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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义说部 》 明史演義 》
第六十八回 權門勢倒禍及兒曹 王府銀歸途逢暴客
蔡東藩 Cai Dongfan
卻說御史鄒應竜,因得了夢兆,專劾東樓,拜本上去,當由世宗展覽,疏中略說:
世蕃憑藉權勢,專利無厭,私擅爵賞,廣緻饋遺,每一開選,則視官之高下,而低昂其值;及遇升遷,則視缺之美惡,而上下其價;以致選法大壞,市道公行,群醜競趨,索價轉巨。如刑部主事項治元,以一萬二千金而轉吏部;舉人潘鴻業,以二千二百金而得知州。至於交通贓賄,為之通關節者,不下十餘人,而伊子錦衣衛嚴鵠,中書嚴鴻,傢奴嚴年,中書羅竜文為甚,即數人之中,嚴年尤為狡黠,世蕃委以腹心,諸鬻官爵自世蕃所者,年率十取其一。不纔士夫,競為媚奉,呼曰萼山先生,不敢名也。遇嵩生日,年輒獻萬金為壽。嵩父子原籍江西袁州,乃廣置良田美宅於南京、揚州等處,無慮數十所,而以惡僕嚴鼕主之,押勒侵奪,怙勢肆害,所在民怨入骨。尤有甚者,往歲世蕃遭母喪,陛下以嵩年老,特留侍養,令其子鵠,代為扶櫬南旋,世蕃名雖居憂,實係縱欲。狎客麯宴擁侍,姬妾屢舞高歌,日以繼夕。至鵠本豚鼠無知,習聞贓穢,視祖母喪,有同奇貨,騷擾道路,百計需索。其往返所經,諸司悉望風承色,郡邑為空。今天下水旱頻仍,南北多警,民窮財盡,莫可措手者,正由世蕃父子,貪婪無度,掊剋日棘,政以賄成,官以賂授,凡四方小吏,莫不竭民脂膏,償己買官之費,如此則民安得不貧?國安得不竭?天人災警,安得不迭至?臣請斬世蕃首,以示為臣不忠不孝者戒!其父嵩受國厚恩,不思報而溺愛惡子,弄權黷貨,亦宜亟令休退,以清政本!如臣言不實,乞斬臣首以謝嵩、世蕃,幸乞陛下明鑒!
世宗覽罷,即召入大學士徐階,與他商議。階密請道:“嚴氏父子,罪惡昭彰,應由陛下迅斷,毋滋他患。”世宗點首,階即趨出,徑造嚴府。此時嚴嵩父子,已聞應竜上疏,恐有不測,見階到來,慌忙出迎,寒暄甫畢,即問及應竜劾奏事。階從容答道:“今日小弟入值西內,適應竜奏至,上頭閱罷,不知何故大怒,立召小弟問話。弟即上言嚴相柄政多年,並無過失,嚴公子平日行為,應亦不如原奏的利害,務乞聖上勿可偏聽,小弟說到此語,但見天威已經漸霽,諒可無他虞了。”這是徐階弄巧處。嵩忙下拜道:“多年老友,全仗輓回,老朽應當拜謝。”對付夏言故態,又復出現。世蕃亦隨父叩頭,驚得徐階答禮不迭,連稱不敢,一面還拜,一面扶起嚴嵩父子。世蕃且召出妻孥,全體叩首,階又謙讓不遑,並用好言勸慰,方纔別去。
嚴嵩父子,送階出門,還傢未幾,即有錦衣衛到來,宣讀詔書,勒令嚴嵩致仕,並逮世蕃下獄。嵩跪在地下,幾不能起,但見世蕃已免冠褫衣,被錦衣衛牽扯而去。嵩方徐徐起來,淚如雨下,嗚嗚咽咽的說道:“罷了!罷了!徐老頭兒明知此事,還來探試,真正可惡!”你也被人播弄麽?轉又自念:“現在邀寵的大臣,莫如徐階,除他一人,無可營救。”正在滿腹躊躇,鄢懋卿、萬寀等,都來探望。萬寀為大理寺卿,懋卿時已入任刑部侍郎,兩人都是嚴府走狗。見了嚴嵩,嵩方與交談,不防錦衣衛又到,立索世蕃子嚴鵠、嚴鴻,及傢奴嚴年,嚇得嚴嵩說不出話,鄢、萬兩人,也是沒法,衹好將三人交出,由錦衣衛帶去。忽又由傢人通報,中書羅竜文,也已被逮了。真要急殺。這時候的嚴府內外,統是凄惶萬狀,窘迫十分,大衆圍住鄢懋卿、萬寀,求他設法。懋卿搔頭挖耳的,想了一會,方道:“有了!有了!”與罷了罷了四字,相映成趣。大傢聞了此語,忙問何法?懋卿道:“你等休要慌張,自有處置!”說罷,便與嚴嵩附耳數語。嵩答道:“這也是無法中的一法,但恐徐老頭兒作梗,仍然不行。”萬寀道,“何妨着人往探,究竟徐老頭兒是何主見?”嵩乃遣心腹往探徐階,未幾還報,傳述徐階言語,謂我非嚴氏,無從得高官厚祿,决不負心等語。懋卿道:“這老頭兒詭計多端,他的言語,豈可深信,我等且照計去辦再說。”隨即匆匆別去。不一日。有詔將藍道行下獄,原來道行扶乩,已被懋卿等察知,此次欲救世蕃,遂賄通內侍,傾陷道行,衹說應竜上疏,由道行主唆所致。世宗果然中計,竟將道行拘係起來。懋卿等復密遣幹役,囑令道行委罪徐階,便可脫罪。道行道:“除貪官是皇上本意,糾貪罪是御史本職,何預徐閣老事?”偏不受紿,鄢懋卿等奈何?嚴嵩父子奈何?這數語報知懋卿,弄得畫餅充饑,仍然沒法,不得已減等擬罪,衹坐世蕃得贓八百兩,餘無實據,於是世蕃得謫戍雷州衛,其子鵠、鴻,及私黨羅竜文,俱戍邊疆,嚴年永禁,擢鄒應竜為通政司參議,侍郎魏謙吉等,皆坐姦黨,貶謫有差。
未幾,御史鄭洛,劾奏鄢懋卿、萬寀,朋比為姦,鄢、萬皆免官。又未幾,給事中趙灼、瀋淳、陳瓚等,先後劾工部侍郎劉伯躍,刑部侍郎何遷,右通政鬍汝霖,光祿寺少卿白啓常,副使袁應樞,湖廣巡撫都御史張雨,諭德唐汝楫,國子祭酒王材,俱係嚴傢親故,陸續罷去。輿論大快。
已而朝旨復下,加恩有嚴鴻為民,令侍嵩歸裏。徐階見詔,以世宗竟復嚮嵩,不無後患,急欲入內啓奏。世宗望見徐階,便召他上前,與語道:“朕日理萬幾,不勝勞敝,現在莊敬太子載壑,雖已去世,幸載垕、載圳,俱已年長,朕擬就此禪位,退居西內,專祈長生,卿意以為何如?”階叩頭極諫,力持不可,世宗道:“卿等即不欲違大義,但必天下皆仰奉朕命,闡玄修仙,然後朕可在位呢。”階尚欲申奏,世宗又道:“嚴嵩輔政,約二十多年,他事功過不必論,惟贊助玄修,始終不改,這是他的第一誠心。今嵩已歸休,伊子已伏罪,敢有再來多言,似鄒應竜一般人物,朕决不寬貸,定當處斬!”欲禁止徐階之口,故爾先言。階不禁失色,唯唯而退。及歸至私第,默念:“嚴嵩已去,一時未必起復,這且還是小事,惟裕王載埨,景王載圳,並出邸中,居處衣服無殊,載圳意圖奪嫡,莫非運動內禪,緻有今日之諭,此事不可不預防呢。”看官總還記着!小子於五十九回中,曾敘過世宗八子,夭逝五人,衹載壑立為皇太子,載埨封裕王,載圳封景王,載壑年逾弱冠,又遭病歿,當時廷臣曾請續立裕王,世宗以兩次立儲,皆不永年,因擬延遲時日,再行册立。景王本册封安陸,衹是留京不遣,徐階乃潛結內侍,囑他乘間奏請,說是景邸在京,人言藉藉,應早事安排雲雲。此策一行,纔有旨令景王就國。景王就封四年,嘗侵占土地湖陂,約數萬頃,既而病逝,世宗語徐階道:“此兒素謀奪嫡,今已死了。”言下似覺愜意,並無悲感。階亦不過敷衍兩語,暗中恰不免失笑,這是後話不表。復應第五十九回事,看似閑文,實是要筆。
且說嚴嵩就道後,尚密賂內侍,令訐發道行姦狀。道行竟長係不放,瘐死獄中。乩仙何不助他一臂。及嵩到南昌,正值萬壽期近,即與地方官商議,在南昌城內鐵柱觀中,延道士藍田玉等,為帝建醮,祈求遐福。田玉自言能書符召鶴,嵩即令他如法施行,田玉登壇誦咒,捏訣書符,在爐中焚化起來,紙灰直衝霄漢,不到片刻,居然有白鶴飛來,繞壇三匝,望空而去。嵩遂與田玉交好,令授召鶴的秘法,一面製成祈鶴文,托巡撫代奏。時陶仲文已死,又死了一個神仙。朝命御史薑儆、王大任等,巡行天下,訪求方士,以及秘書符籙等件。薑、王二人,到了江西,與嵩會晤,嵩便將藍田玉所授符籙,浼他入獻。旋得朝旨,溫詞褒奬,並賜金帛;隨即上表謝恩,並乘機幹請,略言:“臣年八十有四,惟一子世蕃及孫鵠,赴戍千裏,臣一旦填溝壑,無人可托後事。惟陛下格外矜憐,特賜臣兒放歸,養臣餘年”等語。誰料世宗竟怫然道:“嵩有孫鴻侍養,已是特別加恩,還想意外僥幸麽?”這語也出嚴嵩意外。嵩聞世宗諭旨,甚是怏怏,忽見世蕃父子,自外進來,不覺又驚又喜,便問道:“你如何得放回傢!”世蕃道,“兒不願去雷州衛,所以暗地逃回。”嵩復道:“回來甚好,但或被朝廷聞知,豈非罪上加罪麽?”世蕃道:“不妨事的。皇上深居西內,何從知悉?若慮這徐老兒,哼!哼!恐怕他這頭顱,也要不保哩。”嵩驚問何謂?世蕃道:“羅竜文亦未到戍所,現逃入徽州歙縣,招集刺客,當取徐老頭兒及應竜首級,泄我餘恨。”嵩跌足道:“兒誤了。今幸聖恩寬大,俾我善歸,似你贓款纍纍,不予重刑,但命謫戍,我父子仍然平安;尚未吃一點苦楚,他日君心一轉,可望恩赦,再享榮華。如你所說,與叛逆何異?況且朝廷今日,正眷重厚升,徐階別字。升遷應竜,倘聞你有陰謀,不特你我性命難保,恐嚴氏一族,也要盡滅了。”為世蕃計,尚是金玉之言。世蕃不以為然,尚欲答辯,忽聞人聲鼎沸,從門外喧嚷進來。嵩大驚失色,正要命傢人問故,但見門上已有人進報,說是伊王府內,差來三十名校尉,二十餘名樂工,硬索還款數萬金,立刻就要付他。嵩嘆道:“有這等事麽?他也未免逼人了。”當下責備門役道:“你所司何事,乃容他這般噪鬧?”門役回答道:“他已來過數次,聲勢洶洶,無理可喻。”嵩聞言,氣得面色轉青,拈須不語。看官!道這伊王是何人?原來是太祖二十五子厲王的六世孫,名叫典楧,貪戾無狀,性尤好色,嘗奪取民捨,廣建邸第,重臺復榭,不啻宮闕;又令校尉樂工等人,招選民間女子,共得七百餘人,內有九十名中選,留侍王宮,其餘落選的女子,勒令民傢納金取贖,校尉樂工等,樂得從中取利,任情索價,並擇姿容較美的,迫她薦枕。上下淫亂,日夕取樂,就是民間備價贖還,也是殘花敗柳,無復完璧。巡撫都御史張永明等,上言罪狀,有旨令毀壞宮室,歸還民女,並執群小付有司。典楧抗不奉詔,永明等又復奏聞,經法司議再加罪,照徽王載埨故例,廢為庶人,禁錮高墻。載埨事見六十六回。典楧方纔恐懼,即遣人賫金數萬,求嚴嵩代為轉圜。嚴嵩生平所愛的是金銀,便老實收受,一口答應;哪知自己也失了權勢,惘惘歸來。典楧聞這消息,因令原差索還,不要加息,我說伊王還是厚道。接連數次,都被門上擋住,他乃特遣多人,登門硬索。嚴嵩不願歸還。又不好不還,沉吟了好一歇。怎禁得外面越噪越鬧,不得已將原金取出,付還來使。樂工校尉等,攜金自去,到了湖口,忽遇着緑林豪客,蜂擁而來,大都明火執仗,來奪金銀,樂工等本是沒用,彼此逃命要緊,管着甚麽金銀,校尉三十名,還算有點氣力,拔刀相嚮,與衆盜交鬥起來,刀來刀往,各顯神通,究竟寡不敵衆,弱不敵強,霎時間血染猩紅,所有三十名校尉,衹剩得八九人,看看勢力不及,也衹好棄了金銀。落荒逃去。衆盜攆金歸還,順路送到嚴府。看官閱此!這班緑林豪客,難道是嚴府爪牙麽?據小子所聞,乃是世蕃暗遣傢役,及帶來亡命徒多人,扮作強盜模樣,劫回原金。嚴氏父子,喜出望外,自不消說。世蕃狡險,一至於此。典楧已經得罪,還嚮何處申訴,眼見得這項劫案,沒人過問了。
世蕃見無人舉發,膽子越大,益發妄行,招集工匠數千人,大治私第,建園築亭,豪奴悍僕,仍挾相府餘威,凌轢官民。適有袁州推官郭諫臣,奉公出差,道過嵩裏。但見赫赫華門,百工齊集,搬磚運木,忙碌非常,內有三五名幹僕,狐裘貂袖,在場監工,仍然是頤指氣使,一呼百諾的氣象。諫臣私問隨役道:“這不是嚴相故第麽?”隨役答一“是”字,諫臣乘便過去,將入工廠,觀察形景,不防廠中已有人喝道:“監工重地,閑人不得擅入,快與我退下去!”諫臣的隨役,搶上一步,與語道:“傢主是本州推官。”言未已,那人復張目道:“什麽推官不推官,總教推出去罷了。”推官的名義,想是這般。諫臣聽了,也不禁啓問道:“敢問高姓大名?”那人復道:“誰不曉得是嚴相府中的嚴六?”諫臣冷笑道:“失敬失敬!”嚴六尚謾辱不絶,隨役正要與他理論,被諫臣喝止,悄然走出。廠內也有稍稍知事的,語嚴六道:“地方有司,應該尊敬一點,不要如此待慢。”嚴六道:“京堂科道等官,伺候我傢主人,出入門下,我要叱他數聲,哪個敢與我抗?偌大推官,怕他什麽?”諫臣踉蹌趨走,工役等一齊嘲笑,隨手拾起瓦礫,接連擲去,作為送行的禮物。放肆已極。那時諫臣忍無可忍,不能不發泄出來,小子有詩詠道:
意氣凌人太不該,況遭州吏一麾來。
豪門轉瞬成墟落,才識豪奴是禍媒。
畢竟諫臣如何泄憤,容俟下回表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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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階之使詐,不亞於嚴嵩,然後人多毀嵩而譽階,以階之詐計,為嵩而設。明無階,誰與黜嵩?然後知因地而施,詐亦成名。古聖賢之所以重權道者,正為此也。但嚴氏之被譴,何一不由自取?於階固無尤焉。嵩以青詞得幸,驟躋顯位,柄政至二十餘年,無功於國,專事殃民,而其子世蕃,貪黠尤過乃父,放利而行,怨愈叢,禍愈速,安得不傾?安得不亡?況逃戍所,豢惡客,劫還賄銀,嵩之所不敢為者,而世蕃獨為之。死已臨頭,猶且大肆,此而不遭覆歿,天下尚有是非乎?至於豪奴走狗,凌辱推官,恃勢行兇,更不足道,然亦未始非嚴嵩父子之所釀成。有悍主乃有悍僕,敢告當世,毋挾強以取禍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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