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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史 》 堯山堂外紀 》
捲六十八·元
蔣一葵 Jiang Yikui
北狄稱銀曰蒙古。元之先號蒙古。元之先號蒙古者，因女直號金，乃以銀號其國也。後歷世祖，始改號元。
【楊奐】 〔字煥然，號紫陽，太宗即位之十年戊戍，開舉選，奐兩中，賦論第一。〕
金章宗泰和丙寅，春試貢士於萬寧宮，楊紫陽時甫冠，席屋偶居前列，朝隙，聞異香出殿欞間，一紫衣人顧之起，問題難易及名氏裏貫年齒，去少頃，衆相慶曰：“適駕至矣。”薄暮出宮，傳為希遇，喜而紀以詩曰：“月澹長楊曉色清，天題飛下寂無聲。南山霧豹文章在，北海雲鵬羽翼成。玉檻玲瓏紅靄重，金爐縹緲翠煙輕。誰言半夜曾前席，白日君王問賈生。”
楊紫陽讀《通鑒》，至論漢、魏正閏，大不平之，遂修《漢書》，駁正其事。因作詩云：“風煙慘淡駐三巴，漢燼將燃蜀婦髽。欲起溫公問書法，武侯入寇寇誰傢？”後攻宋軍回，始見《通鑒綱目》，其書乃寢。
楊紫陽題《管寧濯足圖》雲：“踏遍遼東未是癡，藜床欲冗衹心知。好留一掬黃泥水，墁卻曹郎受禪碑。”
【王和卿】 〔大都人，關漢卿同時。和卿數譏謔關，關雖極意還答，終不能勝。王忽坐逝，而鼻垂雙涕尺餘，人皆嘆駭。關來吊唁，詢其由。或對雲，此釋傢所謂坐化也。”復問鼻懸何物，又對雲：“此玉箸也”。關雲：“我道你不識。不是玉箸是嗓。”鹹發一笑。或戲關雲：“你被王和卿輕侮半世，死後方纔還得一籌。”凡六畜勞傷，則鼻中常流膿水，謂之嗓病。又，愛訐人之短者，亦謂之嗓。故云。〕
王和卿滑稽挑達，傳播四方。中統初，燕市有一蝴蝶，其大異常，王賦《醉中天》小令雲：“掙破莊周夢，兩翅駕東風。三百處名園，一采一個空。難道風流種，嚇殺尋芳密蜂。輕輕的飛動，賣花人，扇過橋東。”由是其名益著。
王和卿題情《一半兒》詞雲：“鴉翎般水鬢似刀裁，小顆顆芙容花額兒穿。待不梳妝，怕娘左猜，不免插金釵。一半兒鬆，一半兒歪。別來寬褪縷金衣。粉悴煙憔減玉肌，淚點兒衹除衫袖知。盼佳期，一半兒才幹，一半兒濕。”
王和卿詠禿《天淨紗》詞雲“笠兒深掩過雙肩，頭巾牢抹到眉邊。疑款的把笠檐兒試掀。連荒道一句：君子人，不見頭面？”
王妓浴房中被打，王和卿作《撥不斷》詞嘲之雲：“假鬍伶騁聰明。你本待洗腌贊，到惹得不幹淨。精｛屍乙｝上，勻排七道青。扇圈大膏藥剛糊定，早難道外宣無病。”
【關漢卿】 〔號已齋叟。大都人。金末為太醫院尹，金亡不仕。好談妖鬼，所著有《鬼董》。〕
《西廂》是王實甫撰。至草橋驚夢而止。此後乃關漢卿足成者。北麯故當以此壓捲。如麯中語“雪浪拍長空，天際秋雲捲；竹索纜浮橋，水上蒼竜偃。”“滋洛陽千種花，潤梁園萬頃田。”“東風搖曳垂楊綫，遊絲牽惹桃花片，珠簾捲映芙蓉面。”“法鼓金鐃，二月春雷響殿角；鐘聲佛號，半天風雨灑鬆梢。”(是駢儷中景語。)“手掌兒裏奇擎，心坎兒裏溫存，眼皮兒上供養。”“哭聲兒似鶯囀喬林，淚珠兒似露滴花梢。”“係春心情短柳絲長，隔花陰人遠天涯近。香消了六朝金粉，瘦減了三楚精神。”“玉容寂寞梨花朵，胭脂淺淡櫻桃顆。”(是駢儷中情語。)“他做了影兒裏情郎，我做了畫兒裏愛寵。”“拄着拐幫閑鑽懶，縫合唇送暖偷寒。”“昨夜個熱臉兒對面搶白，今日個冷句兒將人廝侵。”“半推半就，又驚又愛。”(是駢儷中諢語。)“落紅滿地胭脂冷。”“夢裏成雙覺後單。”(是單語中佳語。)衹此數條，他傳奇不能及。(《錄鬼簿》以董解元《西廂記》壓捲，不著名字，但雲仕金章宗朝為翰林學士，時鐘嗣成以前輩名士呼之。其記實為王、關之祖。)
王實甫不但長於情辭，有《歌舞麗春堂雜劇》，其十三《換頭落梅風》內，“對青銅，猛然間，兩鬢霜。全不似舊時模樣。”又《絲竹芙蓉亭雜劇》《仙呂》一套，通篇皆本色語。其間如《混江竜》內，“想着我懷兒中受用，怕甚麽臉兒上搶白。”《元和令》內，“他有曹子建七步纔，還不了龐居士一分債。”《勝葫蘆》內，“兀的般月斜風細，更闌人靜，天上巧安排。”《寄生草》內，“你莫不，一傢兒受了康禪戒。”此等皆俊語。
王實甫別情《堯民歌》雲：“自別後，遙山隱隱。更那堪，遠水粼粼。見楊柳，飛綿袞袞。對桃花，醉臉醺醺。透內閣，香風陣陣。掩重門，暮雨紛紛。怕黃昏，不覺又黃昏。不銷魂，怎地不銷魂。新啼痕壓舊啼痕，斷腸人憶斷腸人。今春香肌瘦幾分，摟帶寬三寸。”
王實甫春睡《山坡羊》雲：“雲鬆蠃髻，香溫鴛被。掩春閨，一覺傷春睡。柳花飛，小瓊姬。一片聲，雪下呈祥瑞。把團圓夢兒生喚起。誰不做美？呸！卻是你。”
關漢卿《續西廂》極力模擬，其《商調集賢賓》及《挂金索》，“裙染榴花，睡損胭脂皺。紐結丁香，掩過芙蓉扣。綫脫珍珠？淚濕香羅袖。楊柳眉顰，人比黃花瘦。”俊語亦不減王。
賀方回《浣溪沙》有雲：“淡黃楊柳帶棲鴉。”關漢卿演作四句云“不近喧曄。嫩緑池塘藏睡鴨。自然幽雅，淡黃楊柳帶棲鴉。”青出於藍，無妨並美。
關漢卿嘗見一從嫁媵婢，作小令雲：“鬢鴉臉霞，屈殺了將陪嫁。規摹全似大人傢，不在紅娘下。巧笑迎人，文談回話，真如解語花。若咱得他，倒了蒲桃架。”
關流卿題情《一半兒》詞雲：“雲鬟霧鬢勝堆鴉，淺露金蓮簌絳紗。不比等閑墻外花。駡你個俏冤傢，一半兒難當，一半兒耍。碧紗窗外靜無人，跪在床前忙要親。駡了個負心回轉身。雖是我話兒嗔，一半兒推辭，一半兒肯。”
關漢卿別情《梧葉兒》詞曰：“別離易，相見難，何處鎖雕鞍？春將去，人未還。這其間，殃及殺，愁眉淚眼。”
關漢卿嘲禿指甲《醉扶歸》雲：“十指如枯筍，和袖捧金樽。搊殺銀箏字不真，搔癢天生鈍。縱有相思，淚痕索把拳頭。”(元人有詠指甲《得勝令》一閱：“宜將鬥草尋，宜把花枝浸。宜將綉綫勻，宜把金針。宜操七弦琴，宜結兩同心。宜托腮邊玉，宜圈鞋上金。難禁得一掐，通身沁知音。治相思，十個針。”豔爽之極，又出王、關之上。)
【馬致遠】 〔號東籬。元人樂府稱關、馬、鄭、白，為四大傢。鄭名德輝，白名仁甫。涵虛子《元詞記》謂：“漢卿如瓊筵醉客，致遠如朝陽鳴鳳，德輝如九天珠玉，仁甫如鵬搏九霄。”。〕
馬致遠《雙調秋思》，放逸宏麗而不離本色，押韻尤妙，元人稱為第一，真不虛也。《夜行船》：“百歲光陰如夢蝶。重回首，往事堪嗟。昨日春來，今朝花謝。急罰盞，夜闌燈滅。”《喬木查》：“秦宮漢闕，都做了衰草牛羊野。不憑漁樵無話說。縱荒墳，橫斷碑，不辨竜蛇。”《慶宣和》：“投至狐蹤與兔穴，多少豪傑。鼎足三分半腰折，魏耶？晉耶？”《落梅風》：“天教富，莫太奢。無多時，好天良夜。看錢奴，硬將心似鐵。空辜負，錦堂風月。”《風入鬆》：“眼前紅日又西斜，疾似下坡車。曉來清鏡添白雪。上床和鞋履相別，莫笑鳩巢計拙。葫蘆提一憑妝呆。”《撥不斷》：“利名竭，是非絶。紅塵不嚮門前惹。緑樹偏宜屋角，遮青山，正補墻頭缺。竹籬茅捨。”《離亭宴歇》：“蛩吟一覺纔寧貼，雞鳴萬事無休歇。爭名利，何年是徹。密匝匝，蟻排兵，亂紛紛，蜂釀蜜，鬧穰穰，蠅爭血。裴公緑野堂，陶令白蓮社，愛秋來那些。和露摘黃花，蒂霜烹紫蟹，煮酒燒紅葉。人生有限杯，幾個登高節？囑付俺頑童記者：便北海探吾來，道東籬醉了也。”(看他用蝶、穴、傑、別、竭、絶字，是入聲，作平聲。闕、說、鐵、雪、拙、缺、貼、歇、徹、血、節字，是入聲，作上聲。滅、月、葉，是入聲，作去聲。無一字不妥。)
馬東籬又有《天淨紗·秋思》詞曰：“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傢，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前三對更“瘦馬”二字去上極妙。秋思之祖也。)
鄭德輝《王粲登樓》《中呂迎仙客》雲：“雕檐紅日低，畫棟采雲飛。十二玉闌天外倚。望中原，思故國，感慨傷悲。一片鄉心碎。”(妙在“倚”字上聲起音，一篇之中唱此一字。況務頭在其上，“原”、“思”字屬陰，“感慨”上去，尤妙。《迎仙客》纍百，無此調也。美哉，德輝之才名不虛傳。)
鄭德輝所作情詞亦自與人不同，如《亻芻梅香》頭一折《寄生草》：“不爭琴操中，單訴你飄零。卻不道，窗兒外，更有個人孤零。六麽序，卻原來，群花美影。將我來訁虎一驚。”此語何等藴藉。《大石調初問口》內，“又不曾薦枕席，便指望同棺槨。衹想夜偷期，不記朝聞道。”《好觀音》內，“上覆你個、氣咽聲緑張京兆。本待要填還你、枕剩衾薄，語不着相。”情意獨至，真得詞傢三昧者。
《亻芻梅香》第三折《越調》，雖不入弦索，然自是妙。如《小桃紅》雲：“是害得神魂蕩漾，也合將眼皮開放。你好熱莽，也瀋東陽。”《調笑令》內，“擘面的便搶白殺那病襄王。呀！怎生來番悔了，巫山窈窕娘。滿口裏之乎者也，沒攔當，都噴在那生臉上。謔的那有情人，恨無個地縫藏。羞殺也，傅粉何郎。禿廝兒請學士，休心勞意攘。俺小姐他衹是作耍難當。”止是尋常說話，略帶訕語，然中間意趣無窮，此便是作傢。
鄭德輝《倩女離魂·越調聖藥三》內，“近蓼花，纜釣槎，有折蒲衰草緑蕪葭。過水窪，傍淺沙，遙望見、煙籠寒水月籠沙。我衹見，茅捨兩三傢。”如此等語，清麗流便，語入本色，然殊不鬱。宜不諧於俗耳也。
白仁甫勸飲《寄生草》詞曰：“長醉後，方何礙，不醉時，有甚思。糟腌兩個‘功名’字，醅氵千古興亡事，麯埋萬丈虹霓志。不達時，皆笑屈原非；但知音，盡說陶潛是。”(命意、造語、下字俱好。最是“陶”字屬陽協音，若以“淵明”字，則“淵”字唱作“元”字，蓋“淵”字屬陰。“有甚”二字上去聲，“盡說”二字去上聲，更妙。“虹霓志”“陶潛是”，務頭也。)
白仁甫《沉醉東風·漁父詞》雲：“黃蘆岸，白渡口。緑楊堤，紅蓼灘頭。雖無刎頸交，卻有忘機友。點秋江白鷺沙鷗，傲殺人間萬戶侯。不識字，煙波釣叟。(元人有《歸隱詞》雲：“問天公，許我閑身，結草為標，編竹為門。鹿豕成群。魚蝦作伴，鵝鴨比鄰。不遠遊，堂上有親。莫居官，朝裏無人。黜陟休雲，進退休論。買斷青山，隔斷紅塵。”亦有味而佳。)
白仁甫有《醉中天》賦佳人臉上黑痣雲：“疑是楊妃在，逃脫馬嵬災，曾與明皇捧硯來。美臉風流殺，叵奈揮毫李白，覷着嬌態灑鬆煙，點破桃腮。”(或以為杜遵禮作。)
白仁甫題情《陽春麯》雲：“笑將紅袖遮銀燭，不放才郎夜看書。相偎相挹取歡娛。止不過迭應舉，及第待何如？”又“百忙裏鉸甚鞋兒樣？寂寞羅幃冷串香，嚮前摟定可憎娘。止不過趕嫁妝，誤了又何妨？”
【詹玉】 〔號天遊。有《送童甕天兵後歸杭齊天樂》一闋。蓋伯顔破杭州之後也。〕
詹天遊以豔辭得名，有妓訴狀，立雨中，天遊賦《清平調》雲：“醉紅宿翠，髻烏雲墜。管是夜來不睡，那更今朝早起？東風滿搦腰支，階前小立多時。恰恨一番新雨，想應濕透鞋兒。”(或以為毛刊作。)
故宋駙馬楊震，有十姬皆絶色，名粉兒者猶勝。一日，招詹天遊宴，盡出諸姬佐觴，天遊屬意於粉兒，口占一詞雲：“淡淡青山兩點春。嬌羞一點口兒櫻。一梭兒玉，一窩雲。白藕香中見西子，玉梅花下遇昭君。不曾真個也銷魂。”楊遂以粉兒贈之，曰：“請天遊真個銷魂也。”
詹天遊後為翰林學士，熊納齋嘗以軟香遺之，因作《慶清朝慢》以謝曰：“紅雨爭妍，芳塵生潤，將春都揉成泥。分明惠風薇露，持搦花枝。款款汗酥薫透，嬌羞無奈溫雲癡，偏斯稱，霓裳霞，玉骨冰肌。梅不似，蘭不似，風流處，那更着意聞時。驀地生綃扇底，嫩涼浮動好風微，醉得渾無氣力。海棠一色睡胭脂。間滋味，人花氣，韓壽爭知？”
【蔣捷】 〔字勝欲，號竹山。宜興人。宋鄉貢進士，宋亡不仕。〕
蔣捷元夕《女冠子》雲：“蕙花香也，雪晴池館如畫。春風飛到，寶釵樓上，一片笙簫，琉璃光射。而今燈謾挂。不是暗塵明月，那時元夜。況年來心賴意怯，羞與鬧蛾兒爭耍。江城人悄初更打。問繁華誰解再嚮天公藉！剔殘紅她，但夢裏隱隱鈿車羅帕。吳箋銀粉研，待把舊傢風景，寫成閑話。笑緑鬟鄰女，倚窗猶唱‘夕陽西下’。”
蔣捷《一剪梅》辭雲：“一片春愁帶酒澆。江上舟搖，樓上簾招。秋娘容與泰娘嬌。風又飄飄，雨又蕭蕭。何日雲帆卸浦橋？銀字箏調，心字香燒。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緑了芭蕉。”(番禺人作心字香，用素馨茉莉半開者，著淨器中，以沉香薄劈，層層相間，密封之，日一易，不待花蔫，花過香成，所謂心字香者，以香末縈篆成心字也。心字羅衣，則謂心字香熏之爾。)
蔣捷《解佩令》春詞雲：“春晴也好，春陰也好，着些兒春雨越好。春雨如絲，綉出花枝紅裊。怎禁他孟婆合皂！梅花風小，杏花風小，海棠風驀的寒悄。歲歲春光，被二十四風吹老。楝花風爾且慢到。”
蔣捷有友人去妾，賦《風入鬆》戲之曰：“東風舊日小桃枝，仙夢已雲迷。盡闌紅子樗蒲處，依然是，春晝簾垂。恨殺河東獅子，驚回海底鷗兒。尋芳少步莫嫌遲，此去卻慵移。斷腸不在分襟後，元來在，襟未分時。柳岸猶攜素手，蘭房早掩朱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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