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经典 臯鶴堂第一奇書金瓶梅   》 第六十七回西門慶書房賞雪李瓶兒夢訴幽情      蘭陵笑笑生 Lan Lingxiaoxiaosheng    張竹坡 Zhang Zhupo

  【總批:月娘掃雪,至此又寫賞雪。夫前雪為春前之雪,一層層熱了來。此回為臘底之雪,一層層冷了去也。因寫諸花,固用雪為起結。
  瓶兒初來,月娘掃雪;瓶兒一死,西門賞雪:特特相映。忽插愛月,又為“踏雪訪”相映也。夫愛月必踏雪訪,蓋言冷將至也。雪月下無他花,惟待春梅矣。
  接言黃四,蓋為後愛月傢楔子也。愛月兒,又為王招宣林氏楔子也。林氏,又為金蓮故也。總是金蓮一人文字。
  篇內藉行酒令,明明點出掃雪前文。觀伯爵雲“頭裏小雪,後來大雪”可見。
  此回瓶兒之夢,非結瓶兒,蓋預報西門之死也。至何傢托夢,方結瓶兒。
  篇內寫金蓮戴金赤虎分心,蓋特為瓶兒初來一照;而“情感”一回後接雲“打金滿池嬌九鳳甸兒”,蓋已為此回瓶兒夢中初醒之金蓮作地。其筆力之強健為何如?
  伯爵生兒,特刺西門之心,又為孝哥作映也。
  敘孟二舅,人知伏脈,接敘敬濟陪坐,乃所以伏脈也,人烏知之?至於問孟銳年紀,卻是為玉樓點睛。人又烏得知之?蓋言玉樓正當時,而非將殘之杏,為嫁衙燈作地也。
  篇末將玉皇廟、報恩寺、永福寺一總。夫玉皇廟,皆起手處也;永福寺,皆結果處也;至報恩寺,乃武大、子虛、瓶兒念經之所。故於此一結之。是故報恩者,孝字也。惟孝可以化孽,故諸人燒靈,必用報恩寺,而結以孝可幻化,然則報恩寺,又是玉樓、孝哥二人發源結果之所也。】
  詞曰:
  朔風天,瓊瑤地。凍色連波,波上寒煙砌。【夾批:“砌”字奇絶。】
  山隱彤雲雲接水,衰草無情,想在彤雲內。【夾批:一路層層跌入,總為香魂二字取影也。】
  黯香魂,追苦意。夜夜除非,好夢留人睡。殘月高樓休獨倚,
  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
  ——右調《蘇幕遮》
  話說西門慶歸後邊,辛苦的人,直睡至次日日高還未起來。有來興兒進來說:“搭彩匠外邊伺候,請問拆棚。”西門慶駡了來興兒幾句,說:“拆棚教他拆就是了,衹顧問怎的!”【夾批:如此拆棚亦必寫得精彩,無一懈筆。】搭彩匠一面卸下席繩鬆條,送到對門房子裏堆放不題。玉簫進房說:“天氣好不陰的重。”西門慶令他嚮暖炕上取衣裳穿,要起來。月娘便說:“你昨日辛苦了一夜,天陰,大睡回兒也好。慌的老早爬起去做甚麽?就是今日不往衙門裏去也罷了。”西門慶道:“我不往衙門裏去,衹怕翟親傢那人來討書。”月娘道:“既是恁說,你起去,我去叫丫鬟熬下粥等你吃。”西門慶也不梳頭洗面,披着絨衣,戴着氈巾,徑走到花園裏書房中。
  原來自從書童去了,西門慶就委王經管花園書房,春鴻便收拾大廳前書房。【夾批:細。】鼕月間,西門慶衹在藏春閣書房中坐。那裏燒下地爐暖炕,地平上又放着黃銅火盆,放下油單絹暖簾來。明間內擺着夾枝桃,各色菊花,清清瘦竹,翠翠幽蘭,【夾批:是鼕裏景。】裏面筆硯瓶梅,琴書瀟灑。西門慶進來,王經連忙嚮流金小篆炷爇竜涎。西門慶使王經:“你去叫來安兒請你應二爹去。”王經出來吩咐來安兒請去了。衹見平安走來對王經說:“小周兒在外邊伺候。”【夾批:剃頭者復來,官哥安在哉?可知與山洞戲春嬌時特特反照。而下文月兒着鄭春一來便與桂姐明明對針,彼正炎熱,此則祁寒,轉眼有炎涼之異。總是此書其來脈真令粗心人摹頭不頭着也。】王經走入書房對西門慶說了,西門慶叫進小周兒來,磕了頭,說道:“你來得好,且與我篦篦頭,捏捏身上。”因說:“你怎一嚮不來?”小周兒道:“小的見六娘沒了,忙,沒曾來。”西門慶於是坐在一張醉翁椅上,打開頭髮教他整理梳篦。衹見來安兒請的應伯爵來了,頭戴氈帽,身穿緑絨襖子,腳穿一雙舊皂靴棕套,掀簾子進來唱喏。【夾批:總與山洞戲春嬌時對照。】西門慶正篦頭,說道:“不消聲喏,請坐。”伯爵拉過一張椅子來,就着火盆坐下。西門慶道:“你今日如何這般打扮?”伯爵道:“你不知,外邊飄雪花兒哩,好不寒冷。昨日傢去,雞也叫了,今日白爬不起來。不是大官兒去叫,我還睡哩。哥,你好漢,還起的早。若是我,成不的。”【夾批:隨口即是奉承。】西門慶道:“早是你看着,我怎得個心閑!自從發送他出去了,又亂着接黃太尉,念經,直到如今。今日房下說:‘你辛苦了,大睡回起去。’我又記挂着翟親傢人來討回書,又看着拆棚,二十四日又要打發韓夥計和小價起身。喪事費勞了人傢,親朋罷了,士大夫官員,你不上門謝謝孝,禮也過不去。”【旁批:二語勢利不堪。】【夾批:將前後數事總題,五實一虛。】伯爵道:“正是,我愁着哥謝孝這一節。少不的衹摘撥謝幾傢要緊的,胡亂也罷了。其餘相厚的,若會見,告過就是了。誰不知你府上事多,彼此心照罷。”
  正說着,衹見畫童兒拿了兩盞酥油白糖熬的牛奶子。【夾批:總為冷處寫照。】伯爵取過一盞,拿在手內,見白瀲瀲鵝脂一般酥油飄浮在盞內,說道:“好東西,滾熱!”呷在口裏,香甜美味,那消氣力,幾口就喝沒了。西門慶直待篦了頭,又教小周兒替他取耳,把奶子放在桌上,衹顧不吃。伯爵道:“哥且吃些不是?可惜放冷了。象你清晨吃恁一盞兒,倒也滋補身子。”西門慶道:“我且不吃,你吃了,停會我吃粥罷。”那伯爵得不的一聲,拿在手中,又一吸而盡。西門慶取畢耳,又叫小周兒拿木滾子滾身上,行按摩導引之術。伯爵問道:“哥滾着身子,也通泰自在麽?”西門慶道:“不瞞你說,象我晚夕身上常發酸起來,腰背疼痛,不着這般按捏,通了不得!”【夾批:映死期,用筆總是草蛇灰綫,由漸而入,切須學之。】伯爵道:“你這胖大身子,日逐吃了這等厚味,豈無痰火!”西門慶道:“任後溪常說:‘老先生雖故身體魁偉,而虛之太極。’送了我一罐兒百補延齡丹,說是林真人合與聖上吃的,【夾批:好引證。】教我用人乳常清晨服。我這兩日心上亂,也還不曾吃。你們衹說我身邊人多,終日有此事,自從他死了,誰有甚麽心緒理論此事!”【夾批:總為死期一引。】
  正說着,衹見韓道國進來,作揖坐下,說:“剛纔各傢都來會了,船已雇下,準在二十四日起身。”西門慶吩咐:“甘夥計攢下帳目,兌了銀子,明日打包。”因問:“兩邊鋪子裏賣下多少銀兩?”韓道國說:“共湊六千餘兩。”西門慶道:“兌二千兩一包,着崔本往湖州買綢子去。【夾批:記明二千。】那四千兩,你與來保往鬆江販布,【夾批:記明四千。】過年趕頭水船來。你每人先拿五兩銀子,傢中收拾行李去。”韓道國道:“又一件:小人身從鄆王府,要正身上直,不納官錢如何處?”西門慶道:“怎的不納官錢?象來保一般也是鄆王差事,他每月衹納三錢銀子。”韓道國道:“保官兒那個,虧了太師老爺那邊文書上註過去,便不敢纏擾。小人乃是祖役,還要勾當餘丁。”西門慶道:“既是如此,你寫個揭帖,我央任後溪到府中替你和王奉承說,把你名字註銷,常遠納官錢罷。【夾批:須知使道國亦在鄆王府官身,以便與來保捏攏一夥,暗中結親等事。今不為之開除,則將來拐財豈能遠遁哉?王府中亦來尋之矣,故此處順筆即為開除,良工苦心,誰其知之?】你每月衹委人打米就是了。”韓夥計作揖謝了。伯爵道:“哥,你替他處了這件事,他就去也放心。”【夾批:用伯爵口中點明。】少頃,小周滾畢身上,西門慶往後邊梳頭去了,吩咐打發小周兒吃點心。
  良久,西門慶出來,頭戴白絨忠靖冠,身披絨氅,賞了小周三錢銀子。又使王經:“請你溫師父來。”不一時,溫秀纔峨冠博帶而至。敘禮已畢,左右放桌兒,拿粥來,伯爵與溫秀纔上坐,西門慶關席,韓道國打橫。西門慶吩咐來安兒:“再取一盞粥、一雙筷兒,請姐夫來吃粥。”不一時,陳敬濟來到,頭戴孝巾,【夾批:細。】身穿白綢道袍,【夾批:細。】與伯爵等作揖,打橫坐下。須臾吃了粥,收下傢火去,韓道國起身去了。西門慶因問溫秀纔:“書寫了不曾?”溫秀纔道:“學生已寫稿在此,與老先生看過,方可謄真。”一面袖中取出,遞與西門慶觀看。其書曰:
  寓清河眷生西門慶端肅書【旁批:二字駡絶。】
  大碩德柱國雲峰老親丈大人先生臺下:自從京邸邂逅,不覺違越光儀,倏忽
  半載。生不幸閨人不祿,特蒙親傢遠緻賻儀,兼領悔教,足見為我之深且
  厚也。感刻無任,而終身不能忘矣。但恐一時官守責成有所疏陋之處,企
  仰門墻有負薦拔耳,又賴在
  老爺鈞前常為錦覆。則生始終蒙恩之處,皆親傢所賜也。今因便鴻謹候起居,
  不勝馳戀,伏惟照亮,不宣。外具揚州縐紗汗巾十方、色綾汗巾十方、揀
  金挑牙二十付、烏金酒鐘十個,少將遠意,希笑納。
  西門慶看畢,即令陳敬濟書房內取出人事來,同溫秀纔封了,將書謄寫錦箋,彌封停當,印了圖書。【夾批:細開,總為後文泄機作映。】另外又封五兩白銀與下書人王玉,不在話下。
  一回見雪下的大了,西門慶留下溫秀纔在書房中賞雪。揩抹桌兒,拿上案酒來。衹見有人在暖簾外探頭兒,西門慶問是誰,王經說:“是鄭春。”西門慶叫他進來。那鄭春手內拿着兩個盒兒,舉的高高的,跪在當面,上頭又擱着個小描金方盒兒,西門慶問是甚麽,鄭春道:“小的姐姐月姐,知道昨日爹與六娘念經辛苦了,沒甚麽,送這兩盒兒茶食兒來,與爹賞人。”【夾批:與桂姐、銀兒作用不同,又是一樣迷魂陣。】揭開,一盒果餡頂皮酥、一盒酥油泡蠃兒。【夾批:特刺瓶兒。】鄭春道:“此是月姐親手揀的。知道爹好吃此物,敬來孝順爹。”西門慶道:“昨日多謝你傢送茶,今日你月姐費心又送這個來。”伯爵道:“好呀!拿過來,我正要嘗嘗!死了我一個女兒會揀泡蠃兒,如今又是一個女兒會揀了。”【夾批:便說着,所以雲幫閑,亦有其纔也。】先捏了一個放在口內,又拈了一個遞與溫秀纔,說道:“老先兒,你也嘗嘗。吃了牙老重生,抽胎換骨。眼見希奇物,勝活十年人。”【夾批:涎臉處,亦趣。】溫秀纔呷在口內,入口而化,說道:“此物出於西域,非人間可有。沃肺融心,實上方之佳味。”西門慶又問:“那小盒兒內是甚麽?”鄭春悄悄跪在西門慶跟前,遞上盒兒,說:“此是月姐捎與爹的物事。”【夾批:又與桂姐銀兒不同。】西門慶把盒子放在膝蓋兒上,揭開纔待觀看,早被伯爵一手撾過去,打開是一方回紋錦同心方勝桃紅綾汗巾兒,裏面裹着一包親口嗑的瓜仁兒。伯爵把汗巾兒掠與西門慶,將瓜仁兩把喃在口裏都吃了。比及西門慶用手奪時,衹剩下沒多些兒,【夾批:可知與山洞一戲,特特對針。明眼人自知。】便駡道:“怪狗纔,你害饞癆饞痞!留些兒與我見見兒,也是人心。”伯爵道:“我女兒送來,不孝順我,再孝順誰?我兒,你尋常吃的夠了。”【夾批:與曼倩偷酒一樣風流。】西門慶道:“溫先兒在此,我不好駡出來,你這狗纔,忒不象模樣!”一面把汗巾收入袖中,吩咐王經把盒兒掇到後邊去。
  不一時,杯盤羅列,篩上酒來。【夾批:是雪天。】纔吃了一巡酒,玳安兒來說:“李智、黃四關了銀子,送銀子來了。”西門慶問多少,玳安道:“他說一千兩,餘者再一限送來。”伯爵道:“你看這兩個天殺的,他連我也瞞了【夾批:便駡,妙。】不對我說。嗔道他昨日你這裏念經他也不來,原來往東平府關銀子去了。你今收了,也少要發銀子出去了。這兩個光棍,他攬的人傢債多了,衹怕往後後手不接。昨日,北邊徐內相發恨,要親往東平府自傢擡銀子去。衹怕他老牛箍嘴箍了去,卻不難為哥的本錢!”【夾批:便打破。】西門慶道:“我不怕他。我不管甚麽徐內相李內相,好不好把他小廝提在監裏坐着,不怕他不與我銀子。”【夾批:又為伯爵後文結果處暗照。】一面教陳敬濟:“你拿天平出去收兌了他的就是了。我不出去罷。”
  良久,陳敬濟走來回話說:“銀子已兌足一千兩,交入後邊,大娘收了。黃四說,還要請爹出去說句話兒。”西門慶道:“你衹說我陪着人坐着哩。左右他衹要搗合同,教他過了二十四日來罷。”敬濟道:“不是。他說有樁事兒要央煩爹。”西門慶道:“甚麽事?等我出去。”一面走到廳上,那黃四磕頭起來,說:“銀子一千兩,姐夫收了。餘者下單我還。小人有一樁事兒央煩老爹。”說着磕在地下哭了。西門慶拉起來道:“端的有甚麽事,你說來。”黃四道:“小的外父孫清,搭了個夥計馮二,在東昌府販綿花。不想馮二有個兒子馮淮,不守本分,要便鎖了門出去宿娼。那日把綿花不見了兩大包,被小人丈人說了兩句,馮二將他兒子打了兩下。他兒子就和俺小舅子孫文相廝打起來,把孫文相牙打落了一個,他亦把頭磕傷。被客夥中解勸開了。不想他兒子到傢,遲了半月,破傷風身死。【夾批:如何便傷風,明係打傷身死矣。】他丈人是河西有名土豪白五,【夾批:黃四有丈人,馮二亦有丈人。白五唆千,黃四求情,閑閑寫來便使倚托外傢,黃、白用事,世情皆出。】綽號白千金,【夾批:白物千金,何事不成。】專一與強盜做窩主,教唆馮二,具狀在巡按衙門朦朧告下來,批雷兵備老爹問。雷老爹又伺候皇船,不得閑,轉委本府童推官問。白傢在童推官處使了錢,【夾批:白物兌銅,自是一類。】教鄰見人供狀,說小人丈人在旁喝聲來。如今童推官行牌來提俺丈人。【夾批:因他丈人要俺丈人,妙。】望乞老爹千萬垂憐,討封書對雷老爹說,寧可監幾日,抽上文書去,還見雷老爹問,就有生路了。他兩人廝打,委的不管小人丈人事,又係歇後身死,出於保辜限外。先是他父馮二打來,何必獨賴孫文相一人身上?”【夾批:可知一千兩,為此來還。】西門慶看了說帖,寫着:“東昌府見監犯人孫清、孫文相,乞青目。”因說:“雷兵備前日在我這裏吃酒,我衹會了一面,又不甚相熟,我怎好寫書與他?”黃四就跪下哭哭啼啼哀告說:“老爹若不可憐見,小的丈人子父兩個就都是死數了。如今隨孫文相出去罷了,衹是分豁小人外父出來,就是老爹莫大之恩。小人外父今年六十歲,傢下無人,鼕寒時月再放在監裏,就死罷了。”西門慶沉吟良久,說:“也罷,我轉央鈔關錢老爹和他說說去【夾批:因錢轉與黃、白解事,寫來一笑。】──與他是同年,都是壬辰進士。”黃四又磕下頭去,嚮袖中取出“一百石白米”帖兒遞與西門慶,腰裏就解兩封銀子來。【眉批:此回賞雪與前掃雪特對。前掃雪寫月娘全盛之時;此賞雪寫月娘將收。雪裏蟾光,其能不為雲遮乎?故用黃四求情一事,襯後文平安偷鈎無處求情相映。見今昔頓異,總是月娘文字也。】西門慶不接,說道:“我那裏要你這行錢!”黃四道:“老爹不稀罕,謝錢老爹也是一般。”西門慶道:“不打緊,事成我買禮謝他。”
  正說着,衹見應伯爵從角門首出來,說:“哥,休替黃四哥說人情。他閑時不燒香,忙時抱佛腿。【夾批:映出。】昨日哥這裏念經,連茶兒也不送,也不來走走兒,今日還來說人情!”【夾批:小人不快,便有許多挾製人處。】那黃四便與伯爵唱喏,說道:“好二叔,你老人傢殺人哩!我因這件事,整走了這半月,誰得閑來?昨日又去府裏領這銀子,今日一來交銀子,就央說此事,救俺丈人。老爹再三不肯收這禮物,還是不下顧小人。”伯爵看見一百兩雪花官銀放在面前,因問:“哥,你替他去說不說?”西門慶道:“我與雷兵備不熟,如今要轉央鈔關錢主政替他說去。到明日,我買分禮謝老錢就是了,又收他禮做甚麽?”伯爵道:“哥,你這等就不是了。難道他來說人情,哥你倒陪出禮去謝人?也無此道理。你不收,恰似嫌少的一般。你依我收下。雖你不稀罕,明日謝錢公也是一般。黃四哥在這裏聽着:看你外父和你小舅子造化,這一回求了書去,難得兩個都沒事出來。你老爹他恆是不稀罕你錢,你在院裏老實大大擺一席酒,請俺們耍一日就是了。”【夾批:總是為嘴頭不落空處也。】黃四道:“二叔,你老人傢費心,小人擺酒不消說,還叫俺丈人買禮來,磕頭酬謝你老人傢。【夾批:亦明說。】不瞞說,我為他爺兒兩個這一場事,晝夜替他走跳,還尋不出個門路來。老爹再不可憐怎了!”伯爵道:“傻瓜,你摟着他女兒,你不替他上緊誰上緊?”黃四道:“房下在傢衹是哭。”西門慶被伯爵說着,把禮帖收了,說禮物還令他拿回去。黃四道:“你老人傢沒見好大事,這般多計較!”就往外走。伯爵道:“你過來,我和你說:你書幾時要?”黃四道:“如今緊等着救命,【夾批:妙,不緊等着亦不來矣。】望老爹今日寫了書,差下人,明早我使小兒同去走遭。不知差那位大官兒去,我會他會。”西門慶道:“我就替你寫書。”因叫過玳安來吩咐:“你明日就同黃大官一路去。”
  那黃四見了玳安,辭西門慶出門。走到門首,問玳安要盛銀子的褡褳。玳安進入後邊,月娘房裏正與玉簫、小玉裁衣裳,見玳安站着等褡褳,玉簫道:“使着手,不得閑謄。教他明日來與他就是了。”玳安道:“黃四等緊着明日早起身東昌府去,不得來了,你謄謄與他罷。”月娘便說:“你拿與他就是了,衹教人傢等着。”玉簫道:“銀子還在床地平上掠着不是?”走到裏間,把銀子往床上衹一倒,掠出褡褳來,說:“拿了去!怪囚根子,那個吃了他這條褡褳,衹顧立叮螞蝗的要!”【夾批:總為後嬌兒盜財作因,見月娘不謹也。】玳安道:“人傢不要,那個好來取的!”於是拿了出去,走到儀門首,還抖出三兩一塊麻姑頭銀子來。【夾批:總為不謹處作引,以便後嬌兒盜財也。】原來紙包破了,怎禁玉簫使性子那一倒,漏下一塊在褡褳底內。玳安道:“且喜得我拾個白財。”於是褪入袖中。【夾批:寫出狼籍。】到前邊遞與黃四,約會下明早起身。
  且說西門慶回到書房中,即時教溫秀纔修了書,付與玳安不題。一面覷那門外下雪,【夾批:一語收了。】紛紛揚揚,猶如風飄柳絮,亂舞梨花相似。西門慶另打開一壇雙料麻姑酒,教春鴻用布甑篩上來,鄭春在旁彈箏低唱,西門慶令他唱一套“柳底風微”。【夾批:春梅將放矣。】正唱着,衹見琴童進來說:“韓大叔教小的拿了這個帖兒與爹瞧。”西門慶看了,吩咐:“你就拿往門外任醫官傢,替他說說去。央他明日到府中承奉處替他說說,註銷差事。”琴童道:“今日晚了,小的明早去罷。”西門慶道:“明早去也罷。”不一時,來安兒用方盒拿了八碗下飯,又是兩大盤玫瑰鵝油燙面蒸餅,連陳敬濟共四人吃了。西門慶教王經盒盤兒拿兩碗下飯、一盤點心與鄭春吃,又賞了他兩大鐘酒。鄭春跪稟:“小的吃不的。”伯爵道:“傻孩子,冷呵呵的,你爹賞你不吃。你哥他怎的吃來?”鄭春道:“小的哥吃的,小的本吃不的。”伯爵道:“你衹吃一鐘罷,那一鐘我教王經替你吃罷。”王經說道:“二爹,小的也吃不的。”伯爵道:“你這傻孩兒,你就替他吃些兒也罷。休說一個大分上,自古長者賜,少者不敢辭。”一面站起來說:“我好歹教你吃這一杯。”那王經捏着鼻子,一吸而飲。西門慶道:“怪狗纔,小行貨子他吃不的,衹恁奈何他!”【夾批:映愛。】還剩下半盞,應伯爵教春鴻替他吃了,就要令他上來唱南麯。西門慶道:“咱每和溫老先兒行個令,飲酒之時教他唱便有趣。”於是教王經取過骰盆兒,“就是溫老先兒先起。”溫秀纔道:“學生豈敢僭,還從應老翁來。”因問:“老翁尊號?”伯爵道:“在下號南坡。”【夾批:伯爵號自此方出,夫白嚼入肚,非南坡不能消此,故寫作一笑。】西門慶戲道:“老先生你不知,他孤老多,到晚夕桶子掇出來,不敢在左近倒,恐怕街坊人駡,教丫頭直掇到大南首縣倉墻底下那裏潑去,因起號叫做‘南潑’。”【夾批:又明點趣意。】溫秀纔笑道:“此‘坡’字不同。那‘潑’字乃點水邊之‘發’,這‘坡’字卻是‘土’字旁邊着個‘皮’字。”西門慶道:“老先兒倒猜得着,他娘子鎮日着皮子纏着哩。”【夾批:是山東聲口。】溫秀纔笑道:“豈有此說?”伯爵道:“葵軒,你不知道,他自來有些快傷叔人傢。”溫秀纔道:“自古言不褻不笑。”伯爵道:“老先兒,誤了咱每行令,衹顧和他說甚麽,他快屎口傷人!【夾批:南坡自道也。】你就在手,不勞謙遜。”溫秀纔道:“擲出幾點,不拘詩詞歌賦,要個‘雪’字,就照依點數兒上。說過來,飲一小杯;說不過來,吃一大盞。”溫秀纔擲了個幺點,說道:“學生有了:雪殘鸂[涑鳥]亦多時。”【夾批:映私傳書信。】推過去,該應伯爵行,擲出個五點來。伯爵想了半日,想不起來,說:“逼我老人傢命也!”良久,說道:“可怎的也有了。”說道:“雪裏梅花雪裏開。──好不好?”【夾批:春梅欲動。】溫秀纔道:“南老說差了,犯了兩個‘雪’字,頭上多了一個‘雪’字。”伯爵道:“頭上衹小雪,後來下大雪來了。”【夾批:映後文卻是映掃雪前文,將此回文字真與掃雪一回對針一攏,可知此書上半部全是照下,下半部全是映上也。】西門慶道:“這狗纔,單管鬍說。”教王經斟上大鐘,春鴻拍手唱南麯《駐馬聽》:
  寒夜無茶,走嚮前村覓店傢。這雪輕飄僧捨,密灑歌樓,遙阻歸槎。江
  邊乘興探梅花,【夾批:周備府等候久矣。】庭中歡賞燒銀蠟。一望無涯,有
  似灞橋柳絮滿天飛下。【夾批:此詞單為春梅。】
  伯爵纔待拿起酒來吃,衹見來安兒後邊拿了幾碟果食,內有一碟酥油泡蠃,又一碟黑黑的團兒,用桔葉裹着。【夾批:是伯爵眼中。】伯爵拈將起來,聞着噴鼻香,吃到口猶如飴蜜,細甜美味,不知甚物。西門慶道:“你猜?”伯爵道:“莫非是糖肥皂?”西門慶笑道:“糖肥皂那有這等好吃。”伯爵道:“待要說是梅酥丸,裏面又有核兒。”【旁批:是金哥。】西門慶道:“狗纔過來,我說與你罷,你做夢也夢不着。是昨日小價杭州船上捎來,名喚做衣梅。【夾批:可知春梅消息。】都是各樣藥料和蜜煉製過,滾在楊梅上,外用薄荷、桔葉包裹,纔有這般美味。每日清晨噙一枚在口內,生津補肺,去惡味,煞痰火,解酒剋食,比梅酥丸更妙。”伯爵道:“你不說,我怎的曉得。”因說:“溫老先兒,咱再吃個兒。”教王經:“拿張紙兒來,我包兩丸兒,到傢捎與你二娘吃。”【夾批:又是歸遺細君遺風。】又拿起泡蠃兒來問鄭春:“這泡蠃兒果然是你傢月姐親手揀的?”鄭春跪下說:“二爹,莫不小的敢說謊?不知月姐費了多少心,衹揀了這幾個兒來孝順爹。”伯爵道:“可也虧他,上頭紋溜,就象蠃螄兒一般,粉紅、純白兩樣兒。”【夾批:點出。】西門慶道:“我兒,此物不免使我傷心。惟有死了的六娘他會揀,他沒了,【夾批:已為夢因。】如今傢中誰會弄他!”伯爵道:“我頭裏不說的,我愁甚麽?死了一個女兒會揀泡蠃兒孝順我,如今又鑽出個女兒會揀了。偏你也會尋,尋的都是妙人兒。”【夾批:奉承處,自足迷人。】西門慶笑的兩眼沒縫兒,趕着伯爵打,說:“你這狗纔,單管衹鬍說。”溫秀纔道:“二位老先生可謂厚之至極。”伯爵道:“老先兒你不知,他是你小侄人傢。”西門慶道:“我是他傢二十年舊孤老。”陳敬濟見二人犯言,就起身走了。那溫秀纔衹是掩口而笑。
  須臾,伯爵飲過大鐘,次該西門慶擲骰兒。於是擲出個七點來,想了半日說:“我說《香羅帶》上一句唱:‘東君去意切,【夾批:是死期將近。】梨花似雪。’”【夾批:是夢因。】伯爵道:“你說差了,此在第九個字上了,且吃一大鐘。”於是流沿兒斟了一銀衢花鐘,放在西門慶面前,教春鴻唱,說道:“我的兒,你肚子裏裹棗核解板兒──能有幾句!”春鴻又拍手唱了一個。看看飲酒至昏,掌燭上來。西門慶飲過,伯爵道:“姐夫不在,溫老先生你還該完令。”溫秀纔拿起骰兒,擲出個幺點,想了想,見壁上挂着一幅吊屏,泥金書一聯:“風飄弱柳平橋晚;雪點寒梅小院春。”【夾批:總是為春梅吸動,又是點明雪意。】就說了末後一句。伯爵道:“不算,不算,不是你心上發出來的。該吃一大鐘。”春鴻斟上,那溫秀纔不勝酒力,坐在椅上衹顧打盹,起來告辭。伯爵還要留他,西門慶道:“罷罷!老先兒他斯文人,吃不的。”令畫童兒:“你好好送你溫師父那邊歇去。”溫秀纔得不的一聲,作別去了。伯爵道:“今日葵軒不濟,吃了多少酒兒?就醉了。”於是又飲夠多時,伯爵起身說:“地下滑,我也酒夠了。”因說:“哥,明日你早教玳安替他下書去。”【夾批:心事。】西門慶道:“你不見我交與他書,明日早去了。”伯爵掀開簾子,見天陰地下滑,旋要了個燈籠,和鄭春一路去。西門慶又與了鄭春五錢銀子,盒內回了一罐衣梅,捎與他姐姐鄭月兒吃。臨出門,西門慶因戲伯爵:“你哥兒兩個好好去。”伯爵道:“你多說話。父子上山,各人努力。好不好,我如今就和鄭月兒那小淫婦兒答話去。”說着,琴童送出門去了。
  西門慶看收了傢夥,扶着來安兒,打燈籠入角門,從潘金蓮門首過,見角門關着,悄悄就往李瓶兒房裏來。彈了彈門,【夾批:妙,便不似嚮日揚揚直入,寫來令人一笑。】綉春開了門,來安就出去了。西門慶進入明間,見李瓶兒影,就問:“供養了羹飯不曾?”如意兒就出來應道:“剛纔我和姐供養了。”西門慶椅上坐了,迎春拿茶來吃了。西門慶令他解衣帶,如意兒就知他在這房裏歇,連忙收拾床鋪,用湯婆熨的被窩暖洞洞的,【夾批:是無人睡者。】打發他歇下。綉春把角門關了,都在明間地平上支着板凳,打鋪睡下。西門慶要茶吃,兩個已知科範,連忙攛掇奶子進去和他睡。老婆脫衣服鑽入被窩內,西門慶乘酒興服了藥,那話上使了托子,老婆仰臥炕上,架起腿來,極力鼓搗,沒高低扇磞,扇磞的老婆舌尖冰冷,淫水溢下,口中呼“達達”不絶。夜靜時分,其聲遠聆數室。西門慶見老婆身上如綿瓜子相似,用一雙胳膊摟着他,令他蹲下身子,在被窩內咂雞巴,老婆無不麯體承奉。西門慶說:“我兒,你原來身體皮肉也和你娘一般白淨,我摟着你,就如和他睡一般。【夾批:又是夢緣。】你須用心伏侍我,我看顧你。”老婆道:“爹沒的說,將天比地,折殺奴婢!奴婢男子漢已沒了,爹不嫌醜陋,早晚衹看奴婢一眼兒就夠了。”西門慶便問:“你年紀多少?”老婆道:“我今年屬免的,三十一歲了。”西門慶道:“你原來小我一歲。”見他會說話兒,枕上又好風月,心下甚喜。早晨起來,老婆伏侍拿鞋襪,打發梳洗,極盡殷勤,把迎春、綉春打靠後。【夾批:一句使打狗關門時一哭。】又問西門慶討蔥白綢子:“做披襖子,與娘穿孝。”西門慶一一許他。就教小廝鋪子裏拿三匹蔥白綢來:“你每一傢裁一件。”瞞着月娘,背地銀錢、衣服、首飾,甚麽不與他!
  次日,潘金蓮就打聽得知,走到後邊對月娘說:“大姐姐,你不說他幾句!賊沒廉恥貨,昨日悄悄鑽到那邊房裏,與老婆歇了一夜。餓眼見瓜皮,甚麽行貨子,好的歹的攬搭下。不明不暗,到明日弄出個孩子來算誰的?【夾批:心事。】又象來旺兒媳婦子,【夾批:又是心事,可知此日兩件皆快意事也。】往後教他上頭上臉,甚麽張緻!”月娘道:“你們衹要栽派教我說,他要了死了的媳婦子,你每背地都做好人兒,衹把我合在缸底下。我如今又做傻子哩!你每說衹顧和他說,我是不管你這閑帳。”【夾批:已恨金蓮矣。】金蓮見月娘這般說,一聲兒不言語,走回房去了。
  西門慶早起見天晴了,打發玳安往錢主事傢下書去了。往衙門回來,平安兒來稟:“翟爹人來討書。”西門慶打發書與他,因問那人:“你怎的昨日不來取?”那人說:“小的又往巡撫侯爺那裏下書來,耽擱了兩日。”說畢,領書出門。西門慶吃了飯就過對門房子裏,看着兌銀、打包、寫書帳。二十四日燒紙,打發韓夥計、崔本並後生榮海、鬍秀五人起身往南邊去。【夾批:送財出門矣。】寫了一封書捎與苗小湖,【夾批:便有號,人情可嘆。】就謝他重禮。
  看看過了二十五六,西門慶謝畢孝,一日早晨,在上房吃了飯坐的。月娘便說:“這出月初一日,是喬親傢長姐生日,【夾批:傷心一哭。】咱也還買份禮兒送了去。常言先親後不改,莫非咱傢孩兒沒了,就斷禮不送了?”西門慶道:“怎的不送!”於是吩咐來興買四盒禮,又是一套妝花緞子衣服、兩方銷金汗巾、一盒花翠。寫帖兒,叫王經送了去。這西門慶吩咐畢,就往花園藏春閣書房中坐的。衹見玳安下了書回來回話,說:“錢老爹見了爹的帖子,隨即寫書差了一吏,同小的和黃四兒子到東昌府兵備道下與雷老爹【夾批:有錢何所不到。】。雷老爹旋行牌問童推官催文書,連犯人提上去從新問理。連他傢兒子孫文相都開出來,衹追了十兩燒埋錢,問了個不應罪名,杖七十,罰贖。復又到鈔關上回了錢老爹話,討了回帖,纔來了。”西門慶見玳安中用,心中大喜。【旁批:又出玳安。】拆開回帖觀看,原來雷兵備回錢主事帖子都在裏面。上寫道:
  來諭悉已處分,但馮二已曾責子在先,何況與孫文相忿毆,彼此俱傷,
  歇後身死,又在保辜限外,問之抵命,難以平允。量追燒埋錢十兩給與馮
  二,相應發落。謹此回覆。
  下書:“年侍生雷啓元再拜。”
  西門慶看了歡喜,因問:“黃四舅子在那裏?”玳安道:“他出來都往傢去了。明日同黃四來與爹磕頭。黃四丈人與了小的一兩銀子。”西門慶吩咐置鞋腳穿,玳安磕頭而出。【旁批:照應月娘文中,即緊接瓶兒,又是官哥、孝哥相照處。】西門慶就[扌歪]在床炕上眠着了。王經在桌上小篆內炷了香,悄悄出來了。良久,忽聽有人掀的簾兒響,衹見李瓶兒驀地進來,身穿糝紫衫、白絹裙,亂輓烏雲,黃懨懨面容,【夾批:是耶非耶?寫來恰是。】嚮床前叫道:“我的哥哥,你在這裏睡哩,【旁批:接死別時一語。】奴來見你一面。我被那廝告了一狀,把我監在獄中,血水淋漓,與穢污在一處,整受了這些時苦。昨日蒙你堂上說了人情,減我三等之罪。那廝再三不肯,發恨還要告了來拿你。【夾批:既有人情,可減他人之罪,又焉能拿他?寫得恍忽朦朧。】我待要不來對你說,誠恐你早晚暗遭毒手。我今尋安身之處去也,你須防範他。沒事少要在外吃夜酒,往那去,早早來傢。【旁批:證明死於王六兒傢。】千萬牢記奴言,休要忘了!”說畢,二人抱頭而哭。西門慶便問:“姐姐,你往那去?【夾批:喚醒愚人。】對我說。”李瓶兒頓脫,撒手卻是南柯一夢。西門慶從睡夢中直哭醒來,看見簾影射入,正當日午,由不的心中痛切。正是:花落土埋香不見,鏡空鸞影夢初醒。有詩不證:
  殘雪初晴照紙窗,地爐灰燼冷侵床。
  個中邂逅相思夢,風撲梅花鬥帳香。
  不想早晨送了喬親傢禮,喬大戶娘子使了喬通來送請帖兒,請月娘衆姊妹。小廝說:“爹在書房中睡哩。”都不敢來問。月娘在後邊管待喬通,【夾批:瓶兒安在?】潘金蓮說:“拿帖兒,等我問他去。”於是驀地推開書房門,見西門慶[扌歪]着,他一屁股就坐在旁邊,說:“我的兒,獨自個自言自語,在這裏做甚麽?嗔道不見你,原來在這裏好睡也!”一面說話,一面看着西門慶,因問:“你的眼怎生揉的恁紅紅的?”【夾批:語語見血。】西門慶道:“想是我控着頭睡來。”金蓮道:“到衹象哭的一般。”【夾批:語語見血。】西門慶道:“怪奴才,我平白怎的哭?”金蓮道:“衹怕你一時想起甚心上人兒來是的。”【夾批:語語見血。】西門慶道:“沒的鬍說,有甚心上人、心下人?”金蓮道:“李瓶兒是心上的,奶子是心下的,俺們是心外的人,入不上數。”【夾批:語語見血。】西門慶道:“怪小淫婦兒,又六說白道起來。”因問:“我和你說正經話──前日李大姐裝槨,你每替他穿了甚麽衣服在身底下來?”金蓮道:“你問怎的?”【夾批:妙問。】西門慶道:“不怎的,我問聲兒。”【夾批:妙答。】金蓮道:“你問必有緣故。上面穿兩套遍地金緞子衣服,底下是白綾襖、黃綢裙,貼身是紫綾小襖、白絹裙、大紅小衣。”西門慶點了點頭兒。【夾批:妙景。】金蓮道:“我做獸醫二十年,猜不着驢肚裏病?你不想他,問他怎的?”西門慶道:“我纔方夢見他來。”金蓮道:“夢是心頭想,噴涕鼻子癢。饒他死了,你還這等念他。象俺每都是可不着你心的人,到明日死了,苦惱也沒那人想念!”【夾批:雖是妒語,又明透後文。】西門慶嚮前一手摟過他脖子來,就親個嘴,說:“怪小油嘴,你有這些賊嘴賊舌的。”金蓮道:“我的兒,老娘猜不着你那黃貓黑尾的心兒!”兩個又咂了一回舌頭,自覺甜唾溶心,脂滿香唇,身邊蘭麝襲人。西門慶於是淫心輒起,摟他在懷裏。他便仰靠梳背,露出那話來,叫婦人品簫。婦人真個低垂粉頭,吞吐裹沒,往來鳴咂有聲。西門慶見他頭上戴金赤虎分心,【夾批:瓶兒之物也,至此徑入瓶兒進門,奇絶。】香雲上圍着翠梅花鈿兒,後髩上珠翹錯落,興不可遏。【夾批:又補梅花珠翹。】正做到美處,忽見來安兒隔簾說:“應二爹來了。”西門慶道:“請進來。”慌的婦人沒口子叫:“來安兒賊囚,且不要叫他進來,等我出去着。”來安兒道:“進來了,在小院內。”婦人道:“還不去教他躲躲兒!”那來安兒走去,說:“二爹且閃閃兒,有人在屋裏。”這伯爵便走到鬆墻旁邊,看雪培竹子。【夾批:又映雪晴。】王經掀着軟簾,衹聽裙子響,金蓮一溜煙後邊走了。正是:
  雪隱鷺鷥飛始見,柳藏鸚鵡語方知。
  伯爵進來,見西門慶,唱喏坐下。西門慶道:“你連日怎的不來?”伯爵道:“哥,惱的我要不的在這裏。”西門慶問道:“又怎的惱?你告我說。”伯爵道:“緊自傢中沒錢,昨日俺房下那個,平白又桶出個孩兒來。白日裏還好撾撓,半夜三更,房下又七痛八病。少不得扒起來收拾草紙被褥,叫老娘去。打緊應保又被俺傢兄使了往莊子上馱草去了。百忙撾不着個人,我自傢打燈籠叫了巷口鄧老娘來。及至進門,養下來了。”西門慶問:“養個甚麽?”伯爵道:“養了個小廝。”【夾批:刺入西門心中。】西門慶駡道:“傻狗纔,生了兒子倒不好,如何反惱?是春花兒那奴才生的?”【旁批:春花有秋實矣,葡萄架能不空乎!】伯爵笑道:“是你春姨。”西門慶道:“那賊狗掇腿的奴才,誰教你要他來?叫叫老娘還抱怨!”伯爵道:“哥,你不知,鼕寒時月,比不的你們有錢的人傢,又有偌大前程,生個兒子錦上添花,便喜歡。【夾批:刺入西門心中。】俺們連自傢還多着個影兒哩,要他做甚麽!傢中一窩子人口要吃穿,巴劫的魂也沒了。應保逐日該操當他的差事去了,傢兄那裏是不管的。大小女便打發出去了,天理在頭上,多虧了哥你。眼見的這第二個孩兒又大了,【旁批:又是伏敬濟說親。】交年便是十三歲。【夾批:未曾嫁女,又早生兒,人生百年嚮平願,未有不在鬼門關上,可嘆!】昨日媒人來討帖兒。我說:‘早哩,你且去着。’緊自焦的魂也沒了,猛可半夜又鑽出這個業障來。那黑天摸地,那裏活變錢去?房下見我抱怨,沒奈何,把他一根銀挖兒與了老娘去了。明日洗三,嚷的人傢知道了,到滿月拿甚麽使?到那日我也不在傢,信信拖拖到那寺院裏且住幾日去罷。”西門慶笑道:“你去了,好了和尚來趕熱被窩兒。你這狗纔,到底占小便益兒。”又笑了一回,那應伯爵故意把嘴𠔌都着不做聲。【夾批:一路白描,麯盡藉債人心事。】西門慶道:“我的兒,不要惱,你用多少銀子,對我說,等我與你處。”伯爵道:“有甚多少?”西門慶道:“也夠你攪纏是的。到其間不夠了,又拿衣服當去。”伯爵道:“哥若肯下顧,二十兩銀子就夠了,我寫個符兒在此。【夾批:袖中禪詔,豈臨時可得!】費煩的哥多了,不好開口的,【夾批:自作轉語。】也不敢填數兒,隨哥尊意便了。”西門慶也不接他文約,說:“沒的扯淡,朋友傢,什麽符兒!”正說着,衹見來安兒拿茶進來。西門慶叫小廝:“你放下盞兒,喚王經來。”不一時,王經來到。西門慶吩咐:“你往後邊對你大娘說,我裏間床背閣上,有前日巡按宋老爹擺酒兩封銀子,拿一封來。”王經應諾,不多時拿了銀子來。西門慶就遞與應伯爵,說:“這封五十兩,你都拿了使去。原封未動,你打開看看。”伯爵道:“忒多了。”西門慶道:“多的你收着,眼下你二令愛不大了?你可也替他做些鞋腳衣裳,到滿月也好看。”【夾批:又為葛翠屏嫁時作伏。】伯爵道:“哥說的是。”將銀子拆開,都是兩司各府傾就分資,三兩一錠,鬆紋足色,滿心歡喜,連忙打恭致谢,說道:“哥的盛情,誰肯!真個不收符兒?”西門慶道:“傻孩兒,誰和你一般計較?左右我是你老爺老娘傢,不然你但有事就來纏我?這孩子也不是你的孩子,自是咱兩個分養的。實和你說,過了滿月,把春花兒那奴才叫了來,且答應我些時兒,衹當利錢不算罷。”【夾批:寫貪色者無一釵一裙不垂於心,真有道逢麯車口流涎之趣。】伯爵道:“你春姨這兩日瘦的象你娘那樣哩!”兩個戲了一回,伯爵因問:“黃四丈人那事怎樣了?”西門慶說:“錢竜野書到,雷兵備旋行牌提了犯人上去從新問理,把孫文相父子兩個都開出來,衹認了十兩燒埋錢。”伯爵道:“造化他了。他就點着燈兒,那裏尋這人情去!你不受他的,幹不受他的。雖然你不稀罕,留送錢大人也好。別要饒了他,教他好歹擺一席大酒,裏邊請俺們坐一坐。你不說,等我和他說。饒了他小舅一個死罪,當別的小可事兒!”這裏說話不題。
  且說月娘在上房,衹見孟玉樓走來,說他兄弟孟銳:“不久又起身往川廣販雜貨去。今來辭辭他爹,在我屋裏坐着哩。【夾批:又為嚴州伏綫,總是此書,一看破,自瓶兒進門日便都是冰冷之筆,令人不耐看也。】他在那裏?姐姐使個小廝對他說聲兒。”月娘道:“他在花園書房和應二坐着哩。又說請他爹哩,頭裏潘六姐到請的好!喬通送帖兒來,等着討個話兒,到明日咱們好去不去。我便把喬通留下,打發吃茶,長等短等不見來,熬的喬通也去了。半日,衹見他從前邊走將來,教我問他:‘你對他說了不曾?’他沒的話回,衹噦了一聲:‘我就忘了。’帖子還袖在袖子裏。原來是恁個沒尾巴行貨子!不知前頭幹甚麽營生,那半日纔進來,恰好還不曾說。吃我訌了兩句,往前去了。”【夾批:補寫法。】少頃,來安進來,月娘使他請西門慶,說孟二舅來了。西門慶便起身,留伯爵:“你休去了,我就來。”走到後邊,月娘先把喬傢送帖來請說了。西門慶說:“那日衹你一人去罷。熱孝在身,莫不一傢子都出來!”【夾批:可笑。】月娘說:“他孟二舅來辭辭你,一兩日就起身往川廣去。在三姐屋裏坐着哩。”又問:“頭裏你要那封銀子與誰?”【夾批:月娘亦狠,無微不算。】西門慶道:“應二哥房裏春花兒,昨晚生了個兒子,問我藉幾兩銀子使。告我說,他第二個女兒又大,愁的要不的。”月娘道:“好,好。他恁大年紀,也纔見這個孩子,應二嫂不知怎的喜歡哩!【夾批:直刺西門。】到明日,咱也少不的送些粥米兒與他。”西門慶道:“這個不消說。到滿月,不要饒花子,奈何他好歹發帖兒,請你們往他傢走走去,就瞧瞧春花兒怎麽模樣。”【夾批:好色人,直有此心事。】月娘笑道:“左右和你傢一般樣兒,也有鼻兒也有眼兒,莫不差別些兒!”一面使來安請孟二舅來。
  不一時,孟玉樓同他兄弟來拜見。敘禮已畢,西門慶陪他敘了回話,讓至前邊書房內與伯爵相見。吩咐小廝看菜兒,放桌兒篩酒上來,三人飲酒。西門慶教再取雙鐘箸:“對門請溫師父陪你二舅坐。”來安不一時回說:“溫師父不在,望倪師父去了。”【夾批:前已伏綫,今又明點。】西門慶說:“請你姐夫來坐坐。”良久,陳敬濟來,與二舅見了禮,打橫坐下。【夾批:必令敬濟陪,可知。】西門慶問:“二舅幾時起身,去多少時?”孟銳道:“出月初二日準起身。定不的年歲,【旁批:為敬濟地步。】還到荊州買紙,川廣販香蠟,着緊一二年也不止。販畢貨就來傢了。此去從河南、陝西、漢州去,回來打水路從峽江、荊州那條路來,往回七八千裏地。”伯爵問:“二舅貴庚多少?”孟銳道:“在下虛度二十六歲。”伯爵道:“虧你年小小的,曉的這許多江湖道路,似俺們虛老了,衹在傢裏坐着。”須臾添換上來,杯盤羅列,孟二舅吃至日西時分,告辭去了。
  西門慶送了回來,還和伯爵吃了一回。衹見買了兩座庫來,西門慶委付陳敬濟裝庫。問月娘尋出李瓶兒兩套錦衣,攪金銀錢紙裝在庫內。因嚮伯爵說:“今日是他六七,【旁批:補出。】不念經,燒座庫兒。”伯爵道:“好快光陰,嫂子又早沒了個半月了。”西門慶道:“這出月初五日是他斷七,少不的替他念個經兒。”伯爵道:“這遭哥念佛經罷了。”西門慶道:“大房下說,他在時,因生小兒,許了些《血盆經懺》,許下傢中走的兩個女僧做首座,請幾衆尼僧,替他禮拜幾捲懺兒罷了。”說畢,伯爵見天晚,說道:“我去罷。衹怕你與嫂子燒紙。”又深深打恭說:“蒙哥厚情,死生難忘!”西門慶道:“難忘不難忘,我兒,你休推夢裏睡哩!你衆娘到滿月那日,買禮都要去哩。”伯爵道:“又買禮做甚?我就頭着地,好歹請衆嫂子到寒傢光降光降。”西門慶道:“到那日,好歹把春花兒那奴才收拾起來,牽了來我瞧瞧。”伯爵道:“你春姨他說來,有了兒子,不用着你了。”【夾批:明說孝哥。】西門慶道:“不要慌,我見了那奴才和他答話。”伯爵笑的去了。
  西門慶令小廝收了傢夥,走到李瓶兒房裏。陳敬濟和玳安已把庫裝封停當。那日玉皇廟、永福寺、報恩寺都送疏來。【夾批:一齊結入。】西門慶看着迎春擺設羹飯完備,下出匾食來,點上香燭,使綉春請了吳月娘衆人來。西門慶與李瓶兒燒了紙,擡出庫去,教敬濟看着,大門首焚化。正是:
  芳魂料不隨灰死,再結來生未了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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