的刊物不過是他們自編自印的。你可別小瞧了這本詩刊,那可是他們聚在一起的一個藉口、自我感覺的一個源泉,雖說隨着時間的推移他們常常羞於提及此事。就像是一個秘密似的,他們深夜來此、潛入校園。他們將撬開一個講師朋友宿舍的門,印好的雜志就堆放在他的單人床下。雜志中當然也有那講師朋友的大作,是他幫他們聯繫了印刷,使東平由於校稿的需要而能頻頻出入於校園。他的自我感覺真的是越來越年輕了,如此一來也就有了不必要的麻煩。劉鬆等不到那講師朋友度完寒假後回來,他得帶至少十本印有那首《乘噴氣機去南方》的雜志再一次乘噴氣機去南方,這是其一。其二,他們的講師朋友回家乡前的確鎖上了宿舍的門,而能打開那扇門的鑰匙的確又在他的口袋裏。
  他們先是利用劉鬆的身份證塞入門與門框之間的縫隙裏,試圖壓迫那鎖舌回收。由於都不精於此道,成功的先例也衹是聽說,自然他們失敗了──劉鬆的身份證上憑添了一道深深的折痕。在此之前他們還掏出各自的一串鑰匙,共有二十四把,在鎖眼裏試捅,也無濟於事。看來衹有最後的一條路:破門而入了。這活兒理所當然地得身體強壯的小夏來。他也像個行傢一樣,首先用右肩貼在門上,試了試對方的抗力,還行。然後他退後半步,吸氣,在動作以前也沒忘回顧他們所在的樓道和環境。
  那樓顯然已經不新了(他們上樓梯時就已知道,這是在三樓),樓道裏就更加昏暗,兩旁堆砌着各種花樣的雜物,都和某種水平低下的生活有關。煤球、紙箱、草席、生銹的臉盆架、破桌子(大都是課桌)、煤油爐、鐵鍋、醬油瓶、簸箕、笤帚,還有垃圾。一切都是灰蒙蒙的、黑乎乎的,油煙和灰塵結合成粗大的顆粒在兩邊的墻壁上描繪出貧窮的圖案。長長的樓道裏頂上約有四衹照明的燈泡,目前衹殘存一隻,離小夏他們所在地段較遠。這是教工單身宿舍樓,不過也有小夫妻在此搶占房間過起小日子的。此刻,絶大多數的人都已撤離回傢了──就像他們的講師朋友一樣。三樓,也就是他們所在的這層,衹有一扇門的門縫裏漏出些微燈光。有電視的聲音傳來,那孤獨者今晚和他的電視在一起。
  小夏一腳踹在木門的橫擋處比較結實的地方,隨着一聲巨響,木門和小夏一齊跌了進去。一陣煙霧激起,門邊的墻上還沙沙地掉下許多土──太過份了。小夏的本意不過是想撞開那暗鎖,沒想到卻連四周的門框都脫離了墻體。那鎖反倒依然故我,它太結實了。無論如何,他們是進了門,巨響的餘音仍在樓道內回蕩着。趁斜對門亮燈的那傢不及出來看個究竟,劉鬆、東平極靈敏地閃入房間。他們扶起小夏,接着是那門板,以最快的速度將其復位。然後,他們就處那陌生房間裏的黑暗中了。三個人手忙腳亂地尋找燈繩。這時(燈繩還沒有找到)門外響起了禮貌而膽怯的敲門聲,就敲在他們身後的這扇形同虛設的木門上。他們來不及思考那人是怎樣認定出了問題的是這扇門,而不是樓道內的其他關閉着的門的,因為若從外面看上去他們的這扇門此刻與別的門也沒有什麽兩樣。那敲門聲頑固地堅持着。
  燈繩終於找到了,他們是先打開了房間裏的燈這纔開了那門(小夏的一隻手十分註意地扶着門框)。門外站着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人,謙和的模樣一看就知道是一位教師。他就是斜對過獨自過節的那個可憐人了,此刻,他房間的門半開着,燈光溢出,增添了樓道裏的亮度。“你找誰?”劉鬆問,仿佛他們就是所在房間裏的主人了。所不同的是劉鬆的態度中有很強的調侃意味,是他們破門而入,該被詢問的是他們纔對──這是很明顯的。開了這個及時的玩笑,氣氛立刻緩和了許多。中年教師笑了,他重複了劉鬆的問話:“你們要找誰呀?”於是東平頂上來作了盡量合理而詳細的解釋,態度也顯得極其誠懇。他們要找的那個人有名有姓,也是這裏的老師(還好,那中年人聽說過),他們和他是非常好的朋友,因為有一本非常重要的書落在他的宿舍裏了,今天來取,恰好又遇上他人不在外出了。東平再次強調了這本書於他們是如何地重要,主要是時間上等不及。他說道他們後天就要飛離N市,機票都買好了。東平繼續強調說他們的朋友曾嚮他們透露過自己宿舍的門一撞就開,門鎖完全是個擺設。他們的朋友曾賦予過他們在必要的時侯破門而入的特權。“但我們都是讀書人,除非萬不得已,怎麽會那樣蠻幹呢?”他尋求諒解地對聽得入神的中年教師說。
  這番話也衹有由東平來說,理由是在他們三個中衹有他長得比較瘦弱,還戴着一副文質彬彬的眼鏡。其餘的兩個則身材高大,尤其是小夏,一臉蠻橫之相,看上去就像一個歹徒。他除了扶定門框,就一聲未啃,兩眼死死地盯住了中年教師。即使排除以上因素,僅從人數上考慮,對中年教師而言也是一對三。若不是出於讀書人的迂腐和好奇心的驅動,在那聲震天動地的巨響之後他是不會出來看個究竟的,就是出來了,到了樓道裏,他也不會去貿然敲門的。這會兒他肯定後悔了,因為東平越說得合乎情理就越能看出對方躲閃的雙眼中的恐懼。也就是在相持中他們發現了他們的控製局面的能力和餘地。看來那教師站着不走的原因衹是在等待他們對他的判决,衝動之後他再也沒有勇氣把事情搞個水落石出了。不過,這裏面還有一個很大的疑問。出於對科學的熱誠和探求客觀事物背後真相的職業習慣(他多半是個物理教師),他還是忍不住說了一句:“可這並不是小杜的宿舍呀!”
  小杜,就是他們的那個講師朋友。這時他們別過頭去朝門楣上方一看,頓時傻了:311,而小杜房間的編號是310。真是鬼使神差,他們砸錯了房門。現在,有口也說不清了,但東平還是堅持作了一大段解釋。因為來得次數多了誰還每次擡頭看房號?憑印象辦事總有一天是要出錯的,這真是一個教訓呵!與此同時小夏加強了他兇狠的目光,劉鬆也走到中年教師的身後站定了。東平問那教師:“您看怎麽辦?”中年人擦了擦額頭上的汗,顫聲說:“房間裏也沒有什麽東西,不過是一輛自行車……”東平接過他的話說:“您看這樣怎麽樣,我們盡量把門復原,然後再留一張字條給小杜,請他幫我們把來不及處理事處理一下,311房間的主人道個歉?”“這樣也好,這樣也好”,中年教師連聲說。
  東平隨即走到與此毗鄰的310房間,也就是他們的講師朋友宿舍的門前,在留言簿上翻開一頁空白,留了字。他讓那支綫繩係着的圓珠筆重新垂挂下來,轉身對中年教師說:“這樣行了吧?你可以走了。”那中年人擠過劉鬆的身邊,退回到自己的宿舍裏,關上門。他們聽見他落鎖的聲音,樓道裏頓時又像當初那樣昏暗了。小夏離開了他扶持的門框,還好,那門沒倒。三個朋友全擠到講師朋友的門前來了,真是越看越對勁,他們要找的不是這扇門又能是哪扇門呢?當然,那扇被他們認定是正確的門此刻一如既往地鎖死了。小夏意猶未盡地問:要不要讓他再來一腳?他再三強調說剛纔他衹用了三成力。如果小夏用足十成力,說不定就會從門對面的窗戶一直跌到樓下去了。東平說:“還是到此為止吧。”他們砸開一扇門總比拿到幾本雜志要過癮刺激吧?況且他們都能全身而返。小夏問:“那女人呢?”劉鬆說:“你應該這樣想,你並沒有丟失什麽,包括幾毫升精液。”
  臨走時東平註意撕走了剛纔所留的字條,這樣一旦他們離開就蹤跡全無了。若幹年後就是他們自己恐怕也想不起來到過這裏,有過這麽一回事了。可另一件事將強化他們的印象,足以使他們連帶着破門的事以及九三年的春節也永世不忘。在以記憶為主要指標的經歷方面他們是多麽幸運的人!金陵大學張燈結彩的大門前,保衛科的七八個小夥子們正等待着,他們手持電棒和繩索,在寒冷中激動得渾身發抖。他們將在自稱楊東平、劉鬆、夏竜的三個身份不明的人身上搜出三把手槍。雖說是毫無殺傷力的玩具仿真槍,但足以藉此邀功請賞的了。
  一九九四年九月十三日下午05:07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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