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评传 曠世纔女魂歸何處:張愛玲傳   》 《傳奇》世界(下)(1)      餘斌 Yu Bin

  閱讀《傳奇》,人們最初得到的審美愉悅,也許來自小說中層出不窮的意象。一個個意象紛至沓來,令人目不暇接,它們為讀者帶來了一個生動的感性世界,而意象的新穎別緻、不落窠臼又不斷給人以新奇之感。
  張愛玲的意象經常具有鮮明的視覺效果,一段文字就如同一幅畫:
  薇竜靠在門櫥上,眼看着陽臺上的雨,雨點兒打到水門汀地上,捉到了一點燈光,的溜溜地急轉,銀光直潑到尺來遠,像是足尖舞者銀白色的裙舞……
  她(七巧)到了窗前,揭開了那邊上綴有小絨球的墨緑洋色窗簾,季澤正從穿堂裏往外走,長衫搭在臂上,晴天的風像一群白鴿子鑽進他的紡綢褂褲裏去,哪兒都鑽到了,飄飄拍着翅子……
  ……振保抱着胳膊,伏在欄桿上,樓下一輛煌煌點着燈的電車停在門道,許多人上去下來,一車的燈,又開走了。街上靜蕩蕩衹剩下公寓下層牛肉莊的燈光,風吹着的兩片落葉踏拉踏拉仿佛沒人穿的破鞋,自己走上一程子……
  畫面裏無一不是人所習見的物象,沒有田園風光,沒有奇情異趣。作者就從這些最尋常的意象中傳達出美感。“捉到”了燈光的雨、鑽入紡綢褂褲的風、靜靜的街上移動的樹葉,寫得都是極其傳神。而關鍵還不在於譬喻的巧妙,假如你沒有忘記畫面邊緣站着的黯然神傷、註視着這些景物的人,你將會發現,這些意象都構成了自己獨特的意境。
  正如心理學家指出的那樣,意象作為感受上知覺的經驗在心中的重現,未必一定是視覺上的,可以有觸覺的意象、聽覺的意象,等等。張愛玲不僅善於製造視覺意象,其他各種意象,她也能寫得同樣生動鮮明。她的特長更在於,她經常將各種感官印象貫通,打成一片,使意象更為新奇,更富於彈性。在她那裏,顔色可以轉化為聲音,觸覺可以轉化為聽覺。月光的凄清可以像笛聲一樣嗚嗚咽咽(《沉香屑:第二爐香》),樹葉剪影的零落顫動可以像不成腔的一串小音符,發出檐前鐵馬的叮當(《傾城之戀》)。而當薇竜在夢中試着衣服時,不同的質料在觸覺上引起的反應使她像是在聽不同的音樂:
  毛質品毛絨絨的像富於調撥性的爵士樂,厚沉沉的絲絨像憂鬱的古典化的歌劇主題歌,柔滑的軟緞像“藍色的多瑙河”,涼陰陰地引着人,流遍了全身。
  飄入佟振保傢天井裏的笛聲則更是變化多端,它可以有形體,有動作,還可以超出物象,負載更多的想象:
  藍天上飄着小白雲,街上賣笛子的人在那裏吹笛子,尖柔忸怩的東方的歌,一扭一扭出來了,像綉像小說裏畫的夢,一縷白氣,從帳子裏出來,漲大了,內中有種幻境,像懶蛇一般地舒展開來,後來終於太瞌睡,終於連夢也睡着了。
  各種感官捕捉到的形象相互生發,相互補充,相互說明,這是通感,是通感喚起的聯覺意象。亞裏士多德曾經將善用譬喻看做判斷一個作傢是否有天才的標準,“因為要想出一個好的隱喻字,須能看出事物的相似之點”。聯覺意象實質上也是一種譬喻,它以一種感覺去說明另一種感覺,而張的這些意象之所以出人意料又不使人覺得離譜,正在於她找到了不同感覺的交匯點,笛聲的嗚咽與月色的冷清,傳達的是同樣的情調;鐵馬的叮當與樹葉的零落顫動在不同的感官上造成的是同樣的間斷、不連續的感覺。賣笛人吹出的單調忸怩的旋律與蛇盤繞的形狀有着某種暗合,旋律的拖沓則呼應着蛇的疲懶。同一個意象從不同角度去感覺,意象於是顯現出新的面目,而在多重感覺的復合中,意象又獲得了新的具體性,更加立體化,也更加生動可感。
  然而張愛玲大量的使用意象的目的還不僅僅在於增強故事的生動性與畫面感,她的意象的魅力,也不僅僅在於聯想的豐富、修辭的巧妙、摹寫的逼真,她更善於用意象來傳達人物特定的心理狀態。理查茲認為:“使意象具有功用的,不是它作為一個意象的生動性,而是它作為一個心理事件與感覺奇特結合的特徵。”張愛玲具有靈敏細緻的感受能力,這種能力是心理上的,同時又是感官上的,因此她總是能毫不費力地將人物的感官印象與情緒狀態有效地聯繫起來。在她的筆下,人物的心理反應與感官印象往往具有同步的性質,感官捕捉到的意象幾乎是直接地展示着特定的心理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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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資料來源】南京大學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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